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在即,如何優(yōu)化刑事再審的啟動路徑學界未有定論。結合官方統(tǒng)計數據和1818份再審裁判文書的實證考察可知,再審啟動路徑在實踐中呈現(xiàn)出三重特征,依職權開啟再審遠甚于依申請開啟、原審人民法院啟動多于上級人民法院啟動、檢察機關抗訴趨于主流。對這一現(xiàn)狀可從以下三個維度加以檢視:從刑事既判力理論出發(fā),再審啟動應保持克制、審慎,依職權啟動再審并不合于這一要求;從主體中立性角度切入,再審審查主體難以規(guī)避利益勾連、祛除主觀預斷,致使申訴駁回率較高;從職能復合性視角觀之,再審抗訴兼具訴訟職能和監(jiān)督職能,能否直接啟動再審有待考量。有鑒于此,應當剝離人民法院依職權啟動再審之權力,重新配置“二元化”申訴審查主體,并依據抗訴事由區(qū)分再審抗訴效力。通過以上完善路徑,可以構建再審與非常上訴并行的非常救濟程序。
關鍵詞:刑事再審啟動;再審申訴;刑事既判力;再審抗訴
中圖分類號:DF73 文獻標志碼:A
一、問題的提出
2023年9月,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規(guī)劃公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的修改被確定為“條件比較成熟、任期內擬提請審議”的法律,這昭示著《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已提上議程。就本次修改而言,大量擴充條文數量,進行體系性變革幾乎已成為學界共識
參見陳衛(wèi)東:《〈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前瞻》,載《政法論壇》2024年第1期,第49頁;張建偉:《刑事訴訟再法典化的契機與基本構想》,載《法治研究》2023年第6期,第65頁。,對刑事再審制度進行改革也概莫能外。刑事再審的立法表征為審判監(jiān)督程序,系指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針對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裁判,發(fā)現(xiàn)在事實認定、法律適用方面確有錯誤,依法提起并對案件進行重新審判。參見陳光中主編:《刑事訴訟法》(第7版),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416頁。根據《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可以將再審程序劃分為兩個階段有學者將再審階段劃分為申訴復查階段與再審審判階段,參見李子龍:《刑事再審請求審的證據審查模式》,載《交大法學》2019年第1期,第156頁。筆者認為該種劃分方式周延性不足的原因在于,根據制定法,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的申訴僅是啟動再審的材料來源之一,人民法院完全可以自行復查、自行啟動再審,亦即申訴復查并非再審的必經階段。:一是再審啟動階段,即對是否決定再審作出判斷;二是再審審理階段,即對原案件重新進行審理。近年來,學界圍繞再審程序理念、再審啟動事由、再審審理方式等一系列再審相關問題展開討論,其中不乏就再審啟動路徑的制度安排進行反思,即主體為誰、如何開啟。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54條規(guī)定,再審啟動主體包括原審人民法院、上級人民法院和上級人民檢察院,其既可依職權開啟再審,也可依申訴決定再審,但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的申訴并不必然引發(fā)再審,而僅被視為再審審查的材料來源。對于該種制度設計,學界批判聲音并不鮮見,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人民法院自行啟動再審不盡合理。諸多論者指出,人民法院依職權主動決定再審有違控審分離、不告不理等基本理念,且可能破壞裁判的安定性,構成對既判力原則的不當突破。因應之道主要分為兩類:一是保留一定條件下人民法院的主動再審權,區(qū)分有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和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禁止人民法院針對后者提起審判監(jiān)督。參見江必新:《完善刑事再審程序若干問題探討》,載《法學》2011年第5期,第65頁;易延友:《論人民法院不得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載《政治與法律》2023年第5期,第158頁。二是直接取締人民法院的再審啟動權,只賦予其再審審查權,即必須先由有權機關、個人提出再審申請,人民法院才可以審查決定。參見卞建林、桂夢美:《啟動刑事審判監(jiān)督程序的困境與出路》,載《法學》2016年第4期,第48頁;周涵:《刑事再審程序啟動規(guī)則探析》,載《政法學刊》2023年第4期,第81頁。
第二,申訴審查主體配置值得商榷。有學者對20個錯案裁判梳理分析得出,“檢法”同為申訴審查主體的立法設計使得實踐中互相推諉的情形屢見不鮮,應當明確檢察機關的申訴審查權,人民法院則僅負責再審審理。參見何家弘、劉譯礬:《刑事錯案申訴再審制度實證研究》,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第8-12頁。也有學者指出,由人民法院對自身作出的生效裁判進行審查并啟動再審程序,不利于保障司法的中立性,可能使得控辯審三方結構失衡,可以考慮借鑒英國的做法,在檢察機關內部設立相對獨立的刑事申訴案件審查委員會。參見陳衛(wèi)東、馮雪松:《刑事申訴審查制度改革研究》,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24年第1期,第44-45頁。相對中和的觀點則認為,鑒于終審人民法院與案件裁判結果之間往往存在利害關系,應由上級人民法院對申訴案件進行審查。參見陳永生、邵聰:《冤案難以糾正的制度反思——以審判監(jiān)督程序為重點的分析》,載《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4期,第81頁。
第三,抗訴直接引發(fā)再審有待考量。鑒于上級人民檢察院系直接啟動再審的主體之一,一種觀點認為,控辯雙方在啟動再審方面處于明顯的不對等狀態(tài),應對檢察機關啟動再審設定更為嚴格的程序限制。參見陳瑞華:《刑事訴訟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488頁。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應區(qū)分抗訴是否有利于被告人,倘若不利于被告人,則檢察機關只能在法律明確規(guī)定等特別情況下提起抗訴。參見殷耀剛、李君:《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刑事再審抗訴制度之完善》,載《中國檢察官》2021年第1期,第24頁。
