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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容易死去

      2024-11-25 00:00:00朱秀海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10期

      老人石慧芬每年必回河口鎮(zhèn)住上三天,幾十年風(fēng)雨無阻。這里是她年輕時插隊的地方,也是舍友張小巧被奸殺之地,一尸兩命,案懸至今。關(guān)于她的不斷歸來,眾說紛紜,人們不相信她年年上墳只為憑吊,更何況是為一個情敵,猜測一個比一個黑暗而驚悚……當(dāng)年疑案背后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真兇又是否還徘徊在小鎮(zhèn)上?如果生命僅剩一點殘光,你是否愿意用它照亮真相?

      暮色蒼茫,但遠天還殘留著一道暗紅色河流似的晚霞。車站上的燈亮了,卻似乎只照亮了自己,人們憑肉眼還能看清楚車站上的景物。雖然先是動車后是高鐵接連呼嘯著從這片土地上經(jīng)過,但是一列大大小小的車站逢站必停的綠皮火車仍舊慢悠悠地開過來,在這個名叫河口鎮(zhèn)的小站上停下。車站上一整天都十分悠閑的工作人員忙乎起來,放不多的旅客進站,迎接車門打開后下來的為數(shù)同樣少的旅客。

      在今天所有下車的旅客中,一位老人很快引起了他們的特別注意,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老人名叫石慧芬,早過了花甲之年,走路都有些顫顫巍巍。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或早或晚,她總會來河口鎮(zhèn)一趟,乘坐的也總是這趟過去編號1213次現(xiàn)在改為0997次的普客。知道她的故事的人也明白老人每次來這里必乘1213次或0997次的原因是眼下只有這趟車在河口鎮(zhèn)這樣的四等小站上經(jīng)停,其他無論什么車都呼嘯著開過來又呼嘯著離去,火車司機連稍微減緩一下速度的事也不做,仿佛這個小站和小站里的人根本不在他們眼里,或者什么人給了他們權(quán)力可以對生活在這一帶的居民視若無睹似的。老人下車的動作也總是一成不變:她會等到其他下車的旅客都走出車廂后才慢慢下車,還要在年久失修的站臺上停一會兒。這時急著上車的旅客也全都上了車,下車的旅客大都走散,這時的她仍有可能停在站臺上,前后左右地望上一望,像是每次來都格外稀罕這里的風(fēng)景似的,要仔細觀看一番。其實她每年都來,對車站包括河口鎮(zhèn)周圍的景物都熟悉得很,沒有這么一望也可以,但她還是要習(xí)慣性地這么望上一眼,仿佛有了這一眼和沒有這一眼是不同的,有了這一眼,她對這座車站、連同車站下方的鎮(zhèn)子都更有信心似的。是的,今年和去年沒有變化。車站還在,車站下方的河口鎮(zhèn)還在。這時老人保不住還會仰起面孔看一看天空,辨別一下她來的日子是陰天還是晴天,如果有雨,是傾盆大雨還是毛毛細雨,但不管什么雨,她都會把手邊帶的一把舊雨傘撐開,舉上自己的頭頂。也總是在這個時候,綠皮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地開走,重新閑下來的車站工作人員主動向她走來,和氣地和她打一聲招呼,表達一句雖普通卻仍算親切的問候:“石大姐,您又來啦?”“又來啦,又來啦?!崩先俗炖锘卮鹬?,眼睛并不看走過來問候的人,仿佛她的眼神兒越發(fā)不好,已經(jīng)不大能看得清他們。當(dāng)然這并不表明她對他們不客氣,不會的,事實上她回答他們的問候時態(tài)度和藹親切,就像在和一年老也不見的朋友或者親戚說話似的,這樣回答好像有些失禮,其實不過是關(guān)系太過于親近,有些熟不拘禮罷了。一邊問候一邊走過來的人們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老人回答他們的問候時嘴角輕輕翹起,年老且有著更多皺褶的面頰上也浮現(xiàn)出了熟人見面時那種自然的和放松的微笑?!班?,真好,你還是那么年輕?!币粋€調(diào)皮的年輕扳道工故意和她說笑?!罢f什么呢,不行了,老了,再過兩年就要跟你們拜拜啦?!崩先宋⑿χ卮?,目光投射的方向仍然不是和她搭話的人。細心一點的車站工作人員這時就會發(fā)現(xiàn)剛剛自己以為她下了車就在這里觀察風(fēng)景是錯的,其實她一直都在瞇細眼睛眺望車站下方的小鎮(zhèn),像是要在走向它之前給自己的內(nèi)心一番鼓舞似的。接著他還會發(fā)現(xiàn)自己也許真的對了:有了這一番鼓舞,她像是有了勇氣,開始挪動兩條不靈便的腿,蹣跚著穿過車站不大開闊的出口,順著一條去年剛剛鋪上瀝青的斜坡形的鄉(xiāng)村公路一直走下去。

      鎮(zhèn)子離小站不遠,半里路的光景,那是頂不住哪怕像這樣一位衰弱且明顯有病態(tài)的老人走的。雖說距離她和張小巧下鄉(xiāng)插隊到這里的日子已經(jīng)五十多年過去,世事滄海桑田,外邊的世界都變了幾番模樣,但在這位老人眼里,河口鎮(zhèn)卻和她們初次來到時看到的景象沒有多大不同。不同當(dāng)然是有,只是她對鎮(zhèn)子太熟了,又年年回來,即便是房屋和街道全都變了樣兒,她仍會覺得那不過是這一家或那一家又新修了臨街的房子,這條街和那條巷子新鋪了水泥路,安了路燈。變了樣子的是局部,鎮(zhèn)子本身卻還是原先那一個,大格局沒變,街道沒變,東大街還是東大街,衙門口還叫衙門口(河口鎮(zhèn)當(dāng)年曾短時間地擁有過縣衙門),馬家后還叫馬家后,馬家后緊臨的護城河還叫護城河。居民的成分也在變化,每年到來,她都會聽說又有幾個熟識的人過世了,但也總會認識幾個新嫁過來的年輕媳婦,連同更多在大街上瘋跑的孩子——但也不能說他們?nèi)切旅婵祝瑥乃麄兡樕纤偸悄芸闯鏊麄兪悄囊患易拥?,孩子的爺爺或者父親是誰,十個里頭錯不了一兩個。聳人聽聞的事情也有,保不齊她剛走進鎮(zhèn)子,遇見第一個熟人,就能聽到在過去的一年里,誰誰家的爹上吊了,誰誰家的閨女要上轎了頭天夜里卻跟一個唱戲的草臺班子跑了,誰誰家的媳婦生了個兒子沒屁眼兒,去省城醫(yī)院開刀做了個人工的。要不就是半月前西小街上兩條牤牛抵架,闖進趙大臉的醬菜店,把腌咸菜的壇壇罐罐全打碎,趙大臉的兒子抓住牤牛抵賬,官司打到縣法院,這會兒還沒判呢。這些新聞老人聽了也就聽了,臉上會平靜地現(xiàn)出一點笑容,她在河口鎮(zhèn)也算是過來人了,知道這些就是鎮(zhèn)上的平常世情,每年都會發(fā)生,多一件少一件的事兒。真要是哪年她進了鎮(zhèn)子沒聽到這些新聞才了不得呢,那一準是發(fā)生了驚天大事。但這樣的大事比較少,石慧芬一輩子也就經(jīng)歷過一回。

      河口鎮(zhèn)其實不大,說它是個鎮(zhèn)子,不如說它是一座黃河灘上中等規(guī)模的村莊。一條南北貫通、被稱作東大街的大街(河口鎮(zhèn)并沒有西大街或者南大街和北大街。當(dāng)年插隊時她就此詢問過鎮(zhèn)上的百事通,對方的回答是上述三條大街原是有的,有一年黃河泛濫,把大半個鎮(zhèn)子淹掉,河口鎮(zhèn)就此便沒有了上述三條大街),加上由它派生出的幾條小街和巷子,四周圍上一條護城河,就是鎮(zhèn)子的全貌。東大街往北走到頭,爬上一座高岡就能看到黃河,年年走大水,河面甚至?xí)簽E到離鎮(zhèn)子只有數(shù)百米的地方,但這種事鎮(zhèn)上人早就習(xí)慣了,從童年時就開始習(xí)慣,并不會覺得有多么意外。黃河是條害河,但每年一次走大水也會給他們帶來大魚和各種上游漂下來的物事。有一年,一個名叫鄭三的老光棍兒還從河面上漂下來的草屋頂上撿回個媳婦呢。但無論如何東大街都是鎮(zhèn)子的主要部分,它是繁華之地。東大街近年修了水泥路但仍舊不寬,兩旁是鎮(zhèn)上居民根據(jù)各自不同的經(jīng)濟狀況翻蓋的店鋪和房舍。除了幾座外邊貼上瓷磚的四層小樓,大量的房子還是紅磚到頂?shù)耐呶?。最貧困的人家則仍舊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住著自己平地起泥板筑砌墻的草房,房頂上顏色發(fā)暗的麥草時時在大起的河風(fēng)中翹出一縷兩縷三縷,像調(diào)皮孩子經(jīng)久未理的頭發(fā)。河口鎮(zhèn)沒有大商場,沒有肯德基、麥當(dāng)勞和兒童游樂場。它甚至沒有一家像樣的旅社,偶爾有客人來到這里,要住下盤桓幾天,鎮(zhèn)上人就會將僅有的一家干店指給他看。干店只提供住宿,并不提供一日三餐,所以他們同時還要將鎮(zhèn)上的兩家飯館指給客人瞧。近幾年兩家飯館都有擴張的架勢,仍沒有真正變成大飯店,但也不像多年以前,小到可以被城里人稱為麻雀館的地步:一間門面,兩個伙計,三四張餐桌,并且自開張以來就沒有菜單——菜單是有的,一張手寫著幾種家常菜品和價碼的A4紙貼在墻上,像石慧芬老人這樣選擇盛夏時節(jié)到來,上面的字跡因為年代久遠并且趴滿了蒼蠅一般是瞅不見的。不過除了每年都要回到鎮(zhèn)子上住幾天的石老人,來河口鎮(zhèn)的人其實不多,到這兩家飯館點餐的人更少,且多是本地人,他們根本不會注意那張A4紙,就能喊出自己想要的菜品,當(dāng)然點了餐也不給錢——不是每個男人身上都帶著錢——他們和老板有一種不言之約,一年到頭賒賬,老板估計他們有錢時派出小伙計一家家去討。這時鎮(zhèn)上這里那里就會傳出不止一家男人女人廝打吵鬧的喧囂。剛回到鎮(zhèn)子上的石老人有時也會趕上,那時她便也會像一個河口鎮(zhèn)本地人一樣跟著這家那家的鄰居擁到一個沸反盈天的小院,一邊拉架一邊瞧一瞧這一場架打成了什么水平。其實早在插隊時節(jié)她便見慣了這時必有的景象:女人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泣涕漣漣;男人不像女人那般狼狽,但也很狼狽了,不是身上便是臉上總會留下媳婦深深抓撓的證據(jù),那些血條子會幫他大聲向趕來勸架兼看一眼熱鬧的男人女人控訴自己的媳婦多么可惡:“快瞧瞧,快瞧瞧,她要再用一點力就撓到老子骨頭里去了。這日子不能過!離婚!誰要不離誰是老鱉!”話是這么講,欠的錢還是要還,一家人的日子還是要過,女人最終還是要給男人面子。至于他們——男人一般居多——因為那一架留在臉上和身上的傷,慢慢養(yǎng)著好了,反正家家如此,大哥不笑話二哥。還有一句就連石老人都知道的話,被河口鎮(zhèn)上的男人說得格外理直氣壯:“男人丟了丑,滿大街上走?!辈慌碌?。

      這個黃昏,石慧芬老人走進河口鎮(zhèn)時,東大街上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終歸和每次一樣,老人還沒有真正走進鎮(zhèn)子,就從東大街的南入口——也是鎮(zhèn)子的南入口——走出了第一個女人,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剛剛在站臺上見到過石老人的車站工作人員已經(jīng)打電話給鎮(zhèn)上的女人,后者聞風(fēng)而動,一傳十十傳百,一個女人走出家門,便有更多的女人不約而同絡(luò)繹不絕地走出,像迎接貴賓一樣迎接這位每年都要回來一次的城里人。男人們這個時候一般也就知道了,但他們不會搶在女人前面和老人相見,見是要見的,他們在與后者相見這件事上會采取一種和女人們截然不同的貌似偶遇的方式,比方說瞅緊老人還在眾女人的攔阻下于東大街上一步一停地前行,這一個或者那一個鎮(zhèn)上男人已經(jīng)裝成匆匆去干一件要緊事的樣子在街上和她相遇。他們裝成吃驚的樣子,和老人打一個招呼,熱辣辣地問候幾句,然后快步走掉。其實他們真沒什么事急著去做,也沒有離開東大街,只是打了一個轉(zhuǎn),避開了石老人的眼,便一頭鉆進鎮(zhèn)上僅有的一家鐵匠鋪或理發(fā)店——這兩個去處每天總會聚集著不少閑人,直到晚上掌燈時分也不離開。這些男人聚集在這兩個地方的目的也并不是真要打一把新鐮刀或者給自己新剃一個光頭,他們在石慧芬老人到達的這個夜晚或者第二天一整天都聚集在這兩個地方,全出自對老人再次蒞臨河口鎮(zhèn)這一行為本身的激動和好奇,人人都懷著急切的心情,想從別人口中探聽到老人這次回來后的行蹤尤其是即將采取的行動。“她可比去年老了。”街頭賣小百貨的麻臉張大膽沒話找話地說道?!敖衲晁掷锸遣皇怯辛诵伦C據(jù)?”與他比鄰而居的燒餅陳三元直接把話挑明了說?!翱峙聸]有,”第三個男人——剃頭佬肖四或者鐵匠李細毛馬上接上話茬,“她剛進鎮(zhèn)子我女人就和她見面了,我讓我女人試了試,她什么都沒說,我女人后來就只好拿請她得空到家里給我那二丫頭裁一條布拉吉做話頭,將這件事遮了過去?!彼麄兊脑捵屧趫龅哪腥藗兡樕先忌鲆环N泄氣的表情?!斑@就是說,她手里還是啥證據(jù)也沒有,”第四個男人——鎮(zhèn)上開家具店的劉丑——有點惋惜又有點生氣地說,“那她又來干嗎?來了也抓不住強奸殺人犯?!币粫r間所有的男人都不再有話說,眼睛卻依舊明亮,不但相互盯著看,還要一個個看遍所有人。在這樣的觀察中,每一雙眼睛都要呼啦啦地躥出火苗子來。

      盡管鎮(zhèn)上只有一家干店可為石慧芬老人提供住宿,但她也不是每次來到后就直接住進干店。從當(dāng)年下鄉(xiāng)到今天,在鎮(zhèn)上居民尤其是歲數(shù)大一點的女人心里,老人早就不是外人了。河口鎮(zhèn)如同是她的又一個娘家,她則是那個早年遠嫁出去的姑娘,人雖然已經(jīng)老邁,也沒有了同輩的親人,但娘家到底是娘家,加上她本人在鎮(zhèn)上并沒有真正的娘家可回,鎮(zhèn)上的每一戶人家說好聽一點就都成了她的娘家。還有,鎮(zhèn)上這些女人老是稀罕她一個女人居然成了省城某個行業(yè)的專家,至于什么專家她們不知道,她們知道她是一位有知識有文化受很多大人物尊敬的老人就夠了。何況每年回到鎮(zhèn)上,哪怕只住上幾天,她也總會幫她們中的這一家或那一家做許多好事——比方像剛才那個男人講的,替他的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閨女裁一件布拉吉啦,用她當(dāng)年在河口鎮(zhèn)上插隊時學(xué)會的扎針的絕活兒給某個女人經(jīng)年老寒腿的娘家媽扎上幾針啦,靈不靈不論,扎了就好,再說又不花錢。更有一些女人,她們心眼子活泛,小子或者閨女在省城讀書,眼看著要畢業(yè),工作不好找呢,三不知就想到了這位每年回來一次的老人,人家到底是城里人,丈夫和她本人還都是大人物,說不定就有能耐幫她們的兒子或者女兒謀一份好工作。這種好事她還真就做過,過去五年中她一連幫河口鎮(zhèn)上三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孩子聯(lián)系到了單位,還做了其中一男一女的大媒,幫兩個孩子在城里安了家。就這么一個既沒架子又喜歡幫人的城里老太太回到娘家似的河口鎮(zhèn),盡管她自己喜歡住在干店里——用她自己的話說是這樣“比較自由”,但她們哪能讓她一直這么住呢——一個老得走路都不大穩(wěn)便的人,夜里想要點兒溫湯熱水也沒有,那就干脆請她住自己家好了,再說還有二妮子和鎮(zhèn)北王家的親事沒說定呢,請她一個有心胸的城里人參謀參謀,也好最后拿定主意。老人一般總是拒絕,反復(fù)道謝,但也偶爾有那么一兩次,真被某個在街頭扯住不讓走的熱心女人拉進家門住下了——住是住了,走時仍會在床頭留下住干店的那份花銷,錢放下了還不讓主人知道。下次再來仍會住到干店里去。

