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冬天遠行的候鳥,到春天又回來了。在一片溝壟分明的菜地旁,是淺水中生長出來的沼澤和小島。被鳥叼來的種子落在這里,不過兩年多時間就長成了樹,雜草包圍著它們,變成了相連起伏的幾個小島。白色的、長著兩條長腿的鳥從她們的身邊飛過去,落在島中間,聽得到清脆的啁啾之聲。在菜地和它們之間,連接著泛著白光的水面,活躍的小蟲子從水面掠過,用身體畫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正是傍晚,江春娥和小夏將最后幾棵辣椒苗子栽種在土里。一場春雨過后,土質(zhì)疏松,正適合播種。一個聲音在她們頭頂傳來,她們抬頭,老汪跨在摩托車上,站在上面對著她們揮舞著木棍,嘴里叫嚷著。江春娥問,他在說什么?小夏說,好像要我們不要種菜了,這里要建倉庫了。江春娥對著老汪大聲叫道,是不是真的???老汪聽不到了,他的背影已經(jīng)從她們的頭頂消失,只有小海子站在上面,手中抓著一把狗尾巴草,對著她們的方向奶聲奶氣叫著——奶奶!江春娥一聲一聲應(yīng)著。她仰頭看了看四方形的天,幾片如同染了胭脂一般的云,與尚未褪盡藍色的天幕纏繞在一起,離她很近。她們現(xiàn)在站在一個巨大的地坑里,在她們的身后,是她們挖出來的一級一級通往地面的臺階。江春娥一陣恍惚,她差點以為這里原本就是這樣子,忘記了它以前是平的,在地面之上,是曾經(jīng)熱鬧的鍋爐廠廠區(qū)和宿舍。站在她對面的年輕女人關(guān)切地看著她,江春娥知道她叫小夏。她覺得自己就像這里的島和水,而小夏和她的兒子小海子就像島上的樹和鳥、水里的小蟲子,自然歇落在了她的生命里。
江春娥的島,也是由一粒種子長出來的。那天上午,她和往常一樣去了小肖的辦公室。她每天都會去一趟那里,似乎就是為了驗證,有一天,他會像一只誤闖進屋的鳥般突然飛走。辦公室的窗戶是關(guān)著的,房間如同一個封閉的容器,隔了一夜,還盛放著他的味道。棕色的大方桌上甩著一包只剩下兩根的煙,煙灰缸里立著幾根按滅了的煙蒂,老板椅后背披著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仿佛一個失去了頭顱的身軀。
江春娥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與她對視的不再是戴著黑色邊框眼鏡、說話時臉上露出一對深深酒窩的男人,而是一個大書柜。書柜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本大部頭的書被堆在最上層的一角,一些資料擁擠在一起,塌陷在第二層。小肖平時坐在那里,他的口若懸河和寬厚的身軀都讓人忽略了書柜里面巨大的空虛。江春娥將手放在沙發(fā)的黑色扶手上,另一側(cè)的扶手發(fā)出一片白光,如同一汪殘留的水漬。熱鬧的時候,這張沙發(fā)上坐滿了人。不僅這里,外面售樓中心的沙盤那里也圍滿了人,穿著西裝的小伙子拿著一支激光筆,在沙盤上的一大片灰色商鋪之間掃射,很多小窗戶上貼著紅色的圓圈,如同一個個被射中的腦袋,那表示已經(jīng)被人選走?,F(xiàn)在,這里安靜了下來。售樓大廳冷冷清清的,整齊陳列的圓桌和上面擺的那些假花,仿佛被凍在了空氣里,再沒有人在推開門的那一刻迎上來,送上一杯熱茶。江春娥每天上午十點推開大門,穿過灰白靜寂的沙盤區(qū)、接待區(qū),一段并不長的走廊,輕車熟路地來到小肖的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指著自己對江春娥說,看到我了沒?江春娥回答,你這么大個人,當然看得見。他是個愛笑的人,酒窩嵌在臉上像兩個迷惑人的洞,他說,你只要還能看到我在這里,你就不用害怕。今天,她繞市場兩圈去尋找自己的貓,所以比平時晚來了一個多小時。貓沒有找到,辦公室也變得空蕩蕩的——小肖不見了。
