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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渡往事

      2024-12-09 00:00:00黃立宇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11期

      漁村是因追逐魚群而“不斷流動的社區(qū)”,它們的命運跌宕起伏,就像其賴以生存的獵物一樣行蹤不定。

      ——約翰·吉利斯《人類的海岸:一部歷史》

      一九九〇年盛夏,編輯部組織一批青年作者去燈渡島開筆會。去之前,劉川林主編收到一組來自燈渡島的詩作,作者小真在她的詩作后面,附了一封信:

      劉老師,我很苦惱,彷徨得使自己不能自解,我是一位性格內(nèi)向的女性,只因這種性格,給我造成了愛情中的不幸和痛苦。我有一個追求者,死皮賴臉,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在這樣一個小島上,我要擺脫他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誰都覺得我是他的女朋友,他到處跟人說我跟他睡過了,連我父母也慢慢接受了,催著我訂婚。可我心里有一個真正喜歡的人,而他卻因此對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誤會,我該怎么辦?

      此信離我們?nèi)舳傻娜兆由杏性掠?,劉主編大概覺得馬上就會見面,沒有給她回信。不過,臨走前,他往他的馬桶包里塞了一本弗洛姆的《愛的藝術(shù)》。

      去那天風(fēng)浪很大,船顛簸得很厲害,兩位省里來的老師都吐得不行。

      到了燈渡島,第一次見到這么清澈的海水,大家興奮得哇哇大叫。一群赤條條的漁家孩子尖叫著從高高的船頭躍入海中,浪花飛濺。海灣里挨挨拶拶的漁船,漁民們來回張羅著他們的生計,有人正在殺魚,大群的海鷗圍著他翻飛,等著吃他手中即將丟棄的內(nèi)臟。這里天風(fēng)浩蕩,充滿自由與野性的意味,目光所及,無不激蕩著我們這些外來客的內(nèi)心。岸上,石屋絕壁而立的那些肅穆而幽深的石窗,都面朝大海。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倚窗女人的憂傷。我拾級而上,一直在石屋里七彎八繞,沿途都是一些與漁業(yè)生產(chǎn)密切相關(guān)的小店鋪,還有臺球房,許多年輕人圍在那里,里面?zhèn)鱽黻囮嚀羟蚵暎慌苫靵y。

      剛下船的時候,碰上一個黑瘦的女人,跟漁嫂打扮并無二致,但看得出來,她是郵遞員,我們的船還沒有停穩(wěn),她便一腳跨過來,干練地踏在顛簸不停的船幫上,把甲板上的幾大袋印著“中國郵政”字樣的郵包拎到岸上,放進她要挑回去的簍筐里。

      劉主編跟她打招呼,稱她丘姨。原來我們要去的地方,就是丘姨的家。她家是一幢兩層樓的磚瓦房,郵所就設(shè)在一樓的廂房里,涂著綠色油漆,柜臺邊還掛著一個投幣電話。丘姨是全國郵政系統(tǒng)的勞動模范,郵所的墻上貼著她的獎狀,旁邊還有一張有關(guān)她常年奔波在這個崎嶇小島上的先進事跡的報道版面。

      我們一行十人,就此安頓下來后,大家在院子里七零八落地坐下。劉主編很嚴(yán)肅,他的意思是:上午看稿改稿,或請省里來的老師給我們上課,其余時間靈活安排,還要跟這里的文化站互動一下;燈渡島是一個充滿傳奇的地方,他鼓勵大家多多走訪這里的老漁民,聽聽他們的故事;燈渡風(fēng)景很美,晚上出行要兩個人以上,注意安全,等等。

      院子里,丘姨的小女兒正在幫忙剝豆角,很文靜的模樣。她在沈家門讀高中,正好放假,應(yīng)該是和我們同船回來的。過了會兒,來了一個小伙子,斯文得不像是漁家子弟,紅著臉,害羞得不成樣子。他拎過一把椅子坐下,看得出,他對女孩深情款款,但是女孩嘟著嘴,并不理會他。倒是她家的那條叫阿黃的土狗對小伙子無限纏綿。他姓溫,跟我同齡,是燈渡電影院的放映員。劉主編過來,向他打聽文化站站長,哎,你們的張老師呢?小溫說,棒冰廠的機器漏水了,沒有人會修,讓張老師去看看。劉主編說,他是狗皮膏藥啊,哪里都能貼。小溫笑。劉主編又問起小真,讓小溫給她帶個口信,小溫點了點頭。

      等我們吃飯的時候,丘姨還沒有回來。她先生說,不用等她了,她今天要送信到島那頭最后一戶人家,很晚才能回來。丘姨回來的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吃好了。她是挑著擔(dān)子進來的(島上沒有自行車),她的簍筐里還有沿路人家托她寄出的幾件包裹和郵件。我叫了她一聲丘姨,她沒有理我,她迫切地要跟她先生敘說沿途見聞,東家長西家短的,我聽了一耳朵,并不是太明白。

      海邊景色很美,風(fēng)也很大,吹得省里來的青年詩人衣衫亂飄。他姓徐,徐詩人有風(fēng)格,頭發(fā)長得像拖把一樣,肢體語言也很豐富,他的兩個手臂像翅膀一樣,走到哪里都要展開來,啊呀呀地感嘆一番,當(dāng)?shù)厝瞬幻庖獙ξ覀儌?cè)目,指指點點。走在海邊的山路上,四周都是閃爍的漁火,正是墨魚繁盛的季節(jié),成群結(jié)隊的墨魚到此洄游,各地的捕撈船隊也隨之而來,附近的島礁上都是他們臨時搭的棚屋,星星點點,恰似星河入夢來的感覺。