應當肯定,上述討論已經觸及了再審啟動路徑的諸多癥結,但仍然存在一定局限。其一,現(xiàn)有研究大多基于法教義學、解釋學方法進行理論推演,其中分析雖然鞭辟入里,但缺乏實踐數據的支撐,即便部分學者試圖聚焦于司法實務,也多是圍繞極具影響力的冤假錯案進行論述。需要注意,該類錯案的糾正有時并非再審程序的自動運行所致,而是更多依賴輿論、政治等法外因素抑或偶然因素,是否能夠反映再審啟動的普遍實踐值得懷疑。其二,刑事再審啟動的路徑選擇并非一個孤立的問題,而是與再審職能定位等其他議題息息相關,呈現(xiàn)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格局,因而須從系統(tǒng)性的視角加以審視?;诖?,有必要追問,在制定法選擇復合型啟動主體的背景下,實踐中各種路徑究竟呈現(xiàn)出何種樣態(tài)?應當以何為標尺對此加以評價?對現(xiàn)有啟動路徑應當如何取舍?上述問題的回答對改進再審啟動規(guī)則、完善錯案糾正機制至關重要。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決定》指出應“堅持正確人權觀,加強人權執(zhí)法司法保障,完善事前審查、事中監(jiān)督、事后糾正等工作機制,完善涉及公民人身權利強制措施以及查封、扣押、凍結等強制措施的制度,依法查處利用職權徇私枉法、非法拘禁、刑訊逼供等犯罪行為?!?/p>
《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決定》,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第31頁。再審啟動無疑屬于“事后糾正”中的重要一環(huán)。為解決前述問題,筆者擬結合實證統(tǒng)計數據,力求勾勒刑事再審啟動的各種圖景,剖析其中問題并加以理論闡釋,從而為再審啟動路徑的立法抉擇提供優(yōu)化進路。
二、再審啟動路徑選擇的實踐樣態(tài)
(一)宏觀樣態(tài):基于官方統(tǒng)計數據的考察
再審、申訴相關數據一直是法院系統(tǒng)和檢察系統(tǒng)的統(tǒng)計重點,歷年《中國法律年鑒》均會收錄全國人民法院司法統(tǒng)計公報、人民檢察院辦理刑事抗訴案件情況、人民檢察院辦理刑事申訴案件情況等材料,能夠從宏觀層面提供部分再審啟動的數據,因而被筆者作為研究樣本之一。其中,2023年的相關數據,可輔以2024年發(fā)布的司法統(tǒng)計公報、《刑事檢察工作白皮書》等文件加以觀察。
首先,通過“再審率”從整體上感知刑事再審的啟動比例?!霸賹徛省蓖ǔS谩霸賹彴讣?生效刑事裁判總數”加以衡量。根據計算,2019年至2023年的再審啟動比例如表1所示??梢钥吹剑?021年開始再審率在0.3%以上,且除2022年回落外,其余年份再審案件審結的絕對數量呈現(xiàn)出遞增趨勢。但需要注意,這種增長或許微不足道,原因在于相較于20世紀末、21世紀初穩(wěn)定在1%以上的再審率參見陳永生:《冤案為何難以獲得救濟》,載《政法論壇》2017年第1期,第33頁。,近五年的再審啟動持續(xù)處于低迷狀態(tài)。
其次,從主體視角切入,考察不同啟動路徑的對應數量及占比。歷年統(tǒng)計涵蓋了刑事抗訴再審審查的結案數,考慮到《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解釋》)第462條僅要求人民法院對檢察機關的再審抗訴作形式審查,這意味著僅有極個別抗訴會在再審啟動階段被篩除,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相應的啟動數量因此可以確定,近五年數據如表2所示。由表2中數據可知,2019年至2021年人民法院啟動再審比例尚能維持在75%左右,但從2022年開始,檢察機關啟動再審的數量呈現(xiàn)出較大幅度的躍升,至2023年,占比甚至接近50%。在再審收案數維持在4000件左右這一背景下,檢察機關對再審啟動的影響力漸增已是不爭的事實。
最后,分析檢察機關啟動再審之來源及對申訴案件之處理結果。根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以下簡稱《高檢規(guī)則》)第591條、第593條之規(guī)定,檢察機關既可依職權主動對案件進行審查,從而提起抗訴,也可依申訴開展審判監(jiān)督,兩種途徑的對應數量及占比如表3所示。此外,根據《人民檢察院辦理刑事申訴案件規(guī)定》(以下簡稱《刑事申訴規(guī)定》)第45條之規(guī)定,針對申訴案件,經過復查如果認為刑事判決、裁定確有錯誤,既可以直接抗訴,也可先行提出再審檢察建議。這意味著人民檢察院在審查、復查后存在三種處理結果:駁回再審申訴、提出抗訴與制發(fā)檢察建議,三種處理方式對應的數量及占比見表4。從表4中數據可知,一方面,絕大多數再審抗訴系檢察機關依職權提起,當事人申訴所引發(fā)抗訴占比極小,在抗訴數逐年遞增的前提下依申請抗訴占比仍舊維持在4%以下。另一方面,檢察機關駁回再審申訴之比例穩(wěn)定在90%以上,其看似有下降趨勢,但這在很大程度上系因申訴受理數的降低?!缎淌律暝V規(guī)定》第13條要求申訴人應當遞交申訴書、身份證明、相關法律文書及證據材料或者證據線索,但對證據的形式及標準未作規(guī)定,這使得大量申訴在受理環(huán)節(jié)即被過濾,根本無法進入審查、復查環(huán)節(jié)。在這一背景下,檢察機關即便認為申訴符合法定情形,生效裁判確有錯誤,也更傾向于制發(fā)檢察建議而非直接抗訴。
表4 2019—2022年檢察機關對不服生效刑事裁判申訴案件處理結果對應數據筆者在此未列明2023年的相關數據,原因在于2024年《中國法律年鑒》尚未發(fā)布;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于今年三月發(fā)布的數據,全國檢察機關2023年共受理首次刑事申訴案件19596件,同比上升8%。參見《刑事檢察工作白皮書(2023)》,載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spp/xwfbh/wsfbh/202403/t20240309_648173.shtml,2024年5月10日訪問。依照這一數字推算,2022年檢察機關受理申訴案件應為18144件左右,而2023年《中國法律年鑒》統(tǒng)計的僅有5845件,差距較大,筆者認為,這一巨大差距或許緣于案件管理統(tǒng)計方式的變化,為求分析的一致性,故不采納其他渠道公布的刑事申訴數據。