江春娥昨晚發(fā)現(xiàn)貓不見的時候,它或許已經(jīng)走丟一段時間了。她洗澡出來,斜躺在沙發(fā)上,地方電視臺里播著民事糾紛調(diào)解節(jié)目《解情記》。節(jié)目晚上八點半首播,下午三點重播,這兩年,她連重播都沒有落下過一集。節(jié)目里的人和他們制造的情感糾紛,從屏幕里跑出來和她朝夕相伴,流淌在人煙寂寥的夜晚。昨晚節(jié)目講的是一個五十六歲的男人懷疑自己養(yǎng)育的兒子并非親生,女人在地上打滾詛咒男人對自己的不信任,就是不同意父子倆去醫(yī)院做親子鑒定。江春娥覺得女人一定是有問題,看著就生了氣,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遙控器往桌上一扔,再順手一摸,那種毛毯一樣的觸感不在了。平時,那只貓大部分時間都陪她臥在沙發(fā)上,縮在她的腿邊,有時在她的胸口,像一件隨時可以蓋在身上的衣服。江春娥站了起來,她穿著一條肥大的短褲和一件看不出花色的背心?;疑拿薅萄澠屏藥讉€小洞,她不在意,舊衣服越穿越?jīng)隹臁D鞘乔逡鹿駮r,老頭子在世間僅剩的衣服。其他的東西,都被一把大火送了過去,只有它混在她的衣物里幸運地躲過了那場盛大的火焰。江春娥繞著房子,叫了幾聲“黃皮——黃皮——”,沒有任何聲響。她剛開始并不急,總以為那只懶洋洋的貓會突然出來,像平日那樣,如同一把毛掃帚在她腳邊掃來掃去。一直到了上床時間,江春娥才打開門,從四樓開始一聲一聲喚著,出了樓洞,她那沙啞衰老的嗓音很快被深不可測的夜色吞噬。遠處,市場里孤獨站立的路燈仿佛一根即將燃盡的火柴,發(fā)出微弱的光芒。
江春娥沒有等到小肖,她知道在這個售樓中心還有一個姓夏的會計在,小肖帶她去過夏會計那里填表、簽合同、交錢,夏會計交給她一個收據(jù):今收到江春娥倉庫款四十九萬四千八百元整。這幢樓的走廊設(shè)計得有些迂回,江春娥轉(zhuǎn)了幾次,終于找到了那扇門—— 一排棕紅色的木門中,只有它是鐵的,發(fā)著冰冷的光。江春娥一邊敲門,一邊叫著夏會計,里面的人給她開了門。江春娥看了幾眼,才確定是她。夏會計整個人好像被水洗過,變淡了。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的眉眼很鮮明,睫毛像扇子一樣,俯過來的身體有一股濃郁的香水味道。此刻,她的眉毛和睫毛不翼而飛,看向江春娥的眼睛在一片褐色的、如同著火烤焦了的斑點之上。江春娥開口問道,夏會計,小肖今天怎么沒有來上班?夏會計搖頭,我不知道。她讓江春娥進了屋,她辦公桌上的電腦打開著,桌上攤著兩個棕色的賬本。江春娥問道,你們是不是都要跑路了?倉庫是不是不得修了?夏會計的回答和小肖如出一轍,當然會修,在等錢。江春娥說,我交了兩年錢,倉庫還是一個洞。我不買了,你們把錢退給我。夏會計笑道,這個事,不是我說了算,這是開發(fā)商的事,我只是請來做事的。江春娥說,那我找小肖。夏會計說,肖總是他們請來的,他也是拿工資的。江春娥有些生氣地說,你給小肖打個電話。我打了十個電話,他都沒有接。夏會計不情愿地說,你打不接,我打肯定也不會接。他肯定是有事出去了。
