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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起時,雪落時

      2024-10-21 00:00:00劉梅花
      廣州文藝 2024年10期

      大 雪

      那些日子像一場大雪,朦朧而虛幻,不甚真實(shí)。但真的是虛構(gòu)的嗎?

      我記得那個冬天,路過小河村時,腳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我躺著,不動彈,感受雪那種冰涼的寒意穿透羽絨服的厚度。麻奶奶拉起我,說著:“快點(diǎn)呀,蔓蔓一只腳踏進(jìn)陰間了?!?/p>

      雪停了。雪地上,拓下一個年輕女人身體的痕跡。如果把這個印痕當(dāng)作模具,會不會脫模出另一個自己?我不知道。

      細(xì)瘦的一條河,已經(jīng)封凍,河面上厚厚一層冰,又覆蓋厚厚一層雪。我聽見咔嚓一聲,麻奶奶栽倒在雪里。她躺在雪地里,不動彈,我以為摔暈了。

      村子里都是白土夯筑的矮墻,墻頭枯黃的芨芨草,俯仰,搖擺。墻上刷著白灰標(biāo)語,有一個字是錯的。但是白土墻不管這個。冬天的白楊樹枯瘦干巴,像年老衰敗的牲口,只剩下一口氣,一身亂毛。

      蔓蔓也只剩下一口氣,汗水黏著頭發(fā)貼臉上。她躺在土炕上,身下墊著的被單被血浸透??匆娢?,深陷進(jìn)去的眼珠子,渙散無光的眼珠子,帶著點(diǎn)微黃的眼珠子,回光返照那樣亮了一下,又熄滅了。

      嬰兒卡在產(chǎn)道,能看見粉紅的頭皮,稀疏地粘在頭皮上的發(fā)絲。

      連羽絨服都來不及脫掉。我跪在蔓蔓身邊,伸出剪刀咔嚓一聲側(cè)切。然后長鉗子夾住嬰兒腦袋,對蔓蔓說:“別怕,深呼吸,用力?!?/p>

      蔓蔓用殘余的力氣最后吼了一聲。這一聲吼出來,嬰兒包裹著白脂,像一嘟嚕葡萄那樣撲通滑出來,掉在浸透血的布單上。他舉起小拳頭,揮舞著,想搗我一拳。是我把他接到地球,先打個招呼。

      嬰兒掙扎著想哭,沒出聲。我伸進(jìn)去手指,掏掉他嘴里的胎膜。哇一聲大哭,炸開在屋子里。小臉兒皺皺巴巴,看上去像九十歲。

      蔓蔓也在哭。沒有聲音,眼淚糊滿臉。濕頭發(fā)糊滿臉。

      “沒事,蔓蔓,娃很好?!蔽翌~頭的汗水順著臉頰流到脖子里,嗓子干到冒煙。

      “是個啥?”她的聲音似乎是從地縫里擠出來的,顫顫巍巍。

      我扒拉了一下嬰兒,是個男娃。蔓蔓臉上立刻松弛下來,眼珠子有了光。她動了一下,伴隨著微弱的呻吟聲。

      臍帶纏繞在嬰兒脖子里,小臉兒掙巴得紫紅。他緊閉的眼睛微微睜開,打量著這個世界,伴隨一聲一聲啼哭。

      好險啊,差一點(diǎn)你就不能降落地球。我舒了一口氣,對他笑笑,尕蛋蛋,不錯喲!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后,聽到的第一個人類的聲音,柔和,細(xì)長。說話的女子撥開他脖子里纏繞的臍帶,手套上沾滿滑溜溜的液體,握著手術(shù)剪。

      小嬰兒一伸手,扯住我的袖口。他牢牢攥緊我,像重逢,像夢境,又像愛而不舍。那只小小的手,粉紅,糊了胎脂,一枚樹葉似的。

      咔嚓再一剪子。臍帶的血濺出來,濺到我白色的羽絨服上。嘶嘶倒吸了口氣,剛買的新衣服,準(zhǔn)備穿個三五年。

      “臍帶剪得太短了?!甭槟棠滩恢郎稌r候駝背弓腰站在一邊,含糊嘟囔。我以為她一跤摔暈過去,結(jié)果沒有,連滾帶爬趕來了。

      “阿奶,臍帶不能太長,會感染?!蔽一亓艘痪?。半小時之前跟她說了,我是學(xué)中醫(yī)的,不接生。但是她不管那個,蔓蔓快不行了。她狼攆著兔子一樣把我攆來,一路狂催,恨不能一腳把我踢到蔓蔓跟前。