      這一次也一樣,石慧芬老人雖然從東大街的南入口進入鎮(zhèn)子就受到一街兩旁早早趕出來的女人們的盛情邀請,她卻比任何一次都更堅決地謝絕了她們的熱情話語和生拉硬拽,一步一挪地走進了李拐棍的干店。李家的婆娘早就聽到了風(fēng)聲,一直在等待,因為別家的女人都在街上和石老人兜搭,她不好過早出面攬回這一單生意,但她也沒能堅持到老人自己走進她家的干店才出門迎候。李家的婆娘姓王,喜歡說話,嘴又快,人稱“機關(guān)槍”,早在老人距離自家干店還有小半里路程時就主動迎了過去,在街道當(dāng)中抓住老人的手便不再丟下,將她一路硬生生地扯進了自家店門。說是干店,其實對這位一年一度歸來的前知青,“機關(guān)槍”有百分之二百的誠心愿為她改為兼營飲食的旅店,還是因為老人的拒絕,她的愿望一直沒能實現(xiàn)——對老人來說,再沒有不讓鎮(zhèn)上的人和事因為她的到來有所改變更讓她安心的事情了。

      但到底還是提供了熱水和熱茶。熱水是讓遠道而來的老人洗一把臉,熱茶則是用本地產(chǎn)的桑葉晾干了煮的,清涼解暑。然后還要加上一火車熱情得燙人的話語——后者也是河口鎮(zhèn)的土產(chǎn),這里一直是窮極了的所在,人們富裕到可以隨意拋灑的就是熱情了。轉(zhuǎn)眼間石老人便像每次到來后一樣將第一頓飯——當(dāng)天的晚餐——安置在兩家規(guī)模已經(jīng)稍大的飯館中的一家。店主姓蔡,親自給她上了聽到她到來的消息后就熬上的小米粥、一碟少油炒的青菜——菜是剛從自家園子里摘的,一碟自家腌的咸菜,加上一張被切成幾片的河口鎮(zhèn)有名的黏米煎餅。這些都是老人喜歡的,蔡老板夫婦不但熟悉且年年記得。這兩口子都是眾人口中的良善人,眼下的日子也不像當(dāng)年那么難過,他們本不想收老人的飯錢——人是這么熟,眼看著就走不動了,但還是回來,每年都回來,全是為了當(dāng)年不明不白死在河口鎮(zhèn)的另一名女知青張小巧,后者的名字在河口鎮(zhèn)家喻戶曉,夸張一點說是如雷貫耳,連不是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說起來也都朗朗上口,之所以如此全都因為今天又回到鎮(zhèn)子上的這位老人。她每年一次的到來會讓三千人的河口鎮(zhèn)人重溫一次張小巧的案情,同時想一想那個一直沒有被抓獲的兇手到底是誰這樣的問題。她每年一次的到來讓五十多年前的張小巧案在河口鎮(zhèn)上仍然像是昨天剛剛發(fā)生的一樣新鮮,而那個殺了張小巧造成一尸兩命的賊人這時說不定仍然活在鎮(zhèn)子上。這個傍晚讓蔡家夫婦滿意的是他們親眼看到石老人一口一口慢吞吞卻十分香甜地吃完了為她精心烹制的簡單飯食,發(fā)現(xiàn)她一點兒不喜歡的表情也沒有,兩夫婦才相互寬慰地瞅了瞅,用眼神把各自心中冒出來的話說了出來:“還好哩,她還能吃飯哩?!薄安诲e。只要她能吃飯,張小巧的案子就還是個案子,沒有人會忘掉它?!苯Y(jié)束了晚餐的石老人照例向店主夫婦道謝,留下餐費,起身離開。老板娘抓起放在桌角上的錢,要追過去塞回給老人,被男人攔住了?!八懔耍障掳?,你不要錢明天她就不來了?!蹦腥苏f。這話多半是猜測,誰知道呢,你真把事情做了,老人也許就把錢收回去了。啊啊,開玩笑呢,不會這樣的,河口鎮(zhèn)的人喜歡說客套話,一說就是一大車,但那和真不要錢離得遠呢,再說這位當(dāng)年的女知青也不會答應(yīng)的。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石慧芬老人照例在蔡老板的飯館里吃了早餐——她在另一家姓許的老板飯館里吃午餐,早晚兩餐在蔡家飯館里吃,用自己的話說這樣就一碗水端平了,兩家的生意都能照顧到——然后手提著李家干店的“機關(guān)槍”婆娘幫她準備的裝祭品的竹籃,順著一條叫馬家后的巷子向東南方走出鎮(zhèn)子,走向一片廣闊無邊的黃河沙灘。竹籃里沒有太多的東西,無非是一沓黃表紙,幾摞近年來印刷得越來越精致、幣面上的玉皇大帝越來越和藹可親的冥幣。沒有人去打擾她,誰都知道這是老人每次回河口鎮(zhèn)第二天必有的節(jié)目,刮風(fēng)下雪都擋不住的。當(dāng)然大家不跟著看熱鬧也知道她去的是一片格外凄涼的河灘,地勢低洼,黃河年年漲水都有可能淹掉它,鎮(zhèn)上從沒有人家會把先人的墳立在那里。張小巧被埋在那里的原因是她不是鎮(zhèn)上人,又是橫死,加上當(dāng)初也是盛夏,發(fā)現(xiàn)時人都有些腐敗了,當(dāng)局又不想在更大范圍內(nèi)擴散這件事——畢竟不是好事——力主迅速下葬。鎮(zhèn)上人誰都不愿替這名死得不明不白的女知青做主,張小巧家里又沒有人趕到,能夠站出來替她做主的就是知青點上的另一名女知青石慧芬了,她既是死者的“插友”又是同室。石慧芬當(dāng)年也只有十七歲,她之所以替小巧做主選擇了這片河灘中的一座沙土岡下葬,是因為當(dāng)時的她遠遠望去,發(fā)現(xiàn)整個黃河灘里只有這座土岡上草木豐茂,郁郁蔥蔥,和草都不長一根的大片河灘相比綠得惹人心疼。她當(dāng)然后悔過,每年黃河漲大水時都會擔(dān)心一陣子,但是天可憐見,五十幾年過去了,年年大水都漫到土岡之下,卻沒有一次真正地把小巧的墳淹掉過。

      每年獨自走到小巧墳前,石慧芬老人都會在心里重溫一遍她和死者生前的所有過往。她知道鎮(zhèn)上人對她每年來一次河口鎮(zhèn)也有過別的說法,即在她這種令人震驚的持續(xù)幾十年的極為堅執(zhí)的行為里,可能潛藏著一個只有她自己或者只有她和死者才知道的可怕秘密:在張小巧暴死這件事上,石慧芬不但有責(zé)任而且說不定還有很大的責(zé)任,現(xiàn)在她年年都要回來祭奠死者,說不定是因為她一直都對死者懷有難以與外人道的痛苦懺悔之情——張小巧死去的當(dāng)年石慧芬便從鄉(xiāng)下回了城,在一個后來成了她丈夫的男人的幫助下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當(dāng)年就和這個男子結(jié)了親。這是一門好親事,男人先是做工程師,后來放棄公職創(chuàng)業(yè),最終成了一位擁有億萬家財?shù)睦习?。她自己也學(xué)有所成,年輕時是某個行業(yè)的專家,退休后據(jù)說仍然享受和省里的廳長差不多的待遇。她還是那種人人羨慕的兒女雙全的母親,兒子女兒聽說去了外國讀書,畢業(yè)后沒有回國,全都留在國外結(jié)婚成家,生活多高級河口鎮(zhèn)的人們是猜不到也不敢猜的,做這種猜測往往會觸碰到他們?nèi)松?jīng)驗的天花板——越是這樣,這位當(dāng)年活著離開河口鎮(zhèn)的女知青就越應(yīng)當(dāng)對年紀輕輕便死在黃河灘上、案子至今都沒破的同室插友張小巧的悲慘人生充滿同情甚至痛惜之情。如果這里面還有別的彎彎繞,她自己也對張小巧的死負有某種或大或小的責(zé)任,這種感情甚至還會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發(fā)酵變成難以承受的愧疚和悔恨,讓人到暮年丈夫去世后孤單單一人活在世上的她精神上難以承受。有人甚至傳出些謠言來,說她每年都要回來為死者掃一次墓的原因是她不如此就不能擺脫掉張小巧一直帶給她的噩夢,這種謠言來自一種更惡毒的猜測,只是到了近年才不再有人提起:石慧芬本人直接參與了對張小巧的謀殺。張小巧即使不是她殺的——當(dāng)時調(diào)查有確鑿的證據(jù)排除她作案的機會——但她仍是殺死張小巧的兇手之一。至于她在這樁謀殺案中參與到了什么程度,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至于她做了兇手為什么還要每年回來一次為張小巧掃墓,在一些人眼里也容易解釋:她即便是兇手也還是個女人,女人的心都軟,冤死的張小巧又一直不放過她,動不動就給她帶來一場噩夢,她受不了年復(fù)一年的煎熬才會每年一次來到張小巧墓前。你以為她會對死者懺悔一番?不,她可能只是為自己這樣做的,也只有這樣她的心里才能平靜一點,活過隨后一整年的時光。不錯,很可能這才是老態(tài)龍鐘的石慧芬一年一度回到河口鎮(zhèn)的真正原因。

      時光已經(jīng)過了五十多載,每年來到小巧的墳頭前,石慧芬第一眼總能看到與黃河灘里那些偶爾也能遇上的荒墳不同,小巧的墳被一個不知名姓的人保護得挺好。又經(jīng)過了一年的黃河大水,這個任何標記物都沒有的孤墳仍在,沒有被吞沒,也沒有被春天里大風(fēng)移動得很快的沙嶺子埋掉,這本身就是奇跡。如果說這樣的奇跡只發(fā)生過一次,那當(dāng)然沒什么,不會引起她的警覺,但一個奇跡如果年年都要發(fā)生,她就不能像個傻瓜一樣認為它只是個奇跡了。此人一直把這件事做得不留痕跡,至少直到今天除她之外還從沒有第二個人發(fā)現(xiàn)小巧的墳被人動過。面前的墳頭還是那么孤單、那么小,一點也不起眼,就像小巧本人生前死后一樣。但石慧芬用自己內(nèi)心的一雙明澈的眼睛看得清楚,這人為小巧做這件事時是多么用心,無論他是在對小巧和她腹中的孩子下手,抑或是后來隱藏自己的犯罪痕跡,還是幾十年來悄悄地保護著這個可憐的墳頭不被大水和黃沙抹平,他都做得極為隱秘且不動聲色。一晃五十多年過去,石慧芬甚至對這個她暗中早就盯上的兇手生出了某種特別的情感,覺得他在她心中的畫像不再像案發(fā)時認定的那樣是一個粗魯兇惡的蠻漢——兇手一點兒也不莽撞,相反還極有心機,具備相當(dāng)強的反偵察意識與能力,并且善于隱藏,心力也足夠,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隱身的陣地后面,與每年來一次的她長期對峙。一般來說,兇手是最愿意讓這座墳頭早日被抹平的,抹平了它就有可能抹掉小巧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過的最后痕跡,抹掉他作為一名罪犯犯下的罪行,直到抹掉河口鎮(zhèn)人對這一樁犯罪的記憶,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目的,兇手卻以一種無可比擬的堅執(zhí),讓它年復(fù)一年地留在這座漫漫沙灘中的土岡之上。這是整個事件中她唯一不能理解他的地方,幾十年了仍舊不能理解,或者說不能完全理解,今天依然。她當(dāng)然可以像丈夫活著時認為的那樣,想象兇手這樣做僅僅是為了和自己較勁,只要他發(fā)現(xiàn)她哪怕只有一年不再去河口鎮(zhèn),小巧的墳頭就不會再有人打理。她遇上的是一個不愿意輸?shù)羧魏我粓霰荣惖暮萑?。但是這種解釋仍然難以讓石老人信服,有一年她故意拖延到大年除夕才回到河口鎮(zhèn),發(fā)現(xiàn)小巧的墳雖然滿是積雪,但墳頭仍在。誰都知道那年黃河漲了大水,還在沿岸鬧出了不小的災(zāi)情。這就是說,不管她是不是每年來一次,小巧的墳都會一直存在。只要兇手活在世上一天,他就不會讓鎮(zhèn)上人忘掉小巧,但是,他為什么這么做?

      她自己當(dāng)然也不想讓小巧的墳在這塊沙岡上被抹掉。這是每次來時她心里響徹的另一個聲音,轟轟隆隆,如同夏日大雨將至?xí)r的雷鳴。小巧的墳早晚都會被抹掉,但這件事應(yīng)該等到真相大白兇手暴露并受到懲罰之后。那時她就不會再來河口鎮(zhèn)了,說她年過花甲都把她說年輕了,照戶口本上的年齡算她已經(jīng)年過古稀,小巧的案子要是仍舊一年一年地破不了,不知哪一年她就會發(fā)覺自己再也來不了河口鎮(zhèn)了。但只要她還走得動,她就一定會來。沒有任何犯罪可以這樣輕易地被遺忘。沒有人容易死去,即使小巧這樣的人也不容易死去。只要她活著,就不會答應(yīng)!

      天氣晴朗。夏天常常會有這樣的好天氣。萬里無云,天空藍得像一片純凈的水晶。太陽已經(jīng)升起,但溫度還沒有快速升高,讓停留在這片沙岡上的人汗如雨下。石慧芬老人像每次來到小巧小小的墳頭前一樣屈著一條腿半跪半坐下來,將帶來的紙錢點著,看著它們在火焰中化作片片黑蝴蝶隨著河風(fēng)胡亂飛走,心里便會像看一部舊電影一樣憶起當(dāng)年他們打著一面小小的紅旗從省城火車站上車,然后坐了半天——從下鄉(xiāng)那天起他們乘坐的就是如今這趟仍在開行的綠皮火車——第一次在這座名叫河口鎮(zhèn)的小站下車,然后排成一隊徒步走進鎮(zhèn)子時的情景。他們的隊伍不大,只有十三個人,十一個男生和兩個女生,兩個女生就是她和張小巧。出發(fā)前她們還不認識,兩人上了火車才因為要下鄉(xiāng)到同一個鎮(zhèn)子而認識。平心而論,一開始她們處得并不好,張小巧不是那種一見面就能讓你喜歡起來的女孩(直到今天石老人私下里對張小巧仍是這樣一種評價) 。小巧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人極瘦小,只有一米五的樣子,說話快,人長得不好看,至少沒有一副我見猶憐的俏模樣。但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也看出來了,張小巧的特別之處是那從不讓人的性格——無論在哪個方面,這個小小個子生著一張PcDJyNrF34OXhVX776Z19g==黑黢黢瓜子臉的女子都不會讓自己吃虧。當(dāng)時的河口鎮(zhèn)東大街生產(chǎn)大隊在馬家后荒灘里提前為從省城來的知青專門蓋了幾間土坯墻草頂?shù)姆孔?,以后他們在這里一住就是好幾年。這就是所謂的知青點了,一行人到來時,鎮(zhèn)上的泥水匠肖大頭為房墻糊的泥還沒干透。張小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猶豫地去挑最好的房間。開始時她提的要求大隊干部完全不能接受——她要求一個人住單間,對方卻只能給她們兩個女生提供一間住室。這件事她不得不接受后,便在這間分給她們兩人的宿舍里和年輕的石慧芬爭奪她認為更好的鋪位,在向眾多當(dāng)?shù)厝舜蚵犞螅K于為自己在這個房間里爭到了向陽、避風(fēng)且在大風(fēng)天的揚沙很少吹到的鋪位,并很強勢地在那里安頓好了鋪蓋,這才回頭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和石慧芬搭訕。這是她們開始知青生涯的一刻,從這一刻起,她便開始和石慧芬討論兩人如何能在這里爭得不同于一般男知青的更好待遇,理由在她也是現(xiàn)成的,話說得又直截了當(dāng),于是年輕的石慧芬便發(fā)覺了她的另一特點:張小巧根本不會或者不屑用任何矯飾的言辭隱藏自己的企圖。她們是女孩子,就該在所有事情上享受特別待遇,這就夠了,再說就是多余。