通過對上述官方統(tǒng)計數據的整合與梳理,能夠大致勾勒出各類再審啟動路徑的現(xiàn)狀。當然,這種宏觀分析存在一定的視角局限:其一,人民法院啟動再審的材料來源沒有體現(xiàn)。盡管《中國法律年鑒》會統(tǒng)計審判機關每年刑事案件依職權再審審查、申訴再審審查的收案數和結案數,但并未給出結案的處理結果,即各種來源分別有多少案件最終流入再審審理程序尚未可知。其二,啟動再審的人民法院層級未予說明。一個案件的原審人民法院和上級人民法院均有權決定再審,但統(tǒng)計數據僅會交代人民法院整體開啟再審的數量,未依據層級再做細分。其三,各類主體啟動再審的利益取向語焉不詳。有權機關再審是否有利于被告人一直是學界討論之重點,但這在官方統(tǒng)計數據中無從展現(xiàn)。
(二)微觀樣態(tài):基于1818份裁判文書的統(tǒng)計
根據《刑訴法解釋》第464條規(guī)定,決定依照審判監(jiān)督程序重新審判的案件,人民法院應當制作再審決定書。在實踐中,人民法院在駁回申訴時通常會制作“刑事通知書”或者“駁回申訴通知書”。考慮到有權主體是否啟動再審及其原因基本上反映于裁判文書之中,筆者以此為對象進行統(tǒng)計分析。筆者以“北大法寶”的“司法案例”板塊為檢索平臺,以“案由:刑事”、“審理程序:再審”和“審結年份:2023”三項限制性條件進行檢索,共得到2023年再審相關裁判文書1835份。筆者對其進行人工校驗與篩選,剔除重復文書、空白文書、不適格文書17份,保留有效文書1818份,文書類型及對應數量見表5。
在該1818份文書中,啟動再審案件數量為228件,占比12.54%。依照啟動再審的三類主體及再審審查的材料來源對這些案件進行劃分,對應數量及占比如表6所示??梢钥吹?,一方面,檢察機關啟動再審之比例已超過50%,這與官方數據展現(xiàn)出的趨勢相吻合,人民檢察院對再審決定之影響持續(xù)增強。另一方面,在審判機關內部,原審人民法院啟動再審之占比也遠高于上級人民法院,但二者在啟動緣由方面存在較大差異:原審人民法院決定更多依靠自行審查、自行糾錯,而上級人民法院則主要通過申訴啟動再審。此外,如果聚焦申訴案件,原審人民法院受理案件1062件,啟動再審17件,占比1.60%;上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564件,啟動再審19件,占比3.37%。由此可知,向檢察機關申訴約有10%的概率引發(fā)再審抗訴或者制發(fā)檢察建議,但通過申訴,進而由人民法院啟動再審的比例極低,當然,上級人民法院對申訴的接受度要明顯高于原審人民法院。
表6 2023年三類主體啟動再審及材料來源對應數據筆者經檢索發(fā)現(xiàn),如果再審由上級人民檢察院抗訴啟動,人民法院通常會在再審決定書中對此加以說明,但抗訴究竟系因申訴提出還是依職權提出無從知曉,因而對上級人民檢察院抗訴的材料來源未作統(tǒng)計。
同時,裁判文書中多會說明啟動再審的事由,如有新的事實證明原判決事實認定確有錯誤、適用法律錯誤、量刑明顯畸輕等。因此,可以就相關主體啟動再審時的利益取向進行梳理,“檢法”兩機關啟動再審的利益取向對應數據如表7所示。可以看到,無論哪一主體,啟動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皆不在少數,尤其在依職權決定之情形下,啟動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更是占據絕對多數。
表7 2023年“檢法”兩機關啟動再審的利益取向對應數據同一主體內部兩種類型再審之和不是100%的原因在于部分裁判文書并未體現(xiàn)出再審的利益取向,如在決定書中指出:“現(xiàn)本院院長發(fā)現(xiàn)判決確有錯誤,經本院審判委員會討論認為,該案符合再審條件,應當再審?!眳⒁娭貞c市江津區(qū)人民法院(2023)渝0116刑監(jiān)2號刑事決定書。
(三)再審啟動路徑選擇的三重特征
通過上述兩個層面的實證分析,可以窺見相較于立法對再審啟動路徑的設計,實踐中各類主體啟動再審之樣態(tài)呈現(xiàn)出以下特征。
第一,有權機關依職權啟動與當事人依申請啟動之間存在張力。一方面,《刑事訴訟法》對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的申訴定位是再審材料來源,導致申訴既非再審程序啟動的必要條件、也非充分條件參見張建偉:《刑事申訴的重新定位及其訴訟化難題》,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4期,第29頁。,其處于可被任意駁回而無法引起程序性制裁的尷尬境地。實證數據也印證了通過申訴引發(fā)再審程序非常之難,無論向哪一專門機關申請再審,駁回率都高居90%以上。但另一方面,相關主體又在不斷依職權啟動再審,這種開啟具有明顯的“有錯必糾”性質。根據《刑訴法解釋》第469條之規(guī)定,除抗訴案件外,再審一般不得加重原審被告人的刑罰。質言之,原則上人民法院不得啟動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但實踐中這一條款處于虛置狀態(tài)。例如,在“張某、向某華等開設賭場罪”一案中,有審判人員認為前述條文中的“一般”不等于“一律”,且根據《刑訴法解釋》第401條第1款第7項,在二審上訴案件中不得直接加重被告人的刑罰、適用附加刑,如果原判判處刑罰畸輕應當再審,因而人民法院開啟審判監(jiān)督程序后可以加重被告人的刑罰。參見湖南省張家界市中級人民法院(2023)湘08刑再1號刑事裁定書。這種觀點實際上是用《刑訴法解釋》第401條架空第469條,在實務中屢見不鮮,致使有權機關依職權啟動再審未考慮被告人利益。于是,申訴引發(fā)再審在絕對數量上也遠少于依職權啟動再審。
第二,上下級人民法院啟動再審的頻率存在錯位。再審程序有監(jiān)督原先裁判活動的功能,從監(jiān)督的一般原理出發(fā),監(jiān)督者與監(jiān)督對象應盡量保持不是同一主體,并拉開適當距離;倘若兩者部分重合,監(jiān)督的獨立性、客觀性將大打折扣。參見李可:《法院內部監(jiān)督問題研究》,載《江蘇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第127頁?;谶@一原理,原審人民法院其實并非適格的監(jiān)督主體,其監(jiān)督效能的發(fā)揮必然不如上級人民法院,這也可以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及法律有關“上級人民法院監(jiān)督下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工作”之規(guī)定中得到印證。但實踐中,原審人民法院啟動再審之數量遠超上級人民法院,且更多系依職權自行復查;相反,盡管上級人民法院可以通過督查、抽查等方式主動發(fā)現(xiàn)下級人民法院的審判錯誤,其卻很少依職權啟動再審。
