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美好留給人間

引子

“溱潼會船節(jié)”是世界上最大的水上廟會，氣勢磅礴，震撼人心：屆時水上有貢船、篙子船、劃子船約500條，撐船、劃船人約1萬人，岸上中外觀者約10萬人，故有“溱潼會船甲天下”之譽。應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qū)人民政府邀請，留美材料科學與工程學博士及工商管理碩士馬維平回家鄉(xiāng)參加開幕式。2024年4月5日下午組織參觀，在省級姜堰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馬維平走進江蘇云凈環(huán)保設(shè)備有限公司會議廳，墻壁正中掛著的一幅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再看那熟悉的簽名和印章，他仿佛看見慈祥的父親正在筆走龍蛇：

耀眼金花漫地開，晴川萬里擁蜂來。

村民忽感半沉醉，借得東風騰九臺。

庚寅年夏 河橫菜花節(jié)

馬進（?。?/p>

想不到，在這兒能見到已故父親的書法作品，馬維平不禁淚濕眼眶。

“庚寅年是2010年，距今14年。在縣城姜堰，父親不少地標性建筑的題字都在，特別是1996年題寫的‘泰州市姜堰中醫(yī)院’8個大字，安裝在醫(yī)院面朝馬路的整個三層大樓頂部，每個字都有一人高，氣勢恢宏。父親2018年2月去世，一眨眼6年多了?！瘪R維平心潮起伏，為父親感傷，更為父親感慨：“人生難得的美好，就是當他去世了，還能以他的創(chuàng)作為社會服務?！?/p>

“追憶馬老，留下文字，既是對馬老的緬懷，更是延續(xù)地方文脈的有效載體”，我與馬老的子女達成了共識。

馬進先生曾任江蘇省姜堰中學教務處主任，在學校教務管理方面兢兢業(yè)業(yè)，為把姜堰中學的教育教學水平由縣級提升為省級，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除本職工作外，他先后任姜堰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詩詞協(xié)會副理事長、僑聯(lián)顧問等10多個社會職務。

本文著重從馬老的仁愛品格以及詩詞、書法成就記述。

一、尋常巷陌中的馬進

1928年2月，馬進出生于江蘇省海安縣胡集鎮(zhèn)一個叫洗馬蕩的村莊（今海安市胡集鎮(zhèn)謝河村）。鄉(xiāng)下人土里刨食，日子艱辛，盡管如此，他的父母還是賣糧食，擠出錢來讓他念書。

2024年3月7日，我們?nèi)ツ暇┌萃笋R老的同村同學、今年95歲仍精神矍鑠的教育家陳樹民老先生。陳老說，小時候，馬進讓父親給自己做了一塊長方形木板，上面有隱約的米字格。馬進就用毛筆在上面寫字，那字是仿私塾先生的，寫滿了，請先生看，先生看了，叮嚀幾句，用水洗掉，下次重寫。兩三年后先生就?？渌淖趾茫俣趲拙?。過年時，馬進搶著給村民寫對子，他的字橫平豎直，烏黑有力，村民都喜歡。后來，他們轉(zhuǎn)入新式學堂。

日本投降那年，馬進與陳樹民、包元鳳三人相約，去80多里外的泰州考師范學校。那天他們一早從胡集出發(fā)，一路向西，一路問人，穿村莊，走田埂，到了姜堰再向西。餓了吃帶的烙餅，渴了去河邊喝水。起初不費事，過了姜堰后，越跑越慢，跑了一整天，才進了泰州城。后來，陳樹民、馬進考上了，畢業(yè)后當上了老師。

2024年7月14日，我在姜堰采訪了與馬進曾經(jīng)住在同一個大院的鄰居宋秀云老師。90歲的宋老師面色紅潤，思維清晰，她說“馬主任心腸太好了”，接著敘說了馬老的幾件事。

“1960年前后，大院旁邊有一戶貧困人家，老奶奶專門為鄰居淘米，兒子幫人家挑水。馬主任經(jīng)常接濟她家，送錢，送吃的。當年一般人家日子都難，遇有上門乞討的，多不愿意給，但馬主任每次都給。如果有年輕的，馬主任就對他說‘你要回鄉(xiāng)好好勞動’。

