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不相識的三男兩女,與外界斷絕聯(lián)絡的十四天,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新鮮的環(huán)境和人際關系……野營愛好者們是為探索自然,還是為探索彼此的身體抑或靈魂?看似浪漫的荒野之旅,將會上演怎樣的劇情?以致多年以后仍有人無法走出那片荒野。
遠離人類居所的深谷之夜,一切生物銷聲匿跡。由于海拔較高,這里幾乎連蚊子也沒有。篝火自傍晚時分就開始燃燒,形狀各異的灰燼不斷在空氣中跳躍,經風一吹,飄向更深的山谷。無風時,它們便黏附在兩人的頭發(fā)和皮膚上。他們剛結束一場性愛,此時連上衣也沒有穿,依偎在火堆之旁,凝視焰火、焰火背后的夜色,以及夜色上空星辰密布的穹頂。他習慣性地在避孕套尾端打個結,隨手丟進火堆。那薄薄的乳膠材質連同里面的液體幾秒鐘的工夫便化成煙霧消散無蹤。
“你干嗎燒了它?”女人說。即便躬身而坐,她肚腹間也沒有贅肉,這是常年行走于戶外的緣故。不過人到中年,那雙乳房難免有些下垂,此時在火光映照下呈現健康的橘紅色。她挽住他的右臂,臉頰貼靠著他三角肌皮膚上的青色鹿頭。鹿頭是他年輕時文上去的,如今已有些褪色。正是由于這個文身圖案,人們都放棄他的真名而叫他森鹿?!安蝗荒??”森鹿說。結婚多年,有時他仍然猜不透她的心思?!皯撀衿饋怼!逼掭p聲回答?;鹧婵梢宰尡茉刑姿查g消失,土壤則需要漫長時間來分解它。除此之外,他不明白燒掉和掩埋還有什么區(qū)別?!昂玫模麓温衿饋??!彼f。這并不是敷衍她,只是此時此刻,在廣袤天地之間一堆篝火旁邊的防潮墊上跟她做愛一場后,他無意再把心思放在用過的避孕套應該燒掉還是掩埋這類小事上。
尤其當他扭頭看到她那雙自然袒露的乳房,他覺得他們已不像兩個出自子宮的生物,而是由神創(chuàng)造于這世間的特殊存在?!昂孟袢说氖甲?,你是用我的肋骨造的?!彼χf。至于存活在山谷之外的八十億人口,都只不過是他們邈遠的后代。夜?jié)u漸深了?;鹧姘阉麄兂暗钠つw烤熱,暴露于黑夜的后背則有些發(fā)涼。他起身去帳篷里拿出一條毯子和她共用。頭頂星辰緩緩移動,燃燒的聲音不絕于耳。這樣的時刻,他的內心干干凈凈,再也無法藏匿任何秘密。“跟你講個事吧。”于是他輕描淡寫地對妻說。
也是像這樣的一處峽谷,同樣在仲夏時節(jié)。只不過那時他手臂上的文身還沒有褪色。他偕同四個人進行一次原計劃為期十四天,實際只用了八天的湘西原始森林穿越之旅?!笆浅隽耸鹿实哪谴螁幔俊逼迒?。他點了點頭。自二十歲始,他憑借自己在荒野中的生存經驗,每年花大量時間帶領久居城市的人們行走于大江南北的無人之境。那次報名的有兩男兩女,他們互不相識。其中一個名叫范一舟的二十六歲男子在撿柴途中墜崖身亡。這成了他迄今為止的職業(yè)生涯當中唯一一次事故。
那趟旅程天氣不佳,整整八天沒有出過太陽。第一天夜里,他們扎營地點附近的一處山腳就發(fā)生小幅度滑坡。舒影首先提出原路返回。她是從事翻譯行業(yè)的,通曉四種語言。用森鹿的話說,她身體的靈敏程度嚴重落后于她的頭腦。她不僅走路慢,連一尺來寬的小溝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越過。另一個叫蔡蔡的女人就完全不同了。蔡蔡生長于鄉(xiāng)下,跋山涉水不亞于男子,尤其對野生植物十分熟悉,甚至森鹿不認識的稀有花草她都能準確認出。她參加此次荒野之旅的真正目的只是想通過十四天的戶外生活爭取使自己一百三十多斤的體重減到一百一十斤以下。
發(fā)生滑坡的第二天早晨,舒影告訴森鹿她想回家?!皩嵲捀阏f,出發(fā)之前,跟她一見面我就覺得這女人會是個累贅。做口語翻譯的,上得了臺面,長相和身材都沒話說,臉上一顆痣、一粒斑都沒有。背包里帶了很多沒必要的東西,又是護膚品,又是相機,防曬噴霧。根據多年經驗,這樣的人只適合去景區(qū)玩玩。不過,既然做了這一行,對報名的人就不該挑剔。”森鹿對妻講。舒影生平第一次來野外,被一處小小的塌陷嚇到了。她靈敏的腦袋已開始想象幾人被泥石流沖走,尸骨難存的場景。森鹿向她解釋,他們扎營地點植被茂盛,不會發(fā)生滑坡。“這些因素都是提前考慮過的。而且未來半個月不會有大規(guī)模降雨,所以不可能出現你說的泥石流?!北M管如此,她仍不放心。于是他提出讓大家舉手表決。其結果是蔡蔡和周秦同意繼續(xù),舒影想要返回,范一舟在看了舒影一眼后也表示支持返回。作為領隊,森鹿是不會僅僅因為少數人的意志而改變計劃的。因此,他們背起行囊,前往更深的山區(qū)。如今想來,假若當時多一人支持舒影,也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
既然繼續(xù)前行是多數人的決定,她也就甘愿遵從,往后的旅程不再提出想要回家,并且努力跟上眾人的步速,不拖后腿。這樣一來,森鹿對她倒開始憐惜起來。“本來我想多照顧她,需要的時候拉她一把,但是那兩位男士比我更殷勤,根本輪不到我。所以大部分時候我都和蔡蔡走在前面,他們三人走在后面?!薄皼]能照顧到她,多少有點不甘心吧?”妻斜著眼睛揶揄道?!岸嗌儆悬c,”森鹿嘴角泛笑,隨即又嚴肅下來,繼續(xù)說,“不怕你笑話,后來幾天,每次生火做飯之前,我都故意派周秦和一舟去撿柴,為的就是把他倆支開。這樣我就能和她多相處一陣子?!逼拊谒直凵掀艘话?。他痛得想要喊叫,喊聲卻被四周空寂的山谷生生地逼回喉嚨。在夜晚的荒野,人本能地不敢制造出較大動靜。他摟著妻的肩膀說:“干嗎掐我?都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跟你談戀愛呢?!薄澳俏也还??!逼扌U橫地說。
一行五人白天趕路,傍晚時分便選一處平坦安全之地,支帳篷,生篝火。后來幾天的夜晚再未出現滑坡和其他安全隱患。他們逐漸習慣戶外入睡,再加上白晝勞頓,夜里總能夠睡得安穩(wěn)?!敖酉聛聿攀俏艺嬲o你講的事?!鄙拐f著,用一根棍子將燃燒的木柴撥得集中了些。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分用兩頂便攜式折疊帳篷。出于安全考慮,兩個帳篷距離不超過五步。通夜燃燒的篝火生在女士帳篷一側。行程第六天晚上,范一舟在眾人入睡許久后起身走出帳篷。盡管他動作輕緩,森鹿還是在第一時間清醒過來。久居荒野的他,耳朵早已練就時刻保持警覺的能力。每當有隊員夜間起身上廁所,他必然睜著眼睛,等對方安全回到帳篷后再繼續(xù)入睡。腳步漸慢,卻沒有傳來撒尿的聲音。森鹿擔心他走得太遠,正打算出去叫他,又聽到隔壁帳篷蔡蔡穩(wěn)定的鼾聲間隙傳來細小的拉鏈聲。
起初,森鹿以為舒影湊巧也去如廁,但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這么回事。遠近兩種腳步聲漸漸交會,又在并行一段距離后同時停止。身旁的周秦呼吸均勻,蔡蔡鼾聲輕微,火焰噼啪作響。大概過了幾分鐘,也可能更久,腳步聲消失的方向傳來女人做愛時的呻吟。那天晚上沒有星星,篝火照亮的范圍有限,只要離開帳篷十來步,視線就會被濃密的黑暗吞噬,縱然打著手電,人也跟瞎子一樣連腳下的路都看不見。在這樣漆黑的環(huán)境中,舒影和一舟對距離的估計出現了偏差。他們大概認為已經離帳篷很遠,其實恐怕還未超過二十米。這就好比閉著眼睛走路,實際走出的距離往往比自以為的要短得多。再加上聲音在寂靜曠野中傳播能力驚人,他們的做愛聲便清楚地被森鹿聽到。
野地不適合身體直接躺臥,而僅有的兩塊防潮墊鋪在帳篷里,所以他猜想他們用的是站立后入姿勢。也許倚靠一棵大樹或山體石壁,也許什么都不倚靠。后來做得猛烈時甚至傳來肉體觸擊的聲音,更加證實了他對他們所使用姿勢的推斷。至于他們有沒有采取避孕措施,他就不得而知了。有可能他們中的一個帶了避孕套,也有可能他在快要射精時離開她體內?!澳惝敃r是不是硬了?”聽到這里,妻忽然問。他手臂的肌肉警惕起來,提防她的手指再次掐它?!拔也挥浀昧?。”森鹿說,“八年了,誰能記得這種細節(jié)?!薄澳憧隙ㄓ擦??!逼迶嘌?。那是無疑的。他不僅在聽他們做愛的那幾分鐘勃起,在一舟回到帳篷躺下后,乃至在第二天早晨看到舒影之時,他體內的欲念都涌動不息。連續(xù)多日的集體生活的確有這樣的壞處,不方便自我發(fā)泄欲望。所以他唯有忍耐。在他的領隊生涯中,也曾出現過男隊員假借上廁所去自慰的情況(他之所以知道,因為他本人也這么干過),但男女隊員悄悄離開帳篷做愛,這是他所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天晚上,一舟輕手輕腳地回到帳篷,在森鹿左側躺下。森鹿能聞到他身上女人的氣息,也可能這氣息是想象出來的。一舟很快就入睡了。那時的他還絲毫不知,自己第二天上午就將墜崖身亡。