      很快她代表她們倆提出的要求就再一次受到了無視——生產(chǎn)大隊只能給予她們倆與所有男知青相同的待遇,她便毫不猶豫地對出現(xiàn)在自己——有時是她們倆——面前的種種障礙以各種她能想出的辦法展開一場又一場斗爭。即使是在下地干農(nóng)活這件下鄉(xiāng)后最難逃避的事情上,張小巧也有自己的說辭,到了鄉(xiāng)下第一天,她便告訴所有人自己天生就有心臟病,不能干重活兒,刮風(fēng)天不能干,下雨天不能干,大太陽天還是不能干。實在迫不得已必須去干一點農(nóng)活時她還有一招,這一招別的女孩子譬如年輕的石慧芬是說不出口的,張小巧說得出口,那就是她又來例假了,有時她甚至?xí)f出一些河口鎮(zhèn)人根本聽不懂或即便能聽懂也不敢相信自己聽得懂的言辭?!拔矣袐D科病,”張小巧說,“我白帶太多,要回省城去看大夫,你們這里的醫(yī)院不行。”“耽誤了我的病你們要負責(zé)!”她時不時會沖所有不準她逃避勞動的男人大吼。沒有人敢承擔(dān)這樣的責(zé)任——病是她隨口瞎扯出來的,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但她說話時態(tài)度是那么認真,兩只小眼睛睜得又大又圓,一副苦大仇深不達目的決不收兵的表情,被她一次兩次三次硬 的男人怕了,不敢相信她真沒有她說的那種病,于是大手一揮說:“你隨便!”張小巧喜歡并且習(xí)慣于對所有人說瞎話這一點最初讓年輕的同室十分震驚也十分不適,很快石慧芬就發(fā)現(xiàn),到了田里張小巧真的連鋤頭都拎不動。這種時候說瞎話還真是她保護自己的重要且有效的武器,一旦失去這個武器,她很可能會在自己參加的第一場大田勞作中垮掉。但是張小巧對誰都是瞎話一籮筐的毛病也給她這位同室?guī)砹撕艽罄_。因為可憐的石慧芬常常會被這個小個頭黑臉女子什么時候說的話不是瞎話什么時候說的話是瞎話而搞得迷迷怔怔。兩個人同為女生,又住在一起,無論對方是個什么樣的人,很多時候為了共同利益她們都要結(jié)成同盟,而處在這種同盟中的她卻常常會不可避免地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因為張小巧習(xí)慣性地說瞎話陷入尷尬之境。相反尷尬對于張小巧無效,她對付尷尬的辦法就是無所謂,置之不理,該怎樣還是怎樣,然而這樣的處境對她年輕的室友來說負面東西就多了,比方說丟臉、可恥、丑陋、不好見人。因為要不斷地替同室女伴圓謊,自己在別人眼里也成了和張小巧一樣的瞎話簍子,不再能獲得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甚至同一知青點男生的信任,真遇到事情竟沒有一個人愿意出手相助。

      除了說瞎話,張小巧還有一個大毛病就是吹牛,當(dāng)然吹牛也是說瞎話,但造成的危害更大。譬如她一到河口鎮(zhèn)知青點就說她有親戚在北京做大官,很快她就會被特招回省城去國賓館做服務(wù)員,專為北京或者省里的大官服務(wù)。她說得有鼻子有眼,開始讓當(dāng)時沒見過世面的莊稼漢人人都覺得她了不得,背后有靠山,于是便試圖利用一下她的靠山,比方說當(dāng)時鄉(xiāng)下化肥不好買,他們便好不容易湊出一筆錢來,讓她回省城或者去北京托她的大官親戚幫助搞一批化肥。張小巧一個磕巴沒打就答應(yīng)了,并接過了那一小筆錢,買了一張火車票走了,兩個月后人回來,錢已經(jīng)花光了,化肥卻沒有。生產(chǎn)大隊的干部氣暈了,問她是怎么回事。她的謊言一聽就是現(xiàn)編的:她回到省城,北京的大官當(dāng)然不在省城,她就去了北京,結(jié)果這個大官也不在北京,他去了國外,她為了幫生產(chǎn)大隊買到化肥就住在旅店里等,直到錢花完了大官也沒回國。真想讓她搞回化肥也容易,那就再給她錢,讓她再回北京去等。這時已經(jīng)有一些男知青回到省城去打聽,張小巧家里哪里有做大官的親戚,年年說有人要特招她回省城當(dāng)國賓館服務(wù)員更是沒譜,不然她就不會和別人一樣在河口鎮(zhèn)知青點上待了一年又一年,眼看著別的男知青一個個以各種名目被特招,只剩下她們兩個女孩子和另外兩名家里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的男知青沒走。生產(chǎn)大隊這時已經(jīng)在等他們?nèi)孔叩艉蠛冒阎帱c改成牲口棚喂牛,可首先是這個張小巧,她吹了好幾年的牛竟然不走……

      其實下鄉(xiāng)第二年石慧芬就和知青點的男知青一樣對張小巧的家庭背景了如指掌了。與石慧芬自己那個無權(quán)無勢經(jīng)濟情況又十分糟糕的家相比,張小巧在省城的家就更不能稱作一個家。某一個下雨不能出工的日子里,石慧芬獨自躺在知青點的床鋪上不經(jīng)意地梳理了一下她斷續(xù)聽到的張小巧的身世,竟被嚇得直跳起來。張小巧四歲時父親因為工傷去世,六歲時母親帶她改嫁,第二年母親似乎是因為一場暴雨引發(fā)的郊區(qū)洪水被淹死,十一歲繼父肺結(jié)核去世,直到十五歲下鄉(xiāng)插隊,她一直在繼父家跟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哥嫂過活。就平日聽她談?wù)撨@對夫妻的語氣,年輕的石慧芬能想象得到這些年她是怎么活下來的。下鄉(xiāng)的第二年因為父親病重住院,她回省城看望,突發(fā)奇想去了小巧的家,本來以為自家的日子過得很不堪的她一進門便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個什么家呀!張小巧的哥嫂加上兩個孩子再加上嫂子的娘家媽五口人住在一間八平方米的舊工具房里,除了灶臺她滿眼看到的都是床——盡管都是床,離開后她仍然難以想象在那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哪個角落還能放下張小巧的一張床。就因為這件事她一整天都不好了,心里老是在想下鄉(xiāng)前張小巧在那個家里會把自己的床安放在何處!

      想知道一個人的家境,平時注意她的小動作就行,并不真的需要實地查考。年輕的慧芬下鄉(xiāng)時家境很差,父親在她下鄉(xiāng)的第二年年底就去世了,撇下母親帶著四個弟妹過活,全家只有母親一份三十多塊錢的月工資,每次回城里探親,離開時母親都只能給她帶一點自家腌的咸菜當(dāng)禮物?;鄯覜]想到就這樣一點咸菜竟然也能引發(fā)張小巧對她的近乎惡意的嫉妒,為此還爆發(fā)了一場驚動知青點所有人的號啕大哭。等她知道小巧竟是為不能像她一樣從家里帶咸菜到知青點而哭,一時心軟就告訴那個大哭不止的人不要哭了,可以過來分享她的咸菜。沒想到一句話出口便給自己惹來了大麻煩,張小巧真的不哭了,圓睜著雙眼拿上瓶瓶罐罐就過來了,直接動手將母親帶給慧芬的咸菜一分為二,給慧芬留下的那一份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足二分之一。還不止如此,自從有了第一次,以后無論是慧芬自己從家里帶來還是母親托知青點的男生帶來的咸菜一到,張小巧馬上就會很強勢地過來和她平分。再后來還有更過分的,張小巧吃完了自己的一份后還會去偷吃她的那一份。一次被石慧芬撞見,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將那只被她偷吃完的咸菜瓶子咣當(dāng)一放,人轉(zhuǎn)身走掉,再回來時仍是一副理直氣壯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的神情。要說心里不生出強大的反感是不可能的,畢竟這些咸菜也不易得,慧芬知道母親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原料都是晚上母親下班后去菜市場撿的,要洗要腌,家里有時經(jīng)濟真會緊張到連買鹽的錢都要精打細算的地步。等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張小巧分掉她的一半咸菜后又偷偷吃光了她不舍得吃完的另一半,心里一直醞釀的風(fēng)暴便不可避免地到來了。但她不是那種會和別人吵鬧的女孩,她的辦法是不讓母親再往知青點送咸菜,自己從城里探親后也不再帶咸菜回來。張小巧很快看出她不帶咸菜回知青點是因為自己——她也是個很機警的女孩——馬上就在她又一次空手而歸后暴風(fēng)雨般發(fā)作起來。她用驚天動地的哭號訴說同室的不是,認為慧芬既然知道她稀罕自己每次帶回來的咸菜,就為了她吃了自己一點便中止帶咸菜回知青點,寧愿自己也不吃,做人不但小氣而且惡毒。別人可以瞧不起她,一個已被她認為是朋友的人因為一點咸菜瞧不起她,是她絕對不能忍受的。關(guān)鍵是年輕的同室還被她的這一番哭號驚到了,想起她下鄉(xiāng)前在一個不是自己家的家里過的日子,便選擇原諒了她,下一次又把咸菜帶到知青點上,照例讓她將大于二分之一的部分分了去。

      啊,幾十年了,今天來到小巧墳前,想到的居然是這樣的往事。石慧芬老人繼續(xù)往那一叢燃燒的火焰中放著紙錢和冥幣,同時愧疚地想到是不是因為自己當(dāng)初的退讓和放縱,才讓小巧養(yǎng)成了那種時時處處事事都要和自己爭奪一番的性情。

      幾乎從下鄉(xiāng)的當(dāng)天起,母親在車站上送別了自己,就開始在省城尋找一切可能找得到的關(guān)系,想辦法讓她回城,哪怕打一份臨時工呢,也能幫家里增加一份收入。家里太難了,她是大姐,不指望她指望誰呢?故事說到這里,黎大眼就要出場了,連同隨著她和小巧一同來到河口鎮(zhèn)插隊已經(jīng)出場過一次的綠皮火車,后者當(dāng)時還叫1213次,不像現(xiàn)在叫0997次。黎大眼是這列每站必停的普客上的乘警。開始她和他并不認識,后來因為回去看望病中的父親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路費成了一筆不小的開銷,母親便又拐彎抹角地去尋人,想辦法讓自己的女兒每次回城或者返回知青點時能搭上當(dāng)時私下很流行的“順風(fēng)車”。在河口鎮(zhèn)經(jīng)停的只有一趟1213次(返程時是1214次),尋人自然要到這列普客上尋,丈夫生前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人,但她終究還是在丈夫過世后的第二年尋到了這樣一條門路,于是有一天年方十六歲的石慧芬就在省城一個不是上車點的地方提前上了即將起程的1213次列車。在那樣一個遠離列車始發(fā)站的地點上車自然不用買票,但上車后需要自己找個地方待著,并且不能在列車開行后被頻繁查票的列車員發(fā)現(xiàn)。年輕的石慧芬第一次乘坐這樣的“順風(fēng)車”,從上車一刻起心里便一直打著鼓,撲撲通通,撲撲通通,見什么人過來都要變顏變色,那是非常容易被察覺后抓到的。那種年月,列車上逃票的人多,每一名列車員都練就了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好在一上車她就受到了黎大眼暗中關(guān)照。黎大眼并不是那種喜歡讓人占國家便宜的年輕人,他甚至都不是那種喜歡兜搭女孩子的年輕男人。黎大眼時年也不過二十歲,靠著某種石慧芬一直沒有弄明白的機緣早早地就離開學(xué)校,當(dāng)上了列車乘警,不但因為參加工作能掙到一份工資,還因為在列車上當(dāng)乘警,穿一身制服,成了誰都用得著因而誰都要求一求的人。他人又長得帥氣,一米七八的個頭,盡管有點單薄,但那個年月的男孩子都單薄,所以這一點缺陷就算不得缺陷了。石慧芬第一次借助他這層關(guān)系乘“順風(fēng)車”,黎大眼自己都沒有露面,他托了一個同門的師兄在列車的檢修場讓她上了車,列車駛向始發(fā)站時石慧芬已經(jīng)在車上了。不但如此,即便列車開行以后,年輕的石慧芬姑娘在車上站無站處、坐無坐處,走過她身邊時黎大眼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就那么熟視無睹地走了過去。但是找她查票的事也一直沒有發(fā)生,直到在河口鎮(zhèn)下車,石慧芬一顆高懸的心落下去,她才猛然意識到黎大眼事實上還是保護了她,不但他自己查票時直接對她無視,列車上其他人——列車長和乘務(wù)員——一次次查票走過她身邊時也沒人讓她出示車票。下了車一路走回知青點時慧芬的心熱辣辣的,開始默默地感念這個看上去有些拘謹還有些嚴肅的男孩子的好處。

      在列車到達河口鎮(zhèn)站的全部旅程中黎大眼沒有跟她說一句話,當(dāng)時讓她感覺到了某種屈辱。因為母親畢竟通過某些曲里拐彎的關(guān)系將自己托付給了他,他也分明在列車上一次次看見并認出了她,但他就是對她不理不睬,列車工作人員開飯時也不招呼她,見她一直沒個座位也不管。現(xiàn)在她不再這么想了,雖然都是年輕人,但這個男孩子心中仍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老觀念,既然一直沒有人正式介紹他們認識,他就不便和年輕的慧芬認識,何況這樣做還有可能保護他自己,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他讓一位這么年輕的姑娘搭了他的“順風(fēng)車”。有過一就有二,到了母親在父親病故后也病倒的消息傳來要她急急回去照料時,她便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在河口鎮(zhèn)不買票擠上了火車。他果然在車上,因為是返程,車次已是1214次,這一天不是黎大眼的休息日。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驗,慧芬變得膽大起來,不再像上次逃票時那樣總覺得自己輸了理。這次她上了車瞅見一個空座位就大著膽子坐下了,恰好有一名女列車員走過來查票,那些分明沒票的人紛紛提前站起躲開,她發(fā)現(xiàn)對方時已經(jīng)沒時間走開,女列車員開口便對她說出了那句話:“查票。請把你的車票拿出來?!彼龔埧诮Y(jié)舌正不知說什么才好時,黎大眼走過來了,對查票的女列車員說:“徐姐,我來吧,你休息。”那女列車員聽了,樂得將手里查票用的檢票鉗交給他,轉(zhuǎn)身就走。黎大眼仍舊一眼也不看她,就從她身邊的一位旅客那里查下去,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男孩子的高高的背影?;鄯业男亩溉淮鬅崞饋?,她對這個從背后看比當(dāng)面看還要挺拔偉岸的年輕人的好感像溫度計遇上滾燙的水一樣陡然上升,不可遏制。直到列車到站,她下車回家,到醫(yī)院去照顧母親,那顆心仍在怦怦大跳,想的仍是那個年輕挺拔的背影。在醫(yī)院照顧母親出院后再回河口鎮(zhèn)時她已經(jīng)不再客氣,膽子也更大,直接就從列車始發(fā)站混進了站臺,又從站臺夾在一群擁擠的旅客中間上了車。黎大眼在這天的列車上,她提前打聽過,上車后她徑直找到列車行駛期間供黎大眼和其他列車員值班和休息的小間,那里果然只有他一個,她紅著臉叫了一聲“大眼哥”,便將一直提在手里的小飯盒遞給了他?!斑@是啥呀?”黎大眼問。她卻已經(jīng)紅著臉轉(zhuǎn)身跑走,后者也沒有追出來。她匆匆走進車廂要找一個空座位坐下時,想這會兒他大約正在打開飯盒看見她親手包的餃子了吧。餃子是酸菜餡的,母親因為她這一走又要半年不回,特意讓弟弟買了一點肉,加上家里腌的酸菜,剁了餡包給她吃。她卻把餃子的一大半給他留了出來。