“1980年代初期的一個暑假，縣里搞教師培訓，蔡官鄉(xiāng)的周老師來我家玩，在大院里巧遇馬主任。她喊了一聲‘馬校長’，馬主任卻沒有第一時間認出她。原來，1950年代，馬主任曾經(jīng)在蔡官小學當校長。周老師小時候衣衫襤褸地去學校報名，因錢不夠受阻而哭泣。馬校長看到后，蹲下身子對她說‘小姑娘，你先回家，明天再來，保證你能報名上學’。第二天，她不但報上了名，還得到新的書包和鉛筆等。后來有一天終于知道，是馬校長給她代繳了學費，又買了學習用品?！?/p>

“馬主任在外面大方，在家卻很‘摳’?！彼卫蠋熣f，“困難時期，他家有時剩下的飯粥有點餿味了，馬主任的夫人凌主任要倒掉，馬主任說‘讓我聞聞’，聞了說‘不餿得很’，他就加點米粉燒了自己吃?！?/p>

說到自己的女兒劉芹，宋老師說了句“如果不是馬主任，早就不在人世了”，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坐在一旁的劉芹接住母親的話頭，敘說了自己的那段經(jīng)歷。

“10歲那年，我下鄉(xiāng)到港口外婆家過年。年后，為了省錢，我就跟著外婆步行18里到泰州，從泰州乘車回到姜堰家。當天晚上，我的腿就疼得沒處放，發(fā)高燒昏迷過去。

“先去中醫(yī)院，查了一番，建議看西醫(yī)。第二天趕往人民醫(yī)院，診斷為急性骨髓炎，立即開刀。住院一個多月，病情穩(wěn)定后回家?；丶液笥质翘焯彀l(fā)熱，腿部疼痛難忍。醫(yī)生說，要上揚州。去了揚州，醫(yī)生說來晚了，要鋸腿。我嚇得直抖發(fā)狠說‘死了也不鋸腿’，醫(yī)生就只好給我打上了石膏。眼看著一張張鈔票都白白丟到水里了，父母只好含淚放棄。就這樣11歲的我在床上等死。

“馬主任一直關(guān)心著我，他到處打聽哪兒能治好我的病。有一天馬主任終于打聽到，靖江縣登義公社衛(wèi)生院專治骨髓炎，可是我父母連連搖頭。馬主任說：‘孩子這么小，不能就這樣放棄了，沒錢我?guī)湍銈兿朕k法?！又R主任就湊了80元錢給我父母，關(guān)照我們盡快奔赴靖江。80元錢，我記得當年是個嚇人的大數(shù)目?。?/p>

“按馬主任寫的地點，父親找到那家醫(yī)院，經(jīng)過住院治療，奇跡發(fā)生了！我這條快要沉沒的小船，慢慢浮了起來，半年后真的治好了！如果沒有馬主任，我一定會在鉆心的疼痛中死掉。

“凌主任70多歲時去世，馬主任孤單了。我退休時，馬主任80多歲，真的老了。子女四人，兩個在外地，在姜堰的兩個還在崗位上忙，我就自愿去馬主任家，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我要報答我的救命恩人。記得那年臘月二十八日下午，我跟馬主任說：‘我回家過年了，明年再見?！R主任笑盈盈地對我說：‘小芹，謝謝你啊，祝你新年快樂，明年見。’誰知第二天上午馬主任的小女兒馬麗給我打來電話，哭著說‘爸爸走了’，我好像被雷擊中，懵了！后來我想到，人總是要死的，他在夢中去了天堂，沒有受到一點點罪，真是好人有好報！”

“舊居四合院，左右靠親鄰。有事相關(guān)注，儼然同舍人。”馬老的詩句就是他當年生活情景的真實寫照。

馬進的夫人凌玲，生于江蘇省寶應縣。那是聞名遐邇的荷藕之鄉(xiāng)，新中國成立后出了電影《柳堡的故事》和傳唱不衰的《九九艷陽天》。凌玲上中學時參加了革命，曾任泰縣姜堰區(qū)婦聯(lián)主席、泰縣婦幼保健所所長，是離休干部。馬進的大兒子一平、大女兒愛平曾回憶，1961年上下的一天，父母下班回家，門口站著一個舊衣衫的瘦削女人，兩人都愣住了。待那女人叫出母親的名字，母親終于認出，她是多年不見的表姐，從北邊家鄉(xiāng)寶應縣來。父母同聲叫“姐姐”，忙讓她進家，讓他倆叫她“姨娘”，熱情招待。就這樣，姨娘住下來，幫著照應他們。后來，他們的父親幫著把姨娘家的兒女轉(zhuǎn)到姜堰讀書，三個子女中，兩個考上復旦大學，一個1968屆高中畢業(yè)，因高考廢除而插隊。