來了一陣風,把兩人披在肩上的毯子掀開一角,毯子順勢滑落?!拔覀冞M去吧。”妻說。于是森鹿向篝火添幾根結實耐燒的木柴,拉開帳篷拉鏈,牽著妻的手鉆了進去。近兩年,他已經不再帶領隊伍進入荒野了。他更享受和妻結伴而行。年輕時賺到的錢足夠他們余生使用,他們沒有子女,市郊的一套房子也經??罩谩;囊氨闶莾扇说募?。在帳篷里睡覺并不舒適。地面濕氣重,雖然有防潮墊,露水還是會侵襲人的體膚。夜晚的溫差更是常常出人意料。除此之外,長時間同一姿勢躺在防潮墊上,會硌得人身體發(fā)痛。所以舒影早晨起床總說:“睡了比不睡還累?!碑數谄咛煸缟纤诌@樣抱怨時,森鹿心里竊想,這次的累恐怕不能全怪帳篷。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暗中觀察舒影和一舟。兩人一開始竟故意保持距離,但目光交會時臉上多了一種心領神會的笑意,等到吃完早餐,隊伍起程,他們便又黏到一塊了。
對于他們的行為,森鹿只能佯裝不知。但身為領隊,他還有另一重考慮。按計劃,行程才進行到一半,兩人已經打開性愛的閥門,接下來的日子多半還會繼續(xù)幽會。夜間離開營地畢竟是件危險的事,有些野獸夜里捕食,一旦遭遇,根本來不及救援。于是他表面上再次向眾人強調,實際只是說給幽會的兩人聽:不論是上廁所、撿柴、取水,還是做別的什么,只要離開集體,務必帶好自己的噴霧。那是一種主要成分為辣椒素的罐裝液體,射程可達數米,能讓熊、狼、豹子等動物短暫失去視覺和嗅覺,從而給人制造逃離時間。森鹿和妻在野地做愛時,也把它放在伸手可及之處。
“你這個領隊不容易,既要假裝不知道,又要克制自己的欲望,還要考慮他們的安危?!逼迋壬硖稍谒赃?,一手搭在他的胸口說,“其實,你要是像另外兩個人一樣真不知道,事情反而簡單了?!鄙故紫赛c頭表示認可?!皼]錯,要是大家都不知道,事情就簡單了。”隨后,他盯視著懸吊于帳篷頂部的那盞發(fā)出暗黃光線的小燈,繼續(xù)說:“但實際上他們做愛的聲音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了?!逼拮彀屠锉鲆宦暩纱嗟男?,饒有興致地問:“所以他們兩個當時也在裝睡?”森鹿說:“蔡蔡應該是真睡。她太單純了,整個人跟她打的鼾一樣單純。所以這件事在我們身邊發(fā)生,只有她一個人自始至終渾然不知。至于周秦,當時確實是醒著的?!?/p>
那天夜晚周秦也醒著,并且聽到了他們的做愛聲。這沒什么好驚訝的??闪旰螽斔麖闹芮乜谥新牭酱耸?,他還是感到不可思議。周秦睡覺不會像蔡蔡那樣打呼,但也并非全無聲息,而是發(fā)出一種比正常呼吸稍綿長、稍沉重的節(jié)奏均勻的呼吸聲。呼氣的力度通常比吸氣更大,使躺在他身旁的人仿佛聽著一聲聲嘆息。森鹿分明記得,自一舟走出帳篷到他回來,周秦的呼吸聲從未發(fā)生變化。他絲毫沒有察覺他是在哪一瞬間醒過來的,也不知為何他醒來后睡眠的呼吸聲還在延續(xù)。
“不知道你還能不能回想起來,前年秋天有個晚上,我喊你出去散步,你懶得換衣服,所以我自己去了。我在濱江路上遇見周秦,看他愁眉苦臉,便提出請他吃夜宵。這件事就是坐在一家燒烤店擺在路邊的小酒桌旁時他跟我講的。”靠近市郊,燒烤店附近人車稀少。他們的桌椅挨著一棵掛有彩燈的榕樹。一部分樹根凸出于地面,其中最粗的一根恰好可供森鹿踩腳。桌面的塑料紙、酒瓶,乃至兩人的臉部,交錯閃爍著彩燈發(fā)出的不同顏色的光。
森鹿點餐時,周秦說他戒酒很多年了。于是森鹿只為自己點了兩瓶啤酒。“為什么戒酒?”他記得周秦是做企業(yè)管理的,按道理工作中應有不少需要飲酒的場合?!安粣酆取!敝芮睾唵蔚鼗卮?。“從這時候開始,我感覺他沒有跟我說實話?!鄙箤ζ拚f,“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當時特別想勸他喝。他不跟我坦誠,我就讓他破戒。可能是這種心理吧?!敝芮夭皇嵌嘣捴耍斕煊智榫w不佳,因此起初他們的聊天由森鹿主導。他講述自己最近去過的地方,對六年前那場五人之行則絕口不提。“野外固然好,就是沒有酒喝?!彼f,“所以我每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買兩箱啤酒,放到冰箱里,每頓飯拿出來灌一瓶。你天天住城市,不喝酒,真是可惜了。要不要來一杯?”周秦固執(zhí)地搖頭。“他拒絕得那么干脆,再加上臉色很差,我在想他是不是生了什么慢性病,長期不能沾酒。所以我干脆直接問他,為什么他看起來不太高興。”
“沒什么,跟老婆鬧了點別扭?!敝芮卣f。看他表情,似乎本來不情愿說的,可既然被問及,一時想不到其他理由,才索性坦承。接著他喝了一口茶,別過臉,看上去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翱赡阒牢以趺聪雴幔俊鄙箓绒D身體,面向妻,動作帶動帳篷,頂部的小燈也隨之搖晃。“我覺得他內心的深處是非常想說的,他已經憋壞了,急需跟人傾訴,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所以我繼續(xù)引導他?!鄙故紫瓤浯笃湓~地向周秦講述自己和妻之間時常發(fā)生的吵架經歷,接著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兩個男人一旦開始交心,尤其在關于女人的問題上交心,往往一發(fā)而不可收。周秦愿意開口了,他并沒有講述鬧別扭的原委,而是主動訴說起漫長婚姻生活造成的苦惱。在森鹿聽來,他面臨的無非是再常見不過的感情危機。居住在城里的人多少都會遇到。日子如何重復,隔三岔五因小事吵架,彼此都深知對方的毛病卻永遠也改不了。可是被周秦講出來,好像是人類男女關系中罕見的疑難雜癥。周秦一口喝掉杯中的茶水,森鹿悄悄給他倒上啤酒,他講得投入,并沒有發(fā)現。等到再次端起杯子喝一口,還未反應過來,酒已經咽下。面對質問的眼神,森鹿忙說:“哎喲,對不起,我忘記了。就喝了一口,沒事吧?”周秦搖了搖頭,放下杯子,又拿起來,說:“我只喝這一杯?!鄙挂材闷鹱约旱谋樱退隽艘幌?。
“我明白你的苦衷。這里沒別人,放心喝吧。多喝點對你有好處。”森鹿說。只要他杯中的酒下去一半,他就給他添滿。周秦漸漸喝得興起,再加上胸中苦悶源源不斷地傾瀉,索性自己喊服務員加酒。后來他的眼睛喝紅了,意識也逐漸模糊,便摘下眼鏡放在桌角,用那雙裸眼笑嘻嘻地盯著森鹿,上半身湊近一些,說:“跟你講個事,你要不要聽?”“好啊?!鄙拐f?!澳阋WC不告訴任何人,我才告訴你?!薄昂茫桓嬖V?!鄙贡WC?!澳惆l(fā)誓?!敝芮囟⒅?,眼睛的白色地帶布滿血絲。森鹿感到別扭。他一向認為男人之間的信任無須言說,發(fā)誓往往是女人的要求。但是對待一個醉漢的要求,最好的辦法是口頭上應承下來。于是他還是說:“我發(fā)誓?!薄叭绻f出去會怎么樣?”周秦緊追不舍。森鹿有些生氣?!澳阍趺雌牌艐寢尩??信得過就說,信不過就拉倒。”“好,我信你?!敝芮攸c頭道。隨后,他用那雙又醉又近視的雙眼四下觀望以確保沒有旁人在場,又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樹冠,仿佛那里面也可能藏著人似的。