      我暈血。實(shí)習(xí)的時候,好幾次被人扶出手術(shù)室。有那么一次,孕婦大出血,我看了一眼,天旋地轉(zhuǎn),靠著墻根溜下去。

      麻奶奶散亂的灰白頭發(fā)遮住臉,那一跤摔得夠嗆,真的差點(diǎn)摔死。嬰兒哭得不夠響亮,我給了一巴掌——你來到地球,就得挨打。

      挨了打的嬰兒包裹在小被子里,皺巴巴的小臉糊滿白脂,哭著掙扎出一只胳膊,凌空亂舞。我把他抱到蔓蔓臉頰,那只小手摸到了媽媽的臉,摸到了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哭聲減弱。

      “這是你的娘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離開了她的宮殿,獨(dú)自生長。媽媽很愛你?!蔽倚χf。我從不懷疑嬰兒聽不懂。這是他來到地球之后,聽到人類的第一聲叮囑。

      麻奶奶一再絮絮叨叨,不要輸液,家里沒錢。煩死了,這個吝嗇的老太婆,恨不能一腳踹走她。

      “現(xiàn)在必須止血,不然蔓蔓有生命危險?!蔽覜]理睬老阿奶,一針扎進(jìn)蔓蔓的血管里,清涼的液體順著透明細(xì)管流進(jìn)蔓蔓身體。又把幾粒藥片,塞進(jìn)蔓蔓的嘴里,灌給她一口水。

      蔓蔓哽咽了一下,咽下去,看我一眼。后來她說:“那一刻,我看你就跟菩薩一樣,頭頂有光芒。”

      一切都在過去,包括時間、呻吟、汗水淚水、嬰兒的哭啼。蔓蔓睡著了,嬰兒睡著了,世界平穩(wěn)運(yùn)轉(zhuǎn),潛伏著強(qiáng)大的生命力。

      清洗過的器械擱在白色的方形盤子里,酒精燃燒出藍(lán)色的火焰。藥箱敞開著,白布消毒包,繃帶,兩瓶葡萄糖,幾盒針劑。

      麻奶奶往爐子里加了煙煤塊,暗紅色的火焰躥出來,屋子里一下子溫暖。蔓蔓又呻吟了一聲,臉色黃黃的,像一根秋天的草,倒伏在炕上。

      我出門的時候,小嬰兒半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后來我仔細(xì)回想那一眼,似乎滿含著心有靈犀的那種熟稔。那孩子后來長成個小胖墩,每次看我,都是那種深沉默契的眼神,不像一個小孩的目光。也許在生命輪回里,我們有過相遇,只不過今生又見。

      門外寒風(fēng)卷著雪呼嘯,卷著一個年輕女子涉過結(jié)冰的小河,走到大路上。衣襟上的血跡已經(jīng)結(jié)痂,紅紅的,像感嘆號,感嘆生命不易。在天空大地之間,大雪填充了所有的空隙。

      消失的羊群

      一所破舊的藍(lán)磚瓦房。火爐,碗柜,幾雙穿舊的鞋子。木頭盆里泡著衣服。青磚地,掃得干干凈凈。屋子里彌散著一種味道,說不清,是不潔凈的那種。

      卜丫丫斜躺在木頭床上,蓋了半舊的印花被子,臉色晦暗,一看就是氣血不足的勞虛。

      兩個小孩在院子里打架,每人都挨了巴掌,伴隨著一個粗魯男人的呵斥聲。卜丫丫不停地生病,令他感到絕望。他不得不洗衣服,把小孩子穿破的鞋子拿去修補(bǔ),煮一鍋羊雜可以吃三天。