1995年左右，馬老夫婦在美國探親，他們的次子維平在美國底特律地區(qū)居住，附近有不少姜堰中學的校友，有鮑曙明、謝靜波、謝靜亞（兄弟）、徐進等人，大家經(jīng)常在一起聚會。馬進說起姜堰中學貧困學生的艱難困苦，建議他們資助這些貧困生。于是他們通過姜堰僑聯(lián)的幫助，推出“姜中北美老校友助學幫困項目”。在后來的10年里，每年每人在姜堰中學資助1—2名貧困學生，圓了100多名貧困生的大學之夢。

例如2001級高中學生王威，他的父親下崗后打工，從事室內(nèi)裝修，艱難維持家庭生計；母親務農(nóng)，患嚴重慢性腸胃病，家庭因病赤貧，入不敷出。馬維平資助他順利完成了高中學業(yè)，并考入重慶交通大學車輛工程系學習。王威畢業(yè)后一直工作在國內(nèi)汽車研發(fā)一線，并完成了同濟大學車輛工程碩士學業(yè)。王威先后供職于長安汽車、通用汽車（中國）、理想汽車，如今就職于吉利控股，任整車安全性能開發(fā)總工程師。20年后當王威去看望馬維平的時候，馬維平得知他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深深覺得在父親當年的建議下，他們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原姜堰計劃生育委員會宣傳科長孫憲于2022年作文緬懷馬老，文章寫道：“聽姨娘說，解放初期，年輕時的馬老曾在大倫一帶工作，分管幾個鄉(xiāng)的教育。孫憲的外祖父和姨娘當時都在大倫鄉(xiāng)的學校做老師，由于外祖父民國時一直做家庭塾師，到學校不能適應新的教學方式，就被辭退了。當馬老知道孫憲的身世后，多次跟孫憲提起，心中充滿愧疚和自責。孫憲說‘一個老人為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這樣懊悔，反復悔恨，反倒使我心里不安，也因此感受到了馬老的人格魅力’?！?/p>

二、詩詞話馬老

馬老子女言，據(jù)馬老生前統(tǒng)計，他創(chuàng)作詩詞1400多首，發(fā)表了400多首。因社會變遷、家庭搬遷等原因，現(xiàn)家中只存有馬老部分硬筆手稿。手稿多為行草和繁體，不少地方刪改再三。盡管我少時學的是繁體，粗通詩詞，還是花了較多時間和較大精力，才從手稿上較為準確地整理出馬老詩詞42首。我覺得數(shù)量偏少，難以代表馬老的藝術(shù)水平，于是用約半年時間，拜訪遍布縣城的馬老詩友丁玉堂、王彬等，從他們收藏的報刊、匾額、畫冊上抄錄馬老的詩詞44首；又從我收藏的書法、篆刻書中發(fā)現(xiàn)3首，這樣馬老存世詩詞作品合計89首。89首詩詞的最早創(chuàng)作時間是1994年，這年馬老66歲，因此現(xiàn)存馬老的詩詞全部是晚年時寫的。讀這些詩詞當然有遺憾，沒有他的“少壯努力”“青年月下”和“中年奮發(fā)”，但老當益壯的馬老，“綴句敲章”詩更工。

89首詩詞中，四言、五言、七言的舊體詩46首，詞36首，新詩7首?？梢婑R老擅長舊體詩詞，也不拒絕新詩。

89首詩詞從內(nèi)容上分：生活27首，旅游26首，和詩12首，贊頌12首，贈友9首，愛情3首?？梢婑R老是一位熱愛生活、享受生活，在生活中富有詩意的人。

為欣賞馬老詩詞的藝術(shù)魅力，體味他的家國情懷，也為了防止馬老詩詞的散佚，我特地選錄他的舊體詩、詞和新詩幾首，略作賞析如下。

“北固山”詩詞歷來較多，劉禹錫、辛棄疾等都有名篇。馬老的舊體詩《登北固山遠眺》中“閑游多景樓，極目楚天秋?？耧L掀巨浪，細雨潤孤洲……夕陽照赤水，七彩染神州”，江天一覽，氣韻開闊，大氣磅礴，在遠眺的視野中描繪出四周美景，抒發(fā)了自己的愛國情懷。