      這就是戀愛了吧?她不知道,也不想細究心中的這種溫暖而又令人緊張的感覺。但從這一天起,過去一直空落落的心里就有了一個人。這樣一個人使得她的日子從過去的平淡枯燥乏味令人莫名地惆悵變成了甜蜜的并且能讓她展開無窮的遐想了。1213/1214次仍舊天天在河口鎮(zhèn)上來回經(jīng)停。她不會每天都到車站上去見他,但她知道每天只要列車一響,她心愛的人就在那列車上。后來他們開始通信,乘警在信上說要把飯盒還給她,讓她到河口鎮(zhèn)車站等他。她去了,收回了飯盒,發(fā)現(xiàn)里面盛滿了大個的肉丸子。下一次她回城時就直接坐進了他每次值班和休息的小間,他告訴她這個小間叫乘務(wù)室,以后每次她要搭他的“順風(fēng)車”時都可以躲到這里來。而他也開始熟不拘禮地跟她坐在一起,還要拉一拉她的手。她可是個正經(jīng)人家的女孩,打掉了他的手,但是允許他用目光、笑容、甜言蜜語向她表示愛慕,她也要將上次分別后積攢在心里的那么多溫柔可愛的話對他講出來。這次回到家里后她還老老實實地把她和黎大眼戀愛的事告訴了過早孀居的母親。母親沉默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告訴女兒,她答應(yīng)女兒和黎大眼戀愛,但必須馬上結(jié)婚。當(dāng)時省城似乎有一個政策,下鄉(xiāng)知青一旦結(jié)婚,無論男女只要有一方在城里有工作,另一方就可以夫婦團聚為由辦理回城。女兒聽了也就聽了,一句話也不說。她明白母親的心思,如果她通過嫁人可以回城,并且男方可以幫她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母親是愿意答應(yīng)的,畢竟丈夫去世后家里太難了,一家數(shù)口只靠她一個人在火柴廠每月掙三十八元,眼看著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這次上車后慧芬就把母親的話對黎大眼講了出來,說到傷心處還流出了眼淚。黎大眼默默地聽了她的話后點頭很肯定地說了一句:“這些都不是事兒?!痹诠媚锏谋茊栂拢噶俗约旱牡祝核阅軌虿幌锣l(xiāng)早早地參加工作,原因是他在市里有一個很硬氣的舅舅,一旦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就讓舅舅將她弄回城里去,還要安排一個好一點的工作,以后兩個人結(jié)婚了他還是要跑車,所以必須有一個人留在城里,最好是坐辦公室,那樣也好照顧家。自從相見一直在流淚的石慧芬破例讓乘警拉了自己的手。但這只手要往她身體的更敏感部位深入時仍舊遭遇了姑娘拼死拒絕。她真誠地對已被她視作未婚夫的乘警說:“我是一個規(guī)矩人家的女孩,不到結(jié)婚那天我什么事都不敢做?!崩璐笱鄄皇悄欠N喜歡利用女孩子的弱勢肆行不軌的男孩子,未婚妻不讓他放肆他就不再放肆,反而對她更加好了,從而也更深地贏得了慧芬的感激。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讓他觸摸到了自己的胸,并因此變了臉色,哭起來,仿佛此刻她的這一個膽大包天的動作已經(jīng)將自己毀了,萬一男孩子變了心她將沒臉繼續(xù)活下去。黎大眼看到她的這副形容幾乎被嚇到了,急匆匆把手抽走,轉(zhuǎn)身離開了那個只有他們倆的乘務(wù)室。是他到列車各車廂巡視的時間到了。未婚妻獨自坐在他們倆方才還依偎在一起的地方,渾身顫抖,她知道她把最不可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把最不敢逾越的紅線都逾越了,從這一刻起無論年輕人娶不娶她,她的人和身子都是他的了。他最好有良心,不要辜負了她。當(dāng)然他和她還什么手續(xù)都沒辦,以前她一直聽說男孩子都是一樣的,見一個愛一個,如果她愛上的這個男孩子也和別人一樣,她就只有自殺一條路可走了。

      有過幾個月比蜜糖還甜的日子。她和黎大眼的戀愛雖沒有照母親的愿望迅速發(fā)展到結(jié)婚那一步——障礙不是他而是慧芬自己,這時的她還不滿十八周歲,不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但距離那個日子也不遠了,她已經(jīng)十七周歲零三個月,距離可以和自己心愛的男孩子成親的日子還有九個月,而九個月的時間并不長,熬一下就會過去。不但她這樣對黎大眼說,黎大眼每次和她相見時也這樣對她說。但是人一旦熱烈地盼望著某個日子到來,那中間的日子就會變得沒完沒了,每一天都似乎成了對她的熬煎。這些日子里黎大眼仍在跑車,她仍在知青點上勞動。幾乎每天到了鐘點,她都會丟下一切跑到火車站上去,在站臺上和自己的未婚夫短暫地相會。到了后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他可以更多接觸她身體的地步,但也僅限于上半身,其他的部位碰觸一下她都是要翻臉的。他們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接吻,而每一次這樣的接觸都會讓她幸福得頭暈?zāi)垦?。有時她也會想兩人在結(jié)婚前突破最后的禁區(qū)是不是會給雙方帶來更多的幸福。啊,她是這么愛他,即使相識日久后他在她面前暴露出的缺點越來越多她也不計較了,她這時心心念念的只是他們一旦步入婚姻后的美好日子,最主要的風(fēng)景就是她徹底離開河口鎮(zhèn)回省城去,和自己心愛的人建立一個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當(dāng)然以后會有孩子——的家。她的想象往往到了這里也就打住了,往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的她也不知道,但無論如何也比她現(xiàn)在的日子要好吧。下鄉(xiāng)快三年了,她已經(jīng)得出了結(jié)論:河口鎮(zhèn)是個可怕的地方,多待一天都讓她心生恐懼。只要能離開這里就好!再說還有母親,天天都在盼望她回城,掙一份工資貼補家用,她是多么焦急地盼望著這最后的九個月快點過去呀!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時她最不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的戀愛故事告訴了張小巧。其實也不是她主動說的,是張小巧從她戀愛后的種種跡象中覺察出來的。張小巧雖然模樣兒生得不討巧,心思卻似乎比她還要機敏,一件事只要讓她看到一點邊邊角角,她就能立馬猜出個大概甚至全部。從慧芬將一只裝滿肉丸子的鋁飯盒從車站帶回知青點她們共住的宿舍起,她和她未婚夫的事情就不可能再瞞住小巧了。小巧不但毫不客氣地主動和同室一起分享了那一飯盒肉丸子,還準確猜出了慧芬在那趟火車上“有了人”,直接問對方“是怎么勾搭上的”?;鄯铱梢詫ν馊穗[藏人生經(jīng)歷中的許多痛苦,卻還不懂得有時候同樣要對外人尤其是張小巧這種比自己更不幸的人隱藏自己的幸福。不過在戀愛這種事情上,誰又能責(zé)備一個身在事中被幸福感弄得頭昏腦漲的年輕女子呢?那一飯盒肉丸子,不但讓她本應(yīng)當(dāng)小心應(yīng)對的張小巧知道了火車上的男人是誰,還讓后者知道了黎大眼多次幫她逃票乘坐1213/1214次的經(jīng)歷。張小巧在省城本來無家可回——省城那個名義上的家中的哥嫂并不待見她回去——但她仍然不愿意放棄逃票乘坐一次1213/1214次的機會。她在一夜之間用百般不讓同室入睡的辦法逼迫后者不得不答應(yīng)介紹自己和火車上當(dāng)乘警的“那個男人”認識,并發(fā)誓保證她與此人的關(guān)系控制在僅與這一次逃票有關(guān)。即便那時慧芬就明白只要讓張小巧占一次便宜,以后她就會無數(shù)次地占便宜,慧芬也沒有辦法了,誰讓她知道了1213/1214次上有一個叫黎大眼的乘警、他又成了河口鎮(zhèn)知青點她的室友的“相好”呢?

      張小巧第一次帶著她寫的紙條去返程的1214次上見黎大眼逃票回省城時,慧芬一整天都處在惶惶不安的心境之中。她擔(dān)心的不是黎大眼見了張小巧就會扔下自己移情別戀,這種信心來自打她還是個幾歲的小女孩的時候,鄰居們、學(xué)校的老師,誰第一次見了她都會驚訝地說:“呀,好一個美人坯子!”等她長大到十五歲,下鄉(xiāng)之前,必須到照相館照一張單人照片放進檔案,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照片被省城這家規(guī)模最大的照相館陳列到了臨街的櫥窗里,展覽給所有走過這里的人駐足觀看。作為本市最有名的美人照,在她不知曉的情況下,這張照片不但上過省城的大報和一本名叫《華夏畫刊》的知名畫報,還一直在這家照相館的櫥窗里展覽到多年之后,被她的丈夫發(fā)現(xiàn),最后花錢買走底片,才最終從供展覽的櫥窗里消失。等她和張小巧一同下鄉(xiāng)來到河口鎮(zhèn),至少她從來都沒有對張小巧有過女孩子們在一起時常有的隱秘的爭風(fēng)吃醋之心,和她相比張小巧生得太丑了,令她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會為張小巧去見黎大眼心慌就好笑起來。張小巧第一次去見黎大眼時距離那一飯盒肉丸子的饋贈已有數(shù)月之久,原因很簡單,不值得一說:張小巧病了,而且是那種拉起來就沒完的惡性痢疾。這讓身體本來就十分虛弱的她臉白得幾乎不能看。張小巧一直從夏天撐到了冬初才真正好起來,而這時慧芬和自己未婚夫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只待她到了十八歲就結(jié)婚的地步,這時候讓張小巧去見黎大眼又能怎么樣呢?再說火車上的乘務(wù)室也不是個可以讓不正經(jīng)的男女亂來的空間——門是有鎖,但每個列車工作人員都有鑰匙,可以隨時打開,有一兩次就是因為發(fā)生了這種事,黎大眼對她的糾纏才破了功。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張小巧真的拿上她寫的條子走了之后,她立即就心慌了,開始意識到有一些不對頭的地方,夜里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猛然醒過來,想到不對頭的地方當(dāng)然不是黎大眼,而是張小巧。以她對張小巧的了解,一旦后者發(fā)現(xiàn)她擁有了一個未婚夫而自己并沒有,而她擁有了一個未婚夫也就意味著再過幾個月就有可能與之結(jié)婚,然后就是離開知青點回城,再以后……總之是幸福的日子正在前面對她招手,而這一切都和張小巧沒有干系,張小巧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的。想到這里她反而不那么心慌了。張小巧是張小巧,黎大眼是黎大眼,如果黎大眼在無可救藥地愛上自己之后,還能對這個長得又小又黑脾氣又古怪的張小巧下手,這個黎大眼也就算是世上最沒出息的男人了!萬一他真是這樣一個男人,她對他的愛會立即消逝。既然不愛他了,既然他不值得她用全部生命去愛惜,那么他和張小巧之間發(fā)生任何事就都和她無關(guān)了。不,不可能的。太可笑了。想到這里她又睡著了,而且不再做夢,一覺睡到了大天光,一顆心才又重新惴惴不安起來。

      張小巧第三天才從省城回來,見了同室黑著一張臉,不說話。自以為做了好事的慧芬開始也十分詫異,難道這么做還得罪她了嗎?后來心里“咯噔”響了一聲,心就像一盞燈突然被點亮了。張小巧這一張黑臉不是給她看的,是自己在黎大眼那里吃了“癟”,心里沒好氣兒,才回頭這樣對她。明白了這一點的她心中樂開了花,而且馬上被張小巧看了出來?!扒埔娢疫@個樣子你心里樂得跟什么似的吧?”這個黑臉的小個子女子一點也不客氣地對她的同室說,“你也不要這么高興,他也不是什么高級的人,不過是一個火車上的乘警,我都打聽了,還不是正式的,是臨時的,一旦有了正式的他就得下崗?!边@些話有些像子彈一樣擊中了慧芬的心,但有些卻只是像風(fēng)一樣吹了過去,對她并沒有發(fā)生影響。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便問黎大眼,他怎么把張小巧得罪了,讓她回到知青點就對自己歇斯底里地發(fā)作了一場?黎大眼笑瞇瞇地說:“你那個室友長得真丑啊。人長得丑不是錯,錯在還要跑出來嚇人。這些話是我同車的列車長說的,她說你黎大眼再不濟也不會搞一個這樣的婆娘吧,上次那個天仙似的女孩多好,你小子要是把那個丟掉搞上了這一個,大姐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好了。”未婚妻聽了這些話心里就像熨斗熨過一樣舒坦,她依偎在未婚夫胸前說:“你真這樣想我太開心了,我還真有點害怕她把你勾引走了呢。她這個人可是個見了好東西不奪到手不罷休的人哩!”黎大眼這時就跟她開玩笑說:“要不我試試她?她真有那樣的本事我怎么沒看出來?”未婚妻嚇了一跳,哭了,說:“你真敢那樣做我就不活了!我差不多就是你的人了,你敢那么做瞧瞧!”黎大眼看她認真,急得用好聽的話來撫慰她,還拿出工作證給她看,證明他不是一個臨時工而是一名正式的鐵路乘警,張小巧的話不可信,笑容這才重新回到未婚妻的臉上。兩人就此約定,她不會再介紹張小巧到火車上找黎大眼逃票,黎大眼也絕對不會瞞著她和張小巧相見。他們對天發(fā)誓,相互說出了很惡毒的詛咒。

      以后兩三個月里她沒有聽黎大眼說過張小巧的名字。張小巧自己也沒有對她再提起利用她和黎大眼的關(guān)系乘1213/1214次逃票回省城的話頭。有一陣子慧芬都相信黎大眼和張小巧沒有聯(lián)系了。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很平常的夜晚,她剛剛在河口鎮(zhèn)車站上和黎大眼見面回來,同知青點的一名男孩子就對她透露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張小巧懷孕了。讓她懷孕的是一個1213/1214次火車上的乘警,名叫黎大力,外號黎大眼。他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張小巧幾天前大老遠跑去河口鎮(zhèn)所在縣人民醫(yī)院做過孕檢,結(jié)果第二天才出來,就放在檢驗室外的窗臺上,碰巧他和知青點上另外一名男知青去同一家醫(yī)院做入伍體檢,大家碰巧都看到了,孕檢結(jié)果陽性。最后看到那張孕檢單的反而是這時才匆匆趕去的張小巧。

      石慧芬當(dāng)時就被這個消息擊暈了。在這個夜晚到來之前,她已經(jīng)隱隱有些感覺:黎大眼最近每次和她在車站上相會時總顯得悶悶不樂。她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只說工作上有點不順。聽到后面這個消息,石慧芬第一個念頭就是重新奔向火車站攔住任何一趟火車,連夜去見黎大眼問個究竟。但她很快冷靜了,今晚上剛剛和她見過面的黎大眼此時仍在1213次火車上,這趟車要到明天上午9時30分才會改為1214次返回河口鎮(zhèn)車站經(jīng)停,距離此時還有差不多13個小時。石慧芬的下一個念頭就是回屋去見張小巧,必須讓她當(dāng)面對自己說個清楚!

      張小巧再次給了她一個晴天霹靂。這個夜晚她并不想回避她和慧芬之間必定要發(fā)生的這一場沖突。張小巧當(dāng)晚剛剛乘坐1213次回到河口鎮(zhèn)知青點,小巧下車時慧芬已經(jīng)早早地等在站臺上,她看見小巧下車,也看見黎大眼就站在小巧下車的車門后,沒有跟隨后者一同下車,但透過車門玻璃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幽怨和愁悶,和以前幾次他和她相見時的悶悶不樂同一個表情。張小巧已經(jīng)開了燈在房間里等她,她大約已經(jīng)知道有關(guān)孕檢單的事有人告知了自己的室友,可她臉上一點兒畏懼或者難堪的表情也沒有。恰恰相反,這個夜晚慧芬回屋后第一眼看到的張小巧似乎早就下定了決心,即使她的室友不知道孕檢單的事她也要親口告訴室友,給室友一個一定會有的、足以摧毀室友對未來的全部幸福憧憬的打擊?;鄯乙贿M門就預(yù)感到了,態(tài)度囂張蠻橫的張小巧早就擺好了攻擊態(tài)勢,不需要她開口,張小巧就會率先對她攤牌。她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室友那個男知青的話全是真的,她肚子里懷了黎大眼的孩子,已經(jīng)三個月,這次回省城就是和黎大眼談判,逼他也好求他也好,一句話說就是他必須和自己結(jié)婚。她知道在這件事上做得對不住慧芬,但在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慧芬不想一輩子留在河口鎮(zhèn)這個窮得三省聞名的地方,她也不想,何況相比之下慧芬要離開這里比她容易得多。氣得渾身顫抖的慧芬問她自己怎么就比她容易,張小巧脫口道:“你生得這么好,你的美人照天天擺在省城最大照相館的櫥窗里,是個人都想娶你做老婆,你結(jié)了婚想什么時候逃離知青點就什么時候逃離。我不一樣,我長得不丑,但也不算好看,最主要的是這個知青點只有我們倆,我只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就不會有一個像樣的男人用看你一樣的目光看我。”接著張小巧說出的話就更不講理了,她說她一開始也不想事情發(fā)展成這樣,要怪還是怪慧芬自己:“你明知道我是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都不會丟的人,還把你的未婚夫介紹給我認識,你這是往狼嘴里塞肉,給餓急了的人懷里塞饅頭?!彼旅孢€跟著一串話呢:“黎大眼并不是沒有責(zé)任,他也是個見了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血的東西,不然他也不會和我第一次在火車上見面就扒掉了我的褲子,做成了上車前我做夢都想做成的事。要知道我們女人,不,我說的是像我這樣的女孩子,一沒有父母二沒有家庭三沒有好的社會關(guān)系,我只有我自己,只有我做女孩子的身子。我不想瞞你,上車前我就想好了,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說不定還是最后的機會,只要這個黎大眼敢對我動手動腳,我就絕對不會放過他。我還想過就是他不對我動手動腳,我也不會放過他。果然上了火車他就中了我的招兒,我拿你說事兒,問他是不是上了你,他說沒有,你不讓他上,和你在一起他有多難受。這時我就湊了上去,不過這時我仍是在試探,他卻像頭餓急的狼一樣一把就把我摁倒了,就在他值班的那個小小的乘務(wù)室里把我弄了,我疼得大聲號叫,不是火車聲響太大三個車廂外的人都能聽到,但沒有人聽到。過去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發(fā)起瘋來會怎么樣,這一次我見識了。當(dāng)天那趟火車從河口鎮(zhèn)開到省城他就沒有離開過那個小間,他一直都在弄我,當(dāng)然那天我也讓他知道了,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這以后我每次回省城都不是真要回家,我就是到火車上讓他接著弄我,不然我怎么能夠這么快地懷孕?不懷孕我怎么能夠像河口鎮(zhèn)的男人冬天到河灘里套獾子一樣套住你的黎大眼?我雖然沒有過男人可我知道他們都是什么貨色,只要不是明媒正娶他們都是提上褲子就不認賬的主兒。最近我兩次回省城就是去告訴他,他必須娶我,因為他搞了我,讓我懷了他的孩子。果然我沒有看錯他,他不想認賬,可是我提前把證據(jù)都留存了?!甭牭竭@里石慧芬已經(jīng)聽不下去,她的頭轟轟響,多聽一句就要炸開了??墒钱?dāng)她拉開屋門轉(zhuǎn)身往外走時,張小巧卻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腿,大聲嗚咽道:“好慧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饒了我吧,我知道自己不是東西,開頭也不想從你身邊撬走他,可是我沒辦法,我阻止不了我自己!”張小巧半個身子拖在地上,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小小的腦袋拼命往慧芬的兩腿間拱去,同時兩只細瘦的胳膊死死地箍住慧芬的腿,讓她動彈不得。她的大聲喊叫和嗚咽還引來了知青點在家的男生,所有人都透過不知何時已被狂風(fēng)吹開的窗戶看到了這不堪的一幕。但也正是在這一刻張小巧又猛地止住了號啕,仿佛她的身體內(nèi)有一個開關(guān),可以啪的一聲打開,又可以啪的一聲關(guān)掉。關(guān)掉了開關(guān)的張小巧像什么事也沒有一樣從地上爬起,隨手在臉上抹了兩把,打開門便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這一走她就沒有再回來。過后慧芬才聽說她又回省城了,不等1214次火車在河口鎮(zhèn)經(jīng)停就走了。