      我們在海岬邊遇到一個老漁民,他手里有一頂很大的板罾,憑空伸出海面。他在一盞馬燈下沉默抽煙,過會兒,提網(wǎng)看看,有沒有一群墨魚走進他的網(wǎng)里來。他跟我們說,以前只有漁汛時節(jié)才會到這里來,漁汛一過,他們就像候鳥一樣飛往大陸。有一年冬天,他母親在燈渡生下了雙胞胎,小得跟貓仔似的,他們的父親就再也沒有回到他的故鄉(xiāng)。

      從海邊繞回來,又經(jīng)過燈渡電影院,其實就在我們的住處附近,它有點像過去公社大禮堂的模樣,大門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售票窗,旁邊掛著黑板,用粉筆寫著影片名、放映時間和票價。每天只有一場。我們?nèi)ヌ搅藗€究竟,電影剛好結(jié)束,場內(nèi)并沒有隨之響起一片噼里啪啦的聲音,原來座位并不是常見的椅子,只是簡陋的水泥長凳??吹娜艘膊欢?,可能跟漁汛季節(jié)有關(guān)系,人們都忙著跟墨魚打交道去了。

      我們上樓去找小溫聊天。小溫正好結(jié)束他的工作,坐在他的放映室,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小溫有些害羞,看著我們光是笑。我們透過墻上的幾個放映孔看,電影院內(nèi)已空無一人。小溫說,如果你們冬天來的話,男人們都出海捕帶魚去了,坐在電影院里的觀眾全是清一色的女人。我說,男人出海了,女人還有心思看電影嗎?小溫說,有時候難得上來一部大片,比如《日本沉沒》,誰都不想落下。這個場景令我想象出,女人們一邊看著罹難者的掙扎,一邊牽掛著海上丈夫的安危,該是多么糾結(jié)復(fù)雜的心態(tài)啊。

      夜深了,我們坐在電影院的后陽臺,丘姨家和電影院都在島的南坡上,從那里可以看到丘姨家的院子。小溫說,以前我常在這里看她在水槽邊洗衣服,那時她天天來電影院找我,有月亮的晚上,我彈吉他,她唱歌,她唱得很輕,怕被她媽聽到。我說,她媽反對你們交往嗎?小溫說,她媽看不起我,總以為她女兒以后要遠走高飛,我一個小小的放映員哪里入得了她的法眼。小溫突然說,這個女人很壞,她把我寫給她女兒的信全都扔了,她一個郵遞員怎么可以銷毀別人的信件?我要去告她,讓上面撤銷她的勞模資格!我聽得笑死。

      我對燈渡島的印象,全部來自劉川林的敘述。雖然他比我年長一輪,但我們關(guān)系還不賴。他調(diào)文聯(lián)之前,曾經(jīng)是燈渡中心學(xué)校的校長,人長得像長腳鷺鷥似的,但能量驚人,不僅是個詩人,也會樂器,在島上組織起了“孤島”詩社和“黑礁”樂隊,一時風(fēng)生水起。他跟我說,在這個一點四平方公里的懸水小島上,有四五千人,在這樣一個人口如此密集的彈丸之地,所有的隱私都是敞開的,無一不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當(dāng)年,他就像腳下的這座島嶼一樣,被大片喧嘩的海水所圍困,內(nèi)心的孤獨無處訴說。他本來發(fā)過誓,不再踏上這個小島半步,但是,當(dāng)我們討論筆會去哪里開的時候,答案顯然只有一個,我們說燈渡島,他就笑了。我知道,他的心里非常熱愛這座島嶼。

      我的那篇小說,故事就是從他那里聽來的。據(jù)說是很久以前發(fā)生在燈渡島的一件真實事件,一條龐大的藍鯨被海浪推上礁灘,擱淺在那里,不斷甩動的魚尾巴,讓這里下了幾天幾夜的雨。燈渡人奔走相告,甚至有人走進了魚的肚子,在里面看個究竟。說實話,漁民第一次拿魚沒有辦法,任它在那里折騰、腐爛。魚之大,其中的一根骨頭,需要七個孩子才扛得動。這篇小說,我想表現(xiàn)的是漁民和大海之間喜憂參半的情感關(guān)系。省里來的那位年邁的小說家對這篇小說非常肯定,他說,幾乎不用做大的修改。這讓我自信滿滿。

      大家都在用功,我拿著相機一個人遛街去了。燈渡街上人來人往,不時有提桶擔(dān)水的漁民急促地從我身邊過去。夏天的時候,島上的用水總是成問題,因此這里民居的房頂都做成收集雨水的容器。臺球店里永遠圍著一群人,還有錄像廳傳來的不絕于耳的槍戰(zhàn)聲。一些閑散的老漁民聚坐在門口,一邊聊天,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異類。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這里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大海。海邊有一個釣海鷗的小孩,有個提著塑料桶的女孩跟他搭話,問他釣到了海鷗沒有。漁家女孩都長得漂亮,海洋魚類提供的優(yōu)質(zhì)蛋白讓她們發(fā)育得很好,但是相比鄰家小妹式的乖巧可人,我眼前的這位可謂是天生的尤物。那感覺就像是一束沒有來處的光,打在她的臉上,也投射到我的心里,我簡直看呆了,直至她消失在前面的村莊里,我跑過去看,她已不見了蹤影。