“不就是一男一女偷偷跑出帳篷去做愛,多正常的事,用得著那么鬼鬼祟祟地講嗎?你們這些男人,就是自己心里齷齪?!逼拊u價道。森鹿并不生氣,只是重新仰面躺著,深深吸氣,說:“他告訴我的不是這件事,而是另一件。這才是我真正打算跟你講的?!薄熬褪钦f,你答應了人家要保密,還準備跟我講?”妻投來質疑的眼神。她的第一反應并非好奇,而是認為他不應該告訴她,正如那只避孕套不應該投入火中燒掉?!澳悄懵牪宦??”森鹿問。妻想了想,說:“我只是提醒你。說與不說是你的事?!薄笆紫龋沂窃谒茸淼臅r候答應他保密的,而且當時我也喝了酒,那種時候說的話往往不作數。其次,這件事也困擾我兩年了,今天既然講到這里,我必須說出來?!?/p>
乘坐一輛七座商務車從機場前往叢林的路上,五個陌生人已完成對彼此的了解。初相識,并且接下來要在與外界斷絕聯(lián)絡的情況下共處十四天,新鮮的環(huán)境和新鮮的人際關系使他們多少感到興奮。司機把他們送到公路盡頭,他們便開始步行。“十四天,三男兩女,”周秦說,“當時我就有一種預感,一定會發(fā)生點什么?!薄罢f是預感,其實就是他的期望。”森鹿摩挲著妻的肩膀說,“報名參加我們活動的,沒幾個是因為對自然的熱愛。想減肥,單身男女想結交異性,心情不好需要尋求刺激,各懷心思。帶隊多了,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來?!?/p>
在對女人的示好方式上,同行兩個男子恰好相反。一舟對舒影不加掩飾的熱情,眾人在車上就有目共睹。他是一名尚未入職的牙科醫(yī)生,之所以來荒野,是想在正式開始無休止的工作之前放松身心。他總能找到機會靠近舒影,也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跟她討論。他幫她拍照,替她拿行李,遇到溝壑時主動把手臂借給她,仿佛他們原本就很熟悉。周秦看著這一切,他不知自己面對舒影時的默不作聲到底是本性如此,還是由于一舟的在場。他對他們冷漠以對,不屑參與他們的話題,卻仍然和他們并行。大多時候他只是無聲地存在于兩人身邊,見證著他們的關系不斷升溫。他越是冷漠,舒影對他就越無話可說,而她越無話可說,他對他們的敵意就越深。他故意掉隊,企圖通過不存在來吸引她的注意,可她甚至沒有發(fā)現他不見了。
“所以,行程一開始,我的痛苦就開始了?!闭f這話時,周秦面容嚴肅??蓸渖系牟薀粼谒樕喜粩嚅W爍,這景象使森鹿不禁發(fā)笑。“你笑話我。”周秦說?!皼]有,我笑的是這燈?!鄙棺屗f下去。他便繼續(xù)講:“本來我有機會結束痛苦的,第一天晚上山體滑坡,第二天舒影說想回去。要是那時候回去,我頂多再難受幾天,也就把她忘了??晌耶敃r想,憑什么?一旦回去,他倆肯定好上了。我已經想到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他倆會做什么。我不甘心就這么退出,或者說我寧愿再痛苦十三天也不想離開她。我已經分不清了,森鹿哥,我舉手表示不想回去,到底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
妻想上廁所,森鹿便陪她去。盡管沒走多遠,他仍然不忘帶上防熊噴霧。妻蹲身下去的同時,他也在旁邊樹干上撒了泡尿。他一邊撒尿一邊說:“大家來到山里,跟外界失去聯(lián)絡,注意力就只能放在身邊的人身上。這時候喜歡上同行的異性,很容易失去理智。連我都為了跟舒影相處把他倆支開,更別說他們自己了?!薄澳惆褍蓚€情敵派出去單獨相處,豈不是火藥味更重?”妻提著褲子站起來?!吧垢?,你是不知道范一舟這個人,”周秦搖頭道,“雖然我這么說好像不合適,畢竟他已經死了,但他在女人面前一個樣,在沒有女人的時候又是一個樣,我是看清了。跟他去撿柴,他專挑些細枝爛葉,把塊頭大的留給我??瓷先ニЩ貋淼谋任叶?,其實我的分量才最重。他走前面,我走后面。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氐綘I地,一見到舒影,他立馬又變回原來那副樣子?!薄斑@也不能怪一舟啊,”妻說,他們已經回到帳篷,“本來就是情敵,他還指望人家給他什么好臉色嗎?”“你說得對。但是一舟這個人干活偷懶,他倒沒有說錯。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了?!鄙惯€想舉例細說,大概是出于對死者的尊重,又閉口不語。
行程第五天下午,蔡蔡在草叢里發(fā)現一條蛇。森鹿趕去把它捉住。一條常見的翠青蛇,體長約一米五。森鹿打算把它留作晚餐,詢問眾人,只有周秦不敢吃。他怕蛇。蛇身柔軟,光滑,布滿鱗片,他只要看一眼就毛骨悚然,更別說吃它了。因此,他不僅在森鹿殺蛇時躲得老遠,他們四人吃蛇肉時他更是連鍋也不靠近。他坐在離他們二三十米之處一根倒下的樹干上吃著壓縮餅干。他是有意離他們這么遠的。五天以來,他第一次擁有一段較長的獨處時間。“一個人坐在那根木頭上,我對他倆忽然就不在意了。哪怕他們就地結婚,也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覺得我再也不會因為這個女人有情緒波動?!彼戎【疲嗌儆行┳曾Q得意地說。
正當他享受獨處之時,一對青年男女穿過樹林向他走來。在這種地方看見陌生人,他的第一反應是拿起掛在腰間的噴霧。等到看清他們也不過是兩個背著背包的戶外旅行者,他才放下戒備。經過簡單交談,他得知年輕女子是一名野生動物攝影師,男子是她的助理。他們來這片山區(qū)是為了拍攝短尾猴。“我們遠遠看見這邊在冒煙,所以過來看看。走近之后發(fā)現竟然是炊煙?!迸诱f。她皮膚沒有舒影白,胸前掛著相機,身手矯健,像是常年出沒于荒野之人。周秦把兩人帶去營地,介紹給森鹿認識,接著便又返回他的獨處之地,繼續(xù)吃他的壓縮餅干。
“那個女攝影師,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不愿意透露名字?!鄙箤ζ拚f,“她問我一路上看到過什么動物,有沒有見過短尾猴。我跟她說了一些鳥類,還有小型哺乳動物,都是常見的,她不感興趣?!鄙拐垉扇撕儒伬锸O碌纳呷鉁?,他們既不嫌棄,也不客氣。女攝影師指著周秦的方向問:“那個人為什么單獨在那邊,像放哨的一樣?”森鹿說那個人怕蛇,也怕吃蛇肉,不敢靠近。女攝影師不以為然,她告訴森鹿,剛才過來的時候,她發(fā)現他的眼睛是哭過的?!笆嬗爱敃r就在我旁邊,”森鹿說,“她聽到了這話,所以吃完自己的飯,就從包里拿了幾樣零食去找周秦?!?/p>
“本來我已經放下了,不在意了。我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吃我的餅干,這個時候她偏偏拿了些吃的過來找我。我收下吃的,她還不走。她竟然在我旁邊坐下,你知道嗎,她跟我坐在同一根樹干上,而且挨得很近。女人真是讓人搞不懂。那根樹干是懸空的,她一坐下來,樹干承受的重量增加,下降了一點。我倆的身體都晃了一下,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然后又松開。坐穩(wěn)之后,她問我除了蛇還怕什么,我們就這樣聊上了。難道是我比女人還怕蛇這一點吸引了她?或者她對范一舟有點膩了?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樣,我跟她坐在那里聊了有至少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啊,沒有第三個人在場的半個小時。我覺得事情有轉機。五天的壞心情一掃而空,我瞬間原諒了范一舟,甚至開始同情他。等等,森鹿哥,廁所在哪里?”周秦拿起桌角的眼鏡戴上,順著森鹿所指的方向去上廁所。森鹿看他走路時已有些搖擺,又把他杯子里的啤酒換成茶水。
攝影師和她的助理當天晚上在森鹿的營地過夜。兩人有自己的帳篷?!八麄儾皇欠蚱蓿膊皇乔閭H,但他們住在一起。”森鹿說。次日清晨,兩撥人分道揚鑣,各自上路。這天,森林中彌漫著大霧,地面濕滑,氣溫降到十五攝氏度以下。五個人話都變少了,只在必要時才開口。經過一處溪澗時,一只梅花鹿從側面的山坡上躍至他們眼前,與他們對望一眼后迅即消失。這瞬間的景象使五人呆立在原地。舒影先和周秦對視了一眼,接著看向一舟。這個不經意的先后順序使周秦十分滿意。當眾人還停留在撞見梅花鹿的訝異中時,他已經沉浸于另一重喜悅了。兩個女人,舒影和蔡蔡,都把剛才的梅花鹿和森鹿手臂上的文身聯(lián)系起來。為什么文一只鹿,而不是別的什么動物,她們問?!熬鸵驗檫@個?!鄙怪钢钩霈F又消失的地方,“我覺得很神奇,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在野外遇到過很多次了,鹿這種東西,總是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你面前,沒等你反應過來,又忽然不見蹤影?!薄笆沁@樣的吧?”他柔聲問妻。妻點了點頭。