江春娥沒有動,坐在了夏會計對面的椅子上。江春娥盯著她染發(fā)后褪色的頭頂,如同一杯泥漿水潑到了頭上,黃色濃淡不均地朝下流淌。江春娥挪開目光,看到墻壁上掛著的一幅圖,正是5號倉庫的規(guī)劃圖,一排排的建筑被隔成一個又一個盒子,墻壁在發(fā)光,屋頂也在發(fā)光。江春娥瞇上眼睛,它們真像一排排年輕而又潔白的、毫無缺損的牙齒。夏會計終于拿起了桌上座機的話筒,傾著身子去看貼在墻壁上的一張表格,公司里的人名和電話將紙張?zhí)畹脻M滿當當。她讀一個數(shù)字,按一下電話鍵。江春娥在一旁報出了小肖的電話號碼,比吐出一嘴瓜子殼還麻利。電話沒有人接,夏會計連著打了三次,將話筒按了下來,對她說,你看,公司號碼打的,他也不接,他不可能是躲著你。江春娥說,那他去哪兒了?夏會計說,我哪里知道,他去哪里也不用和我匯報。江春娥說,那你跟他家里人打一個電話。夏會計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這我真不知道。江春娥站起了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說,好,我去他家里找他。
雖然江春娥和小肖已經(jīng)到了特別熟絡(luò)的地步,但她其實并不知道小肖的家在哪里,她從售樓中心出來,手中提著盛滿綠豆沙的保溫桶,繼續(xù)去尋找黃皮。黃皮——黃皮——江春娥在路上、在市場的草叢邊叫著貓的名字。她每天都會從家中帶過來一桶慢火熬制的綠豆沙給小肖。曾經(jīng),她做的綠豆沙、冰甜酒湯擺在她的小賣店之外,在整個鍋爐廠地盤都是一絕。小肖坐在房間里騰云駕霧,仿佛一根正在燃燒的煙囪。他熱愛她做的綠豆沙、甜酒湯,對她的頻繁造訪并不惱,親熱地叫她江姨。她不止一次對他說,你長得真像我的兒子。小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她其實沒有兒子,她只有一個女兒,早些年,被一個開燒烤店的新疆男人帶走了,幾年都難得回一次家。
二
江春娥下午又去了售樓中心。遠遠地,她看到墻體上的一大片藍色玻璃像一面巨大的鏡子,里面躍動著沉沉浮浮的人影,時間似乎一下子返回到了幾年前,那時候的每一個下午,這面如同碧海般的玻璃里,都如沖浪般的熱鬧。江春娥看清楚了這些人,都是這個市場里的商戶。她走了過去,知道他們聚在一起談?wù)摰恼切⌒?,他早上五點多鐘從家里出去,去沅江游泳,一直到現(xiàn)在人都沒有回來。江春娥插嘴問道,那么早,他去游泳?一個男人接過話,下雪結(jié)冰的天氣,他都去游泳的,他是冬泳協(xié)會的。又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他平時身后都帶著“跟屁蟲”,今天什么也沒有帶,有沒有可能是不想活了?江春娥問,跟屁蟲是什么?男人回答,就是一種救生圈,游泳過江的人身后都會帶一個。江春娥就站在這幫人中間,將事情聽明白了八九分。一個小時前,小肖的老婆抱著才半歲多的兒子在市場里出現(xiàn)過。她要去售樓部看看小肖在不在,問到了一個商戶。那個人很熱情,說帶她過去。他一邊走一邊問她,是肖總的什么人,來找他干什么。她的回答,讓他很是震驚。