      當(dāng)年我二十三歲,雖然年紀(jì)不小,也有過一些懵懂的經(jīng)歷,但內(nèi)心仍然蒼白。我懷著一個巨大而虛無的心事,茫然地走著,一個看上去比我年長得多的漁民打擾了我,他是一個跛子,所以站在我面前很自然地做著稍息的姿勢。他雖有腿疾,但身板結(jié)實,皮膚黝黑,雙眼被海水漬得通紅。他的臉上掛著害羞,他看上了我的相機,問能不能給他拍張照,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拍過照。我說,好,沒問題。

      他說,那你跟我來。我跟著他,他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他的船在很遠的地方停著。他跟我說,我要跟我的船拍一張照片。從攝影的角度,我想從船頭拍過去,他說不行,他要把這條船全須全尾地呈現(xiàn)出來。他的船是漁村常見的鱉殼船,不大,但取景框里照顧了船,人又顯得太小。我讓他離我近一點。他說,我得跟我的船在一起。我說這樣人有點小。他說,人小沒關(guān)系,主要是拍我的船,這條船跟了我很多年。

      他叫顧洋,做了很多年的“水烏龜”。當(dāng)?shù)厝税巡杉吧O貝(淡菜)的人和行當(dāng),都稱為水烏龜。他問我是否有興趣跟他一塊去采貽貝。我當(dāng)然有興趣,改天吧,我說,我出來還沒有請假呢。他告訴我,他最早做的時候是沒有呼吸器的,不借助氧氣泵和潛水服,一頭扎下去,貽貝都吸附在峭壁上,他是用鐵鉤子鉤的。他說,你別看我有殘疾,可水性好,在燈渡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說,我相信,不過我是一個旱鴨子。他笑了。

      他告訴我,有一次他碰到了鯊魚,他們村里有人整條腿都讓鯊魚咬掉了。當(dāng)時,他在水里死命護著自己的襠部,他說,人這東西在海里發(fā)亮的,鯊魚就盯著你這個地方,你讓他咬上一口,你就完蛋了。說罷,他自己先哈哈笑起來。他說這東西長在他身上也沒有什么鳥用。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好看的姑娘都飛走了,難看的也輪不上他。

      我覺得他不必跟我說這些,他比我年長,而且我們素昧平生,但是他還在不停地說。他說,他最大的愿望是打一條大一點的船,鐵殼船。他說,我要在船上放一張床,以后就睡在船里,我打了這條船,就可以到城里去看你。他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這些,讓我聽得特別難受。分手時,我特意要了他的地址,我說照片洗好了,我會寄過來。

      那天下午,文化站張老師過來了,他跟劉川林是老交情,他帶來的幾個文藝骨干,以前也是劉的麾下。他們看到劉主編都很親切。后來大家轉(zhuǎn)移到電影院的舞臺上,在污跡斑斑的垂幕之間。其實我們都沒什么才藝,也就唱歌、詩朗誦什么的,還有我一直揣在褲兜里的一把口琴。他們一個個都是活躍分子,吉他、提琴,還有爵士鼓。那個鼓手跟我說,這個樂隊就是劉川林在的時候搞起來的,那時候條件差,甚至沒有鼓,他拿來幾個木樁子讓我們敲,我們到沈家門才見到真鼓,就這樣,我們也在文藝匯演中居然還拿到了名次。

      后來又來一個笛子手。他跟大家寒暄幾句后,一個人站在邊角,神色落寞地看著幕后。他為大家演奏了一曲《友誼天長地久》。這本來是我的口琴曲,我只好改吹《啊,朋友再見》。我也不太懂,但是他,準(zhǔn)確地說是他手中的笛子,讓我想起小真的詩。小真在她的詩中寫道:你說忘記吧/黑黑的窗口下/亮閃閃的笛/你說忘記吧/冷颼颼的雨中/濕漉漉的你……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小真內(nèi)心喜歡的那個人,我很想跟他去聊點什么,但是在高貴的笛子面前,一支破口琴實在無法表達我內(nèi)心的那份沒來由的、要了命的優(yōu)越感。

      那天下午,我們拼命唱歌,從東北的松花江一直唱到海南的五指山。大家都在用年輕人的熱情,維持一個因為彼此的陌生而難以烘托起來的歡樂場面。我呢,滿腦子都是那個女孩。最后,張老師拿出他那裹著紅綢的嗩吶,給我們吹了曲《一枝花》,壓軸。

      后來,小真來了。小真是和她哥哥一塊兒來的,她哥哥居然就是顧洋。顧洋給我們帶了下午剛采來的貽貝。他有些不好意思,仍然是他特有的稍息的姿勢,努力讓他的腿疾看上去不是那么突兀。他看到我很意外,也很驚喜,久別又重逢的樣子。再看小真,她柔軟、輕巧而明澈,略帶羞澀的淺笑里郁結(jié)著一縷不散的憂傷,我不禁把目光掃向那個吹笛子的年輕人,他已經(jīng)躲到垂幕的另一邊,時不時地掃過來一眼。