老鄉(xiāng)贊老鄉(xiāng)，書家吟書家。后學慕前賢，各領(lǐng)風騷年。高二適（1903年—1977年），字、號多，江蘇姜堰人，詩人、學者、書法家。其《南都帖》被稱繼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蘇軾《寒食帖》之后的“天下第四帖”，為CCTV紀錄片《百年巨匠》人物之一。馬老通過《千秋書圣高二適》中“不慕虛榮隨俯仰，抱樸守真唯自尊”“一生好靜拂囂塵，翰墨舒鳧逸自身”，對高二適“特立獨行”“甘于淡泊”等品質(zhì)的贊頌，表達了對這位同鄉(xiāng)詩人的喜愛與仰慕。

古語說，老驥伏櫪，馬老卻不服老?！凹~約街頭覓小詩，親人碰面有誰知？風情依舊話猶在，白發(fā)滄桑幾多時”，紐約唐城遇親人，馬老感嘆白發(fā)滄桑，歲月奔騰?！啊獥髀碇痱}客，紅葉飄零入畫樓。索道縱橫敢歷險，懸梯上下好尋幽……”，游北京香山，適逢秋雨，馬老攜風沐雨，豪情滿懷。雖然都是小事，但是在馬老的筆下，卻有了不同的心緒和感悟。

馬老的詞《搗練子·回老家探親》讓人想到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同樣是“老大回”，因角度不同，抒發(fā)的情感也不同，但又同樣表達了人性的美好?！渡狡卵颉ぢ健分小拔膲±?，精神姣好。青春煥發(fā)多含笑……輕歌漫步浩月道，綴句敲章湊熱鬧……”活現(xiàn)了一群“童顏少年”的老年文友，令人欣慰?！肚餁q·故鄉(xiāng)情結(jié)》中“大江濤涌，忽覺南山動。千載愿，天塹連高拱……適逢新世紀，簫鼓梅花弄。齊聲贊：故鄉(xiāng)勝過桃源洞”。寫故鄉(xiāng)的巨大變化，一句“故鄉(xiāng)勝過桃源洞”，由衷地表達了千年夢想成真的歡愉。

1994年、1998年馬老曾赴美探親各一年，初步統(tǒng)計，這期間馬老創(chuàng)作詩詞27首，成了他永恒的“詩和遠方”。所選兩首詞《江城子·在安城游園》和《聲聲慢·在美國思念維揚古城》，寫異域風情，寫爺孫歡樂，寫思念故土，幾多“金句”，耳目一新；通篇情真意切，直抵人心。

江城子·在安城游園

安城郊外午晴初，左鷹雛，右龍珠，漫步叢林，繞過古琴湖。不為湖邊風箏誘，登高望，傲蒼梧。孤亭夕照意難抒，月如弧，柳如梳。惦記家鄉(xiāng)，不便再叨咕。拉著孫兒趕快走，眼未眨，漸模糊。

聲聲慢·在美國思念維揚古城

林深植翠，蘭蕙生香，神馳萬里揚州。巡天騎鶴，淮東煙柳邗溝。瘦西湖光山秀，望五亭，燕舞人稠。憑欄閣，見嫩荷吐艷，忙煞沙鷗。

應是黃鶯笑我，怎么今日才來？難得優(yōu)游。故友重逢，翠園敘舊登樓。平山堂前縱覽，道千萬，休說吳牛。問揚子，幾多情，綴玉潮頭。

馬老的新詩《紅石谷》中“千年的古松，像一匹瘦削的駱駝，趴伏在巨石上。在死寂的沙漠中，硬撐著，只等游客瞟上一眼……”用逼真的比喻、凝重的白描，描摹出一幅紅石谷夕照的中國畫，冰冷，岑寂，卻因奇特，令人向往。無論古體詩還是新詩，馬老都擅長對于不同風景和食物進行直觀描寫，又在這些描寫中加入個人風格。