第三,“檢法”機關啟動再審之意愿存在抵觸。由于制定法允許抗訴直接引發(fā)再審,法院在再審立案環(huán)節(jié)無法對抗訴作實質審查,因此,對再審抗訴幾乎不存在過濾機制。而在強調“能動檢察”的當下,法律監(jiān)督是檢察機關負有的職責使命,其被要求敢于監(jiān)督、善于監(jiān)督參見朱孝清:《論能動檢察》,載《人民檢察》2022年第13期,第9頁。;尤其近年來,“反向審視”工作越發(fā)受到重視,檢察機關控告申訴部門積極回溯整個訴訟過程,在案件辦理確有錯誤時提出抗訴或制發(fā)再審檢察建議。這一背景使得檢察機關啟動再審的意愿十分強烈,通過抗訴引發(fā)再審在所有再審案件中的占比也逐年攀升。問題在于,審判機關對抗訴是否支持值得思考。一方面,在整體數據上,歷年的再審維持率并不低,如2023年刑事再審結案4154件,維持原判878件,占比21.14%;2022年刑事再審結案3583件,維持原判737件,占比20.57%。參見《2023年全國法院司法統(tǒng)計公報》,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24年第4期,第15-23頁。另一方面,在具體個案上,諸多案件的抗訴事由是否成立不難判斷。如在“楊某、吳某非法制造、買賣槍支、彈藥等罪”一案中,檢察機關的抗訴事由在于原判決未對違禁品和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作出處理,再審人民法院則認為該案違禁品已經由偵查機關扣押并作出沒收決定,因而裁定駁回抗訴。參見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23)蘇02刑再13號刑事裁定書。本案處理結果不存疑義,但抗訴事由其實非常清晰明了且易于查明,完全無須通過審理程序進行判斷,通過再審審查足矣。換言之,制定法對檢察機關可直接啟動再審的設計導致部分本應在審查環(huán)節(jié)被剔除的案件不當進入審理環(huán)節(jié),造成對司法資源的浪費。在審判階段,人民法院不得不通過駁回抗訴、維持原判的方式填補審查環(huán)節(jié)的機制漏洞。
三、再審啟動路徑選擇的理論檢視
再審啟動路徑的實踐現(xiàn)狀折射出當前再審啟動面臨的多重困境,這既緣于對再審的功能定位存在模糊,也緣于具體制度設計的失當。通過理論分析對實踐中再審啟動的路徑加以審視,能夠更好剖析其背后成因并加以化解。
(一)刑事既判力:再審啟動的克制面向
為追求法的安定性,裁判一經生效即應賦予其實質確定力,從而阻卻針對同一訴訟客體重新訴訟,
維護判決的終局性,此即刑事裁判既判力的邏輯原點。參見郭爍:《論刑事既判力范圍的確定》,載《法學評論》2023年第5期,第93-95頁。但是,司法之可錯性不可避免,如果一概不允許糾正錯誤的生效裁判,反而有些矯枉過正、構成對真實發(fā)現(xiàn)的嚴重背離,因而各法治國家大多允許在一定限度內對案件重新審判。在這一意義上,再審其實是各項訴訟價值權衡的產物,法的安定性在一定情況下讓位于其他訴訟目的,當然,這種“犧牲”必須控制在最小限度范圍內。也正因如此,再審通常被歸為非常救濟程序,例如,德國刑事訴訟語境中的事實審上訴、法律審上訴通常被歸為通常法律救濟,而程序回復原狀、再審則屬于非常法律救濟。參見[德]維爾納·薄逸克、[德]薩比娜·斯沃博達:《德國刑事訴訟法教科書》(第15版),程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553-554頁。為平衡再審與既判力之間的齟齬,各國立法例幾乎都對再審啟動進行了如下兩方面限制。
第一,再審必須依申請啟動,禁止法院依職權開啟再審?!斗▏淌略V訟法典》第622條規(guī)定:“在有罪判決作出之后,發(fā)生某種新的事實,或者揭示出法院在審理案件時不曾了解的某種材料,足以認定被判刑人無罪或者對被判刑人有罪產生疑問時,為了任何被認定犯有重罪或輕罪的人的利益,可以對已經最終確定的刑事判決申請再審?!薄妒澜绺鲊淌略V訟法》編輯委員會編譯:《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675頁。若無特別說明,本文所引用之域外法條皆出自該書。其中,第622-2條又詳細列明了可以申請再審之主體?!度毡拘淌略V訟法》的相關規(guī)定亦不例外,根據其第448條,作出開始再審裁定的充要條件為再審請求有理由之時,也表明只有相關主體提出請求方能啟動再審??傊?,各國都試圖以司法的被動性限制再審開啟。
第二,區(qū)分有利于被告人之再審與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并禁止或限制后者之發(fā)動。就典型立法例而言,如前引條文所示,法國只能為受宣判人利益申請再審;日本則經歷了一次轉變,之前的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原審偽造證據等多項可以啟動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情形,但由于相關規(guī)范招致了諸多批評,現(xiàn)行《日本刑事訴訟法》刪去了相關條款、僅保留為被告人利益申請再審。參見[日]松尾浩也:《日本刑事訴訟法》(下卷),丁相順譯,金光旭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83-284頁。相反,德國在制定法層面允許啟動不利再審,但這種設計呈現(xiàn)出以下兩項特征:其一,不利再審的具體啟動事由較之有利再審而言更少,例如,根據《德國刑事訴訟法》第359條規(guī)定,提出新的事實、證據從而有理由作出不同裁決是啟動有利再審的重要情形,但其未被規(guī)定為開啟不利再審的事由。其二,盡管立法容許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的發(fā)動,實踐中這種情況也寥寥無幾。因此,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需要經受更為嚴格的檢驗才能啟動。
相較之下,我國的再審啟動實踐呈現(xiàn)出一種“雙重背離”的狀態(tài)。一方面,有權機關依職權啟動再審不僅不被禁止,反而較為常見。如前文統(tǒng)計數據所示,依職權啟動再審數量要高出依申訴啟動再審數量,無論在原審人民法院還是上級人民檢察院皆是如此。吊詭之處在于,制定法對再審啟動事由依路徑不同作出了區(qū)分,反而降低了依職權開啟再審之門檻。根據《刑訴法解釋》第457條第2款規(guī)定,當事人欲通過申訴引發(fā)再審尚需滿足法定的十項情形,但依職權啟動再審卻僅需裁判“確有錯誤”,而不論錯誤大小。質言之,無論實體事由抑或程序審查,依職權啟動再審面臨之阻滯皆弱于依申請啟動再審。另一方面,對再審是否有利于被告人實質上未作界分。制定法對這一問題的模棱兩可給實踐預留了過多變通空間,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數量甚至與有利于被告人的再審數量相差無幾。