      劉主編跟小真說,你的信我收到了,你也是我們的作者,這幾天你就跟我們住在一起,正好有一張床鋪空著。大家都覺得挺好。但小真有顧慮,大概是某人不想看到她跟幾個城里人在一起吧。她說她只是想來看望一下大家。劉川林果然是個詩人,他說,你不是不愛他嗎?這句話我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大,簡直是吼,你怎么可以受制于你所不愛的人?他算什么,他怎么可以限制你的自由?我告訴你小真,你只屬于你自己。

      小真被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我們還在臺上,像是在等待一場戲劇的開始。

      顧洋跟我說,本來他也沒覺得那個男的有什么不好,各方面條件還不錯。他知道妹妹不喜歡他,但他又覺得“喜歡”這件事是一件多么不靠譜的事情。劉主編剛才的一聲吼,似乎正在慢慢動搖顧洋的想法,他跟我說,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講話都跟我們不一樣。

      看得出來,顧洋跟我們在一起很開心。因為他帶來的貽貝,晚餐豐富了不少。他在飯桌上給我們講了許多海上船上的故事。他正說著,外面多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傳說中的某人。某人瘦長斯文,在他沉郁的臉上,我看到了很不喜歡的一些東西。他并不聲張,黑著臉站在那里。再看小真,似乎要哭出聲來。此時,顧洋騰地站起來,他忘掉了自己是個跛子,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動作幅度很大。顧洋說,你回去。他不回去。顧洋又說了一句,你回去。那個人不動。我沒想到,顧洋竟轉(zhuǎn)身向廚房騰跳而去,等劉川林把他截住,他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白刀。他拿著這把刀,指向某人,你回去!

      某人這時開了腔,他說了一句,你這個瘋子!

      他走了。他走了以后,現(xiàn)場似乎留下來一個巨大的空洞,顧洋還在氣頭上,情緒的風(fēng)暴席卷著他的臉部,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那個女孩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閃爍,我無法打聽,又不知道人家叫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心里平白無故地懷著一個巨大的害羞。

      那天也是巧了,我看到臺球房和錄像廳之間有一間小小的借閱室,估計也是文化站的地盤,就拐進去了。原來她就在那里上班??吹剿?,我的臉剎那就紅了,真是害羞得莫名其妙,仿佛暴露了一個巨大的秘密。后來有人進來借書,她忙她的。我不知道咋辦,找不到縫隙,無處下手。我從一張貼在墻上的值日表上看到了兩個女性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哪一個,又不好意思問她,只好憑空估計,分析她應(yīng)該是那個看起來年輕一點的名字:馮婷婷。我默念著“馮婷婷”三個字,感覺像貽糖含在口中,奇妙無比。

      她終于開口問我是否借書。我七挑八挑,挑了一本看上去最有學(xué)問的書。登記的時候,她讓我簽字,我簽字。我的手不停地在顫抖。她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抬頭看我,你也是詩人嗎,跟劉老師一塊來的是吧?我笑了,看來這個島上的人對我們的存在了如指掌。我夾著書離開了那里,回去以后,滿腦子全是馮婷婷的影子,每個細節(jié)都在一遍遍回顧,渾身火燒火燎的,仿佛已經(jīng)燃成了炭。

      小溫下來跟我聊了會兒天,他很開心,他說他給普陀廣播電臺的晚間節(jié)目打了電話,給丘姨的小女兒點了一首歌。他還說,晚上他要把電影院的大喇叭接出來,這樣全島的人都會聽到他的表白。我真是羨慕他,對一個女孩子的喜歡,可以這樣大膽地說出來,我說不出來,也不能告訴他,一切都腌在自己的肚子里。我問他從哪里打的電話——我猜他還沒有勇氣去打丘姨家的投幣電話。他告訴我,他是在鄉(xiāng)政府打的。

      當(dāng)生活存在另外一種選擇和可能的時候,你真得感謝上蒼——這個鄉(xiāng)政府在我們離開之后的半年里就宣告撤銷——它連個招待所都沒有,但是它有一部通向外部世界的電話,因為它的存在,靠近電話機的玻璃窗沒有一塊是完好的。正值漁汛,鄉(xiāng)干部都很忙,他們看起來就像漁民,沒有絲毫國家干部的光芒,他們因為一件亟待解決的事爭吵不已,然后又因為什么事,像被一陣風(fēng)刮跑了似的,全都出去了。

      留下我一個人,無比莊嚴(yán)地向那個紅色電話機靠近。

      我給電臺打完電話,回去時又見到了那個笛子手,他在丘姨家后面的山坡上躊躇不前。他問我小真在否,我說在的吧。他低頭踢著土疙瘩,不肯再多說半句。其實這個人并沒有給我留下太好的印象,我想小真的搖擺不定,也只是源于內(nèi)心的彷徨罷了。

      我去找小真。小真在房間里,省里來的徐詩人正在跟她交流。徐詩人一邊說話,一邊小幅移動,像是慢三步的舞蹈節(jié)奏,他們在談一首詩為什么可以是美的。徐詩人很健談,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他的風(fēng)采。他倆對我的到來視若無睹。我看到小真的床頭放著那本翹著封皮的弗洛姆的《愛的藝術(shù)》。我跟小真說,外面有人找你。小真轉(zhuǎn)過身來,她似乎知道是誰,表情已經(jīng)開始為難,我說不是他。她便明白了,跟我點了點頭,飛一般地出去了。