馬老夫人2003年去世后，馬老悲慟萬分。作為一位75歲的孤寂老人，在子女不干涉的氛圍下，勇敢追求“精神伴侶”。青年情詩不足奇，老年情詩知多少？馬老的新詩《復活的愛》中“我們認識已經(jīng)很久，從第一次見到你，便常常夢牽魂繞。雖然處在同一個世界，卻不能走進同一條里弄……命運所賜的機緣，牢牢抓住就是幸福，人生是在悲喜中度過”，不以激情渲染，卻以真誠感人、情理動人，達到了合情合理、時不我待的“求愛效果”?；蛟S因為這首詩，馬老與女畫者錢蘭芬終于“走進同一條里弄”。

三、書法“繪”馬老

馬進藝術(shù)成就最大、影響最大的是書法。

馬老任姜堰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25年（1984年—2009年），此后一直任名譽主席，同時分別擔任揚州市和泰州市書法家協(xié)會的名譽理事和顧問等職務。1998年“泰州市姜堰區(qū)老年書畫聯(lián)誼會”成立，會員100多人。推選曾任區(qū)委宣傳部部長的劉愛邦為會長，馬進為副會長。

任職期間，馬老首先想到的是書法教育。在以往的特殊年代，小學、中學的毛筆習字課都被取消了，連春節(jié)對聯(lián)也不能用黑墨書寫，而是統(tǒng)一用紅漆漆門框，用黃漆寫詩詞對偶句。據(jù)書法教師劉樹華回憶，改革開放后的1987年，馬進協(xié)助王希敏（1926年—2022年）在姜堰創(chuàng)辦了中國書法函授大學蘇中分校，招收學員約50人。這在姜堰書法史上，是一件“載入史冊”的大事。除本地馬進、王海晨、劉樹華等作為主講老師外，還曾邀請無錫等地華人德等名家來姜堰授課。畢業(yè)學員中出現(xiàn)了本地魯金盛、龔德根等一批書法名家，更有在南京、北京發(fā)展、全國有影響的李路平、曹澤民等。曹澤民個人簡介中就有描述：“跟馬進等老先生學書，眼界由此豁然開朗，進入一片新天地?！?/p>

孫憲回憶說：“我與馬老因書法而熟悉，并多次向他求教。那幾年，身為書協(xié)主席，馬老將姜堰市書協(xié)活動搞得有聲有色，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書法展舉辦，并注重發(fā)展新人，壯大書協(xié)隊伍。那時我忙著上班，只在業(yè)余零星時間寫些字。適逢省書協(xié)舉辦第五屆‘新人展’征稿，馬老幾次和我聯(lián)系，鼓勵我投稿參展，并主動為我墊上投稿評審費。雖然那次我沒有入選，但馬老提攜后生的精神至今令我難忘。馬老從書協(xié)主席位置上退下來后，我每年都去看望他，雖然我們相識的時間并不長，年齡也相差一代人，但彼此有很多可聊的話題。”

馬老協(xié)同劉愛邦會長一起做工作，將市區(qū)的東橋中心小學及鄉(xiāng)鎮(zhèn)的洪林小學、興泰學校定為“少兒書法輔導基地”，馬老與青年書法家們定期輔導。時間一長，學生家長看到孩子寫的字果真“登樣”；社會也普遍反映，“這3個學校出來的學生寫的字好”。每次市、區(qū)舉辦書法展，都征集少年作品，并單獨評獎，那一幅幅少年作品就像一棵棵蓬勃生長的樹苗，惹人喜歡。當家長帶著獲獎孩子看展覽時，馬老必親自與孩子面對面點評。那些溫馨的場面被電視臺抓拍，在社會上津津樂道、傳為佳話。我老家一個當年曾經(jīng)獲獎的少年，如今年近不惑，春節(jié)期間相遇，說起書法成就，說起馬老去世，他說，總是忘不了馬老對自己的諄諄教導，每次想起，都禁不住熱淚盈眶。