或有論者認為,既判力理論終究只是舶來品,一事不再理也并不適配于我國刑事訴訟。但是,再審啟動的設計有一條底線,即應以刑事訴訟中不能放棄的原則為基礎。參見王敏遠:《刑事訴訟法學研究的轉型——以刑事再審問題為例的分析》,載《法學研究》2011年第5期,第27頁。在不采用“既判力”話語體系的國家,對案件重新決定審判也極盡謹慎。以美國為例,《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的“禁止雙重危險條款”要求對被告人的再次審判須慎之又慎,聯(lián)邦最高法院也強調:“司法的一項責任在于,在公正審判的必要性和判決終局的重要性之間尋找到恰當的平衡?!盬eaver v. Massachusetts, 137 S. Ct. 1899, 1913 (2017).根據《美國聯(lián)邦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33條之規(guī)定,只有在被告人提出動議時法庭才能撤銷判決并重新審判,且這種撤銷必須符合“正義的需要”。See Paul Mogin, Grounded on Newly Discovered Evidence, 56 American Criminal Law Review 1621, 1629 (2019).應當承認,在是否允許依職權啟動再審、是否限制發(fā)動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這些問題上,各國立法例之選擇都殊途同歸。
(二)主體中立性:申訴審查的客觀要求
從歷年居高不下的申訴案件數量可以看出,民眾對申訴從而啟動再審這一路徑普遍寄予了較高期待,但這種期待恐怕與實踐情狀大相徑庭。如前文所述,無論向哪一個有權機關申訴,啟動再審的概率都很低。這固然受申訴啟動標準被不當拔高、濫訴行為久禁不絕等因素影響,還與申訴審查主體的中立性存疑關聯(lián)甚密。
保持中立性需要同時滿足利益規(guī)避與祛除偏見參見張建偉:《刑事訴訟法通義》(第2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1頁。,但這一要求在現(xiàn)行審查主體配置之下幾乎不可能完成。對原審人民法院而言,再審率、再審改判率大多會計入績效考核指標,這意味著是否認可申訴與原審人民法院的業(yè)績考評掛鉤。此外,再審申訴的實質審查主體為審判委員會,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健全完善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工作機制的意見》(以下簡稱《審委會意見》)第8條、第9條規(guī)定,理論上幾乎所有案件皆可提交審委會討論決定,實踐中審委會也確實對個案裁判享有重大話語權,這使得諸多申訴案件的原審主體和再審審查主體“合二為一”,很難否認申訴審查的預斷性。尤其在“閱核制”推行背景下,除“四類案件”外其他案件也必須報送院長、庭長閱核,“審理者裁判”的司法邏輯將異化為“審理者裁判,但裁判須經行政審核方具法律效力”龍宗智:《法院“閱核制”應當慎行——兼論審判監(jiān)督管理的合理限度》,載《比較法研究》2024年第2期,第50頁。。易言之,原審裁判基本都會體現(xiàn)院長、庭長意志,而該類主體往往是審委會組成人員,抑或可以決定是否將申訴案件提交審委會討論。根據《刑訴法解釋》第29條第2款,在一個審判程序中參與過本案審判工作的合議庭組成人員或者獨任審判員,不得再參與本案其他程序的審判,因此,一方面,審委會成員和院長、庭長只要不直接擔任案件審判人員就并非回避的適格對象;另一方面,申訴審查也不能歸為狹義的審判活動。由此,很難認為原審人民法院在再審審查環(huán)節(jié)具備中立特征。
若立足上述分析,似乎上級人民法院是申訴審查的更優(yōu)選擇,其與原案審理不存在利益勾連,且因從未涉足審判程序而不可能持有偏見。前文數據也佐證了上級人民法院依申訴開啟再審之比例高于原審人民法院。問題在于,部分申訴無法進入由上級人民法院審查的階段。根據《刑訴法解釋》第453條規(guī)定,申訴由終審人民法院審查處理。對未經終審人民法院及其上一級人民法院審查處理,直接向上級人民法院申訴的,上級人民法院應當告知申訴人向下級人民法院提出?!缎淘V法解釋》對審查申訴的法院層級設置了一定順序,越級申訴一般情況下不被允許。這就導致實踐中如下狀況頻發(fā):
原審人民法院時常以材料不全為由拒絕受理申訴,或者受理后久拖不決,致使申訴人無法獲取駁回申訴通知書,而根據《刑訴法解釋》第452條規(guī)定,這一文書恰恰是向上級人民法院申訴的必備材料。于是,原審人民法院可以在受理環(huán)節(jié)分流部分申訴,使其無法接觸后續(xù)的救濟程序。有論者已經對此條款展開批判,認為其違反了法律保留原則,與《刑事訴訟法》的明確規(guī)定相左。參見陳永生:《法律保留與再審啟動主體的設定》,載郭爍主編:《刑事訴訟法案例進階》,法律出版社2023年版,第345頁。當然,其更大危害在于剝奪了部分申訴受中立主體審查的可能。向檢察機關提出的申訴也存在類似問題?!缎淌律暝V規(guī)定》第9條第2款規(guī)定:“不服人民法院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的刑事判決、裁定的申訴,由作出生效判決、裁定的人民法院的同級人民檢察院管轄?!庇纱?,申訴審查多數情況下均由原案的控訴機關受理審查,這對中立性保障極為不利。需要肯定的是,目前向檢察機關申訴之規(guī)范設計亦有一定可取之處,如審查由專門的控告申訴檢察部門辦理、復查階段原案承辦人員不應參與等,試圖賦予回避規(guī)則一定的適用空間。
(三)職能復合性:再審抗訴的性質澄清
前文統(tǒng)計數據表明,抗訴啟動再審有成為開啟再審主流路徑的趨勢,這容易引發(fā)下列困惑:相較于上訴和抗訴同樣可以引發(fā)二審程序,再審抗訴緣何擁有比再審申訴更強的效力?綜觀域外法制,幾乎無法找到檢察機關上訴或者申訴可直接啟動再審的例證。這很大程度緣于我國對再審抗訴的性質定位。《高檢規(guī)則》將再審抗訴列入“刑事判決、裁定監(jiān)督”一節(jié),《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加強和改進刑事抗訴工作的意見》第1條也開宗明義地指出:“通過刑事抗訴糾正確有錯誤的裁判,切實維護司法公正,是人民檢察院履行法律監(jiān)督職能的重要體現(xiàn)?!币陨现贫劝才哦荚噲D將再審抗訴定位為檢察機關行使法律監(jiān)督職能。如果依循這一邏輯基點,通過審判監(jiān)督開啟再審似乎毫無疑問,但結合配套規(guī)范和實踐經驗,能否將抗訴視為純粹的法律監(jiān)督行為有待考究。
第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組織法》(以下簡稱《人民檢察院組織法》)第20條之規(guī)定,檢察機關行使法律監(jiān)督職權。有關單位應當予以配合,這是監(jiān)督職能的應有之義。問題在于,審判機關完全可以拒絕“配合”再審抗訴。前已述及,超過20%的案件人民法院均已維持原判結案,立案后駁回抗訴并不鮮見。根據《高檢規(guī)則》第456條規(guī)定,檢察機關派員出席再審法庭也須遵循相應的訴訟程序,圍繞抗訴理由提出意見并進行辯論,以此促使再審法庭采納抗訴意見,這似與監(jiān)督邏輯存在重大抵牾:監(jiān)督者需要不斷說服被監(jiān)督者采納其意見,而被監(jiān)督者可以輕而易舉予以駁回。為了破解監(jiān)督效力闕如的困局,根據《高檢規(guī)則》第599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認為再審裁判仍然確有錯誤的,可以再行抗訴,但這實際上陷入了抗訴監(jiān)督的“死循環(huán)”。