      故事就只好憑我自己的想象。我的想象總是那么的美好,因為我也給普陀電臺的晚間節(jié)目打了電話,給馮婷婷點了一首《粉紅色的回憶》,晚上八點半就會播出來,它此刻就像一只蝴蝶,撲扇著馬上就要從我的嘴里飛出來。

      下午三點半,鄉(xiāng)政府安排了一條船,帶我們從海面上圍著燈渡島繞一圈。

      我們到指定的小碼頭去等船,結(jié)果還沒有出發(fā),鄉(xiāng)政府的人就過來跟劉主編說,那條船螺旋槳的葉子被海里的網(wǎng)線纏住了,動不了。那個人看到小真,很意外,問,你哥現(xiàn)在在哪里?小真說她不知道。顧洋作為燈渡島最具潛水資質(zhì)的漁民,正是解葉子的行家里手。鄉(xiāng)政府的人走了,不久,山上的大喇叭就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顧洋,如果我們不知道顧洋,根本聽不明白那個人的方言夾雜在普通話里講的是什么。

      本來挺好,在海上繞一圈,回來差不多就該吃晚飯了?,F(xiàn)在離晚上還遙遙無期。我期待天快點黑下來,把無關(guān)的時間都省略掉,讓電臺快點播出我獻給馮婷婷的《粉紅色的回憶》。由于對時間的焦慮,我發(fā)現(xiàn)劉主編戴了一款國產(chǎn)鐘山牌手表,但他從來不去看它一眼。我不掌握時間,時間在我未知的地方機密地行走。我后來發(fā)現(xiàn),樓下小郵政所的墻壁上掛著的一只圓鐘——我認為它已經(jīng)壞掉了,在我兩次回頭看它的間隙,它居然沒有移動的跡象。我也實在是閑得發(fā)慌。丘姨不明白,我為何老是在她跟前閑晃,她可能以為我想跟她攀談什么,她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友善與期許,這很難得。

      此時,恰好有一個姑娘拐進來寄信。她和丘姨之間有一段簡潔的對白,充滿了鄰里之間的信任,然后她就走掉了。我估計她要寄的是一封情書,因為她在信封上羞于寫上自己的地址,只寫了“內(nèi)詳”二字。這是慣常的做法。每封信的命運都是不一樣的。這封充滿甜蜜的信交到丘姨手上后,丘姨端詳了半天,她捏了捏,然后像鑒定一張假鈔似的對著陽光照了又照。我覺得她有把信件拆開的企圖,當(dāng)然還不至于,往日的榮譽阻止她這么做。她在抽屜里找了一支圓珠筆,習(xí)慣性地朝筆尖哈了一口氣。她太專注了,以致遺忘了我的存在。我看到,她拿筆把“內(nèi)詳”兩個字涂掉了——她不允許內(nèi)詳,燈渡島上沒有她不知道的人或事,這種想瞞天過海的做法是她所不能接受的,所以她又在涂掉的“內(nèi)詳”二字的后面,替人家注明:燈渡鄉(xiāng)南田村第四漁業(yè)小組某某寄。她對此非常滿意,開心地笑了。

      餐桌在院子里支了起來,夕陽的余暉透過啤酒瓶在桌子上留下異常明亮的一抹,這是一個節(jié)點,是另一個開端,神圣的夜晚由此降臨。夕陽一點點沉下去,但是天色并未完全暗下來,它還處于蛋清似的晦滯狀態(tài),仍有一些微弱的影子,像是被遺忘的外套未及收走。我從來沒有如此期待過夜晚的降臨,我滿腹心事,懷著甜蜜與不安。我不知道馮婷婷住在哪里,怕她家不在喇叭聲的有效范圍內(nèi),又怕她早早就睡了。

      吃了晚飯,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看時間尚早,來到臺球房,看人家打球,那個持桿人抽著煙,斜眼盯著其中一只球,等他擊球的時候,便把他的煙狠狠地扔掉了。我的心思在隔壁的借閱室,借閱室里亮著燈,意外的是,里面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陌生女人。我不知道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似乎我有什么東西遺留在里面的感覺,令我牽掛。我進去了,問她,馮婷婷在嗎?那個老女人從她的座椅上站了起來,她說,我就是。我直接蒙掉了,感覺腳下的水泥地正在崩塌,我懸浮在空中,慢慢地縮小,極端地不真實。我嘴巴里嘟囔了一句,立刻逃了回來。經(jīng)過電影院的時候,我望了一眼樓上放映室的窗口,知道等電影結(jié)束,小溫就會把喇叭拿出來。這個想象中的美好夜晚,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無處逃遁,徑自回到住處,我連燈也沒有開,就趴在床上睡下了,像進入冬眠的昆蟲慢慢縮成一團。