他對那些站在門前等待下午最后一撥上門的顧客而顯得百無聊賴的人大聲說,肖總不見了!有人在沅江邊發(fā)現(xiàn)了他的衣服、眼鏡、手機。這是他的老婆。大家都嗅到了一種不祥而令人興奮的氣息,人群慢慢聚集在一起,往售樓部擁去。一些關(guān)于小肖的碎片消息像浪一樣不斷涌入江春娥的耳朵:過去這么久了,這不可能有活的了;上次有一個在沅江游泳的人,沖出了一百多公里,三天才找到;肖總不曉得沖到哪個溝渠里去了;肖總的老婆看起來很年輕,兒子也還小得很,應(yīng)該是二婚……江春娥看著他們一張一合的嘴,沒有一個人嘴下留情,他們討論的就是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
人群在黃昏的光線到來后慢慢散去,江春娥從售樓中心走出來,進入了市場。
這是一個大型綜合市場,農(nóng)機、五金、家電、建材市場就像幾個裝扮相同的孿生兄弟,各自占據(jù)著市場的幾個方向。門面在熱鬧時期大概賣出去了一半,牌匾裝修得五顏六色,江春娥熟悉它們,就像熟悉自家衣柜里的衣服。小肖曾指著那些門面告訴她,這些人都需要倉庫,以后門面或許不好租,但是挨近城區(qū)的倉庫一定會搶手。江春娥知道他的話可以擰出很多水來,但是她不討厭他。她喜歡每天來到他的辦公室,她不知道自己是習(xí)慣看到這個人,還是提防著他逃跑,就像一夜之間空寂的售樓中心。
江春娥那兩條腿有了自己的記憶,在她的腦子全被小肖填滿的時候,它們帶著她來到了倉庫前。那些張牙舞爪的挖機和鏟車,用自己鋒利的牙齒不斷地啃噬著地面,讓它一天一天沉了下去,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坑,有幾日,晚上還在施工。高高懸掛的鐳射燈將那個坑照得如同波光耀眼的湖。人和機器罩在光海里,有在水中奮力掙扎的感覺。有一天,它突然就安靜了,成了一個開膛破肚的人,裸露著巨大的傷口,卻忘記了縫合。江春娥的視線從坑里面一個一個的積土堆上跨過,落在了東南角,就在那個角落里,曾立著一幢兩層樓的老房子,一樓只有一間堂屋加一個臥室,等別的房子都依次倒了下去,它就顯得尤為孤獨和單薄。一面墻壁已經(jīng)被爬行的植物占領(lǐng),夏天的時候是一面綠油油的墻,冬天的時候,那面墻不斷地枯萎,露出了灰色而斑駁的皮膚,縱橫交錯的莖蔓,長在了墻體里面,宛如老人不再充盈的血管,在皮膚底下露出網(wǎng)狀的痕跡。有時會有幾個年輕人將自己的身影隱在屋前的草叢里,在落日中舉起相機。老頭子最后的幾個月,瘦得脫了形,但是他還能走出來,將那些年輕人嚇一跳。老頭子就是在那個老房子里走的。他沒有看到它怎么轟然一下倒地,他們過去所有殘留的氣息都埋葬在了一片灰塵之中。他也不知道,那幢老房子給她換了市場頂樓的一套房子,外加一個倉庫。老頭子走的時候交代過她,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把錢給女兒。女兒和那個賣羊肉串的男人回了新疆,生下了兩個小新疆人,她像萬能膠般粘在了遙遠的地方。江春娥晚年能靠的只有自己了,那些錢就是給她養(yǎng)老的孩子。