      我把液體扎進(jìn)卜丫丫的血管,然后等待,一瓶輸完換上另一瓶。我的診所里有輸液室,但是卜丫丫軟晃晃的腿子走不動路。如果被架子車?yán)皆\所,未免又顯得病入膏肓,她不想那樣。

      漫長的等待很令人煩悶,尤其是屋子里不潔的氣味。卜丫丫在沉悶的時間里,慢聲細(xì)語講述她生病的緣由。

      病是累出來的——小產(chǎn)沒幾天,娘家兩群羊丟了,立刻趕回去跋山涉水找羊。找了半個月,羊毛也沒找到。那些消失的羊,留給卜丫丫一身病,流血,身子癱軟,拖不動腿,疲軟無力。

      卜丫丫娘家弟弟,打小就放羊。小孩兒天天趕著羊,到磨盤溝去。沒有人知道他渴望不渴望別的東西:文具盒、足球、運(yùn)動鞋、書包、玩具——他不擁有這些東西,也沒辦法失望。

      磨盤溝深處,有座石頭山,半山腰裂開一個石頭洞。小男孩天天都在石頭洞里度過一天的光陰。下雨躲雨,下雪避雪。他的羊群就在山溝里吃草,盡收眼底。那只細(xì)長條的牧羊犬跑來跑去操心羊群。

      他不看時間,那個對他沒有用。草枯草綠,便是一年。也沒法和人聊天,整個山溝就他一個人放羊。他回家時,天黑了,村子都睡了。他出門時,天還未亮,村子也還沒醒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小男孩長大了。他的羊群也變成兩群。山羊一群,綿羊一群。他別無選擇,只能放羊——人必須掌握財富,羊群的數(shù)量能賦予他尊嚴(yán)。如果一無所有,他的生活和牧羊犬沒啥兩樣。

      他只是個放羊人,得不到知識的傳授。至于說山外的社會秩序,人群的等級分明,貧富的差距,有沒有得到尊重,都離他很遠(yuǎn)。他活在一個山溝接一個山溝的無邊無際里。

      就是這個秋天。天旱得要死,磨盤溝的草枯干,裸露出地皮。羊群吃不飽,嗷嗷叫喚。小伙子不得不趕著羊群進(jìn)深山。有那么一天,他剛翻過磨盤溝山梁,遇見一個拾蘑菇的老漢。老漢告訴他,牛頭洼里有數(shù)不清的黃蘑菇,足夠羊群吃一天。

      小伙子改變羊道,把羊群趕到岔路上,朝牛頭洼跋涉。果然,牛頭洼山坡上全是黃蘑菇,一圈一圈,像神仙撒下來的。秋天的日頭暖洋洋的,他裹上羊毛氈衣,躺在半山腰一塊青石頭上,昏昏沉沉睡過去。

      夢中他遇見一條狹隘的山溝,長滿馬蓮草。秋天的馬蓮草已經(jīng)變黃,變?nèi)彳?,太陽照著,金燦燦的。他順著山溝走啊走啊,看到一座金燦燦的大山,有人在山下下棋。

      醒來,太陽快要落山,羊群卻不見蹤影。小伙子揉揉眼睛,看見最后一只山羊一閃身鉆進(jìn)對面山崖上的石頭洞。他確信羊群走不遠(yuǎn),大約附近有狼,躲進(jìn)石頭洞里可以躲避粗毛野獸的襲擊。

      小伙子追過去。石洞不大,幽暗,逼仄的空間里簡直轉(zhuǎn)不過身。別說羊群,連螞蟻群都費(fèi)勁。仔細(xì)看,石洞不是石洞,是兩面懸崖峭壁的夾縫。頭頂有一種聲音,滴答滴答,滴水的聲音。

      石縫中,大石塊相互疊壓,留出縫隙,高處隱約有光。小伙子順著巨石迭架的縫隙往上爬。山羊的攀附能力極強(qiáng),有可能爬到上面去了。

      爬一會兒,洞頂突然天光射入,石頭縫隙敞亮起來。他爬到光亮處,縫隙打開,一塊巨大的石頭出現(xiàn)在眼前。站在石頭上一看,到達(dá)半山腰。腳下是整個牛頭洼,遠(yuǎn)處群山連綿,山風(fēng)習(xí)習(xí)。太陽剩下半個,晚霞薄淡。身后懸崖峭壁直陡陡插入云端。