第二,盡管提起再審抗訴的機關被設定為上級人民檢察院,但抗訴行為在實踐中多由原審人民法院的同級人民檢察院提請,后者在原審中同時承擔著控訴職責。需要注意,“一旦檢察官作出了起訴決定,他就被定格在控訴者的角色里了,他會努力說服法庭對被告人作出有罪判決而不是中立地以一種超然的姿態(tài)去舉證?!保鄣拢萃旭R斯·魏根特:《德國刑事程序法原理》,江溯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21年版,第192頁?;蛴姓撜咧赋觯嗣駲z察院為被告人利益提出抗訴亦不在少數,可以消解抗訴是否延續(xù)原審追訴傾向的困惑。但是,檢察人員在原審中本就需要秉持客觀中立原則、舉出有利于和不利于被告人的證據,且在“協(xié)商性司法”大行其道的當下,檢察機關提出輕緩量刑建議并非罕事。而一旦人民法院在原審中未采納公訴意見,無論是否有利于被告人,檢察機關均有可能提起抗訴,原因在于原審結果有悖于追訴目標。實踐中已有相關例證,例如,在“蔡某某交通肇事罪”一案中,原審檢察機關認為被告人之行為構成自首,其意見未被人民法院采納;判決發(fā)生效力后,檢察機關提起抗訴,主張原審未認定自首導致量刑明顯不當,但抗訴依舊被駁回。參見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中級人民法院(2023)黑02刑抗4號刑事裁定書。本案中抗訴確系有利于被告人,但與原審中的追訴傾向其實一致,因而以是否有利于被告人判斷抗訴系履行何種職能并不合理。
筆者上述分析并無意否定再審抗訴的法律監(jiān)督屬性,檢察機關發(fā)現(xiàn)裁判確有錯誤從而啟動再審確實是一種值得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但結合目前制定法賦予再審抗訴的效力及實踐中再審追訴傾向的延續(xù),對再審抗訴之“行使訴訟職能”的屬性避而不談既不現(xiàn)實也無必要。一旦進入再審審理程序,控辯審三方的訴訟格局沒有任何變化,檢察機關仍然擔當“公訴人”之角色、繼續(xù)行使公訴職能。參見陳瑞華:《刑事審判原理論》(第3版),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269頁;劉計劃:《檢察機關刑事審判監(jiān)督職能解構》,載《中國法學》2012年第5期,第144頁。因此,再審抗訴實際上混合了訴訟屬性和監(jiān)督屬性,是否有必要賦予其直接開啟再審的效力需再作忖度。
四、再審啟動路徑選擇的優(yōu)化進路
經由上述分析,對再審啟動路徑進行改造已是勢在必行。由于制定法對相關程序性事項的規(guī)定較為清晰,幾乎未留有作別種解釋的余地,因而需要從解釋論轉向立法論探求優(yōu)化進路。
(一)剝離人民法院依職權啟動再審之權力
針對人民法院大量依職權主動再審之現(xiàn)狀,諸多觀點認為應當區(qū)分是否對被告人有利、禁止開啟不利再審。這一論點合乎人權保障原則,但仍然未能把握關鍵:無論是否有利于被告人,允許審判機關依職權啟動再審皆不具備合理性。其一,依職權啟動意味著再審開啟缺乏必要的外部審查和監(jiān)督,尤其考慮到實體事由上僅需裁判“確有錯誤”,這必然導致部分再審啟動具有恣意性。不當再審容易突破刑事裁判的既判力,等同于偏向實體真實而罔顧法平和性。其二,如前所述,各法域對是否允許啟動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看似南轅北轍,但在禁止法院主動提起再審這一點上別無二致。換言之,沒有任何域外立法例允許法院依職權再審。其三,從基本的訴訟法理出發(fā),允許法院依職權啟動再審有違不告不理原則,啟動主體實質上集控訴職能與審判職能于一身。不告不理原則的設立初衷在于要求法院只能審理提起告訴的案件,以此限制糾問法官之擅斷。
參見郭爍:《為被告人利益抗訴與上訴不加刑原則之適用——以上訴理由之限制為中心》,載《法學研究》2022年第5期,第162頁。但在依職權啟動再審的情況下,法院等同于“自訴自審”,期待其在再審審理中秉持中立立場是不可能的。根據《審委會意見》第8條規(guī)定,已經發(fā)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調解書等確有錯誤需要再審的案件應當提交審委會討論決定,而這類案件往往又由審委會決定再審,必然導致案件審理重心前移到再審審查階段,“先定后審”之桎梏無法擺脫,再審審理可能淪為“走過場”。有鑒于此,未來修法應考慮刪去《刑事訴訟法》第254條第1款、第2款,只保留依申請啟動再審的規(guī)定。至于申請啟動不利于被告人之再審,筆者認為可以保留,但應對開啟事由進行限縮。
對于該種進路,可能的質疑在于一些生效裁判錯誤只能通過審判機關內部的復查發(fā)現(xiàn),不一定為當事人所知曉,特別是倘若糾錯結果有利于被告人,禁止人民法院主動再審將不利于保護被告人權益。參見江必新:《完善刑事再審程序若干問題探討》,載《法學》2011年第5期,第65頁。對此筆者認為,一方面,裁判錯誤屬于司法系統(tǒng)必須予以接納的成本,承認司法的可錯性意味著“有錯必糾”理念亟待轉變。參見陳科:《論司法的可錯性》,載《法學》2020年第12期,第94頁。另一方面,再審申請的缺位表明當事人的主觀程序正義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滿足,此時應當更加重視對裁判既判力的維護及基本訴訟法理的堅守。
(二)改革再審申訴審查的主體設計
在剝離人民法院依職權開啟再審之權力的前提下,再審啟動的增長點主要落在申訴審查層面,如何確保審查主體之中立性有以下三條可能進路。一是將再審申請的審查法官納入回避范疇。但這種設計恐怕并無實際功用,在集體司法決策及院長、庭長閱核制的影響下,回避制度很容易形同虛設。二是借鑒以英國為代表的舉措,在司法機關外另設主體專門審查申訴。英國通過1995年的《刑事上訴法案》(Criminal Appeal Act)設立了專門的“刑事案件審議委員會”(Criminal Cases Review Commission),該機構雖然由政府資助,但在性質上為獨立的法定機構,旨在調查英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地區(qū)的司法不公問題。其最重要的一項權力在于能夠將案件交還英國上訴法院刑事法庭(English Court of Appeal Criminal Division)重新審理,當然,向該機構申請的前提在于申訴人已經耗盡所有的刑事上訴程序。See Louise Hewitt, How Joint Enterprise Liability Neutered the Criminal Cases Review Commission in England, 4 Wrongful Conviction Law Review 225, 226 (2023).