倉庫和市場的開發(fā)屬于同一家公司,倉庫應(yīng)該是應(yīng)市場需求而生的產(chǎn)物。江春娥那時只是默默站在一群看房的人中間,幾個年輕的銷售從她身邊擦身而過。小肖發(fā)現(xiàn)了她,作為新上任的管銷售的老總,他親自接待了她,在他的辦公室,為她倒了一杯茶。寒暄一會兒之后,她開始講起老頭子,還有女兒,并流下了眼淚。小肖給她遞過去紙巾,說道,江姨,你真有眼光,首先你買了頂樓,房價就是開發(fā)商的成本價。頂樓在市場四樓,下面就是商鋪,因為在市場里,價格比商品房便宜一大截。只是頂樓多被商戶買了做會議室或者倉庫,當房子住的人是少數(shù)。一到晚上,所有的熱鬧便被回收走了,只剩下幾扇亮著的窗戶和幾處燈光慘淡的路燈。小肖贊美了她獨到的眼光之后,又說,你再買個倉庫,半年收一次租金,就和領(lǐng)工資一樣。那個上午,小肖給她添了幾次茶之后,又親自將她送到門外。她聽了他的話,果真預(yù)購了一個倉庫,幾乎每天都會來找他。她問他,倉庫什么時候開始建呢?等到倉庫開始動工的時候,她問他,倉庫還有多久建好呢?當倉庫突然停工的時候,她照舊過來問他?,F(xiàn)在,再也沒有人重復(fù)地回答她的問題:應(yīng)該就是這兩個月,快了。
江春娥是在小肖離開后的第八天,在售樓中心的門口碰到了小肖的老婆。女人推著一輛嬰兒車,里面坐著一個戴著帽子的孩子,身邊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女孩手中提著一個碩大的硬塑料袋子。江春娥看著他們進了大堂,站在沙盤旁邊到處張望。她跟上前去,問道,你是不是小肖的家里人?女人的臉在并不明亮的大堂顯得很是蒼白,她浮腫的眼睛無力而虛弱,她看著江春娥,不作聲。江春娥看到她的正臉,被她的年輕和那種還未褪盡的孩子氣驚到了。她對女人的身份有了些猶豫,又看了眼身邊站著的小女孩,女孩身形瘦削,正盯著沙盤里那些灰色的建筑,她的頭頂已經(jīng)超過女人的肩膀,看起來更像她的妹妹。江春娥的眼光低下去,在嬰兒肉嘟嘟懵懂的臉上,看到了小肖的影子。
江春娥帶他們?nèi)チ诵⌒さ霓k公室。女人將辦公桌、書柜里的一些東西清了一下,放進帶過來的塑料袋里。桌上滿是茶垢的黑色保溫杯沒有杯蓋,小女孩將頭趴在地上,手伸進辦公桌底下的空隙里,將一個被灰塵包裹的杯蓋伸到女人面前,有些得意地說,找到了。女人接過去,吹了一下灰,將它丟進了袋子里。嬰兒車里的小家伙突然哭了起來,江春娥握著嬰兒車的推手,前后推送幾下,小家伙的哭聲停了下來,好奇地看著江春娥。江春娥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臉,夸道,長得真好,和他爸長得一樣。說完,她看了一下正將椅子后背上的西服取下來,拿到鼻子邊聞了聞的女人。女人動作沒有停,將衣服簡單地疊了一下也放到了袋子里。江春娥想和她聊聊小肖,她的話幾次溜到嘴邊,都被女人那張漠然而蒼白的臉逼退了回去。江春娥有些睜不開眼,黃皮、小肖,這兩年將她生活填滿了的兩個活物突然都不見了,她沒有睡好,逐漸干涸的眼眶似乎經(jīng)歷了一次回光返照,重新變得充沛,也遺留下一遍一遍被水沖擊后的疼痛和浮腫。這個年輕女人的眼睛比她的更腫,像兩只虛浮的燈籠。小肖并沒有在辦公室里遺留多少東西,書柜里的大部頭書,都被女人搬了下來,只是幾個輕飄飄的書殼。女人提著半袋子?xùn)|西再次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小女孩拿起堆在墻角的一個紙盒子,將它打開,灰塵在日光中漫天飛舞,像無數(shù)只蠕動的蟲子。江春娥將嬰兒車往后拉了幾步。盒子里面是一個面料光滑的黑色袋子,里面裝著一個嶄新的肩頸按摩器。女人拿過去,猶豫了一下,將它遞到了江春娥面前,問道,你要不要?