      我還沒有起床,丘姨就已經(jīng)在院子炸開了,她極其亢奮地向她先生傳遞著什么,好像是誰家老婆被她老公揍了一頓,接著我聽到了一句“粉紅色的回憶”。我的感覺好像是一腳踏空,又或者是誰把我重新從高處甩到那張床上,床架一陣痙攣。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借來的那本書我根本就沒翻,我想必須馬上迅速地去把它還掉,對我來說,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借閱室的門關(guān)著,我不知道它的開放時間,也許管理員只是臨時外出。我在對街看到一家理發(fā)店,決定先剃個頭——或許我只是想暫時躲避一下。老板一個人躺在轉(zhuǎn)椅上,店里的玻璃上貼著許多各式發(fā)型的摩登女郎,我張望了一下,他看到的應(yīng)該是這些摩登女郎之間的一個因為貼著玻璃而變形的臉。他立刻從轉(zhuǎn)椅上坐了起來。老板一看就知道我是哪支“部隊”的。他說,你們來了好幾天了吧?我說,來了三天。我這么一說,把自己嚇了一跳,真的那么短暫嗎?在我的感覺里,我好像在燈渡島度過了一生那么漫長。

      這時,有個少婦透過玻璃櫥窗向里面張望,老板招手讓她進來,她可能看到了我這個外人,扭臉就走了。老板說,其實他最有心得的還是女人的發(fā)式,但女人好像都有點忌諱他。我說,肯定是你勾搭人家良家婦女,名聲不好。他好像被我猜中什么似的,嘻嘻哈哈地打著馬虎眼。我聽劉川林說過,在燈渡島,理發(fā)店跟廁所是一樣的,女人到男理發(fā)師店里去的也有,但這無疑是一樁有風(fēng)險的事情,特別是這個理發(fā)師名聲不好的話。

      那么,在這個島上,誰比誰的名聲更好一些呢?

      這樣說著,話就說開了。理發(fā)師說,表面上這里的人對男女之事看得很圣潔,其實底下一塌糊涂,就拿那個文化站的馮婷婷來說吧,她勾引了多少男人,全燈渡的人都知道,只有她老公蒙在鼓里。昨天不曉得哪個龜兒子給她點了歌,《粉紅色的回憶》,哈哈,這下有關(guān)她的所有傳聞都坐實了,昨天半夜里馮婷婷被她老公揍得嗷嗷亂叫。我說,是不是跟你也有一腿?理發(fā)師笑壞了,露著他的齙牙,抱著我的頭亂笑。

      從理發(fā)店出來,我去還書,我要還掉的不只是一本書。借閱室的門開著,我進去,見到是她,我第一次沒有臉紅,沒有任何害羞的感覺,我被這件事弄得心如死灰,雖然她還在,一切如常,但我心里已沒有了期待,我只是來還一本書而已。她本來坐在柜臺內(nèi),看著自己的手指,看到是我,便站了起來,臉上有些泛紅,這是以前沒有的,她還沖我盈盈一笑。我說我來還書。本來我想好的,我會在這本書里夾上一張小紙條,上面寫上一些詩句。這些詩句我還沒有想好,故事就結(jié)束了。誰會想到她不是馮婷婷。她說,你這么快就看好啦?我低頭嗯了一聲。她把書收了,問我還借什么書,我說不了,也許我們明天就回去了。其實我并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去,或許明天,或許后天,反正時間也差不多了,但我這樣說出來,表達了我內(nèi)心的毅然決然。你們明天就走啦?我說是的,她看著我,目光里似乎有些不舍,她想跟我說什么,又欲言又止。但是我已經(jīng)被這件事弄得心情全無,轉(zhuǎn)身便離開了那里。

      在我的感覺里,這天的夜晚來得格外早。

      我在陽臺上看著遠處漸漸被烏云吞噬的火燒云,燈渡島轉(zhuǎn)眼便陷入了黑暗,然后它像一張泡在顯影液里的底片似的,在黑暗里慢慢顯現(xiàn)它的細節(jié)。我遠遠地看到丘姨房前的路燈旁站著一個女人,好像就是她。我下去了,我想,她在那里等我,她是否在等我呢?我心里并沒有把握,我佯裝本來就要外出的樣子,和她只是意外邂逅。我這樣想著,直接從她身邊走過去了,然后再回頭道,呀,是你。她沒動。她不動,我就很為難,我到底是馬上離開好,還是再跟她說兩句?她換了一件白色連衣裙,連衣裙有些小,把她的身材襯托得非常緊致,我都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和胸口的起伏。

      她說,你的書里有一樣?xùn)|西你忘了拿。

      我很納悶,這本書我翻也沒有翻過,它只是我的道具而已?;蛟S它原本就夾著什么,恰好這時候跳出來,給了她來找我的理由。她把東西塞給我,我接過來,是一張紙片,上面好像寫著一首短詩,我看不太清,黑暗中,那張紙片像一片充滿漣漪的水面。她卻輕輕將它念了出來:也許/你的目光/飛越城市與海峽/與我的目光相遇,也許/你的吻/落在我美麗的黑發(fā)/與我的吻在你的胸中嘆息……我有些吃驚,我根本不相信這是書中之物,這是她寫的詩,她在詩中向我示愛,她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喜歡她的呢?從我借書時羞紅的臉?還是那雙顫抖的手?抑或是來自兩顆心的神秘感應(yīng)?我說,這是你寫的詩?