該主體因不受司法系統(tǒng)轄制,中立性自不待言,且其每年移交重審的案件數量也十分可觀。與之類似的還有蘇格蘭、挪威分別于1999年、2004年設立的“刑事案件審查委員會”。See Lissa Griffi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on Correcting Wrongful Convictions: The Scottish Criminal Cases Review Commission, 21 William & Mary Bill of Rights Journal 12c9a1c0c0e1d6208f1fc95ff29cd314b6a24d74e3d5ec47776a9a7e73c46e425153, 1154-1155 (2013).但是,我國《憲法》第131條明確規(guī)定:“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guī)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如設置新機構決定是否開啟再審且由哪一群體運行相關機構、其對應人民法院哪一層級皆需試點論證,在修法迫在眉睫的背景下可行性不強。三是參考德國、法國立法。在德國,再審通常須經歷許可性審查、再審理由審查和更新審判程序三個階段,其中再審申請由與原審判法院有同樣事務管轄權的其他法院處理。參見[德]克勞思·羅科信:《刑事訴訟法》(第24版),吳麗琪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545頁。根據《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623條、第623-1條之規(guī)定,申請再審需要向再審法庭提出,這一組織由最高法院的18名司法官組成,其中包括最高法院刑事庭的庭長。再審法庭會在其內部指定5名正式司法官組成“再審申請預審委員會”對申請進行審查。德、法兩國立法都試圖在法院系統(tǒng)內部繞過原審法院配置申訴審查主體。
相較之下,第三種進路更適配于我國刑事訴訟法律體系,且在修法層面阻力相對更小,可資借鑒,但還需同時考量如下要素:其一,申訴不宜直接由過高級別人民法院受理,概因我國申訴量較為龐大,若皆由高級別人民法院直接審查,負擔過重,可能反而形成申請開啟再審的另一阻礙。其二,應盡量實行“兩級申訴制”的構造,如果申訴被較低層級人民法院駁回,申訴人可以向上一級人民法院尋求救濟,以此減少程序限制。其實,《刑訴法解釋》中有關異地審查的規(guī)范已經初現(xiàn)端倪,其中第454條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或者上級人民法院可以指定終審人民法院以外的人民法院對申訴進行審查。被指定的人民法院審查后,應當制作審查報告,提出處理意見,層報最高人民法院或者上級人民法院審查處理。”
但是,《刑訴法解釋》第454條仍存在如下問題:其一,異地審查的前提是原審人民法院已經駁回申訴,倘若原審人民法院拒不受理申訴,這一機制無法開啟。其二,異地審查實質上依附于上級人民法院審查,異地人民法院只是有權提出處理意見,是否啟動再審仍應由上級人民法院定奪。因此,未來將該條款吸收入《刑事訴訟法》時應作如下改造:首先,可在《刑事訴訟法》第252條第2款中明確申訴統(tǒng)一由終審人民法院的上級人民法院受理,以此避免原審人民法院干預;其次,上級人民法院應指定與原審人民法院同級的另一人民法院對申訴進行審查,同時賦予后者直接開啟再審的權限;最后,若異地人民法院駁回再審申訴,申訴人可以請求上級人民法院再行審查。如此安排,各同級人民法院的申訴審查負荷能夠通過指定達致均衡狀態(tài),避開原審人民法院的同時又可激活申訴審查的“二階構造”,有望打破“再審申訴難”之困境。此外,異地人民法院審查可以實現(xiàn)與再審審理程序的自然銜接。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55條規(guī)定,上級人民法院指令下級人民法院再審的,原則上應指令原審人民法院以外的下級人民法院審理,凸顯出再審審理主體與原審審理主體的盡可能分割;而由異地人民法院審查申訴并開啟再審可以天然實現(xiàn)分離,對于再審全流程之客觀中立大有裨益。對檢察機關申訴審查之主體改造也可采類似途徑。
(三)區(qū)分抗訴事由劃定再審抗訴效力
在明晰再審抗訴兼具訴訟職能后,似乎沒有理由讓其擺脫人民法院的實質審查,且如前所述,諸多抗訴理由本就應在審查環(huán)節(jié)加以衡量。但是,將再審抗訴“一刀切”式地改造為類似申訴行為未免有弱化抗訴之嫌,在此應結合檢察機關之抗訴事由作具體討論。
橫向比較觀之,域外以事由為標準對非常救濟程序進行區(qū)分比比皆是。在法國,若駐最高司法法院總檢察長和駐上訴法院檢察長認為原判事實認定錯誤可以申請再審;如果認為原判中的法律錯誤需要審查、糾正,以此保證法院判決統(tǒng)一,則可以由駐最高司法法院總檢察長向最高司法法院提起非常上訴,當然,這種上訴僅以維護法律之利益為限。參見[法]貝爾納·布洛克:《法國刑事訴訟法》(第21版),羅結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54頁。日本法也采相同建制,其在再審程序外另設“非常上告”程序,檢察總長在判決確定后發(fā)現(xiàn)審判違反法律時,可以向最高法院提出非常上告,請求撤銷已確定判決或者訴訟程序,以統(tǒng)一解釋法律。參見[日]田口守一:《刑事訴訟法》(第7版),張凌、于秀峰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596-597頁。上述立法例對我國再審抗訴的分流無疑極具啟示意義。事實上,在我國設立類似非常上訴程序并非“無根之木”,對再審程序進行源流考證即可覓得蹤跡。早在1911年沈家本主持修訂的《刑事訴訟律(草案)》第四編中就區(qū)分了“再審”與“非常上告”程序,后者系針對違法審判開啟的再審程序,其中第460條之修訂理由中特別說明:不問為何級審判衙門之原判決,概由大理院專管之。非常上告,專由總檢察廳廳丞聲明。參見吳宏耀、種松志主編:《中國刑事訴訟法典百年》(上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0頁。在抗訴理由和職能面向不同的背景下,設置專門針對適用法律錯誤的抗訴程序實有必要。具體而言,若認為原審事實認定錯誤,則依然由上級人民檢察院向上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但這種抗訴能否直接啟動再審需要審查是否具備再審事由;若認為法律適用錯誤抑或違反訴訟程序,則由檢察機關逐級提請抗訴、最終由最高人民檢察院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訴,這一抗訴可直接引起重新審判,但審判范圍僅限于法律審。