江春娥為她突然表達的好意感到迷惑,在電視廣告里看到過這種產(chǎn)品,也值幾百元錢呢。她問道,多少錢?女人說,隨便,都可以。江春娥擺手道,沒有價,那我不要。女人說,送你。江春娥接了過去,說道,小肖一直叫我江姨,他是不是跟你講起過我?女人低聲說,我不管他的事。江春娥又問道,小肖送回安徽老家了嗎?她從那些人的嘴中已經(jīng)得知,小肖是在第二天晚上被一個救援隊找到的,確切地說,是他自己跑出來的。救援隊駕著船在他下水周圍幾十公里的地方來來回回,沒有找到他,以為他真去了遠方的某個溝渠。正當救援隊準備放棄的時候,他自己從江底冒了出來,離他放置眼鏡、手機的岸邊不過十幾步遠。
女人提著袋子站在辦公室門口,輕輕嗯了一聲。江春娥想起那些關(guān)于小肖自殺的傳言,說道,小肖怎么會死呢,他不是很會游泳的嗎?女人沒接她的話。小女孩湊到女人身邊說,阿姨,我們一起提。江春娥聽了這一聲“阿姨”,重新打量著她們,長得不像。女人說,我一個人就行了,你推弟弟。江春娥說,我送你們到門口,你們再打個車。女人指了指市場外面的那個小區(qū),我們就住那兒,走著過去就行。
江春娥順著她的手指看向不遠處那幾幢外墻紅白相間的樓房,它們開發(fā)得比這個市場更早一點,算得上是一個新小區(qū)。女人的臉暴露在充足的光線下。江春娥看向她的臉,上面連一道褶子都還沒有,真的還是一個孩子呢。
三
市場里一只貓也沒有看到。那些見縫插針的草在道路中間的隔離帶和花圃里,長得又密又濃,江春娥扒開每一處草叢,大聲叫著“黃皮——黃皮——”。一個多月了,黃皮還沒有回來。那天,她剛交完倉庫的錢,夏會計給她的收據(jù)像一個新買的蓋子一般,蓋住了她虛空的老年生活。她在一個草叢邊發(fā)現(xiàn)一只黃皮貓,接著是幾只毛茸茸的、同樣黃色條紋的小貓。一只貓竄到她的腳邊,也不怕她,繞著她的褲腿轉(zhuǎn)圈,見她站著不動,將軟綿綿的身體睡在了她的鞋面上,將那里當作了搖籃。江春娥將它抱回了家。一只貓可以活上十幾年,她還想過,如果運氣好,她和它可以一起活到走的那天。江春娥走幾步,就叫一聲黃皮。走著走著就到了售樓中心。她不會再去小肖的辦公室,卻依然每天會繞著它轉(zhuǎn)上一圈。
市場里白花花的水泥地面曾像一條豐沛的河,成群結(jié)隊的人如同密集的魚。現(xiàn)在的它,如同一條干涸見底的河,幾個人像幾條漏網(wǎng)之魚,在河底游動。一個穿著保安服的老男人從路的另一頭緩慢“游”了過來。江春娥從他走路的姿勢認了出來,這是保安老汪。老汪不小了,比她小不了幾歲,在市場變得蕭條的時候謀到了這個職務(wù)。他每天負責打開售樓中心那扇玻璃大門,其他時間,他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提著一根漆面破損的棍子在市場里轉(zhuǎn)悠。江春娥經(jīng)??吹剿谀硞€商戶的門口吹牛皮,那根棍子就橫臥在他干癟的肚子上。市場里本來有一個超市,開了不到三個月,就貼了門面轉(zhuǎn)讓的告示,無人接手,幾個月之后就徹底關(guān)了門。所以,老汪又得了一個差事,騎著電動車,幫那些商戶去外面買檳榔、水,還有煙,這樣自己也能混點好處。老汪的老婆幾年前走了,每次他碰到江春娥,都會顯出無比熟絡(luò)的樣子。江春娥察覺出老汪干瘦討好的笑容里隱藏的意味,她的回應(yīng)冷冰冰的,自己并沒有再找一個小老頭的打算。