“那天是你們的第六天,但對我來說是第一天。我好像是第一次進入荒野。你們都累了,包括森鹿哥你也累了。只有我精神百倍。媽的,我酒呢?你怎么給我換成茶了?我要酒啊?!敝芮赜终卵坨R,這次是放進褲兜里,隨后看著森鹿重新給他倒上啤酒,滿意地說:“我心情很好,森鹿哥,六年來從沒有這么好過。現在幾點了?你急不急著回家?要是不急,就聽我講完吧?!薄澳憷Р焕??如果不困我就繼續(xù)講?!鄙拐f?!澳阒v吧?!逼拚f。
“我已經盡可能一整天每時每刻都跟她待在一起了。回想那天的所有時間段,還是想不到他倆是什么時候、怎么約上的。他們肯定是提前約好了,晚上才一起去帳篷外面做那種事。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森鹿哥?那天晚上,他們,她和范一舟,去帳篷外面,做愛了。你不知道吧?他們以為我們都睡著了,其實我沒有,我根本就沒睡。我全聽到了?!鄙轨o靜聽著,并沒有對周秦說自己當時也聽到。周秦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樣,咧開嘴笑了一陣,繼續(xù)說:“我也不怕說她的丑事,反正都已經過去了。森鹿哥,我的預感有時候很準的。之前幾天范一舟總是入睡很快,可那天晚上他躺下很久還沒睡著,他每隔一會兒就打開手機看一眼。他肯定是在看時間。我覺得有點奇怪,那時候我已經隱隱地猜到了。我也強忍著困意沒有睡。不過為了不讓他產生戒心,我假裝睡著了。果然,我預感的一點都沒錯,他們開始動身了,一前一后,中間隔一小段時間。我的心一下子萬念俱灰。我知道他們會有身體接觸,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想象得到。不過我還是低估了他們,我沒想到他們直接做上了。不騙你,森鹿哥,我聽得千真萬確。我在帳篷里一動不動,甚至裝睡的呼吸都沒變。我就那么聽著。我死死地咬著牙。如果那時候有只野獸出現,把他們兩個人當場咬死,撕碎,我一定在旁邊拍手叫好?!?/p>
森鹿看了看時間,十點一刻。篝火燃燒的聲音漸小,他起身去加了幾塊木柴,返回時繼續(xù)對妻說:“周秦跟我講了這件事之后,我就不想再帶隊了。我覺得人太危險,你完全不知道躺在你身邊的人心里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著?!薄拔乙徽矶紱]睡,我一直睜著眼睛。剛跟她做過愛的人跟我躺在一個帳篷里,我怎么可能睡得著。要不是中間隔著一個你,森鹿哥,我當時真有可能把他掐死。第二天早上,我右手的手心流血了,是我自己用指甲掐出來的?!蹦鞘切谐痰谄咛?。由于他們比原計劃走得更快,時間才過去一半,路程已走完三分之二。森鹿說接下來可以慢一點。他帶他們離開山谷,走一條地勢較高的路,這樣可以觀賞到更為開闊的風景。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前一天晚上她跟他做愛的聲音。那種聲音在我腦袋里面已經重復了一整夜。而他們兩個就走在我旁邊,還有說有笑。在我聽來他們的每句話都在向我挑釁。她問我為什么狀態(tài)不佳,是不是沒睡好。我也不記得我是怎么回答的?!薄拔夷芾斫馑男那?,畢竟連我都覺得不愉快。那天上午,我一直忍不住想象舒影做愛的樣子。一個朝夕相處好幾天的女人,你無意間聽到她做愛的聲音,再看到她本人,怎么可能不產生聯(lián)想呢?”森鹿說。當天中午,他仍然派一舟和周秦去撿柴。他們像往常一樣一前一后走在附近的林中?!斑@次我沒有預感,后來的事情都是臨時發(fā)生的。不過,當時的我覺得一切都是天意?!敝芮鼗貞浀?。首先是有幾只馬蜂在他身邊飛過。起初他以為是他腦袋發(fā)出的嗡鳴,畢竟那時他已經快三十小時沒有睡覺。但后來他的確看見了馬蜂,至少看見三只,結伴而飛,比人的大拇指還要粗壯。緊接著是一舟看到那處斷崖?!拔覀儽緛頉]想往那個方向去的,是他發(fā)現那邊的視野不太一樣,他跑過去,我也只好跟上。”被幾株低矮喬木遮掩的一塊平臺,站在那里可以眺望綿延數十公里的群山和森林。
“這也太美了?!币恢壅f?!八谷桓艺f這也太美了,”周秦笑著看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說,“我當時的想法,森鹿哥,我當時的想法就是這小子給自己找了個結束生命的地方。我站在他旁邊,我們跟懸崖只有三步的距離。我不恐高,所以湊近懸崖往下看了一眼,媽的,那一眼讓我魂飛魄散。沒有一百米也有五十米。而且下面連棵樹都沒有,光禿禿的全是石頭,人摔下去必死無疑。這不是天意是什么?我當時只感覺腰痛,好像心在我腰部那里跳。我太緊張了。我覺得如果不按照心里想的去做,那不是白緊張了嗎。別以為我只是一時沖動,森鹿哥,我雖然只經過了一兩分鐘的心理斗爭,但那一兩分鐘我把前后所有過程思考了好幾遍。最后,我想,如果我不動手,那往后的幾個晚上他倆還要做愛的。正是這個想法讓我下定決心。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腦勺,對他說有馬蜂,然后拿著噴霧,假裝尋找馬蜂。他信了,他也跟我一樣把噴霧從腰上解下來,向四周觀望。我先朝著空氣噴了兩下,第三下直接噴到他的臉上。他叫了一聲,捂著眼睛,說我噴到他臉上了。廢話,我當然噴到他臉上了。我跟他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又對著空氣噴兩下,假裝馬蜂還在,然后我拉起他的胳膊,說這里太危險,要帶他離開。他眼睛看不見,只能乖乖地跟我走。我看得出來,那東西噴到眼睛里是真疼。不過我心想,這點疼算什么。他已經分不清方向了。我抓著他的袖子,沒有抓他的手,這是因為怕他墜落的時候把我也拉下去。我引導他一步一步走向懸崖。下去的那一瞬間,他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嘶啞的聲音。原來不是所有人墜崖的時候都會像電影里面演的一樣叫喊出來。他就沒有叫喊。他可能還來不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經掉下去了。然后是砰的一聲。砰的一聲傳到我耳朵里的時候,我一下子坐倒在地。我心想這下我完了,徹底完了?!?/p>
森鹿怔怔地望著眼前與他喝了一晚上酒的男人。首先涌現于腦海的并非獲悉這件六年前往事的真實面貌而造成的驚訝。一想到這個殺人者在酒后向他吐露了埋藏心底的真相,他本能地開始考慮自己的安危。不過,聽他一句句“森鹿哥”叫得真切,這種擔憂也很快打消。他繼續(xù)打量他,想象這個連殺蛇都不敢看的人是如何把自己的同伴引下懸崖的。進入荒野,短短幾天就能喚起人身上的動物性。森鹿深諳這個道理。只要把荒野中的人當作低等動物看待,一切行為都好理解。因此,周秦的講述倒也并沒有在他心中造成持久的驚訝。
他的講述同樣沒有讓妻感到驚訝?!捌鋵嵲缇筒碌搅耍谀阏f他讓你發(fā)誓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他干的?!逼拚f,“我之所以提醒你,你答應過別人要保密,就是讓你想清楚再決定要不要告訴我。因為你一旦說給我聽,我可不保證我不會告訴別人?!薄拔抑?,我早就考慮過。”森鹿長長地吁一口氣,“跟他喝完酒的當天晚上,我回到家就差點跟你講了。后來的兩年也有很多次差點沒忍住。這種事情藏在心里不講出來,實在是太難受。今天總算不用再忍了?!?/p>