另一有待厘清的問題是,這種類似非常上告的抗訴程序是否需要對被告人之利益再作區(qū)分?此問題實質上涉及非常上訴的功能定位。若認為該制度致力于統(tǒng)一法令解釋,則重新審理結果應當與當事人無涉,判決效力無論如何不及于被告人,法國即如此規(guī)定;若認為該制度兼有保護被告人利益之功用,則判決效力原則上不及于被告人,但改判有利于被告人的除外,日本即如此規(guī)定。無論因循何種路徑,至少應持守如下立場:第一,因法律適用提出抗訴之主要目的在于統(tǒng)一法律解釋、克服司法地方化,因此無論是否有利于被告人皆可發(fā)動重新審理;第二,如果改判結果不利于被告人,則判決效力應不及于當事人,防止被告人權利遭受審判的重復侵害。
五、余論:實體與程序的二元規(guī)制
刑事再審啟動在實踐中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躊躇”狀態(tài):一方面,有權機關依職權啟動再審太過容易,另一方面,通過申訴開啟再審又過于艱難,本文所作之分析即試圖扭轉這一怪象。再審需要回歸其“依申請開啟”的本來面目,同時將法律適用錯誤的抗訴單獨設置,與事實再審并行,從而形成不同的非常救濟程序。
當然,本文討論更多是圍繞程序設置展開,這對再審啟動的完全糾偏或許仍是力有不逮。根據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申訴人需要將原審裁判證明到“確有錯誤”的程度才能開啟再審,這一標準無疑過于嚴苛,且如果啟動再審,再審人民法院能否在審理階段杜絕“確有錯誤”之主觀預斷也值得懷疑。實際上,再審事由決定著裁判者能否將精力聚焦于那些“值得審理”的疑案。參見任禹行:《“簡便取證”與“弱化對抗”:認罪認罰的偵審職能檢討》,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3年第5期,第119頁。由此,對啟動事由加以合理化亦是《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不能回避之議題,如何從實體與程序兩個維度對再審啟動協(xié)同規(guī)制將是再審制度完善的努力方向。JS
On the Path Selection and Theoretical Reflection for Initiating Criminal Retrial
GUO Shuo
(Procedural Law Research Institute,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 China)
Abstract:
The fourth revision of The Criminal Procedure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s imminent, while the academic community has not yet reached a consensus on how to optimize the path for initiating criminal retrials. Combining official statistical data with an empirical investigation of 1818 retrial judgment documents,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path for initiating retrials presents a threefold entanglement in practice. Firstly, retrials are initiated ex officio more frequently than upon application. Secondly, more cases are initiated by the original trial courts rather than by superior courts. Thirdly, the procuratorate initiates more retrials through appeals which is becoming mainstream. This current situation can be examined from the following three dimensions. According to the theory of criminal res judicata, the initiation of retrial should be restrained and prudent, which is not in line with initiating ex officio.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bject neutrality, it is difficult for the subject of review to avoid the collusion of interests and eliminate subjective prejudgments which have resulted in a high rejection rate of peti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unctional complexity, appeals for retrials have both litigation and supervision functions, and whether they can directly initiate retrials remains to be considered. In view of this, the court’s power to initiate retrials ex officio should be stripped away and the dualized petition review subjects should be reconfigured. Moreover, the effectiveness of appeals for retrials should be distinguished based on the causes. Through the above improvement, an extraordinary relief procedure can be constructed in which retrial and extraordinary appeal are carried out in parallel.
Key words:
initiation of criminal retrial; petition for retrial; criminal res judicata; appeal for retrial
本文責任編輯:周玉芹
青年學術編輯:閆召華
作者簡介:郭爍(1982—),男,北京人,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