      她沒有否認,害羞地笑著。我納她入懷,她像小動物一般在我懷里掙扎,然后慢慢地平靜了。我們在黑暗中抱得緊緊的,一動也不動。她說,走吧。我說,走吧。我拉著她就往海邊跑,她一路都在笑,我們穿過村莊,穿過灌木叢,踉踉蹌蹌地奔到海邊,爬到一塊火山巖上,我們牽著手,并排躺在那里,她的手像寄居蟹一樣老是在動。

      夜幕下,星辰低垂,似乎比剛才清亮了許多。我聽著輕緩的海潮的節(jié)奏,還有它翻動卵石的細微的聲響,一陣輕霧從海面上散開來,海風(fēng)拂過她光潔的臉龐,她仰望著遼闊的天穹,眼神遙遠而空茫。她跟我說起了她的父親。

      她說,我家五姐妹,我爸很想要一個兒子,輪到我出生的時候,我爸都沒瞧我一眼就出海了。他每次出海,我都在睡夢中,第二天醒來,問我媽,爸呢?我媽不吭聲,我爸一出海,她就沉默得像個啞巴。她最關(guān)心氣象,遇到壞天氣就想把我爸攔下來,可攔又攔不住。每次出海,我媽都會把身份證和錢用一個布兜纏在他的腰上。我知道我媽的心思。后來我爸他們在海上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再也沒有回來。

      據(jù)我所知,海難之后,家里人會去海邊招魂。是時,海灘上會燃起篝火,好讓死者辨別回家的方向。一根毛竹插入甕中,上面掛著替代死者的稻草人,潮水漲起,鐘磬鐃鈸之聲齊發(fā),竹竿搖動,親人手執(zhí)火把沿著潮水線邊走邊喊,伴隨著一聲莫名的巨響,算是把靈魂招入了稻草人中。我曾親聆來自海邊的一遍又一遍的呼喊,極其凄涼,況味無法細述。

      但她給我講的,卻是另外一個怪力亂神的故事。當(dāng)年同鄉(xiāng)的一艘漁船開到一個地方開不動了,原地打轉(zhuǎn)。輪機長查不到原因,船長說,好像有東西。然后船員下海打撈,打撈上來一具尸體,從他身上綁著的布兜里,找到了她父親的身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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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講這些時,語氣平靜得似乎在講別人的故事。我把她摟過來,摸到的卻是滿臉的淚水。我吻她,用舌頭舐去她的淚水,撥弄她的眼睫毛,纏繞著她的小鼻子。她滾燙而豐盈的身體被我緊緊地包裹著,我感覺我的身體正在發(fā)生變化。她說,帶我離開這里,永遠不再回來。她說這些的時候,她的手蛇行而至,捏著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有些吃驚,但要命的是,我沒有吭聲,我突然從單純的荷爾蒙的沖動中清醒過來,我無恥地沉默著,只是把她抱得更緊,她似乎從我有力的臂膀里找到了她要的答案。

      下雨了,她說,我們走吧。我們逃離?;氐酱謇锏臅r候,雨已經(jīng)下得很大,她說,到我家坐坐吧。我很意外,好在她家離我們躲雨的地方不遠。當(dāng)時燈渡島上多數(shù)人家已經(jīng)造起了樓房,而她家還是簡陋的石坯房,房間的某個角落好像還有點坍塌,我聽到風(fēng)穿過石縫發(fā)出的蕭一樣的聲音。我進去,觸目便是五張床排在那里,五個絕色美女,她母親不在。她的床在最里邊,她說,這就是我的床,沒地方坐,你坐床上吧。她四個姐姐的眼睛都看過來,各種意思都有,她也沒想起來介紹一下我,之前也沒有任何的鋪墊,憑空而來。而我是一個木訥的人,我大概坐了兩分鐘,便實在坐不下去了。這種情景,這種氣氛,我坐不下去,她似乎也沒什么話好講。我站起來,說,我還是回去吧。我就回去了。她遞給我一把雨傘,讓我放在旅館就好了,第二天她會去拿。

      當(dāng)晚,小真在雨夜里失蹤了。

      我回到旅館的時候,還有幾個人沒有回來,劉川林問我,你們沒在一起嗎?我說,沒有啊。是時,還不到九點半,這個時間刻度似乎還在安全值內(nèi)。

      此時,沒有人知道那位省里來的徐詩人也同樣不在。他和那位年邁的小說家一個房間,不過,年邁的小說家有早睡的習(xí)慣,此時他已進入夢鄉(xiāng)。

      過了會兒,其他人也都回來了,唯獨不見小真,沒有誰能夠回想起來她的去向,外面風(fēng)雨交加,她會不會在海邊出了什么意外。我倒覺得沒事,這里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能出什么事呢?當(dāng)時小溫也在,他陪幾個人出去兜了一圈,也跟著過來了。小溫說,小真不會回家了吧?劉川林說,不會的,她要回家會跟我說的。劉主編有點著急了,他說,有雨傘雨衣的大家拼一下,我們分頭去找吧,兩人一組,記得不要走散了。