      這個夜晚慧芬一個人躺在床上,覺得生命如同一棵晚秋的樹,正被一陣接著一陣的狂風(fēng)掃落所有的黃葉。這個意象讓她在半夜里清醒過來,一時間腦袋冷靜得出奇。第一個意念就是她絕對不能退縮。頭天晚上張小巧的一番發(fā)作其實是她早就設(shè)計好的?;鄯乙郧翱傆X得自己比張小巧聰明,今天才知道在她們兩個人中間,聰明的是另一個。張小巧早就覺得自己能夠像狼吃小羊一樣吃定她,不但要吃還要連骨頭帶肉吃個一干二凈,她料定自己甚至做不出任何值得她在意的反抗。不過這一次張小巧想錯了。黎大眼也許真是張小巧肚子里孩子的父親,但黎大眼仍然是自己的未婚夫,不是她張小巧的。黎大眼是被張小巧誘惑了,上了張小巧的套,中了埋伏,犯下了男人最容易犯的錯,可是她不能因為這個讓張小巧這樣的陰謀家一帆風(fēng)順地拿下那個本屬于她的男人。在這樣的決心里她甚至冷靜到了不再考慮自己是不是還能像過去一樣喜歡黎大眼——那是不可能的,發(fā)生了和張小巧的齷齪勾當(dāng)后黎大眼的形象在她心中一落千丈,就連想一想有一天還會嫁給他都感到自己也骯臟起來。她惡心得直想吐,但是全力阻擊張小巧卻和這個沒有干系。全力阻擊張小巧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想讓這個惡毒的小女人成功,不想讓一個本來不錯的男人一輩子掉進這個狼吃小羊的陷阱里。這個心思化成更簡單的一句話就是她要把黎大眼從張小巧的魔爪里營救出來,不讓張小巧吃掉這個男人還在那里細嚼慢咽,咂摸出無窮的滋味?;鄯姨觳涣辆推鸫玻J真地梳洗了一遍,像往常要去車站見黎大眼時一樣化了一個淡妝——是的,就連張小巧也注意到了,她也擁有自己的終極武器,就是她已經(jīng)從一個美人坯子長成了一個美人。沒有張小巧的提醒她還不會意識到憑她這樣的天生麗質(zhì),隨便一個男人都可能愛上自己,男人在她的容顏面前毫無抵抗力,既然如此她就可以用它作為武器將黎大眼從這個又小又黑的惡毒女子手里奪回來。奪回來也不是留著自己愛,不,只要能不讓他落入那個女子的魔掌就夠了。至于以后她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會發(fā)展到哪一步,她連想都不愿意去想了。

      這天上午她一直在河口鎮(zhèn)車站等到了1214次經(jīng)停的時刻。9點30分,火車剛在站臺前停下,她就看到了黎大眼,后者也看到了她。他沒有下車來見她,反而招手讓她上車?;鄯疑宪嚕钭屗X得丟人的是見了這個男子她居然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就嗚咽起來,仿佛剛剛過去的夜晚她對這個男人下定的決心、要說的話全被她忘了似的。男孩子還是那個大眼睛的男孩子,站在她面前時還是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有點吃驚、有點羞澀,但又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愛戀從臉上和眼睛里奔涌流溢出來。她甚至起了一種撲到他懷里痛哭一場的沖動,好在最后的一點理智將她止住了。現(xiàn)在好了,小小地哭了一場后她平靜下來,開始問他和張小巧是怎么回事,小巧又對他說過什么。黎大眼沒說話臉就白了,眼睛也不再敢和她對視,他對她說:“啥都甭說了,總之是我錯了,我上了那女子的當(dāng),我不是東西??墒俏乙舱谙朕k法挽回。我正在和她談,一次不成兩次,八次不成十次,但不論談多少次,我都是不會答應(yīng)和她結(jié)婚的。在結(jié)婚這件事情上她想都不要想。”這一刻慧芬的心又軟了,無形中她覺得自己又和面前這個男子站到了一起,他們成了一伙的。她問他不結(jié)婚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把事情擺平,又不會傷害到他。張小巧的武器那個年月是個人都知道,就是拿著真憑實據(jù)找到他單位去,告他一個道德敗壞、始亂終棄,讓他受一個極嚴厲的處分,最嚴厲的處分就是開除公職。但是男人馬上告訴慧芬說張小巧的武器比這個厲害,她手里有證據(jù),要是他不答應(yīng)和她結(jié)婚就告他強奸。到了這一步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一旦查明證據(jù)確鑿黎大眼就是刑事犯罪,就要判刑和坐牢,不只是丟掉工作這么簡單。說到這里慧芬又為黎大眼的未來發(fā)抖了,黎大眼卻反過來安慰她說沒事兒,盡量爭取事情往好處辦。她問他真有好法子嗎,他說有,他準備用錢和張小巧解決,畢竟才三個月,眼下正是打掉孩子的好時候。一方面他要讓張小巧明白他寧愿坐牢也不會和她結(jié)婚;另一方面就是錢,讓張小巧明白事情到了目前的地步她能得到的最好結(jié)果就是一筆錢。錢的多少他也想過,可以耗盡家里的儲蓄,但更多也沒有,她也別想獅子大開口,存心訛他許多。兩人談到這里,1214次已快到達省城,驚魂甫定的石慧芬又和自己的未婚夫一起待了一會兒,幾次想開口問他怎么就那么容易和那個不要臉的女子辦成了那種事,難道那樣的事不是要等到和自己心愛的女孩子入了洞房后才辦嗎?難道男人都是這樣,只要是個女人來勾搭就上鉤?但想是一回事,面對著未婚夫講出來又是一回事兒。她還是講不出口。

      她在省城的家里待了一個星期,這期間黎大眼利用工休和她在一起,兩人一起去看電影、逛公園,他還刻意讓她并非十分情愿地帶他見了她的母親,這樣一個動作幾乎就是向家里人公開他們的戀愛關(guān)系。這些過得飛快的日子里,她不覺又回到了那樣一種心境,即她和黎大眼恢復(fù)了以前張小巧沒有橫插一腳時的關(guān)系,她默默地愛著他,同時也無時無刻不在感受他對自己的珍視和呵護。她當(dāng)然知道張小巧這些日子也在省城,他們不在一起時他和張小巧也在接觸,兩人繼續(xù)商談處理那件在她的感覺里不知為何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嚴重、但依然很嚴重的事情的辦法。有一次他親口告訴她他甚至都在幫助張小巧聯(lián)系打胎的醫(yī)院了??汕蛇@家醫(yī)院里慧芬也有同學(xué),有一天她甚至起了意,要幫黎大眼做好這件事。但話剛說出口他的臉色就變了,他說:

      “她又變卦了,說要回河口鎮(zhèn)——她肚子被人搞大的事情她嫂子知道了,家里容不下她,她只能回知青點——她說了日子,算是最后通牒吧,我要是還想見她,就在那邊見。過了日子不見她就去公安局告我強奸。”

      眼前的一切——連那條被路燈光照亮的馬路在內(nèi)——全都重新變得一片漆黑。身邊這個一直用生命溫暖著自己的男人猛地現(xiàn)出了他那可憐、骯臟、笨拙的本相。她不想再和他走下去了,結(jié)巴地說:

      “我我我……要回去。你處理好和她的事情以前,我們不見面了。”

      “為啥?你——”

      她沒有再說話,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先頭還只是快走,后來便奔跑起來。

      “慧芬——”她聽到他在身后拖長聲音叫了這一聲,聲音像一只鳥落到暗夜的樹叢中一樣消逝了。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進了家門,母親看她滿臉是淚,吃驚道:

      “怎么了,你讓他欺負了?”

      她很詫異,又很惱怒,平生第一次頂撞了母親:

      “說啥呢!……啊,告訴你們,我和黎大眼吹了!”

      當(dāng)晚她收拾了一下,想第二天趕最早一班快車離開省城,在河口鎮(zhèn)所在縣車站轉(zhuǎn)長途汽車回知青點。之所以要這樣走,是因為她一心想避開也許還會在1213次普客上見到的那個讓她惡心的黎大眼。

      但這天夜里母親心臟病犯了,一家人手忙腳亂把她送進醫(yī)院?;鄯耶?dāng)然走不成了,母親要有人侍候,家里的弟弟妹妹都還小,也需要她臨時接替母親照顧他們吃喝。

      母親一直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月,她也一直等到半個月后才回河口鎮(zhèn)。

      一件大事已經(jīng)在等她了。一腳踏進知青點大門時,一名男知青便攔住她,說:

      “張小巧死了!”

      她嚇了一跳,臉都白了。

      “胡說!”

      “說是死了十天了,人是在黃河灘的一眼機井里找到的,這么熱的天,都臭了!”

      慧芬的頭像是憑空漲大了幾倍,并且一轉(zhuǎn)一轉(zhuǎn)地眩暈。

      “誰……誰干的?”

      男生奇怪地看著她,說:

      “說啥呢!也許是自殺!縣公安局來了好多人,正在現(xiàn)場勘查,還沒說出個子丑寅卯呢!”

      慧芬把手里的書包朝屋里一扔就跑去了黃河灘,半個鎮(zhèn)子的人都在那里呢,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公安人員用警戒帶將案發(fā)地點圈起來。她拼命擠進去,很快就被周圍的人認出來了。

      “石慧芬來了!她就是石慧芬!”

      “公安不是剛才還在找和她住一屋的女孩子嗎?她來了!”

      ……

      幾名正圍著一口干枯的機井忙活的公安走過來,問清了她是誰,便將她帶上一輛警車。

      她說了自己知道的一切,邊說邊打哆嗦。她不敢想象黎大眼能干出這種事來,就因為小巧不答應(yīng)和他用錢解決,情急之下他就用刀子殺死了她,還扔進黃河灘這口自開鉆之日起就沒有打出水來的干枯的機井里。

      一天后她從公安局被放回來。出門前一名公安還對她多了一句嘴:

      “好像不是黎大眼干的。我們查過了,那天他是請假跟車來到了河口鎮(zhèn),但他在黃河灘上轉(zhuǎn)悠了一夜,都沒有找到死者。張小巧是被另一個男人殺死的。你要是知道線索,一定要提供給我們?!?/p>

      她懷著比先前更大的恐懼回到了河口鎮(zhèn)。我的天哪,不是黎大眼干的,那就是河口鎮(zhèn)上的人干的!她一分鐘都沒懷疑過自己的這個新的判斷。只是——這個人是誰?

      奇怪的是當(dāng)天夜里小巧入了她的夢。她叮囑慧芬:

      “姐妹兒,記得為我報仇?。∥宜赖锰蓱z!”

      她被夢嚇醒,開亮燈大叫起來,驚動了知青點里最后幾名男生。他們紛紛跑過來看她,安慰她。其中一個說:

      “要不這樣,你和我們換個房間!我們住你這兒,你住到我們那一間去!”

      一直在發(fā)抖的慧芬當(dāng)即和男生換了房間。接下來這個夜晚睡得仍然不好。張小巧又一次來到夢中,說的還是那句話:

      “姐妹兒,記得為我報仇??!我死得太可憐!”

      這一次慧芬不再害怕了。她想起了一句老人們常說的話:夢是心中想。張小巧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卻把她在慧芬心中的形象徹底改變了。無論如何,一個生到世上幾乎就沒有得到過任何人憐愛——她早死的母親除外——的女孩子就這樣死了,真的讓人連她那些惹人憎的地方都忘記了。

      不是忘記,是忽然覺得可以原諒了,哪怕張小巧曾經(jīng)用骯臟的手段搶走了她的未婚夫。

      人生在世上,權(quán)利是平等的——不知為什么她心里會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似乎誰也不能置疑的信條——無論她生得是美還是丑、做人道德高尚還是骯臟無恥,只要她沒有違犯法律,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利剝奪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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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兇手不但殺了張小巧,還一并殺死了她腹中的孩子。一尸兩命。

      到底是誰干的呢?他為什么要這么干?人居然是這么容易死去的嗎?就在十幾天以前她還囂張跋扈地對你大喊大叫,一副不奪走并霸占你的未婚夫就不收手的勁頭,今天就已陳尸荒野。不,是荒野中的一口枯井,不是因為天氣太熱尸體的氣味飄出來人們還不會發(fā)現(xiàn)呢。兇手選擇的時間點不對,要是趕在春天刮大風(fēng)移動沙嶺子,或者是夏秋兩季走大水,將那口打了一陣子就被丟下沒人管的機井埋掉了,小巧和她腹中孩子的死有可能永遠都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到了這時她仍然認為兇手最有可能是黎大眼。但如果不是他,她另外一個判斷就是對的。如果不是河口鎮(zhèn)本地人,外人與張小巧無冤無仇,誰會巴巴地跑到這里害死她!

      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都過去了,張小巧的案子沒有破??h公安局只能將其作為懸案結(jié)案存檔。河口鎮(zhèn)再沒有穿公安制服的人來來往往,東大街上重新恢復(fù)了往日的安靜。

      慧芬這一驚不小!一個昨日還活蹦亂跳的女孩子不明不白地被人殺死,一尸兩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她不敢相信人的命能這樣被人漠視!再說還有兇手呢,一個人殺了人,就因為查不到線索,公安方面就可以沒事了一樣把他放掉不管了嗎?中國人不是自古就講殺人償命血債血償嗎?為什么到了張小巧這里,就因為她連個真正的親人也沒有——小巧死后她那個沒有血緣的哥哥只敷衍似的來過一趟,說是將事情全部交給政府就不再來了——當(dāng)?shù)毓厕k案就可以這么馬虎嗎?兇手就是兇手,只要他活著,人間的正義就沒有得到伸張,張小巧不但生前不受人待見,死后的權(quán)利也再次受到了漠視。

      還有,兇手可以殺小巧就可以殺別人,譬如殺她石慧芬。放任一個兇手餓狼一樣在這片荒涼的黃河灘上游走,難道是世人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嗎?

      小巧活著的時候,有一天不知為什么突然對她說了一番沒頭沒尾的話。她說:“你知道嗎?這個世上最不受人待見的人是非常容易死掉的,因為每個人都可以作踐他?!甭犃诉@話慧芬當(dāng)時只是一驚,并沒有放在心上?,F(xiàn)在想來這竟是小巧留給她的一句讖語。小巧就是自己話中那個最不受人待見的人,結(jié)果真的被人作踐了,死后仍然不受人待見,就被那么草草地埋了,案子破都沒破就結(jié)了。如果這個時候沒有人把張小巧母子的兩條命當(dāng)成一回事,拖個一年兩年,誰還會再把它當(dāng)一回事?人死也就死了,沒有破案,沒有兇手,沒有審判,更沒有以命抵命,什么都沒有,這就是小巧說出那句話時慧芬沒能感覺到的人間的全部凄涼。小巧當(dāng)時能說出那句話,說明她對一生的遭遇和結(jié)局早有預(yù)感,即使有預(yù)感也沒能逆天改命,無論是生時還是死后,人們都仍然在作踐她!毫不猶豫地作踐!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地作踐!