江春娥看著老汪卷起來疊在膝蓋上的肥大褲腿,這次,她先開口與他打招呼,他們按時給你發(fā)工資嗎?老汪笑著說,兩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這次又有兩個月沒發(fā)了,不得少我的。我的工資才多少錢。他對江春娥說,幾天不見,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江春娥說,有錢難買老來瘦。老汪繼續(xù)朝江春娥靠近,我也幫你打聽了,開發(fā)商手上早就沒有錢了,不得建倉庫了。江春娥不喜歡他制服上傳過來的濃烈汗味,往后面退了一步說道,小肖跟我保證了的,是會建的呀。不建,他還天天去辦公室上班干什么?老汪笑了笑,你還信他,你還不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吧?他以前就是一個賣保健品的,最會哄老頭老太太了,開發(fā)商特意請他過來管銷售,就是因為那張嘴會說。江春娥看著他的臉透著一股幸災(zāi)樂禍的得意,她不免提高了聲音,也不能這樣說,我才買了一間,他們那些有錢人十間十間地買,如果不建了,他們不找開發(fā)商鬧?老汪再次湊了過來說,他們才交了多少錢,一間的定金兩萬元,十間才多少?我聽說只有你一個人交的全款。江春娥忘記了后退,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老汪用木棍對著市場上方的天空畫了一個圈,有些得意地說,這個市場里,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江春娥說,那我得去找開發(fā)商。老汪說,你去哪里找?他們賬上一分錢都沒有了,你就算找到他們,在地上打滾兒也沒有用。江春娥白了他一眼,你才在地上打滾兒!她活了一輩子,也沒有在地上打滾兒撒潑過。她扭頭就走,老汪的聲音留在了身后,你那五十萬養(yǎng)老錢,丟到水里去嘍!
江春娥幾乎是小跑著回了家,拉開了衣柜門,里面有一個抽屜,裝著相冊、剪刀、針線等物品,還有從各種衣服上剪下來的紐扣。她大概記得自己要找的東西就放在里面——是一張寫在煙盒上的欠條。她在里面一頓亂翻,不同時期遺留下來的毛線團糾纏在一起。她不得不把里面的東西都堆在了床上,在一片混亂中,看到一個卷成筒的煙盒紙,她才如釋重負。記憶一下子清晰了,那天她回家后,將它隨手丟到了桌上,坐下來用自己的舊衣服給黃皮改了一件背心。改完之后,她把欠條卷成一團,將用過的、還拖著一根長黑線的針插在了上面,丟進了抽屜里。她沒有覺得這是什么哪天會派上用場的重要東西,就像小肖一定也不會以為她會當真一樣。
那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她提著保溫桶去了小肖的辦公室。她打開蓋子,遞到小肖面前說,江姨知道你喜歡吃餃子,這是剛煮的。小肖沒有客氣,這就是他討人喜歡的地方——在她面前,從不客套,像個兒子般隨意。她自由出入他的辦公室,自己從飲水機上接水喝,給放在門口的那棵發(fā)財樹澆水,清除上面的枯葉。那棵樹最終沒有挨過去年炎熱的夏季,她又自作主張將它搬了出去。小肖一口一個餃子地吞下去,含糊地說,餃子做得真好吃,比我媽手藝還好。江春娥又問道,江姨把你當自己兒子似的,倉庫到底能不能修,你不能騙我啊。小肖說,你就是我親姨媽,我當然不會騙你,倉庫其實都訂完了,這個市場里每一個商戶都需要倉庫,他們現(xiàn)在都往郊區(qū)找倉庫了,明知道動工就賺錢的事,開發(fā)商難道不做嗎?江春娥覺得這話是真的,這里本來是屬于一個鍋爐廠和農(nóng)村的土地,近年被劃成工業(yè)園區(qū),城市的腳步已經(jīng)從它們身邊邁過,還會走向更遠的地方。那天,她突然說,嘴巴說的沒有用,你得給我寫一個證明。小肖哈哈大笑,你需要什么證明?江春娥站起來,寫點東西給我做保證,你寫了,我再也不過來找你了。