“我竟然說出來了,森鹿哥?!敝芮芈詭@訝地說,表情仿佛發(fā)現了什么稀奇事。他先是笑了幾聲,接著將頭歪向一邊,哭了起來。森鹿把桌面上的一包紙向他那邊推了推。順著周秦剛才的講述,很容易回想起六年前山中發(fā)生的事故始末。他和兩個女人在準備食材時聽到附近傳來一聲凄厲的喊叫。他和舒影說聲音是一舟的,蔡蔡說像周秦的。他的第一反應是他們遇上野獸了。他讓兩個女人待在營地不要動,自己跑去找他們。森鹿在叢林中遇見周秦時,看他臉色煞白,走路不穩(wěn),就知道一舟已經出事。他拿著防熊噴霧和一把軍刀戒備,提防獸類從周秦身后追來。周秦雙腿還在發(fā)抖,向他指了指懸崖方向,聲稱他和一舟被馬蜂追趕,一舟用噴霧對付馬蜂時搞錯了噴孔方向,不慎將液體噴入自己眼睛。短暫失明加上遭遇馬蜂的慌亂,致使他在叢林中瞎跑瞎撞,失足墜下山崖。這樣一來,既將墜崖合理地歸咎于馬蜂和失明,又可以解釋死者的眼部為何殘留著辣椒素。行兇之后,周秦在懸崖上方坐了許久,一眼也不敢朝下看。他強打起瀕臨崩潰的精神,發(fā)出一聲喊叫,為的是將森鹿從營地引來。森鹿一邊提防馬蜂,一邊側身站在懸崖上,目光垂直地向一舟望去。不用下崖,就可以確認對方已沒有生命體征。
周秦已經腿軟得幾乎無法走路,這倒不是裝出來的。森鹿攙扶他回到營地。此處絕無信號。他讓三人原地等候,自己帶上簡單的食物和水,快速前往荒野之外。他告訴他們,盡可能保持篝火不要熄滅,一來防止獸類襲擊,二來煙霧可以為警方和救援人員趕來時提供方位?!拔也恢牢覟槭裁茨敲粗?,”森鹿對妻說,“其實人已經死了,我大可以正常速度走出去報警。但畢竟出了人命,是一件大事。我連走帶跑,十幾個小時趕了好幾天的路,到森林邊緣的時候終于可以打通電話了?!?/p>
一個女人從周秦身邊走過,他渾身為之一震,隨后出神地凝望著她的背影。待她走遠,他又將目光轉向正在沉思的森鹿?!澳悴粫f出去的吧,森鹿哥?你發(fā)過誓的?!薄爱斎?,我不說?!鄙钩兄Z道?!捌鋵嵨耶敃r心里特別后悔。我不應該勸他喝酒的。一個人好端端的,忽然連續(xù)多年滴酒不沾,那就千萬不要勸他破戒。他把事情講出來,他倒是舒服了。開始難受的是我呀?!逼迵崦氖直壅f:“他注定要講出來的,跟你勸不勸他喝酒沒有關系?!薄拔揖椭?,森鹿哥,你最可靠了?!敝芮孛娌繑D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桌上酒還未喝完,他們的談話繼續(xù)。
森鹿先行離開叢林的那天,周秦幾乎成為廢人。撿柴、生火、支帳篷、準備食物,全由兩個女人承擔?!笆嬗拔罩业氖郑虢o我安慰,甚至摟著我拍我的肩膀。要是換成前一天,我肯定高興壞了。但是那天我對她提不起一點興趣。我滿腦子都在想范一舟摔下去之后成了什么樣子。我當時沒敢看,后來也沒看到,但我一直在想?!彼翢o食欲,躺臥在帳篷之外的草坪上看著兩個女人煮午飯吃。她們勸他也吃一點,他只是搖頭。飯后,蔡蔡忽然說要去山崖下看看?!拔遗滤眢w被動物糟蹋了,我想去幫他守著。畢竟朋友一場?!彼÷曊f。這并不是她心血來潮,而是仔細思考后的決定。野外不比人類聚居之地,尸體的氣味會引來各種各樣的動物,如果無人干預,恐怕很快會遭它們破壞,甚至被拖走。周秦和舒影極力勸阻。這樣太過危險,一旦遇上猛獸,她無力應對?!坝袊婌F啊?!辈滩陶f?!皣婌F只能防萬一,情況緊急的時候不一定來得及使用。一舟不就是用它噴馬蜂,結果噴到自己眼睛里了?!敝芮爻粤Φ卣f。正是這話讓蔡蔡最終打消了下崖的念頭?!安徊m你說,森鹿哥,我勸她別去,其實還有一層私心。當時我是希望范一舟的身體被動物破壞掉的。他越被破壞,留下的對我不利的證據就越少?!?/p>
“白天還能勉強度過,最可怕的是晚上。天黑之后,她倆睡一個帳篷,我一個人睡另一個帳篷。我一直在發(fā)抖,也不知道是冷還是害怕。范一舟的尸體就在附近的山崖下面,帳篷里的防潮墊是他前一天晚上才睡過的,被子是他前一天晚上才蓋過的,我怎么可能還睡得著。我縮成一團,嘴里像念佛一樣不停地默念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兩天一夜沒睡覺,一整天沒吃東西,精神高度緊張。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臟跳得比平時更賣力。森鹿哥,我相信人是會因為精神壓力而死掉的。相比這種心情,頭天晚上聽到一舟和舒影做愛的心情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在把他引下懸崖之前,說具體一點,在砰的一聲傳來之前,我根本不明白這一點。后來,有那么幾個瞬間,我忽然有點釋懷了。我覺得我編造出來的那個說法成立。他遇到馬蜂,搞錯了噴孔方向,慌張?zhí)优艿臅r候自己摔下懸崖。這確實有可能發(fā)生啊。懸崖上也確實有馬蜂啊。如果是這樣,沒有任何人需要承擔責任。所以,我覺得真相只是我頭腦中的一種想法,我只要把它想成我編造出來的那種情況就可以了。是大自然把他滅掉的。大自然本來就殺人如麻,而且不用背負任何罪名。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破滅了。這是在自欺欺人。我總覺得有一只大手可以懲罰我,趁著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真相,我還可以逃過一劫,我害怕如果我不知悔改,還這樣自欺欺人,可能會惹怒它,惹怒那只大手,被它一下拍死。所以我又開始不停地道歉。我心想,我的后半生只剩下兩種可能,一是離開叢林之后立馬認罪自首,二是余生都在噩夢之中度過。”
“你怎么不睡覺?你嘴里在念叨什么?”舒影站在帳篷外問他。他說他睡不著,他害怕。舒影在征求蔡蔡同意后,問他要不要過去和她們睡。于是他拿起自己的被子,去了隔壁帳篷。舒影睡中間,他和蔡蔡睡兩側。他依然渾身發(fā)抖,但離開了和一舟同睡過的帳篷,多少覺得安全了些。隔著被子,舒影抱住了他。這是他未曾想到的?!安贿^,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欲望,只是單純地抱著。而且她這一招確實有效,很快我就不再抖了。那天晚上我之所以沒有猝死,全是因為她。我到現在也這么覺得。是她救了我。其實,她生性喜歡照顧弱者。安慰受傷者會讓她有滿足感。就跟很多人喜歡小動物一樣。所以我跟她其實很般配。我們后來能夠結婚,也是因為這個。”
森鹿是第二天早晨乘坐直升機返回叢林的。聽說他只是站在山崖之上向下望了一眼,警方認為這不足以確認墜崖者已經死亡,于是派出一輛救援直升機。森鹿方位感極強,再加上篝火煙霧的指引,他們沒費多少工夫就來到事故發(fā)生地。山崖下沒有植物生長的空地正好可供降落。他們走下直升機,來到崖壁之旁,發(fā)現那里只剩下一具骸骨?!澳堑胤绞^多,土壤少,”森鹿對妻說,“我在附近走了幾圈,沒發(fā)現動物腳印。不知道是被什么東西吃的。但可以肯定已經被不同的動物吃了好幾輪。一點肉都不剩了。我們去的時候,只有螞蟻和蒼蠅在上面爬。一天一夜的時間,一個人,一個人啊,就那么變成一堆骨頭?!惫穷^已經散架,不知是高處跌落還是獸類啃咬所致,抑或二者兼有。顱骨裂開,里面的東西也被掏食罄盡。唯一能辨認死者身份的是纏在骨頭上以及散落在一旁的殘缺不全的帶血衣物。他們把衣物和骨骼拾入事先準備好的裹尸袋,由一個人單手拎著帶上直升機。
“我一看到穿制服的人就覺得心慌,當時差點對你們說讓你們先走,我一個人慢慢走回去。但我又想,這樣不就證明我心虛嗎。所以我還是上了直升機。我是最后一個上去的,座位離那個藍色袋子最近。我知道那里面裝的是范一舟,他就在我腳邊。一路上我一直覺得頭暈。落地之后,我第一件事情是找?guī)?,借口尿急,其實是去嘔吐的。我走進隔間,吐得特別小心,生怕聲音被人聽到,被人懷疑?!?/p>
森鹿也去了趟廁所。腹中的啤酒化為尿液排出體外,使他感到輕松?!拔耶敃r有一個感受,”他對妻講,“當著周秦的面,我確信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但是離開他幾分鐘后,我就覺得我很可能立馬去附近的派出所報警。雖然我沒那么做,但是上個廁所的工夫,心態(tài)就不一樣了。這是為什么呢?”妻沒有回應。森鹿側頭看了看她的臉,她枕在他的手臂上,已經睡著了。她嘴唇微張,雙目輕閉,帳篷頂部的小燈把她的半邊臉照亮。他不知她是什么時候入睡的,因此也不知他剛才所講的內容有多少講給了空氣聽。他近距離看著那張臉,很想在有燈光照到的那部分親一下,又怕把她弄醒。他的講述一停歇,四周便奇靜無比,只有帳篷外的火焰孤獨燃燒。