      但是對慧芬自己來說,好事卻接踵而至。先是遇到了她丈夫。事情像小巧活著時說的那樣,這個當(dāng)時還在北京一所名校讀書的男孩子真是在省城照相館的櫥窗里看到了慧芬的照片,當(dāng)即就被她的絕世美貌驚住了,著了魔一樣打聽到地址,闖到家里去,與回省城探親正要出門買切面的慧芬在門外相遇。兩個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當(dāng)天就定了終身。

      另一件事是因為母親病重,家庭陷入特困,不得已寫信給市領(lǐng)導(dǎo)求助,經(jīng)過特批,慧芬在這年的九月返城并且被安排了工作。丈夫第二年畢業(yè)后堅決要求分到省城來,母親想讓他們馬上結(jié)婚,卻被丈夫阻止了。丈夫認為慧芬眼下最需要的是去讀大學(xué)。他天天晚上趕到家里來幫慧芬復(fù)習(xí)。國家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年,慧芬也考上了他當(dāng)年就讀的那所北京的名校。四年后她畢了業(yè),拒絕了留在北京工作,返回省城和丈夫完了婚。

      就在她返城的第一年冬天,距離除夕只剩下三天,她突然對仍在幫助她復(fù)習(xí)的未婚夫說:“我想回一趟河口鎮(zhèn)。我想去看看小巧。”

      張小巧的事情未婚夫也知道,他還知道案發(fā)后小巧的哥嫂根本不想把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妹子的尸骨火化后帶回去,縣里研究后決定就地埋葬。鎮(zhèn)上居民的傳統(tǒng)墳地是容不下她的——不僅僅因為她不是本地人,還因為她的橫死——公社和生產(chǎn)大隊經(jīng)過協(xié)商,最后決定征求慧芬的意見,讓她代表知青拿個主意?;鄯乙谎劬驮阪?zhèn)東南河灘里發(fā)現(xiàn)了一座草木豐茂的土岡子,建議埋到那里。公社和生產(chǎn)大隊同意了。

      回河口鎮(zhèn)的頭天夜里她做了夢,發(fā)現(xiàn)土岡子還在,小巧的墳卻不在了。這讓夢中的她大驚失色,一直糾纏到天亮才醒過來。小巧已經(jīng)死了,世上再沒有這個似乎誰都可以作踐的人了,但是她的墳也被大水或者飄移的沙嶺子抹平,這讓慧芬的心疼得受不了。

      后來一輩子都像捧個寶一樣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丈夫要隨她一起去,她不讓,堅持一個人回河口鎮(zhèn)。還是那趟逢站必停的綠皮火車,車上的乘警已換了別人,下車后她沒進鎮(zhèn)子就直接跑去了黃河灘,遠遠地就看清了小巧小小的墳頭還在那個土岡上!太好了,她的夢是假的!走近了就有了新發(fā)現(xiàn),讓她的心撲通通狂跳不止!有人替小巧添過墳!開始她以為是鎮(zhèn)上的好心人做的,多半是女人,男人們心狠,加上小巧死因未明,是個男人都要避嫌。但竟不是!她回到鎮(zhèn)子上,在李拐棍家的干店里住下,詢問起李家的女人,“機關(guān)槍”搖頭,說她可以打包票,不但她不會去給張小巧添墳,鎮(zhèn)上是個女人也都不敢去接近那座墳,更別說為她添墳了。張小巧是兇死,案子一直沒破,死后陰魂指定不散,做了鬼也是個厲鬼,自打?qū)⑺裨谀莻€土岡上,鎮(zhèn)上的女人孩子再也不敢到那一片河灘上割草放羊,就是遠遠看見都要趕快繞開了走。慧芬后來又問了幾個鎮(zhèn)上的男人,發(fā)覺“機關(guān)槍”說的恐懼在他們心中也存在,平日里誰也不愿靠近那片河灘。鎮(zhèn)上已經(jīng)有了一種忌諱,說是張小巧死后怨氣沖天,靠近她的墳半里之遙都能感受到那一帶陰風(fēng)習(xí)習(xí),誰誰家的男人就是不小心被這股陰風(fēng)侵襲,年紀輕輕就死掉了。重回河口鎮(zhèn)的石慧芬心里“咯噔”響了一聲,她想這里面肯定另有隱情。

      重新歸來的石慧芬還在鎮(zhèn)上引發(fā)了另一種猜測:她是為張小巧來的,僅僅是為了在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更多的線索。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公安局認定張小巧的死與黎大眼無關(guān),就連那些喜歡嚼舌根的女人也都開始將懷疑的目光內(nèi)轉(zhuǎn),認定兇手就在鎮(zhèn)上。慧芬這次回來只住了兩天,她答應(yīng)過未婚夫要趕在除夕晚上回省城和他團聚。再次走在河口鎮(zhèn)大大小小的街巷里,慧芬第一次從一街兩旁向她投射過來的既詫異又興奮的目光里,感受到了這些目光后面隱藏的話語。黎大眼被抓后一直在河口鎮(zhèn)所在縣的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大半年也沒放,返城前她專門去看過他一次,不是為了見他,仍然是為了小巧。無論如何那時她仍然認為黎大眼是最有動機殺人的那一個。這次相見徹底毀掉了前1213/1214次列車乘警在她心中存留的最后一點體面。黎大眼變得瘋瘋癲癲,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她幾乎不能從他嘴里問出一句囫圇話來。但當(dāng)他意識到她就要離開他并且再也不會來見他時,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說了一堆胡言亂語。他說:“我有罪我想過殺她那天夜里我準備了錢雖然不多但也夠她打掉孩子的但她不答應(yīng)我就沒辦法了我心里想過殺她還帶了一把鐵路職工上班用的釘錘。”他又說:“可是我根本沒見到她我在她說的那個土岡上等了大半夜她都沒來夜里太冷我就想走誰知道是別人早替我把她殺了。”不是這些語無倫次的昏話,而是后來他突然吐出的那些話讓她幾乎從生理上驟然對他極度憎惡起來。他說:“你救救我我是想過要殺她我在家一遍遍演習(xí)過殺了她怎么挖坑把她埋了我真的想殺了她她真的把我逼得沒有辦法了除了殺人我只有自殺。關(guān)于自殺我也演習(xí)了多遍我想過上吊喝安眠片投河我不會游泳一頭扎進水里必死無疑?!弊詈竽敲创髠€子的男人忽然對著慧芬哈哈大笑起來說:“我沒有殺她,可是我向警察承認是我殺了她。我先是想用刀,后來用了繩子沒有勒死她還是用了刀,哈哈哈哈?!辈皇沁@些話而是說這些話時黎大眼那渾身顫抖的模樣讓她不愿再看他一眼,便三步并作兩步地跑走,一直跑出了監(jiān)獄大門。

      一名一直陪她的民警還想問她一句什么話,她卻只是努力抑制著一陣陣想要嘔吐的感覺丟了一句話給他:“兇手真不是他。”民警還想再問她為什么,她已在監(jiān)獄大門外擠上了一輛剛剛開過來停在站牌前的公交車。她站在這輛公交車車門扶手處干嘔了半天,公交車售票員說火車站到了。她補票下車奔進火車站買票上車,就此將自己和黎大眼的過往畫上了句號。張小巧的被殺像個漫長恐怖而且悲傷的故事一樣剛剛在她心中翻開了新的一頁。黎大眼沒有膽量殺人,他那個晚上在河口鎮(zhèn)車站下車后帶上了錘子也好,帶了別的兇器也好(警察后來從他身上還搜出一把荷蘭產(chǎn)的跳刀,檢查后發(fā)現(xiàn)沒有開刃),此刻都無法讓慧芬相信他就是殺死張小巧的兇手,真正的兇手就在河口鎮(zhèn)上,就在她重回東大街時從兩旁每一扇屋門后面感受到的那些鬼火般閃爍不定的目光之中。

      認定了這一點她心里仿佛點亮了另一盞燈,想起早在她和小巧一同下鄉(xiāng)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她便意識到這些既興奮又詭譎的目光的存在。這是那些下鄉(xiāng)前她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被貧窮造就的極端饑渴連同長久壓抑扭曲變形的男性的目光。那些年月里冬天的黃河灘上有時還會發(fā)現(xiàn)狼的蹤跡,從第一次看到那些閃閃爍爍的狼的目光后她就聯(lián)想到了上面那些目光,并且從下鄉(xiāng)落戶的第一天開始感覺到了某種真實存在的危險。這種危險很快化作一種不時就會在她的夢中出現(xiàn)的恐怖,讓她即使在夢里也會猛然驚厥起來。有一種對于自己新處境的朦朧直覺,越是到了深夜尤其是到了夢中越是清醒和強烈:她和小巧如同被不測的命運拋進了一片荒野,周圍到處是狼,她們倆隨時都有被這些閃爍著可怕目光的野獸吞噬掉的可能。

      這種極為恐怖又十分清醒和強烈的直覺也給了她力量和警惕。身為天生的美人坯子,她從小就被父母灌輸了一種比別的女孩子更強烈的自衛(wèi)意識,到了非下鄉(xiāng)插隊不可的年齡,她甚至請求母親為自己專門縫制了特別的內(nèi)衣褲。人到了河口鎮(zhèn),面對著那些時時在她和張小巧周遭閃爍不定的狼一樣的目光,她心中立馬響起警報,也就此開始了一場自我設(shè)防的戰(zhàn)爭。開始時還只是晚上堅決不出門,理由是她在家就這樣,十歲起父母就不準她晚上出門,到了這里出于安全的考慮她沒有理由不繼續(xù)這樣做。在這樁事上她是如此堅持,任何人說了都沒用,以后便沒有人再要她晚上出門。她一直很慶幸知青點上有她和小巧兩個女生,這樣她的身邊就會時常有個伴兒,白天晚上都能陪她并且相互壯膽。張小巧在省城有個家也等于沒有,兩人相比,小巧一年內(nèi)留在知青點的時間更長,這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但到底有小巧不在的時候,那樣的夜晚她便全部用來設(shè)防。她和小巧同住的土墻草頂?shù)姆孔拥那昂蟠霸绫粌扇她R心協(xié)力地裝上了鐵窗,任何人想破窗而入都沒那么容易。剩下要設(shè)防的是那扇門,為防備外人強行進入,小巧不在的夜晚她會干脆把床拉過來頂在門后,讓那想象中閃著餓狼一樣目光的男人只有打破門扇才能進入,而一旦如此就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吸引旁邊宿舍中的男知青趕來相救。

      下鄉(xiāng)第二年公社健全民兵組織,也將所有知青“健全”了進去,并給知青點發(fā)了一支56式半自動步槍?;鄯以趯W(xué)校里參加過軍訓(xùn),槍打得準,參加民兵訓(xùn)練格外積極,最終以優(yōu)異的射擊成績將這支槍留在了她和張小巧的宿舍。那些年全民皆兵,公社武裝部在發(fā)給她一支槍的同時還發(fā)給她一個彈夾的子彈。這以后她每天晚上睡下前都會將子彈上膛,將槍順放在身體一側(cè),聽到動靜舉槍就能打響。一天夜晚她不知是真聽到還是假聽到有人試圖將她和小巧的屋門端掉,便毫不猶豫地沖著那扇門開了一槍。這件事鬧得動靜挺大,縣人民武裝部都來了人,不管當(dāng)?shù)馗刹咳绾无q解,慧芬堅持認為當(dāng)夜就是有人要破門而入。盡管公社武裝部后來沒收了這支槍,河口鎮(zhèn)的大人孩子卻因此知道了她就是那個夜里聽到門響就開了一槍的剛烈女子,石慧芬聲名大振,連小巧也跟著沾光,以前常有不三不四的男青年來她們房間里找張小巧閑聊,自從她開了那一槍,這些浮浪就再也不來了。張小巧不好對她說什么,慧芬心里卻明白得緊,自己這一槍不但鎮(zhèn)住了別人,也鎮(zhèn)住了小巧,讓她不再敢往她們的房間里招蜂引蝶。往后的日子里她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那些無時無處不在投射到她身上的餓狼似的目光少了。人們對她的態(tài)度或者恭敬平和,或者不理不睬,無論哪一種,都讓她心安。雖如此,但她仍然沒有一天放松警惕。河口鎮(zhèn)可能是世上最窮苦的地方了,鎮(zhèn)上老老少少的光棍集合起來一大片,只要是個女子不管瞎子聾子傻子都能被人拐來給某人做老婆,但終歸狼多肉少。你讓更多的打不到食的狼怎么辦?所以待在這里一天,就要保持警惕一天,同時讓他們知道在她這里他們不但不能得逞還會死得極為難看。

      第二年慧芬回到河口鎮(zhèn),鎮(zhèn)上人對她再次回來為張小巧掃墓生出了更多的驚奇。有人開始換一種目光看待她的一舉一動,他們在心里想,相互之間也會議論說這個女子瘋了嗎,這么膽大,誰都知道兇手沒有被抓到,兇手就在鎮(zhèn)子上。此人夠膽肥的,殺了一個女知青一尸兩命還不夠,還要和公安以及這個省城來的女子較勁,年年不知什么時候就悄沒聲地去為死去的女知青添墳。他到底想干啥?張小巧肚里的孩子到底是那個倒霉的鐵路乘警的還是兇手的?她和他之間到底什么關(guān)系?如果那個孩子是他的,這一切倒是可以理解了。年年都要歸來的女知青當(dāng)年就是膽大的一個,敢對著夜里去撬她屋門的人開一槍的女孩子都不是善茬,連公安對兇手都束手無策,只能宣布結(jié)案,她卻一年一次回到鎮(zhèn)上來,為著一個只和她下鄉(xiāng)時住過一個房間的室友。但她年年回來,確實做成功了一件事:把張小巧被殺案像個新發(fā)的案子一樣重新翻騰出來,讓人過了一年又一年仍然不能忘卻。這種事也只有這樣一個女子做得出來。另外就是那個兇手,到了這時因為那個名叫石慧芬的女子年年都要回來,他們也就認定了兇手一定就是鎮(zhèn)子上的,他就是他們熟悉的那許多男人中的一個,平日里和他們一樣,該種地種地,該經(jīng)商經(jīng)商,別人家里鍋碗瓢盆,他家也一樣,孩子老婆,男婚女嫁,牲口莊稼。但只要女知青一來,他就不再是平日里那個人了,他又是數(shù)年前十幾年前幾十年前某個夜晚殺死一名已經(jīng)懷有身孕的叫張小巧的女知青的兇手了。一年中這個兇手和別人都一樣,但有兩個日子指定不同,一是女知青石慧芬回河口鎮(zhèn)為張小巧掃墓的日子,二是他避開眾人的耳目給被他殺死的張小巧添墳的日子。作為一名兇手他逃脫法律的懲罰已經(jīng)很久了,沒有人相信有一天他仍會惡有惡報、以命抵命,讓死者沉冤得雪,案情大白于天下。這有一點對不住所有鎮(zhèn)上一年年看熱鬧的人,但此人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一年一度總會帶給大家?guī)讉€激動不安的日子:名叫石慧芬的女知青又來到河口鎮(zhèn),即便人們早就不再盼望她能帶來新的線索、新的證據(jù),幫公安局破案,卻也總能帶給全體鎮(zhèn)上人一種只能由她本人帶來的激動和興奮,并讓他們在這樣一種心境中想起兇手此時的處境和心情。女知青每一年的到來就像一把刀,生生地削去了一年來埋在張小巧墳頭上的黃沙,讓她的冤情再次硬戳戳地橫杵在河口鎮(zhèn)人的心上,讓每個人都能想到不是別處,就是他們的家鄉(xiāng)河口鎮(zhèn),還欠著那個女知青母子兩條命呢。大多數(shù)鎮(zhèn)上人認為,這個給河口鎮(zhèn)帶來了丑聞的兇手也真夠該死的,都過了這么些年了你干的壞事仍在世間流傳,風(fēng)刮不走雨打不掉,你要是個人還不如悄悄地自我了斷算了,哪里沒有半截繩子、一把生銹的刀子讓你結(jié)果了自己呢?那時女知青指定不會再來,每年的黃河大水和河灘上的沙嶺子都會埋掉張小巧的墳頭,河口鎮(zhèn)也就此擺脫掉了這位每年都要來扒一層當(dāng)?shù)厝嗣嫫さ呐?。那樣豈不是好!