      巨石側(cè)面,出現(xiàn)又一個入口。鉆進(jìn)去,光線一下子幽暗,洞內(nèi)黑漆漆。順著巨石夾縫中疊落的石塊往上爬,石縫曲折盤旋,左繞右繞,最狹窄處,他得吸住肚子才能爬過去。

      洞內(nèi)忽而有光,忽而幽暗,頭頂?shù)沃椋^上一層軟軟的苔蘚,極其難爬。最怪的是有一株松樹,根在洞內(nèi),樹干盤旋著伸到洞外,堵住石頭縫隙。小伙子想退下去,但腳下是垂直的隧道,一腳踩空可能就完蛋了。他拼了命,用盡全部氣力,才爬過擁堵處,繼續(xù)往上爬。

      也不知道攀爬了多長時間,他終于爬到山頂,鉆出石縫。天已經(jīng)黑透了,一輪月亮掛在山頂,冷冷俯視人間。他覺得如果伸手,可以把月亮搗兩拳。沒有羊群,一只也沒有。山風(fēng)呼呼吹過面頰。

      他的時光本來地老天荒,無所謂白天黑夜,無所謂春夏秋冬。然而現(xiàn)在,羊群消失,他的時光一下子清晰起來。他和世界的銜接點(diǎn)是羊群。如果羊群消失,他只能和世界平行,而無交叉點(diǎn)。

      他的父親瘦弱干巴,走路喘氣,咳嗽。母親矮小,羅圈腿,腳有疾,不能多走路。這樣,卜丫丫病病歪歪地趕到娘家,和弟弟翻山越嶺找羊。找了半月,兩群羊憑空消失。跟著羊群的牧羊犬也不見蹤影。在世界上,總有一些羊從頭到腳被山野遮蔽,不會回到羊圈。

      卜丫丫的病不會被遮蔽。我建議她去住院——現(xiàn)在最操心的事情是身體,而不是那些羊。既然沒有人知道羊群去了哪里,那么最先保住命最重要。疾病是一種迅速占領(lǐng)身體的強(qiáng)盜,會令人失去比羊群更加寶貴的東西。

      她的弟弟失去了僅有的財富,時不時去牛頭洼那個石頭洞里探索一番。石縫很無辜,它沒有吞噬羊群。在他生命中的這個秋天,物質(zhì)上幾乎一無所有。他沒有青春,沒有羊群,也沒有人愛他,活著似乎沒有了盼頭。

      別人的青春鮮衣怒馬,歸來仍是少年。他的日子灰撲撲的,沒有熱烈飛揚(yáng)過,也找不到任何美好。別人在破譯人生密碼,探索人生內(nèi)在意義,可他找不到精神出口。羊群帶走了他的全部寄托。

      突然一天,小伙子離家出走,去牛頭洼那個石洞里修行。也沒有人知道石洞是如何說服他掙脫紅塵的。

      萬事萬物,總有緣由。我查閱了地方志,兩百年前如下:

      “磨盤溝,于烏稍嶺,城北一百三十 五里,接古浪界。安插番民二族。大頭目一名,古六擦杠,改名榮安。小頭目二名,多爾只,改名壽夷國寧。樹切班第,改名卜世年。以上二族同住磨盤溝。依深山而居,不植五谷,惟事畜牧,磨班面和乳以為飲食,果其腹者畜類也。婦人喜以螺鈿為飾,跣足披發(fā)?!?/p>

      卜丫丫的祖上,應(yīng)該在這批移民里,屬于卜世年后代。

      “牛頭洼,黑松南三十里,距縣城六十里。鴛鴦池在其北,青沙灣在其西。其南則烏稍嶺,平、古二縣分界處也。地當(dāng)萬山之中,四通番、魯之路,而可可口地極沖要。山上舊有湘子廟。傳聞仙人在此打柴,留有點(diǎn)金石,觀天洞。”