森鹿也閉上眼睛準備入睡,思緒則仍停留在兩年前路邊那張酒桌上。“怎么去了這么久?我以為你去報案了?!敝芮剡肿煲恍?。這話一點也不中聽,森鹿重新坐下,解釋說:“這泡尿太長了?!睍r候已不早,店里沒有新客,樹上的彩燈也被關閉。在淡黃的街燈下,他覺得周秦的臉色比剛來時好了許多?!吧垢?,你晚點回家,嫂子會不會不讓你進門?”周秦繼續(xù)往兩人的杯中倒酒?!安粫??!鄙拐f。在這方面,妻的確不會管他。他向桌下掃了一眼,未開的啤酒僅剩兩瓶,而周秦似乎興致越發(fā)濃了。他忽然有點同情他,這個因一時沖動釀成大禍的男人,已有六年時間連夜晚在街邊喝酒的快樂都不曾享有?!叭艘怯辛俗锬?,痛苦跟高興就顛倒過來了,森鹿哥。這些年一遇上什么喜事,我本能的反應是我經受不起。結婚,升職,生小孩,每個環(huán)節(jié)我都提心吊膽,生怕會出問題。但如果有壞事發(fā)生,我就安心多了。尤其三年前我大病了一場,有一個月的時間全身的骨頭又癢又疼,整日整夜睡不著覺,但是我心里特別舒坦,我覺得痛苦越大,我就越安全?!逼薹藗€身,打斷森鹿的回憶。他也挪動臀部,找到一個更為舒服的姿勢。當整個世界只?;鹧媛曇?,意味著該入睡了。在荒野之中向來如此。于是,不論是路邊的消夜攤還是湘西叢林之行,都迅速地被這聲音灼燒一盡。他睡著了。
夜間他醒過三次,為的是給篝火添柴。多年以來,他已經和帳篷外的篝火形成一種默契,總能夠在它將熄之際及時醒來。因此,他不需要鬧鐘,就能保證火焰整夜不滅。第三次添柴后,他沒有立馬回帳篷,而是看著火苗逐漸燃起,靜靜地坐在它旁邊,使自己身體回暖。他看了看手表,快五點了。天色已不再濃黑。困意仍牢牢地鎖著他,他用手心撐著腮幫,再度入睡。手肘滑落膝蓋,他的腦袋朝火焰的方向栽了一下。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自己已將那個秘密說了出去。仿佛使他驚醒的不是手肘滑落的動作,而是腦中意識。他向周秦承諾過不告訴任何人,甚至還為此發(fā)過誓。盡管他像大多數人一樣并不相信誓言的效力,但違背誓言的感覺總是不妙。他抬頭望著周圍尚未明朗的環(huán)境,荒野第一次使他感到害怕。兩側山頭高大的輪廓微微露出,暗黑的山影里藏匿著無數即將蘇醒的生物。他緩緩起身,回到帳篷繼續(xù)躺下。熟睡中的妻感受到他被火焰烤暖的身體,不自覺地貼了上來,于是他手腳合用將她抱住,他身體的熱量就一點一點通過貼合的皮膚傳到她身上。
旅途只剩最后一天,再向東步行五十公里,他們就能離開山區(qū)。妻將剩余食物的一半放進用開水消過毒的鍋里,森鹿忙著疊帳篷、整理背包?!澳阒绬幔蛲碇v著講著你就睡著了,害得我一個人不知道自言自語了多久。”森鹿說。妻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接下來很長時間,他們誰也沒有再提起昨晚的事,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幾乎一言不發(fā),只是像往常一樣吃罷早餐,澆滅篝火,背起行囊上路。直到太陽從山頂露頭,他們已在谷中穿行了兩三公里,妻忽然問:“范一舟的父母還健在嗎?”森鹿搖了搖頭。“是不知道還是不在了?”妻的聲音透著一股威嚴?!拔也恢??!鄙拐f,“八年前一起參加過徒步而已,我怎么可能知道現在他父母還在不在?”他一時弄不清楚妻的態(tài)度為何與昨晚大為不同,為何她聽完此事沒什么反應,隔了一夜卻來質問他?!澳憔蛷臎]考慮過,至少死者的父母有知情權嗎?”妻說。他有些后悔對她講了這件事?!澳阋餐膳碌?,包庇罪行?!逼蘩^續(xù)說。他想反駁她,他想說他發(fā)過誓要保守秘密,他想說他看到了周秦的可憐之處。但他自知理虧,默不作聲?!疤澞氵€是領隊,這件事你也有責任?!逼捱€在說。
森鹿無暇在意妻對他的責備。他所想的是另一件事:以妻此刻的反應,她絕不會像他一樣對這件事保持沉默。等他們走出荒野,周秦就危險了。想到這里,森鹿反倒心平氣和下來。“你說得對,我是在包庇他?!彼麑ζ拚f,“跟他喝了那場酒之后,我好像就成了幫兇。但我為什么一直沒揭發(fā)他,我總覺得懲罰的目的是讓人悔改,而不是一報還一報。他已經悔改了,他后半生連蚊子都不殺。而且人死不能挽回,就算他一命抵一命,把自己搭進去,那也已經彌補不了什么,反倒讓自己妻兒受牽累。他有個女兒,兩年前在讀一年級,現在也才三年級。他雖然跟妻子關系一般,跟女兒可是很親的。他要是進了監(jiān)獄,家庭毀了,他女兒的童年也毀了。這樣一來,造成的傷害豈不是更多嗎?”說話的間隙,他扭頭看了看妻,想從她的表情上判斷她是否接受他這番話。她并不急于表露她的態(tài)度,而是問道:“他連蚊子都不殺,也是那次喝酒時告訴你的?”“對,這八年我們只見過那一次。喝完酒就再也沒有聯(lián)絡過?!?/p>
說這話時,周秦已喝得雙眼發(fā)紅。在森鹿看來,那雙眼睛甚至帶著恨意?!昂沃共粴⑽米樱彼f,“森鹿哥,我總覺得我這樣的人要活下去,就必須不停地給社會做貢獻。所以我老老實實地上班,不敢享樂,不沾不良嗜好。在我們家,舒影是不管錢的,也不過問我掙的錢花在哪里。所以她不知道,除了日常開銷和必要的存款,我的很多錢都捐出去了。起先我捐給一個寺廟。我認識寺廟的方丈,是因為有段時間總是看見范一舟的鬼魂,我去方丈那里求了一個護身符,戴上后立馬見效,鬼魂再沒有出現過。我每年固定給那座寺廟捐款,雖然不多,但從沒有中斷過。后來認識山區(qū)一個小學的校長,聽說那邊的孩子困難,又開始給學校捐錢。我在街上遇見乞丐,在網上看到疾病籌款,從不猶豫,每次都給,而且出手大方。我好像在跟命運做交易,只要我活著對別人有利,就讓我繼續(xù)安全地活下去。”
森鹿的講述停下來,是因為眼前的路被一條淺溪阻攔。為了不濕鞋,他們要踩著水流中凸起的石頭走過去。森鹿走在前,妻在后。他伸出手給她,她猶豫了一下,握住。等兩人來到溪水對岸,森鹿仍不松手。她想掙脫,怎奈他力氣太大,她沒辦法。她被他的舉動氣笑了。“別以為你這樣我就不怪你?!逼拚f。“你要怪就怪吧,反正我說了我的真實想法。說他贖罪也好,做貢獻也好,他存在比他不存在更有價值,于人于己都好,那就讓他繼續(xù)生活下去,有什么不行呢?”森鹿牽著她的手繼續(xù)前行,她的手被握著很不自在。“松開,手里全是汗?!彼f?!艾F在嫌我熱了。昨晚半夜可是一個勁地往我身上蹭?!鄙顾墒?。妻天真地笑了笑,隨后做思考狀,像是要尋回被遺落在溪水那邊的思緒。接著她說:“你的想法很危險。人活在世上,不是講實用的。有用就應該存在,沒用就可以不存在,物可以這樣,人怎么能這樣呢?他連蚊子都不殺,那又如何?他不是真的愛惜生命,是心里害怕而已。捐款的動機就更可笑了,跟命運做交易?還有你說的,會毀掉他女兒的童年,有個殺過人不敢認罪的老爸,這童年不是更可怕嗎?”森鹿不說話,靜靜地走著。他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她接二連三的反問。
“舒影不知道這件事?”良久,妻又問他。森鹿回答:“他說我是除他之外第一個知道的。但那次喝酒后他有沒有再告訴別人,我就不清楚了?!逼尴肓讼?,又說:“你說會不會她其實已經知道,只是跟你一樣不愿意揭穿?我不相信他能瞞住枕邊人這么多年。”“倒也算不上枕邊人,他們性生活不和諧,已經分房睡覺好幾年了?!鄙拐f?!斑@你也知道?你們男人酒后還真是什么都講?!薄斑@是我提出來的。”周秦說,“既然我們對彼此的肉體都沒有半點渴望,有天晚上又一次做愛沒做成,我就對她說:‘不如我去客廳睡吧?!埠芷届o地說:‘行啊?!夷弥业谋蛔雍驼眍^去了沙發(fā)上。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我跟她商量后,請人把書房改成一個小臥室,從此以后我們再也沒有同床睡過?!逼摅@訝地問:“那欲望怎么辦?”“那你們怎么解決欲望?”森鹿說?!拔腋鷦e的女人,都沒有再做過了。有性欲就動手解決,對我來說這不是問題。至于她,她在外面有沒有別人,我不知道?!?/p>