      他們有時也忍不住問這位女知青:“你年年都來,年年都抓不到兇手,你不是白來了嗎?”女知青這時就會對他們說:“白來也要來,再說也不是白來?!贝蠹衣牪欢脑挘瑓s也不便再問,只能繼續(xù)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再一次走向黃河灘上的土岡子,給死者上墳,有時看到她半夜里也會一個人走向那個荒涼的墳頭——其實它和鎮(zhèn)子還是有一點距離的——一直待到天色麻麻亮?xí)r才像個影子一樣走回來。

      一年一年地,河口鎮(zhèn)上的年輕人變成中年人,中年人變成老年人,孩子們長大成了青年,他們一直都看著這個女人,為了一個死去的室友,年年走在那條從鎮(zhèn)子通往河灘又從河灘折回來的小路上,不知疲倦。看樣子兇手她是抓不到的,僅僅是這樣走來走去她怎么能抓到他呢?如果一直都抓不到兇手,她到底想要一個什么結(jié)果呢?有人說也許每年來這里一趟,在這條小路上走來走去就是她要的結(jié)果。誰知道呢,也許是真的。她這樣只是為了自己的心。就像當(dāng)初傳出來的那個謠言里說的,她自己也是兇手,她可能沒有親手殺死張小巧,但在張小巧的死亡里她也有自己的一份罪責(zé)。她每年回來只是為了向死者懺悔,讓自己可以一年年繼續(xù)活下去。

      其實真不是這樣。不是上一年回河口鎮(zhèn)時她在小巧墳頭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兇手在為小巧圓墳,第二年她是不是會再來都要兩說。那個除夕她回到省城見了未婚夫頭一句話就是:“我發(fā)現(xiàn)他了。”未婚夫被她說糊涂了,問這個“他”是誰。她說:“就是他,那個兇手?!彼鏇]有想到別人都以為小巧的案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卻才發(fā)現(xiàn)兇手剛剛暴露。“這個家伙太可惡,他用他的辦法告訴我他仍然逍遙法外,故意對我發(fā)起了挑釁?!薄八髅靼装椎刈屛抑?,他就在河口鎮(zhèn)上,但我就是拿他沒有任何辦法?!薄疤扉L日久他總會暴露的,”未婚夫?qū)捨克?,“明年咱們還去,告訴他我們也不是那么容易認輸?shù)摹!薄斑@次你去了三天,以后每年你都去那里三天,目的就是讓他也明白,沒有人容易死去,就連張小巧也不會那么容易。因為有你。”“每年只去三天,多一天都沒有,但這三天會讓他明白,案子沒有結(jié)束,我們和他的事沒有結(jié)束。只要我們活著,說不定哪一天正義就能得到伸張?!本褪且驗檎煞蜻@幾句話,她在以后的五十幾年中年年都要來一次河口鎮(zhèn),有時住三天,但有時也會多住幾天,畢竟她想讓他知道,她只要愿意,仍然可以做得比他想象的更為強勢,因為她是正義的一方。

      唯一的遺憾是他沒有暴露,但仍像要履行一個承諾似的,年年都讓她發(fā)現(xiàn)他又一次為小巧圓了墳。她的疑問在心中像荒草一樣生長:他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做?僅僅是為了在一場馬拉松式的比拼中要顯得比她更強勢、不親眼看到她認輸他就不收兵嗎?如果是這樣,他就不只是更可惡,而是更可恨了!

      如果有一個人問她,在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堅持里面,有沒有別的原因?當(dāng)然有。從年輕的時候起,雖然忘不了小巧的死,但她也并不是每年都真想回河口鎮(zhèn)一趟的??偸沁@樣,每年指不定什么時候,大多是在夜里,但有時也會在白天,她坐著打一個盹,就夢見了張小巧,還像是年輕的時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來,對她說:“慧芬,不是你給我?guī)砹死璐笱?,我怎么會死?還死得這么慘。”“我死了以后,連個報仇申冤的人也沒有,所以我只能來糾纏你。你應(yīng)該對我的死負責(zé)?!边@時石慧芬就會和她爭辯:“不,你的死跟我啥關(guān)系也沒有??祀x開我?!钡珡埿∏苫钪鴷r就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打發(fā)掉的女子,她這時會蠻不講理地纏住慧芬,說:“想讓我離開你也容易,那就找到那個殺死我的人,讓他抵命。這樣我們之間就沒有事情了,我也不會怪你了。總之為我報仇雪恨是你的責(zé)任?!钡搅诉@些年,她還會補上一句:“你都這么老了,離死期也不遠了,為我報仇是你活在人間要做的唯一有意義的事情?!薄斑@一輩子你過得不錯,主要是嫁了個好丈夫,可這和你自己有什么相干呢?你總不能讓自己一生一事無成吧?”張小巧說這句話時時常笑嘻嘻的,特別讓她生氣,好像她一生除了嫁個好丈夫之外真的一事無成似的。難道她幫丈夫養(yǎng)大了一兒一女不算是成功嗎?她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經(jīng)營了很好的婚姻不是大成功嗎?她在自己的領(lǐng)域成了一位知名學(xué)者不算是成就嗎?不,不算。她心里知道,至少在張小巧那里不算。她有時會猛地想到張小巧也許是對的,如果不是她把黎大眼介紹給了張小巧,張小巧就不會死,而且只要拿她一生的成功和幸福與張小巧的案子相比較,她自己都知道就重量而言兩者完全不在一個量級。沒有一個人的成功與幸福的重量可以抵得上另一個活潑潑的生命的慘死。而且這件事她打年輕時就開始做了,別人看她每年回河口鎮(zhèn)一趟是要幫小巧掃墓,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去掃墓而是去破案,以她的方法破案。她這輩子要是個福爾摩斯就好了,她要是個福爾摩斯案子早破了,但她不是,年輕時不是老了仍然不是,她只能用自己的笨法子拿出一生的時間去破這個案。她年年回河口鎮(zhèn)去,是要以這樣的方式讓兇手明白,他當(dāng)年犯下的罪行一直都沒有被人忘記,最主要的是一直沒有被她忘記,而只要她沒有忘記他就不能忘記,捎帶著整個河口鎮(zhèn)的人都不能忘記。你說她有一種偏執(zhí)性的認知她也認了,但她打年輕時就是這么想的:人是不能犯罪的,一旦犯罪,只要世上還有人不讓他忘卻,罪犯就會一直處于自我懲罰的狀態(tài)里。事實上她年復(fù)一年地回到河口鎮(zhèn)就是在懲罰兇手,她盼著總有一天他的精神會崩潰,那時不是她去找他,他就會來找她的,對吧?

      最近這些年她每年堅持回河口鎮(zhèn)來還為了黎大眼。黎大眼是這個故事里的龍?zhí)兹宋铮?jīng)出現(xiàn)在故事中心,聯(lián)結(jié)著故事中的兩個女孩子,結(jié)局卻是悲劇性的。張小巧死后,黎大眼雖然被認為不是兇手,卻仍然被關(guān)了將近一年才無罪釋放。這以后他的日子過得很不好,他不是殺人犯,但在別人心中他身上仍然籠罩著一個殺人犯的影子。被釋放時他已被鐵路部門從乘警中除了名?;厥〕呛笏谒赣H當(dāng)工長的汽車制造廠找了一份工作,結(jié)了婚,但據(jù)說家庭生活很不幸福,最后得了抑郁癥,活到退休那年念叨著“我不是兇手我不是兇手”從一座五十層高的酒店大樓的樓頂上跳下來,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這件事在石慧芬心中蕩開了新的一輪巨大的漣漪,黎大眼還活著河口鎮(zhèn)上的兇手殺死的就只是張小巧母子,黎大眼死了他就又欠下了一條人命,第三條人命。最后還有第四條人命,那是她自己。年邁的石慧芬盤點自己的人生,發(fā)現(xiàn)她的人生無論如何也早就被這個兇手毀掉了,她被這個兇手深刻地悲劇性地牽扯進了張小巧的案子里,數(shù)十年無法走出。兇手不但殺了張小巧母子、黎大眼,也殺了她自己。不,她還沒有死,但也快了,她在最近一次體檢時查出了某種不治之癥。如果他還能夠像守在一條戰(zhàn)壕后面一樣守在河口鎮(zhèn)讓她堅持做了一生的事情沒有結(jié)果,那么事實上他也讓她把自己的一條命賠了進去。她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石慧芬老人最后一次來河口鎮(zhèn)的第三個夜晚,又一次出現(xiàn)在張小巧的墳前。明天她就要走了,她想最好自己能在這里多坐一會兒。她的日子不多了,雖然這些年她一直在心里念叨丈夫生前講給她聽用來鼓舞她的那句話:“沒有人容易死去,沒有人容易死去……”但她還是要死了,臨行前她又在醫(yī)院做了一次復(fù)查,醫(yī)生告訴她患的這種癌非常罕見,上千萬人中才有一個?!澳隳艿眠@種病真比中彩票頭等獎都難,”醫(yī)生看著她的檢查結(jié)果還調(diào)侃了一句,“你最多還能再活上一年。不過誰又知道呢,也許你還能活上好多年呢,那就要看天意了。”這是一個長得有幾分像年輕時的張小巧的女醫(yī)生,活潑,愛開玩笑,邊說邊不停地挪動身子,讓年邁的石慧芬一時間擔(dān)心起她身后的座椅來?!澳阒绬幔俊迸t(yī)生接著說下去,語速很快,“有些題就連最聰明的人也解答不了,它們在計算機科學(xué)領(lǐng)域被稱為不可解問題。不可解問題指的是這樣一種問題: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一個正確的算法來解決。雖然不可思議,但這種問題被證明確實是存在的?!彼@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女醫(yī)生不但是一名學(xué)貫中西的好大夫,還是一名計算機科學(xué)的愛好者和發(fā)燒友。但她顯然不知道自己正在以調(diào)笑的語氣談?wù)摰恼鞘鄯依先说膶I(yè)?!安豢山鈫栴}在計算機科學(xué)領(lǐng)域又稱為NP問題?!迸t(yī)生還要說下去,面前的病人卻已站了起來,她不想聽一位可能只是從某一本科學(xué)普及讀物中對NP問題有所了解的外行談?wù)撍约旱膶I(yè),她顫巍巍地站起來離開,心里涌出的居然不是由一次死亡判決帶給她的靈魂級別的震顫,而是另一種超越了死亡之閥、來自某個宇外星空的神秘信息。

      張小巧,不錯,是她,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可解問題,并因為成了這樣一個問題而一直沒有死,不是石慧芬不讓小巧死而是小巧自己不愿意就那么死。小巧不曾活在人間,但她一直活在那個給石慧芬發(fā)來神秘信息的宇外星空,小巧就在那里俯瞰著石慧芬,像生前那樣毫不體恤石慧芬的難處,還一直在埋怨石慧芬為什么沒有解開那道題:殺死她的兇手到底是誰?小巧在那個能夠俯瞰到石慧芬的空間里皺著眉頭,仿佛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兇手是誰(呸,按常理說她應(yīng)當(dāng)知道,但如果兇手是個陌生人,她就有可能真的不知道?。坏┧耐也逵巡荒軒退忾_這道題,就再也沒人能夠幫她做成此事,而她的冤屈也將永墮恨海,每一片波濤都會從無限遠的外宇宙向世間傳來一聲嘆息。

      慧芬在小巧墳前重新以一種老年人才會有的不講究的姿態(tài)坐下,她想自己可能需要對活著時特別喜歡埋怨人的小巧做一些自我辯解,都五十三年了,該做的事她都做了,但兇手是個比她更狠的角色。他聰明到有可能一開始就看出了她的軟肋,知道她數(shù)十年來一直堅持每年一次回到河口鎮(zhèn)來是她能拿出來的唯一的招式、僅有的算法,雖然這樣她仍然拿他沒有辦法。她那個算法解不了他這道題。只要沒有證據(jù)她就是知道他是誰也拿他沒有辦法,何況她并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他是一群人中的一個,一個由許多對象組成的集合中的一個對象?!凹嫌扇舾蓚€確定的、相異的對象構(gòu)成”,有關(guān)集合的教科書上這么說。不知為何這句信馬由韁地想到的話居然深深撼動了她的心,不,是其中的兩個定語撼動了她的心,一個是“確定”,另一個是“相異”,難道一個集合不能由許多相同的對象組成嗎?由此可見這個判定句還是有漏洞。不知為什么,她現(xiàn)在忽然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個過去多年里一直沒有看到的真相:當(dāng)年在河口鎮(zhèn),像小巧遭遇的這種事早晚都會發(fā)生,當(dāng)然不是說小巧早晚都一定會被河口鎮(zhèn)某個不知名的男人殺死,而是另外一種情景,具體是什么情景她還沒有認真去想,值得去想。張小巧是一個大集合中的對象,河口鎮(zhèn)人就是那個大集合。她和小巧自從插隊到了這里后就成了這個大集合中的眾多對象里的兩個。這時她又想起了冬天白雪皚皚的河灘上閃爍不定的狼的目光,那里也存在一個集合,集合里的對象有著共同的本質(zhì),并且構(gòu)成了一種特定時間特定條件下的特定景況。

      她不能再這樣想下去了,夜暗如墨,黃河的風(fēng)從背后吹來,有點冷,聲音和黑暗雜在一起,有點陰森。她正在做的事和任何自然科學(xué)都沒有相干,但是有一件事她今天想得更清楚了:河口鎮(zhèn)終歸放不過張小巧,原因不僅僅是她在這個大集合之內(nèi)。不,其實也不能都算成是河口鎮(zhèn)的事兒。是那個特別的時空Q0TMsLxpZSOZT2U8Mwn2y/P1z5cOk6HGkePq5oCLQ+w=,她和張小巧連同可作為一個大集合的河口鎮(zhèn)人都處在這個時空之中。后者是一個更大的集合,他們和她們倆都在那個更大的集合里,既是“確定的”,又是“相異的”,在很多情況下還有可能是“相同的”。在大學(xué)里作為知名學(xué)者的她也寫過一本關(guān)于集合論的書,她在書中將大集合中的對象稱為“件”“元素”和“條件”,總之都是些概念,但她現(xiàn)在知道,一個時代的大集合里的“件”“元素”“條件”不全是概念,它們有時候也是曾在這個集合里生活過并一直活到死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除了是這個集合里的“件”“元素”“條件”之外,還有“確定”“相異”,乃至于“相同”的呼吸、心跳、感覺、思想、欲望、個性、夢和神往。每一個這種集合中的“件”“元素”“條件”還都有自己過往的生命史和它們向今天和未來展開的生命史。相比較而言,他們或她們自己只不過是某個集合中的子集乃至于子集中更小的子集。她一輩子都在研究集合論卻并不喜歡與人進行形而上學(xué)方面的討論,丈夫在世時偶爾會拿這個開她一點玩笑。其實在那個大集合中還應(yīng)當(dāng)有悲傷的位置,人們的感情遭際、喜怒哀樂,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失望與希望像白晝與黑夜一樣交替變幻,等等。他們在生命的不同階段還都有或強或弱的性的渴望。啊,不是還都有,而是都有,很強大很原始的渴望。和生存本身一樣強大、野性、不可遏制的渴望。啊,她今天想到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呀,可她想做的只是跟小巧告別,跟她與河口鎮(zhèn)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糾纏告別,甚至也是在跟兇手告別。明年她或許就不能來了。這件事兇手應(yīng)當(dāng)知道,雖然她這次來到河口鎮(zhèn)后只和李拐棍家的“機關(guān)槍”說過一次。但是全鎮(zhèn)人都知道,“機關(guān)槍”是大喇叭。小巧,不是我不想抓到他,是我真的做不到。她甚至也想和兇手說句話:“是的,你真的很厲害。你像計算機科學(xué)中著名的NP完全問題一樣無法破解。”

      還有丈夫那句話,看來也不是真理。沒有人容易死去。不,現(xiàn)在她能想到的是另一句話:人是多么容易死去。對于張小巧的案件,她堅持了五十多年,還是沒有抓到兇手,張小巧還是要這樣死去。

      但是她的時刻——也是張小巧的時刻——還是來了。黑暗中一把冰冷的匕首逼上了她的頸,并在那里向皮膚下的血管用力。她一聲喊也發(fā)不出。驚慌是避免不了的,但很快過去了,她迅速鎮(zhèn)靜下來。這個兇手沒那么NP,不,他還真是蠢哪,根本不像她想的那樣又聰明又強悍。他中了她的招兒。他只要再多等一會兒,等她站起離開,張小巧的死就真有可能成為不可解的難題,那會兒她會誠心實意地對他舉起白旗,說:“行了,到此為止,我輸了?!睕]有了她的每年到來兇手仍會來為張小巧添墳嗎?萬一她不再繼續(xù)向兇手叫板,他是不是會覺得事情突然變得索然無味了,不想再去關(guān)照面前這座早晚總是要被大水或者沙嶺子抹平的小小墳頭呢?真要如此,過不了多少年河口鎮(zhèn)恐怕連最后一個能記起張小巧的人也沒有了吧?小巧的名字、她的被害將和一直在飛逝的宇宙時空這么一個偌大的集合一同歸入窮寂。窮寂是更大的一種集合,大得超越了全部人類的心智和想象力。什么時候了她還能這樣亂想,但她也正是一邊這么亂想一邊就鎮(zhèn)靜了下來。當(dāng)然也因為那片冰涼的刃鋒沒有繼續(xù)用力向她的頸部做深度切割,就在那個將要切破仍沒切破皮膚的時刻停下了。