對成人，哪怕是對領(lǐng)導的書法建議，馬老也是有一說一。

劉愛邦退休后練書法一直寫小楷，馬老鼓勵他要大膽，寫大字。劉愛邦臨帖后，想要讓字好看，就一本帖一本帖地換著臨。馬老知道后，向愛邦指出，臨帖只能確立一本自己感興趣的，反復練，待兩三年有了功夫后，再換帖。朝三暮四，頻頻換帖，最后只能事倍功半，一無所成。書法畫家金石家吳昌碩，一本石鼓文，練了40年。

劉愛邦說：“聽了馬老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于是按馬老的話去做，書法確實有了明顯的進步，主要是確立了自己的風格。20多年過去了，想起馬老對我的直言，想起他對書法的執(zhí)著，我很感動?！?/p>

2010年前后，馬老的孫女和孫子曾經(jīng)就讀于北京順義國際學校，這是美國大使館聯(lián)合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和新西蘭大使館創(chuàng)辦的，主要是為在北京工作和生活的外籍人士的子女提供教育服務。2012年6月，馬老去北京次子維平家小住。許是馬老書法名聲大（在美國上過電視），學校得知后，馬上邀請馬老給師生做書法講座。

“中國文字由來，中國書法簡史，歷代名碑名帖介紹”，馬老的講座圖文并茂，深入淺出，那些仿佛挾帶著風雷的筆墨線條，讓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冒出一束光。

講座結(jié)束后，主持人、學校中文部主任馬冰如女士說：“馬老是一位書法家，今天我們有幸聽到他的書法講演，太精彩了，我是聽得如癡如醉。我相信，無論我們每一位老師和同學來自哪個國家，馬老的講演都能讓我們共同感受到古老東方文化的魅力?！?/p>

“嘩——嘩——嘩”，大廳如潮的掌聲讓馬老再三起立揮手。

后來學校舉辦“國際文化節(jié)”，特別邀請馬老出席。馬老現(xiàn)場揮毫，獲得眾人驚嘆。馬老的這些書法作品就一直懸掛在學校的藝術(shù)長廊里。

除“泰州市姜堰中醫(yī)院”外，馬老還為好多地標性建筑題過字，如“姜堰市東橋中心小學”“郵政大樓”“交通港監(jiān)”等。這些灑脫的字讓縣城有了清新的文氣，因而美好；一個個字就像文雅慈祥的爺爺在叮嚀，在祝福，給人奮發(fā)的力量，給人安寧的心緒。

為行政、教育、醫(yī)院、體育等部門寫書法匾額時，馬老總是事先創(chuàng)作楹聯(lián)或詩詞，力求大白話，朗朗上口。創(chuàng)作后征求對方意見，有不妥的及時修改。時過境遷，多少年過去了，如今抄錄馬老如下楹聯(lián)和詩詞，我仍能感受到文學和美學的熏陶，心潮像大運河的水在激蕩。

“替群眾辦事真心實意，為人民掌權(quán)廉潔奉公。

育才興邦立千秋大業(yè)，尊師重教樹一代新風。

懸壺濟世走天涯，醫(yī)德高尚不自夸。

妙手回春消百恙，發(fā)揚人道赤誠霞。”

書畫展覽也是馬老傾心的公益事業(yè)。據(jù)姜堰厚德書畫院院長龔德根說，從征集、挑選、裝裱，到布展、評獎等等，除請同事和下屬幫忙外，馬老逐項過問，把關(guān)，事必躬親。龔院長聽馬老說過，書畫展覽不單單是書畫愛好者的園地，更應該是市民喜聞樂見、隨便走動的“文化街口”，我們就是要讓這個“街口”產(chǎn)生文化的凝聚力和創(chuàng)造力，所以一點馬虎不得。

龔院長回憶，馬老晚年仍舊熱心參加這些活動。他記得攙扶著馬老走一段路后，馬老就要坐下來休息一下。在展廳，馬老對那些或出色、或別具一格的書法與繪畫總是不吝嗇贊美與鼓勵，他那渾身散發(fā)出的寬厚和仁慈讓人景仰。

劉愛邦會長說，“‘6·26’紀念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重點放到農(nóng)村去”“全國土地日”“教師節(jié)”等，馬老從相關(guān)單位的活動中得到啟發(fā)，嘗試與衛(wèi)生局、國土局、教育局等聯(lián)合舉辦書畫展覽，在單位和社會上取得人人稱道的好效果。