妻打來電話,森鹿才意識到時間已是凌晨一點半。她并不是催他回家,而只是確認他有沒有喝醉、是否安全?!吧┳诱婧?,既關心你,又不要求你按時到家。我家那位,恐怕現在連我有沒有回家都不知道。”周秦繼續(xù)講,他和舒影并非一開始就性生活不和。相反,和她的第一次性愛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乘坐直升機離開叢林回到各自原來的社交圈,不但沒有使他們的關系就此疏遠,而且由于兩人都有意延續(xù)那天夜晚在帳篷里相擁而眠產生的好感,再加上回到城市便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不到一周工夫他們就聊得火熱,并在星期五傍晚前往一家酒店,在窗簾緊閉的房間內昏天黑地地待了整整四十八小時,星期天晚上才各回各家?!皟商靸梢梗覀儾恢雷隽硕嗌俅?,數不清,也記不清了。因為太興奮,我們很少睡覺,可能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其余時間全部用來做愛和聊天。你可以想象,窗外門外車水馬龍,大家都在忙各種各樣的事,而我們兩個人就那么一絲不掛地躺著或坐著,幾乎不和外界聯(lián)系,餓了就點外賣,渴了就喝水。做愛是個體力活,森鹿哥應該知道的,很容易口渴。我買了一整箱礦泉水,到星期天晚上已經被我們喝完了?!甭牭竭@里,妻笑了一下。森鹿知道她是想起他們曾經在大興安嶺因丟失水壺,兩天沒有進水,卻還要在走出荒野前的那天晚上忍著口干舌燥與身體疲乏而盡情做愛之事。于是他也會心一笑。
“跟她上床,本來我是有些害怕的,森鹿哥。畢竟那時候范一舟剛死沒幾天。警察和他家人那幾天一遍一遍地找我,生怕漏了什么重要細節(jié)。這種時候跟她去開房,一是怕露出什么馬腳,二是想到死者就真覺得心虛。但是等我和她走進房間,這些顧慮全消失了。我當時有點眩暈,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跟女人做愛,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我還是處男,真的。所以我頭腦發(fā)漲。但我能清楚記得我們的所有動作,所有細節(jié)。起先我是有些吃醋的,很難不想到她和范一舟那天晚上在帳篷外面做愛的事。我的嫉妒心一瞬間就起來了。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借著馬蜂讓他掉下懸崖,那天在酒店和她睡覺的就不是我而是他了。想到這里,我好像真的看到他倆在床上肆無忌憚地翻來滾去。我當時正抱著她坐在床邊,可我腦袋里想的全是她和范一舟做愛的畫面。我越想越生氣,越生氣,就把她抱得越緊。后來她說她喘不過氣來了,我才一下子松開胳膊。我掀起被子,和她一起倒在床上,她很配合我。這些過程我就不跟你細說了,森鹿哥。但是我們每做一個動作,我都想到這本應該是她和范一舟做的。甚至我自己好像就是范一舟,不是我??晌业纳眢w確實體驗到極致的快樂。在進入她的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值了。過往那些天已經承受的,將來還要繼續(xù)承受的,所有痛苦都值當,都可以被那幾分鐘抵消。也就是那幾分鐘,我明白范一舟已經死了,我不必跟一個死人計較。他在帳篷外跟舒影偷偷摸摸做了一場,就當是對他的彌補好了。這么想,我瞬間釋然。所以在接下來的兩天兩夜,我再也不受他的困擾,全身心地投入到跟舒影的相處之中了。我們沒完沒了地做,兩天時間把我們能想到的所有姿勢都用遍了。我只記得被子里一直是潮濕的,那是我們分泌的汗水和各種液體,躺在里面很難受,但我們懶得換被褥,因為換過之后立馬又會變濕。我的小弟那兩天很爭氣,連續(xù)兩三次之后它已經幾乎射不出來了,但它還是能硬起來。只要跟她身體稍加接觸,它就能硬。只要能硬,我們就做。到后來避孕套都不用了,因為一滴精液都沒有了。當時我擔心我會猝死。沒錯,范一舟死去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帳篷里也覺得可能猝死。這兩種體驗完全相似,森鹿哥,極致的痛苦和極致的愉悅,都是接近死亡的。我在內心設想過,如果說我親手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才把她弄到手,又在第一次跟她做愛的時候死掉,那會是一種多可笑的結局。不過說真的,如果讓我給自己選一種死法,我寧愿在那四十八小時里面死去。可惜我沒有。星期天晚上,出酒店房門,我腿軟得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她也好不到哪去。我們像是大病了一場。走在路邊,我有一種幻滅感,好像整個世界毀滅了一次,接下來要開始一點一點地重建秩序。”
森鹿想起昨晚的經歷。在和妻完成一場性愛之后,開始講述這件往事之前,他坐對篝火,感到自己出離于人世秩序之外。因而,此刻他倒十分能夠理解兩年前周秦所講的幻滅與重建。在范一舟的死亡事件塵埃落定后,周秦和舒影領證結婚,接著便生下一個女兒。他們成家可謂迅速,而性生活的熱度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下滑的。“我們好像用力過猛,幾個月的工夫就把對彼此身體的熱情消耗完了。夫妻兩人朝夕相處,漸漸沒有新鮮感,這倒很正常。可是別的夫妻至少每隔一段時間總可以來一次,或者一方出差,多日不見,再見之后雙方的欲望總還是會被喚起。但我們不一樣,我們的熱情好像是有限的,不能再生的,用完就是用完了。有時候我抱著她的身體,必須承認,她的身體很美,可我覺得我抱著的不是一個活人,或者抱著她的我不是活人。好在我們對對方的冷淡是一致的。我不想進入她,她也不想被我進入。到后來只好分房睡。森鹿哥,你說這是為什么?”“這還不明白,不愛了唄?;蛘邇蓚€人根本就沒有愛過,只是單純靠欲望結合,當然不能持久?!逼迶嘌??!澳銈兡腥瞬欢际且粯?,下半身動物。要是女人也沒有愛,那最終注定睡不到一張床上?!彼盅a充道。森鹿不以為然,但他無意反駁,只是露出一種對此類話題探討已多,知道無法達成一致,因此閉口不言的表情。
“所以,他們兩個算不上枕邊人。他能一直瞞著她,也就不足為奇了?!鄙拐f。周秦繼續(xù)講:“何況,和范一舟在野外做愛的事她也從來沒告訴我。沒告訴我,這當然可以理解。我們不是那種沒有秘密可言的夫妻,至少在范一舟的事情上,我們對彼此都有所保留?!甭牭健皼]有秘密可言的夫妻”,妻頗有意味地看了森鹿一眼。這是就森鹿保守這一秘密兩年不對她訴說表示不滿,以及對他心中是否還藏匿著其他秘密發(fā)出質問。森鹿明白她眼神的含義。他笑說:“除了這件事,沒有什么對你保密的了?!逼拮龀鲆粋€暫且放過他的表情。的確如此。他和妻不像周秦和舒影。他們對彼此既了解又完全信任。
“性生活不和就算了,大部分時候話也說不到一處。不過我們從來不吵架。森鹿哥,我因為做過錯事,因為有罪孽,這些年已經不再跟任何人爭吵了。大部分時候她罵我,我就受著。我不還嘴,頂多一個人出來散散心,調整好了再回去。今天就是這樣。其實今天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家里的衛(wèi)生紙快用完了,我讓她盡快在網上買點。因為家里的紙通常都是她買的。你知道她怎么說嗎?她讓我對她說話不要用祈使句。我問她什么叫祈使句。她說:‘你沒學過語法嗎?’就是這樣。我們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讓你見笑了,森鹿哥。聽起來好像沒什么,但我越想越難受。所以我換上衣服,出來了。我出門的時候甚至不敢用力關門,我是輕輕地把門帶上的。不管怎么樣,我今天出來是對的,因為遇見你了。”森鹿朝他舉杯,兩人將杯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森鹿摸了摸滾圓的肚子。他又想去廁所了,然而周秦還在講:“好在我跟她對女兒都很好。我們把沒有辦法安放在對方身上的感情,全都用來安放在女兒身上了?!闭f起女兒,周秦面露一絲平靜之色。“我們分開來寵她,有時候甚至有競爭心理,看誰對她更好。要是沒有女兒,我和她恐怕早就散了?!彼L吁一口氣,臉上的平靜化為一陣開懷的笑意?!白屇阋娦α?,森鹿哥?!彼终f,“這樣講下去沒完沒了,不如今天就到此為止,你覺得呢?”森鹿已付過賬了,兩人一同前往廁所撒最后一泡尿,隨后便分道揚鑣。離別之前,周秦未再強調要森鹿替他守密,仿佛他根本沒有說起過那件事。他們像兩個再普通不過的酒后惜別的好友,勾肩搭背地在夜深人靜的街道行走一陣,一個打車,一個繼續(xù)步行,各自回家去了。