      以此推測,卜丫丫弟弟遇見的那個石洞,可能就是古籍里說的觀天洞。半山腰的那塊巨石,應(yīng)該是點(diǎn)金石。

      又問了幾位老人,說牛頭洼山溝里歷代都有修行的人。有的在石縫里,有的搭一間茅草屋,有的直接在樹上。舊時的牛頭洼類似終南山,是隱者的地盤。

      也許牛頭洼山溝里,一些神秘的氣息在飄蕩。某一刻,卜丫丫弟弟接收到了信息,原始血脈覺醒,絕塵而去。

      卜丫丫憂郁地注視著墻上弟弟的照片,她始終覺得弟弟還是小時候的那個小羊倌,不過那個小小的面孔變得越來越捉摸不透,甚至有些悲傷。他把自己封閉在一道石縫里,與世隔絕。既然沒有羊群,那么他覺得大可不必在村子里晃蕩。

      卜丫丫仔細(xì)敘說弟弟小時候的模樣,掄起牧羊鞭子,在空中響亮一撇。頭頂冒著汗,草帽里擠著一堆白蘑菇。挖了一些野生藥材回來,羌胡、柴胡、沙參。背著摔傷的羊羔,褲腳卷到膝蓋那兒。

      現(xiàn)在,弟弟的印記空蕩蕩的,真實(shí)的東西消失了,只剩下回憶。弟弟很長時間回一趟家,然后急促地又走了,幾乎不說話。他的語言喪失了現(xiàn)實(shí)感,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他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斷絕和紅塵的銜接。

      卜丫丫去縣城住院,我松了一口氣,這樣就不必天天跑到她家,聞那些古怪的氣味。不知道為啥,我對別人家的氣味過于敏感。每次出診回來,我會長時間把雙手泡在消毒桶里。酒精噴灑頭發(fā),摘掉厚厚的口罩,我坐在診所的椅子上閉目休息。好累。

      那些日子,我一直琢磨那個出家的羊倌——說到底,他厭倦的不是塵世,而是一種空蕩蕩的孤單。也可能,他預(yù)見了時間背后的悲傷與空洞,適可而止地別離世俗。

      可是,誰不是孤獨(dú)地活著呢?

      熬 鷹

      實(shí)習(xí)生一天的時間從頭忙到尾。

      我的血管針扎得又快又好。只一針——針尖射入血管,驀然一頓,指間觸摸到那種落空感。我知道針頭已經(jīng)平穩(wěn)進(jìn)入血管,輕輕朝前一推,妥了,清涼的液體滑入血管,絕不會滾針。

      可是肌肉針怎么說呢?簡直糟糕透頂。我有一種來自內(nèi)心的恐懼,生怕一針扎到病人的骨頭上去,所以先扎進(jìn)去一半針頭,再用力戳。病人疼得哎喲一聲。

      護(hù)士長氣得直吼:“一針進(jìn),速度要快。你磨磨嘰嘰,不是打針,是刺殺。”

      在我的感覺里,血管針是空靈的,可以捕捉到那種落空的一頓。而肌肉針特別遲鈍,很茫然,找不到靈感。

      人的疼痛分為兩種:銳疼、鈍疼。我把銳疼和鈍疼都刺給病人。

      護(hù)士長總是叉腰大吼:“別說病人,就是飛過來個蚊子都會被你刺殺得鬼哭狼嚎,招招見血啊。”

      我們總是端著器械盤,各個病房里穿梭。導(dǎo)尿管、輸液器、空液體瓶,噴濺在白大褂上的血跡,酒鬼的胡言亂語,身體變黃的老婦人,哆哆嗦嗦震顫的帕金森病人。

      世界上是各種各樣的人,也伴隨各種各樣的疾病。

      有個新生兒夜間啼哭,哭得寸斷肝腸。嬰兒身體沒有問題,但誰也止不住這個夜哭郎。主治醫(yī)急出一頭汗,隱晦地說,可以想想你們老家的土辦法。

      家屬心領(lǐng)神會,寫了幾張夜啼帖,貼到大橋底下: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胖胖的盧醫(yī)生總是穿著紅色的毛衣,絮絮叨叨碎嘴子。在急診科,她最怕夜里值班,尤其是急救車?yán)瓉碥嚨湶∪?。后來到婦產(chǎn)科,最怕為女人們墮掉胎兒。那些胎兒,有的是不想要,有的是不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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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吸掉一個,老子八百年的功德就吸沒了。”盧醫(yī)生俯身泡手,滿腹牢騷。