每年春節(jié)前，姜堰書法家協(xié)會與老年書畫聯(lián)誼會都會聯(lián)合舉辦“心連心送春聯(lián)”活動，馬老總是積極帶頭，他們?nèi)ミ^白米、梁徐、興泰、橋頭等許多鄉(xiāng)鎮(zhèn)。

有一年在梁徐鎮(zhèn)，一位奶奶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孫女請馬老寫春聯(lián)。女孩說：“爺爺，請您給我家寫個春聯(lián)吧，快過年了，我的爸爸媽媽還沒有回家?！笨粗@個留守兒童，馬老動了惻隱之心，寫了兩副對聯(lián)后，從口袋掏出100元紙幣給她。小孩不要，馬老對奶奶說：“給孩子買個書包吧。”奶奶忙讓孫女叫“爺爺”。

2005年元月，馬老一行人去興泰鎮(zhèn)小甸址村寫春聯(lián)。小甸址是個文化古村落，是“百年巨匠”書法家高二適的故鄉(xiāng)。一位稍通文墨的農(nóng)民來到馬老桌前說：“不愿買印刷的對子，一是聞不到墨香，沒有過年的味道；二是印刷對子都是‘合家歡樂迎富貴，內(nèi)外平安好運來’一類，沒有特色。能不能請馬老您給我寫兩副創(chuàng)作的對子。”

“好的?！瘪R老答應一聲，隨即“刷刷刷”寫出兩副。那位農(nóng)民一看拍手叫好，連聲道：“謝謝馬老，謝謝馬老，太謝謝您了！”待對聯(lián)稍干，那位農(nóng)民兩手捧著對聯(lián)，像藏族人虔誠地捧著哈達，一路跑，一路讀。有村民讓他停一停，記下來。就這樣，聽到的村民一傳十，十傳百，都說好。馬老當場創(chuàng)作并寫下的兩副春聯(lián)是：

猴去深山招舊部，雞來曲水報新聲。

雄雞一唱報春曉，紫燕雙飛映日暉。

用書法作品賣錢，馬老一直嗤之以鼻，但得來的錢用于公益事業(yè)，馬老也能欣然接受。2007年溱潼會船節(jié)期間，他組織了姜堰首次書畫義賣?；顒蝇F(xiàn)場賣出137幅（其中他的書法作品27幅，為個人最多），獲款14.4萬元，全部用于鄉(xiāng)村道路建設(shè)。

一般書家贈送朋友的書法作品往往是現(xiàn)成的格言或古詩詞名作，馬老則不。他贈友的書法作品全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詞或楹聯(lián)，其內(nèi)容往往貼近對方的經(jīng)歷和特點，讓人感到親熱和溫暖，從而生發(fā)向善、向上的力量。

如書贈友人（四首選一）

少年投筆誓從戎，老境歸林練細工。

不計虛榮尋雅趣，人情閱盡笑春風。

2005年夏，馬老應求為抱雅齋書畫室題嵌名聯(lián)：

抱樸騁懷書墨韻，雅閑吟誦畫詩情。

公務員錢蘭芬退休后，在馬老的悉心指導下學習繪畫，10多年工夫，真的有了樣子。她知道王羲之愛鵝，傳紹興古碑“鵝池”兩字即為王羲之父子所書。2009年，帶著對馬老的仰慕，她特地繪制了一幅《鵝池牡丹圖》，請馬老題字。馬老見圖，不禁想起《牡丹亭》的唱段，欣然揮毫：“尋芳御院賞花時，覓得東風第一枝。塹入鵝池流古韻，窗前寄語共扶持。己丑年冬，蘭芳畫、馬進詩。”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馬老的題詩給孤寂作畫者的溫暖，如春風吹拂心田。其后，馬老在錢蘭芬的陪伴下度過了幸福的晚年，這幅珠聯(lián)璧合的題詩畫也就成為《錢蘭芬繪畫作品集》中最動人的畫頁。

據(jù)泰州市姜堰區(qū)外事辦公室曹杰科長提供的材料，馬老在美探親期間，美國教育臺拍了《馬進書法》在美放映；應邀出席賓州州立大學和密西根大學中西文化交流會；多次參加華僑聯(lián)歡、招商引資及技術(shù)引進等活動。在上述活動和交友中，應工作需要、他人所求，馬老共創(chuàng)作300多幅書法作品贈送。1996年，馬老曾邀請美國議員朋友到姜堰中學作講座、交流等，曹杰充當翻譯。當年姜堰市鮮有外國人來訪，市長、書記都參與了接待。2013年馬老獲得國務院僑辦和中國僑聯(lián)“全國歸僑僑眷先進個人”稱號。