      張小巧死后被發(fā)現(xiàn)就是這樣的切割造成頸部大傷口,它導(dǎo)致了大量出血,然后才是死亡。張小巧那一刻犯的錯誤就是她一直在奮力掙扎,掙扎本身為她帶來了更快的死亡。當(dāng)年那個法醫(yī)就是這樣對她說的。依那個長著一臉大胡子的法醫(yī)的意思,仿佛不是兇手而是小巧自己殺了自己。但這件事到底在數(shù)十年前就提醒了她,一旦與這種時刻相遇絕對不能掙扎。說她鎮(zhèn)靜下來了其實一點兒也不真實,不過她沒有掙扎卻是這一刻做得最正確的事。沒有掙扎的另一個解釋是她的一只手正伸向滾落在身邊的包包,手指已經(jīng)觸摸到了包里一個藏了幾十年的硬硬的小東西。還是她頭一年要回到河口鎮(zhèn)上來,畢業(yè)后就成了知名電子戰(zhàn)專家的未婚夫?qū)iT為她準備了這么個小巧的護身寶貝,個頭不大,一旦冷不丁杵到人的皮膚上卻能迅速讓被杵的對象短暫地發(fā)生重度眩暈并失去運動功能?;鄯耶?dāng)時說這還不行,人不能動了但必須還能說話。她既要一招制敵又要讓兇手回答她所有的問題。她有太多問題需要他回答。

      黑暗蒙蔽了兇手的雙眼,一直等到她反手把那個小東西硬硬地戳到他臉上,剎那間被它的強大電流擊倒的不只是身后那個蒙面的男人還有她自己,對方通過刀刃和她自己形成了回路。兩個人同時倒地時她仍沒有忘記死死地將那個小東西繼續(xù)抵在男人身上,在令他一陣陣痙攣式抽搐的同時她自己慢慢地坐起來,一把扯下了他臉上的黑紗,同時丟開了那個寶貝。丈夫做這個東西時還給它起了一個“防狼杵”的雅號,如果她一直將這個東西杵在對手身上他甚至?xí)杆倩柝?。接下來的事情已?jīng)不需要她做了,兩名河口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已經(jīng)上前摁住了男人,并迅速給他戴上了手銬。

      月光也在此刻照臨了這片廣大荒涼的黃河灘,讓她大致認出了他是誰。雖然她過去也把他當(dāng)成那個大集合中的一個,但親眼看到居然是這一個而不是那一個時,她仍然吃了一驚。

      兩名警察說,多年前河口鎮(zhèn)和所在縣并沒有忘掉張小巧案。他們要感激慧芬老人。她每年都要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雖然啥都不說,卻年復(fù)一年地提醒他們張小巧的案還沒有破。而在她留在河口鎮(zhèn)的幾天里,他們一直暗中盯著她,隨時準備出手保護她不受罪犯的傷害。

      “你們……真的……堅持了幾十年?”她問他們,這件事她確實從沒有想過,以前還以為他們早就忘了張小巧一案呢。

      “你一個老人家都能堅持幾十年,我們?yōu)槭裁床荒??”一名老資格的警察道,“哎,對了,有件事我們一直想問問您。您每年來一遭,尤其是最近這些年,常在三更半夜里到這里坐著,不是真想把自己當(dāng)誘餌,釣他出來吧?您這樣做是很容易被傷害到的?!?/p>

      “他要是真能傷害到我,就讓他傷害好了。”慧芬老人回答,“只要能讓他暴露……他傷害了我,自己也就暴露了。再說我還有這個?!彼e起那個救了她命的小東西給他們看。

      警察要帶罪犯離開,她阻止他們說:

      “我現(xiàn)在就想單獨問問他,行嗎?”

      兩名警察交換了一下眼神,點了頭。

      “你們可以離開一點嗎?”她又道。

      警察走遠了一點,覺得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才站住,湊在一塊抽煙。

      “怎么……是你?”她回頭問他,聲音也顫抖起來。

      那個半躺在地上的龐大身軀動了一下,沒有回答。

      “為啥是你?”她再次顫聲問他。他的不回答在她心中點燃了怒火。

      “為啥……你覺得不該是我?”地上的男人道。

      好,終于開口了?;鄯依先擞X得平靜了許多。

      “這么多年,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巧?”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小巧死了多少年,這個問題就藏在她心里多少年。而且一旦想起來,她就渾身打戰(zhàn)。

      “你不是我們這種……這種男人……能夠弄到手的女人?!蹦腥讼袷撬妓髁艘幌虏呕卮鸬?,“自從你們……你們倆來到河口鎮(zhèn)……第一天我們就知道,你早晚是要走的。你生得太漂亮了??墒撬覀儾幌矚g叫她的名字,背后都叫她張小丑……人又矮,臉又黑,脾氣又暴躁,應(yīng)當(dāng)能在鎮(zhèn)上留下?!?/p>

      “怎么?我們來到第一天,你們……就想到要把我們留下?留下做什么?”問完最后一句話她就后悔了。太多余。

      他并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要想留下她,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她辦了。只要把她辦了,讓她懷了孕,她就走不了了。”

      “……”

      “別以為我們啥都不知道,她家境怎么回事我們都知道……她沒有家,哥嫂根本不想讓她再回去。再說那也不是她的親哥嫂。她是一個應(yīng)該留在河口鎮(zhèn)做我們這種人老婆的女人?!?/p>

      “……”

      “但是到了后來……發(fā)現(xiàn)連她這樣的女人也不會留在河口鎮(zhèn)。在這件事上我們都想錯了?!?/p>

      “你就是為這個殺了她?”

      “不,開始我只是想上她……一個男人,想要一個女人,她還是那么丑、那么可憐的一個……但她背叛了我們,她讓她自己出乎了我們的意料……她早早地讓一個根本不會要他的鐵路警察給上了,還懷了這個雜種的孩子……這種時候,你知道男人會多生氣嗎?……但就是這樣我起初也沒想過要弄死她……那天夜里我在鐵路下面的河灘里發(fā)現(xiàn)了她,我開頭只是想辦了她……這樣一個女人,沒有背景,沒有關(guān)系,還沒有家,下了鄉(xiāng)就別想再回城里……你只要辦了她,再給她點兒甜頭,她就是我的人了……當(dāng)年這種事情并不稀奇……我要是沒發(fā)現(xiàn)她是到那里去等她的那個野男人就好了……那個乘警根本不會娶她做老婆,只會跟她瞎搞……我生氣了,但我還是沒想過要殺死她,只是想問她為啥連她也看不起我們河口鎮(zhèn)的男人……河口鎮(zhèn)人也是人,為啥她就不能留在這里和我過日子?”

      “她——小巧——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

      “她是怎么說的……她說,呸。朝我臉上吐口水,拼命掙扎,抓破了我的臉。上頭總共給我們河口鎮(zhèn)分來兩個女知青……你和她,可她根本就不承認自己是應(yīng)該留下給我們做老婆的那個……我被她激怒了……我說你都讓別人把肚子搞大了,這個時候除了我們河口鎮(zhèn)的男人誰還會要你……你等的那個人根本不會來了,他起頭就沒想過娶你……但她還是罵我,一直罵,罵得賊難聽……我惱了,說信不信,我手里有刀,我弄死你。她更生氣了,說:‘我不信你敢。你要是敢就弄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可要是弄死我,你這輩子也完了,警察會抓到你,把你槍斃了……’她就是這么說的,讓我越來越生氣,她還拼命掙扎……其實我把刀子架到她脖子上只是想嚇唬她,讓她從了我……我承認當(dāng)時我也有點上頭了。等我想到要把刀拿開時她已經(jīng)死了?!?/p>

      “你還是殺了她!不,是殺了她母子兩個!”她憤怒地大叫,眼淚也涌出來。

      “那又如何?就是發(fā)現(xiàn)她死了我還是覺得她應(yīng)該是我的女人……我一直都為她留著這個墳頭,就是想在心里留下那個念想……她不該那么容易死掉。她死了以后我還吃了一驚呢,人是多么容易死掉??!她本來應(yīng)當(dāng)留在河口鎮(zhèn)上和我好好過日子,生兒育女,但是……好吧,我錯了,我對不起她。既然都這樣了,我能做的事就是不讓自己忘掉她……你說過一句話,說得很對,在河口鎮(zhèn)到處傳揚:‘沒有人容易死掉?!堑?,就是你這句話,讓我覺得哪怕像她這么個人,活著時沒人待見,死后也不會有人憐惜……我不能那么容易就讓她死掉。”

      他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讓她大為震驚。

      “不讓她那么容易死掉也容易,就是讓這個墳頭一直留在這兒,一直留在這兒,不讓每年的黃河大水或者沙嶺子把它抹平……我這么做了,后來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你每年都來。我知道你來干啥,你來找我。你和我一樣不想讓她那么容易死去。在這一點上我們竟然走到一起了。可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你找到的。今天之所以讓你找到了我,原因很簡單,我上當(dāng)了。你一到鎮(zhèn)子上就說你要死了,你得了一種名字稀奇古怪的癌,只有半年的活頭了,明年你就不會再來了……既然這樣,我就應(yīng)該讓你知道,不管你來還是不來,都不用擔(dān)心,小巧會一直留在這里,她的人、她的墳,一直都會留在這里,無論多大的黃河水和沙嶺子都不能埋掉它。只要我活著它們就別想埋掉它。小巧是我殺死的,只有這樣她生前死后才會一直都是我的人。過去是,今天還是,活著的時候是,死了以后還是。這和你來不來都不相干?!?/p>

      “你是個變態(tài)!你撒謊!你一直都恨我,都想殺我,過去是不敢,但為什么今天敢了?你明知道殺了我你就暴露了,眼下破案的手段跟過去不一樣,只要動了刀你就逃不了!”

      “因為……你說你得了不治之癥是假的,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我才是那個得了不治之癥只剩下半年活頭的人,你信嗎?你不信我這里有從省城醫(yī)院帶回來的診斷書。我前天剛從那里回來?!?/p>

      “你說啥?你——”

      “我其實根本不想殺你,就像當(dāng)年我不想殺小巧一樣。但我擋不住我自個兒……我就要死了,可我仍想再試試像你這樣大城市的、我們鄉(xiāng)下人一輩子都高攀不起的女人,是不是也像張小巧那么容易死掉……我都奇了怪了,你們這種女人的命怎么那么薄脆,就像玻璃玩具似的,讓我們這種粗手粗腳的人摸一把就碎掉了……不,我又錯了,你到底不是張小巧,你有自己的辦法保護你不像她那么容易死掉?!?/p>

      “……”

      “好啦,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這回我不想再逃了,事情總要有個了結(jié)……其實多少年來我一直都想以命抵命,一直都想讓你、讓全河口鎮(zhèn)的人知道,小巧是我殺的。他們其實也都想上她,不給上就弄死她,可他們都沒有我這樣的膽量,他們只是嘴上說說,可是我真干了,哈哈……雖說她生前沒能成為我的女人,但她死后……她死后到底成了我的女人,并且再也沒有離開河口鎮(zhèn)?!?/p>

      “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慧芬老人流淚罵道,“你沒有人性……你殺死小巧,一尸兩命,就從沒有過一點懺悔之心嗎?”

      “罵吧,你罵我啥都成。我不恨你……我只恨自己沒有生在你們省城大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卻生在了河口鎮(zhèn)自己家的土炕頭上……說到底,我們之間的差別不就是這個嗎?除了這個你還能想到別的?我們這種人,一輩子也想做點驚天動地的事,可到了最后,卻只做了一件事:殺死一個女人。說實話不值。有時候想起來,真的很羞愧。不過我說這些,你不會有感覺的。你有感覺嗎?你沒有,那我們還有什么可談的呢?”

      石慧芬老人在幫助河口鎮(zhèn)所在縣警方破了數(shù)十年前的一樁積案后又活了很多年。這些年里張小巧又來過一次,這次她是高高興興、歡歡喜喜地來的,打扮得也漂亮,比慧芬老人年輕時見到的最漂亮的她還要漂亮。這是一個外面淅淅瀝瀝下雨的秋天的拂曉,張小巧像是趕了很遠的道兒回來的,臉上汗津津的,喘著粗氣,對像是仍住在知青點的慧芬老人說:“謝謝你慧芬,原諒我當(dāng)年脾氣不好,老是跟你慪氣,你知道那都是因為我嫉妒你有家,生得比我好,你的命也一定會比我好……不過這次我真的要走了,我們再見?!彼龥]有再說別的。雖說是在夢中,慧芬老人心里卻十分清亮,明白小巧這是來向自己告別。因為她的案子破了,兇手得到了懲罰,最高興的當(dāng)然是小巧本人?;鄯依先艘灿X得再沒有什么話跟小巧說了,就那么看著她笑吟吟地來,又笑吟吟地轉(zhuǎn)身離開。接著慧芬老人醒了,知道這不全是一場夢,是她延續(xù)了一生的噩夢結(jié)束了。張小巧不會再來看她了。她和張小巧的故事真的結(jié)束了。不錯,她以后再也沒有在夢中見到過張小巧。

      她不止一次地想,還是應(yīng)了丈夫生前的那句話——沒有人容易死去。這么想的時候,她仿佛聽到了無限遠的外宇宙向世間傳來的那一聲聲波濤。

      原載《芙蓉》2024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蘇日娜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人心和天意

      朱秀海

      《沒有人容易死去》中的故事從發(fā)生到今天,已經(jīng)延宕了50年。在寫作這個故事的過程中,真正引起我思考的是:為什么像張小巧這樣一個人的死,能讓我在數(shù)十年過后仍然不能忘卻,并把它演繹成一個罪惡終將得到懲罰、正義終將到來的故事呈現(xiàn)給讀者?在這個過程05d34d2945b8572e7c6fe10a18bd2a59536acd0f58527195f9f3f42b4050e33a中存在著一種什么樣的能夠使得沉冤得雪的力量?

      也許讀者會認為,這種力量來自作者的記憶。這樣說并沒有錯。只要作者一直記得那個死者,并為她寫出了這樣一個故事和結(jié)局,張小巧的沉冤得雪就得到了實現(xiàn)。但我認為沒有這么簡單,因為還存在著一個作者的力量來自何方的問題。

      在關(guān)于人心善惡的辯論中,儒家分成了針鋒相對的兩派。而西方法律體系和政治制度建立的基礎(chǔ)之一就是假定人性本惡。年輕時我們習(xí)慣于不加思索地相信這樣的理念,并將它廣泛用于對人心或曰人性的觀察,以為這就是對人性的深刻洞察,而且世事難料,人生艱難,隨著時光流逝,我們還會痛心地發(fā)現(xiàn)無論是秦皇漢武還是每一個朝朝暮暮為生計掙扎的芥豆小民,在人性的深淵般的黑暗面前,都有可能動輒敗下陣來。如果你的一生足夠漫長,到了暮年,甚至都有可能想到,這樣的一種世態(tài)就是我們?nèi)松娜粘!?/p>

      無論你是一名讀書萬卷的理想主義者,還是目不識丁的市井小民,這樣的醒悟都會崩潰。試想一下,在我們漫長的一生中,偶爾遭遇一次不公甚至不幸,還是可以忍受的,但一旦明白遭受這樣的不公和不幸是你人生的常態(tài),你可能就沒有那么淡定了。如果這就是生命的真相,活著還是值得的嗎?

      好在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在人心之外還有天意。或者說,在人心或曰人性的黑暗的另一面,就是更多的光明。

      時光真好,它不僅是歷史的雕刻師,更是人心的雕刻師。如果你也活到了古稀之年,有一天或許就會明白,孟子講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不是空言。孟子的意思是天意就是人心。孟子是不可救藥的性善論者,而且他是有道理的。這個道理就是:如果我們賴以存活的人世間大致上是太平的,有秩序的,不是叢林世界,我們信賴并依仗著公平、正義應(yīng)該得到實現(xiàn)的理念一天天活在世間的事實仍在,那像薩特講的“他人即地獄”、海德格爾講的“在世就是沉淪”之類的看法就可能不是真理,至少是很難被充分證實的。這是我們每個善良人的喜訊,它在讓我們明白人心的黑暗是日常的,同時還明白并堅信另一個理念:人心或人性的光明不但一直存在,而且是比黑暗更強大的人世的日常。在崎嶇不平的人心之上,仍然存在著永恒的天意或曰天心,后者比前者更為強大。

      感謝《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這篇小說,更希望讀者朋友們喜歡這篇小說。謝謝大家。

      朱秀海,作家、編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有《癡情》《穿越死亡》《波濤洶涌》《音樂會》《喬家大院》《兵臨磧口》《遠去的白馬》等;中短篇小說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維度空間》《永不妥協(xié)》等;散文集有《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處》《一個人的車站》等;電視劇作品《百姓》《波濤洶涌》《軍歌嘹亮》《喬家大院》《天地民心》《誠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鷹》等。舊體詩集有《升虛邑詩存》《升虛邑詩存續(xù)編》《升虛邑詩存又續(xù)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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