      幸好實(shí)習(xí)生不用值夜班。想想看,空蕩蕩的走廊里,半明半暗的燈光,不知哪兒傳來的呻吟聲,怪害怕的。

      護(hù)士長需要兩個實(shí)習(xí)生去為做疝氣手術(shù)的病人備皮。我和小雨彼此看看,縮著脖子后退。被她看見,手指指過來:“就你倆,去?!?/p>

      小雨咕噥了一句,那個大猩猩,我不敢去。護(hù)士長顴骨上升,嘴角上揚(yáng),眼睛也彎成一牙兒。看得出她是壓住一肚子笑。盧醫(yī)生除了臉上不笑,全身都在笑。她是怎么做到一臉嚴(yán)肅地大笑的?

      我端著器械盤,小雨背著手,慢吞吞往病房走。小雨肥嘟嘟的臉蛋氣成河豚,似乎扎一針就會爆炸。我倆還小,對純潔有極度的渴望,不想為一個黑胖粗魯?shù)哪腥藗淦ぁ?/p>

      我們站在病房門口,可憐巴巴朝里看:病床上的那人粗胖,黝黑,滿臉胡茬,亂蓬蓬的頭發(fā)里可以筑鳥窩。大板牙,被煙草熏黃熏黑,一說話噴出來古怪腐敗的味道。他的手上覆蓋了一層黑毛,腿上也覆蓋了一層黑毛??梢韵胂髠淦さ牟课弧?/p>

      “如果給這個人備皮,我可能這輩子就不想結(jié)婚了。我可備不了一點(diǎn)皮,會摧毀我的心理?!毙∮暾f。

      “嗯。準(zhǔn)確地說,會摧毀對男人的渴望,然后覺得生活可能不太美好了。想想看,一堆黑毛里冒出一嘟嚕東西,不想看也得看?!蔽乙脖容^擔(dān)憂。

      但是我們不敢去找護(hù)士長反悔。我們在病房門口探頭探腦猶豫時,護(hù)士長出現(xiàn)在走廊那頭,閃出半截身子,邪魅一笑:“讓病人先去沐浴消毒。然后備皮??崭??!?/p>

      果真無路可退,硬著頭皮走進(jìn)病房。

      女人的身體,線條柔美,絲滑,隱秘,像藝術(shù)品。而躺在眼皮底下的這個男人臃腫的身體,真是丑陋到令人震驚,非常像一個大猩猩。

      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小雨都懼怕備皮。而護(hù)士長模仿我倆備皮的樣子,整個護(hù)理站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笑聲。她們笑得連眼淚都下來了,因?yàn)槲覀z備皮很潦草,病人推進(jìn)手術(shù)室又被退回來重新備。

      有時候我們在走廊里,能聽見她們的大笑:“那兩個活寶,備皮備得呀,就跟生銹的鈍鐮刀,把一攤雜草亂割了一頓,狼啃過一般,潦草得直接看不成。我是打發(fā)她倆去備皮,不是割草。就算割草,草茬也不能那么高,至少得薅到地皮?!比缓笫切沟桌锏男β暋Wo(hù)士長活了半輩子,沒見過如此粗糙的備皮狀態(tài)。

      我和小雨尷尬相視,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就那個亂草樣子,我倆都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克服心理障礙去備皮的。