馬老自幼上私塾時，就喜歡寫毛筆字，先是臨先生的字，后在臨《魏碑》上下了工夫，行草臨二王，再鉆王鐸?？傮w上馬老的字有自己明顯獨特的風格，風格中有王鐸的筋道。及至晚年，馬老的子女都常常看到父親讀帖、讀書法研究手不釋卷。馬老曾任江蘇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詩詞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華僑書畫院理事、揚州市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泰州市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姜堰市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和名譽主席、詩詞協(xié)會副理事長、僑聯(lián)顧問、老年書畫聯(lián)誼會副會長、新四軍歷史研究會特聘研究員。

馬老的書法作品曾發(fā)表于《書法報》《書法》等報刊，并為多家報刊題字、題辭。作品先后參加全國“草原頌杯”書法大賽、“法制杯”書法大展等獲獎20多次，參加北京中國藝術(shù)界名人作品展示會獲金鼎獎，被中國翰園碑林等多家碑林勒石刻碑，作品被編入10多部書法和詩詞集里。旅美探親期間，1999年應邀出席兩大學中西文化交流活動時，兩幅行書作品獲金鑰匙獎。2000年在杭州參加中國文聯(lián)舉辦的全國中老年書畫現(xiàn)場大賽，行書楹聯(lián)獲一等獎，并應邀在大會上發(fā)表獲獎感言。傳略輯入《中國現(xiàn)代書法界人名辭典》《中國美術(shù)書法界名人名作博覽》《中日現(xiàn)代美術(shù)通鑒》《中華人物辭?！ぎ敶幕怼贰妒澜缥幕宿o?！とA人卷》《中國當代藝術(shù)界名人錄》等。

綜合歐陽中石等大家和本地書法界郁勝天、周維軍等評價，馬老有堅實的國學基礎(chǔ)，這就使得他的書法作品散發(fā)出令人景仰的書卷氣。他的書法情感充沛，有鮮明的獨特風格，辨識度很強。馬老運筆瀟灑流利，線條剛?cè)峒鎮(zhèn)?，放得開，收得住，水墨淋漓，古色古香。馬老最擅長的書體是大字行草，用筆用墨大膽不拘謹，結(jié)字參差錯落，這正是其豪放性格的流露。字如其人，馬老人品坦蕩，書法樸質(zhì)可愛。馬老作字多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和詞，這就使得他的書法作品本身具有詩意。馬老一輩子熱愛書法，作品深受親朋好友和美國華人的喜愛，被企事業(yè)單位和收藏機構(gòu)廣為收藏。

馬老的大兒子和兩個女兒在防疫和醫(yī)師崗位上都做出了自己的成績。次子維平的成就更為突出，獲得留美材料科學與工程學博士及工商管理碩士，在國際著名學術(shù)刊物《Journal of Materials Research》（材料研究學報）等發(fā)表論文28篇，其中多篇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交流。曾任意大利水泥集團中國區(qū)總裁、中國西部水泥總裁及堯柏集團董事長、總裁；現(xiàn)任中國水泥協(xié)會副會長、中國長江水泥企業(yè)聯(lián)盟主席。曾獲“陜西省外國專家友誼獎”。四人緬懷父親時，都有一個共同的心聲：自己的成長與取得的成績，與父親的教導是息息相關(guān)的。

為此，馬老教子有方的佳話常在小城的街頭巷尾被人談起。他在這方面的事跡和格言被輯錄于姜堰政協(xié)出版的《姜堰家風家規(guī)家訓》一書，并被制作成圖文并茂的版面在溱潼家風紀念館公開展示；他的生平被載入江蘇省名鎮(zhèn)（街道）志——《羅塘街道志》。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馬老就是這樣的人，他把美好留給人間。

作者簡介：

高泰東，江蘇泰州人，1966年夏高三畢業(yè)巧遇高考廢停，1977年冬參加恢復的高考入學，現(xiàn)為研究員、作家。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