      我們分頭去找,各個村莊以及海灘、碼頭,冰廠都是檢查的重點,到處響徹著此起彼伏的呼喊聲,聲音被風(fēng)雨吞沒的同時,也在黑夜里迅速地傳播著,島上的燈光因我們的呼喚而被點亮,被驚擾的居民紛紛出來打聽,而我們語焉不詳。我們并不想告訴他們一點什么,尤其不能驚動小真的家人。而此時,年邁的小說家一個呼嚕把自己驚醒,他發(fā)現(xiàn)徐詩人的床是空著的,去敲劉主編房間的門,劉主編也不在,倒是把丘姨驚動了。于是,小真跟著省里來的詩人跑了這個消息像風(fēng)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燈渡島,本來只是單純的找人,現(xiàn)在差不多就是捉奸了。我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試著叫了她一聲丘姨,她立刻像神靈似的原地消失了。顯然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嚴(yán)重得多,我和小溫來到海邊,在海邊巨浪的轟鳴聲中,我們根本聽不到自己的呼喊。然而,在一條覆置在岸上的舢板上,我們意外地看到一個人,他就是那個憂傷的笛子手,他像死人一樣躺在上面,任憑雨水在他身上沖刷。

      等我們回去,小真和徐詩人沒事人似的待在各自的房間里。他們說在外面躲雨,這聽起來一點問題沒有,但是這個理由,顯然無法支撐我們的興師動眾,以及各種不乏骯臟的猜想。此事也怪劉川林,他是詩人,詩人做事總是沉不住氣。小真他們回來的時候也才十一點多,我們完全沒必要如此張揚。當(dāng)我們覺得事情差不多就這樣過去的時候,整個燈渡島已經(jīng)鬧得雞犬不寧。小真的家人很快趕到了。顧洋氣勢洶洶,他揚言要殺掉那個徐詩人。徐詩人嚇得躲在房間里不出來,而顧洋拿著刀在丘姨家樓上樓下奔襲。小真站出來,哥,如果你覺得你妹真是個爛貨,你就把我劈了吧。顧洋倒是沒動,她母親上去就給了她兩個巴掌。

      很多年過去,我都記得那天上午離開燈渡島的情景。正好有一支抬著棺木的喪葬隊伍也擠在碼頭,他們要搭專船到對面的小島上安葬。文化站的張老師一邊吹著嗩吶,一邊跟我們揮手道別,如此怪異的情景,似乎與我們落寞的內(nèi)心也很搭。小溫來送我,站在岸邊跟我說話,丘姨叫他滾開,她拉著臉把幾大袋印著“中國郵政”的郵包扔到甲板上。我一直等著那一張熟悉的面孔,她沒有出現(xiàn)。我也搞不清自己的心思,昨晚上她跟我說過的,明天碼頭上人多眼雜,我就不來送你了,但是她真的不來送,我內(nèi)心好像也挺失望。

      此時,山頂上的喇叭響了。先是敲擊話筒的聲音,隨后傳出一個年輕女人呼喊她丈夫的聲音。她說,沈家門姑媽已經(jīng)替我們買好了小天鵝洗衣機,你去拿一下,還有你女兒的復(fù)讀機你別忘了買,你答應(yīng)過她的。還有,還有,另外再給我買兩個發(fā)夾,我要紅的,藍的也行。在場的人,包括那支并不傷感的喪葬隊伍里的人,都笑了。

      我在想,此刻,如果是她,站在話筒后面,朗誦那首她自己寫的情詩,那會是怎樣動人心弦的場面啊,我又會如何感愧交集呢?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和她有過十幾封書信來往,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城鄉(xiāng)之間還橫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她在最后一封信中深情地寫道: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我咂味再三,終于沒有再回復(fù)。后來我聽說,她被人強奸,又和強奸她的人結(jié)婚,總之紅顏薄命空流水。我再見到她,已是多年以后,面容枯蒿的她領(lǐng)著女兒來見我,讓我解決她女兒在城里的上學(xué)問題。我一生中從來沒有求過別人,這是一次例外,以彌補我內(nèi)心的愧疚。

      電影放映員小溫,最終沒有和丘姨的小女兒結(jié)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決絕要離開燈渡的原因。他在定海做過一段時間的街頭廣告,接著去了南方,他后來的職業(yè)和以前的放映員身份有一種戲劇性的關(guān)系——他在一家影視公司供職。有一年,他回來,以非常低廉的價格買走了我一部中篇小說的電影改編版權(quán),雖然一直沒有拍出來。

      小真的近況,我無從得知。幾年后,我在舟山漁民畫的一次進京匯展中,看到一幅作品,作者是小真。她畫的是一個裸體的女孩躺在海岸邊,畫風(fēng)非常像美國畫家安德魯·懷斯的那幅《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畫面大部分也是一片空曠的長著枯黃色荒草的山坡,不過遠處是海,一個裸體的女孩無助而又蒼白地匍匐在草地上,絕望地看向遠處的海。

      三年前,鶯飛草長的三月,跟隨舟山電視臺攝制組,我又一次踏上了燈渡島。由于漁業(yè)資源的衰退和迅猛的城市化進程,這里日漸蕭條,幾乎成為一座空島。它的荒涼程度,讓我無法面對。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記憶中的曾經(jīng)如此擁擠而繁華的燈渡島。電影院早已倒塌,我站在高處的石梁上,企圖在狼藉一片的廢墟里尋找什么。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充滿歌聲的下午,一陣風(fēng)起,將我的帽子吹落到那個水泥舞臺上。舞臺還在,兩邊的臺階也隱約可見,但是,那些歌聲呢,它們飄落何處?

      原刊責(zé)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黃立宇,寫作經(jīng)年,文字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花城》《大家》《鐘山》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一槍斃了你》和散文集《布景集》,作品入選2021年“收獲文學(xué)榜”以及各類選刊選本。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等?,F(xiàn)居浙江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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