      這都不是最糟糕的。事實(shí)是,大猩猩出院之后,喝酒,大啖羊肉,暴食暴飲傷口發(fā)炎又回到醫(yī)院住院。天哪,他的傷口除了引流,還需要天天清洗換藥。

      護(hù)士長往走廊一指:“就你倆去。”我和小雨驚悚對視。

      盧大夫不厚道地笑,腮幫子一股壞笑摁不住:“人間無趣,幸好有刺客讓我開心?!?/p>

      小雨憋著氣,嬰兒肥的臉氣成河豚。好可憐,一周藥換下來,我倆肉眼可見憔悴憂郁。

      小雨委屈巴巴,坐在角落里嘟噥:“你說要鍛煉我倆,要熬。可就算熬鷹,也不能這么殘忍啊。大猩猩就是個榴梿,臭得要死。病人全被熏跑,他還不讓開窗?!?/p>

      護(hù)士長叉腰,霸氣回一句:“可別挑,哪個人不生?。楷F(xiàn)在不熬鷹,將來怎么展翅高飛。你倆遲早得感謝我?!?/p>

      “雖然說得也沒錯,但是你總不能把鷹的毛熬光。一根毛都不剩的鷹,別說展翅,撲棱幾下都難。”

      說到毛,護(hù)士站爆發(fā)出狂浪的笑聲,笑得地動山搖。小雨痛苦地把臉弄成皺巴巴的樣子,眉眼都擠成一團(tuán)。郁悶啊。

      護(hù)士長只是想熬鷹,沒想到把刺客熬成火雞。

      后來我們又遇見了奇奇怪怪的病人,慢慢地,總算適應(yīng)下來。

      實(shí)習(xí)期滿,回到學(xué)校。黃昏的校園里,總是飄蕩著一首歌:“叮也鈴叮咚,我想和你談戀愛……”小雨嘆息,她是一點(diǎn)戀愛也談不成了,熬鷹把她給熬垮了。不過,她在高護(hù)班,一個男生也沒有。隔壁班也全是女生,想談也不好談。

      我們班的教室從四樓搬到平房里。我畫的人體骨骼結(jié)構(gòu)圖依然歪歪扭扭,下午第一節(jié)解剖課,我依然聽得昏昏欲睡。那些泡在玻璃瓶子里的標(biāo)本,還有講臺旁邊立著的人體骨骼,被摸得有了包漿,腦門上不知被誰寫了一行字:我等你千年,你只看我一眼。

      教室墻上也被涂鴉:誰主中醫(yī)沉浮,看老夫草木江湖。中醫(yī)的湯頭依然很難記住,針灸也馬馬虎虎,君藥臣藥也常常弄混。穴位一遍遍溫習(xí),方劑記起來這個忘記那個。

      衛(wèi)校的校園里到處是榆葉梅,開花開瘋了,一樹一樹粉色的云。我們在樹下拍照,跳剛學(xué)會的舞蹈,搖擺長裙子。小雨在校園廣播里給我點(diǎn)了一首歌:《三月里的小雨》。

      夢想、醫(yī)術(shù)、命運(yùn),這些都顧不上去思考。要畢業(yè)了,我們學(xué)到的醫(yī)學(xué)知識累積起來恐怕也不多。有人要去當(dāng)兵,有人考進(jìn)中醫(yī)大學(xué),有人繼續(xù)實(shí)習(xí)。

      我開始寫一部小說,我想中醫(yī)只是一個引子,小說才是我想要的東西。我們在校門口揮手道別,說:再見吧,同學(xué)。再見吧,我們的青春。

      我在一個小小的鎮(zhèn)子,診所也不大。鎮(zhèn)子在一條峽谷里,春天狂風(fēng),冬天大雪覆蓋,秋天沉浸在霧氣,只有夏天可愛。我的頭發(fā)又長又多,像一個女巫。

      在淡黃色的治療桌上寫小說,除了文學(xué),別的都不能讓我安下心來。診所打烊之后,讀書到深夜。

      二十多歲,棄醫(yī)從商。三十多歲,棄商從文。對于學(xué)過的一切,倒也不覺得懊悔。人總得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找到最純粹的自己。

      離開小鎮(zhèn)二十年了。風(fēng)起時,雪落時,那些日子似乎與我的人生毫不相干,是虛擬出來的。現(xiàn)在一想,竟是那樣遙遠(yuǎn),那樣模糊,像一場夢。

      責(zé)任編輯: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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