“時隔兩年,可能發(fā)生很多變化,也可能什么都沒變?!鄙拐f。他并不清楚周秦的現狀?!吧踔劣锌赡芩氖虑橐呀洈÷?,他已經進去了,而我還不知道。那樣的話,秘密就白替他保守了?!贝藭r正值下午,天氣炎熱。他們在一片樹木稀疏的叢林中將剩余的食物吃完,稍事歇息后重新啟程。此處已是荒野邊際,距離公路只有大約十公里。手機信號逐漸恢復,只是還不能上網?!笆怯锌赡?,那樣最好。也省得由我們把它揭發(fā)出來?!逼拚f。她臉上汗涔涔的,步伐也不如早晨有力。“真要揭發(fā)嗎?”森鹿明知故問。他倒并不是堅持認為悔改之人不必受罰,只是不希望一個男人、一個家庭命運的徹底改變是由他的泄密行為促成。這件事對妻而言更為容易,他想,她不認得整個事件當中的任何人,在她眼中他們不過是一個個名字。但是正因如此,她才能夠無所偏袒,無所顧忌。
接下來的整個路途,他們都在預想事情的走向。首先,在向誰揭發(fā)的問題上,兩人的意見再次出現分歧。森鹿認為應當先告知范一舟父母,由他們報警。而妻主張直接前往警局陳清事實?!斑@樣會省去許多麻煩,比如,你怎么知道他爸媽會不會報警,八年過去,萬一他們已經原諒他呢?”“怎么可能?!鄙拐f?!斑@當然是有可能的?!逼蘅粗难劬σ蛔忠痪涞卣f。森鹿知曉,妻的確是這樣一個女人,只要她認為有必要揭發(fā)他,縱然死者父母都可能原諒,她作為一個與此事毫不相干之人,也不會罷手。于是,他同意聽從她。這樣一來,事情倒簡單多了。他只需將同一事件對警方再陳述一遍,剩下的什么都不用他管。他們會以嫌犯的名義逮捕周秦。在弄清全部事實之前,與此案相關之人將再次被牽涉進來。森鹿也許會見到周秦,見到他們。當然,他也可以拒不相見。久遠往事在一些由身穿制服的人操縱的流程中重現,通向一個他大概可以預見的結果。
“恐怕沒你想的那么簡單。”妻說,“要知道,你沒有任何有效證據。你只是兩年前跟當事人一起喝酒的時候聽他講的。萬一他不承認,或者萬一他說自己是酒后吹牛,你能怎么辦?”森鹿忽然意識到,他固然不情愿揭發(fā)這件事,可他更不能接受自己的揭發(fā)行為落空。“他敢不承認,我和他當面對質?!彼f?!澳怯惺裁从??!逼薏亮瞬梁梗D而又問,“你當時沒有錄音吧?”“當然沒有。那時候根本沒想到以后會說出來?!薄澳悄阌X得他會承認嗎?”妻說。他回想起兩年前在路邊喝酒時周秦的面容。眼鏡時而戴著,時而摘下,講述過往之事時目光中飽含痛楚。那是一張盡管藏匿著罪行,被告發(fā)后卻會供認不諱的面容??墒窃诖酥?,八年前湘西叢林的山崖上,還有另外一張將同伴引向深淵時的面容,那是森鹿未曾見過的。“我不知道?!鄙拐f。
臨近傍晚,他們經過一處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坳間,猶如被人世遺忘的小村。向村人打聽,得知步行到附近鎮(zhèn)上還需一個多小時。他們沒有停留,繼續(xù)在坑洼路面上行走。太陽位置越來越低,兩人的影子逐漸拉長。直到光線被山巒遮住,影子消失,周圍很快暗了下來?;囊耙驯粧佒辽砗?。他們會在真正的夜晚來臨之前抵達鎮(zhèn)上,并在那里休息一晚,于次日清晨前往他們的城市。一天,頂多兩天,妻就會和他一同前往警局。她不是那種行事拖延的女人。事情要從他口中敗露了。想到這里,他感到陣陣不安。
“鬼魂是怎么回事?”妻忽然問?!笆裁垂砘??”森鹿說?!澳阏f的,周秦認識一個寺廟方丈,是因為經??匆姽砘??!薄笆怯羞@么一回事,不過他沒有細講?!鄙够貞浀溃八桓嬖V我,他和舒影分房睡覺之后那段時間,他總能在他那間書房改成的臥室鏡子里看見范一舟的鬼魂。鬼魂也不對他做什么,只是他能看見它。后來他去寺廟求了護身符,它就消失了。我覺得是他精神壓力太大,出現幻視。有了護身符,又因為心理作用看不到了。”妻點了點頭。暮色漸濃,鬼魂話題使周遭的空氣變得有些陰郁。像是為了打破這層陰郁,森鹿發(fā)出一聲近乎輕蔑的笑,繼續(xù)說:“只要親眼見證過一個活人在幾十個小時里變成一副骨架,就絕不會相信有什么鬼魂存在?!边@是久居荒野的他最為簡單和直接的死亡觀。然而妻并不完全認同?!皶粫嬗惺裁礀|西在暗中發(fā)生作用?”她說,“是那東西決定了你兩年前那天晚上出去散步,又讓你在濱江路上遇見周秦,你莫名其妙地想勸他喝酒,結果你們喝到深夜。也是那東西讓你昨天晚上產生沖動,忽然要把這件事講給我聽。這么多巧合,總有個背后的秩序吧?”森鹿搖頭道:“我不清楚。也有很多事情永遠不會暴露,這可能是概率問題?!睂τ谄匏f背后的秩序,他不大感興趣,他更熟悉的是荒野的秩序。他和妻默契地沉默下來。談話不再繼續(xù)。眼前已出現零星燈火,小鎮(zhèn)轉瞬即至。
原載《野草》2024年第5期
原刊責編 趙斐虹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創(chuàng)作談
《荒野》的誕生
穆 薩
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五名同學前往家鄉(xiāng)的一處深山,在絕無人跡的山谷中搭帳篷住了一夜。那天晚上下著小雨,對面山坡落石聲音不斷,再加上夜間寒冷,我們無法入睡,干脆撐著雨傘在帳篷外烤火度過。后來一直想用虛構的方式將這段經歷寫下來,但是空有場景而沒有故事,是構不成一篇作品的。何況野營本身沒什么好寫的,無非是一群人離開久居的環(huán)境,短暫地置身自然。要想寫成小說,還必須發(fā)生點什么。
今年夏天,我看到一則因愛上朋友的丈夫而殺死朋友的案例,無意間把它和當初的荒野經歷聯(lián)系起來,故事便有了雛形。在稿紙上寫下幾個人物的名字,三男兩女,想象他們各自是什么樣的人,因何緣故來到荒野,聚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有了人,有了核心事件,接下來就好辦了。我用我慣用的方法,安排一個講述者和一個傾聽者,講述者既是親歷者,他所講述的事又部分地來自另一位講述者。于是,故事由周秦講給森鹿,森鹿講給妻子,再由我講給讀者。小說的結構就是這樣。
荒野既讓人心向往之,又處處藏匿著危險。它有著不同于人類社會的法則。這里是野生動植物的領地,對它們而言,殺戮和掠奪并不會產生罪孽。這里只有頭上的星空,沒有內心的道德律。而環(huán)境對人的催眠作用使初到荒野的人很快就釋放出自身的動物性。于是,由欲望和嫉妒心造成的一念之間的殺人意圖被付諸實際。因此,荒野似乎可以象征人心中的一塊不毛之地,它容納我們的自私、懶惰、憤怒、邪念,疲勞的精神可以在此小憩。我們需要這塊領域,但也需要對這塊領域的制約。
小說寫到一半時,我因機緣巧合前往川西高原,在康定的一艘湖面游船上聽藏族小哥講述牧民和狼的相處模式?;囊暗男U荒之力反倒使他們內心安寧。我意識到在人類社會和荒野的交界地帶,兩種法則正完美相容。接下來我返回家鄉(xiāng),又輾轉去我的母校住了些時日,在一段較為散漫的時光中完成了小說的后半部分。以上便是《荒野》的誕生過程。
穆薩,1994年生于甘肅隴南,古代文學碩士,現居武漢。主要以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迄今發(fā)表約二十萬字。作品見于《收獲》《當代》《江南》《長江文藝》《西湖》《野草》《青年文學》等刊物,也見于《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小說《骷髏》入選2023年收獲文學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