桌子上有一個空煙盒,小肖將最后一根煙從里面拿出來,叼在嘴上,他將盒子扯開,拿起筆在上面寫字。寫完后遞給江春娥,江春娥看了一眼,是一張五十萬元的欠條,她將它丟回桌上說,你又不欠我錢,寫這東西逗我好玩???小肖打了一個帶著韭菜味兒的飽嗝,把江春娥熏回到沙發(fā)上,小肖說,你不是想要保證嗎?如果倉庫沒修,開發(fā)商又跑了,你就拿著欠條找我要。江春娥笑著重新拿過去,仔細看了一遍字跡,小肖的字寫得很方正,不像他這人這般油滑。她指了指后面,你逗江姨的吧,名字都沒有簽。小肖從江春娥手中接過邊緣殘缺不齊的煙盒紙,將它疊成一個三角形,江春娥以為他會順勢丟進一旁的垃圾簍里。沒想到,他又重新攤開,真拿起了筆,在上面簽了名。江春娥將它揣進褲袋里,帶回了家。第二天,當她又提著保溫桶出現(xiàn)在小肖面前的時候,兩人并沒有覺得與往日有何不同。小肖對于江春娥每個工作日的按點到達,早已經(jīng)習(xí)慣。有時,他還會問,今天怎么來晚了?江春娥問他,為什么中午要吃外賣,家里沒人給做飯嗎?小肖話多,卻不愛談自己的家事,他嘴上叼著一根煙,沉默就代表了他的回答。
四
江春娥站在一扇不銹鋼的防盜門前,正要敲門,女孩提著一個袋子拉開了門,正是她上次在小肖老婆身邊見過的。女孩也認出了江春娥,扭頭對屋內(nèi)叫道,阿姨,阿姨。這里果真就是小肖的家。住在這個小區(qū)的,有一些鍋爐廠的老熟人,江春娥從她們的嘴里得到了一些消息,小肖的老婆姓夏,是貴州人。她常用嬰兒車推著兒子,帶著那個大點的孩子一起去菜市場。那個大點的孩子是這兩個月才過來的。小夏見人只是笑笑,不愛說話,所以她們并不知道那個大孩子和小夏的關(guān)系。
小夏出來了,手上拿著一塊抹布,見到江春娥,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江春娥笑著說,小夏,我過來認認門。小夏偏著身子讓她進了屋,門邊剛好有雙鞋,適合她四十碼的大腳,應(yīng)該是小肖留下的??蛷d的沙發(fā)上堆著還未來得及折疊的衣物,江春娥便坐在了沙發(fā)旁的一把木凳上。她打量著家里的環(huán)境,收拾得很干凈,沒有一般有嬰兒家庭的那股奶酸味和雜亂。不過,房子裝修的簡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小夏給她端上來一杯涼開水,問道,阿姨有事?
江春娥來當然是有事的。她的目光落在沙發(fā)上的衣物上,多是嬰兒的小衣服,混著好幾種顏色的舊布條。江春娥拿了一件衣服幫忙疊好,說,像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還會用尿布帶孩子,真是不多的。小夏說,我們老家都是用的尿布。江春娥看著她,她今天把頭發(fā)扎了起來,年輕的臉上依然憔悴不堪。江春娥說,別人像你這年紀,應(yīng)該還在讀大學(xué)呢,你怎么就嫁人生孩子了?小夏說,我也不小了。江春娥問,那你多大年紀?小夏低聲回答,二十一了。
江春娥又問了幾個問題,小夏內(nèi)向,回答問題像一個成績不太好的學(xué)生,吞吞吐吐的。江春娥見那小姑娘出去倒垃圾還沒有上來,問道,那小孩是你妹妹?小夏搖頭。江春娥追問,那是哪個?小夏說,是肖哥的女兒。江春娥嘴張得半大,是他前面老婆的?小夏輕嗯了一聲之后,站起來進了臥室。過了半天,江春娥沒有見小夏出來,知道她去管兒子了。江春娥覺得無趣,從客廳走到了陽臺。從上面看下去,她看到一個小身影坐在樹下的水泥凳上,埋著頭一動不動的。一排樹中混有幾棵落葉樹,雖是夏末,葉子卻一片一片往下面掉落,一陣風(fēng)將它們?nèi)淼搅撕⒆拥哪_下,她依舊沒有動。一個男人一邊喝著礦泉水一邊打電話,從她身邊經(jīng)過,將喝過的水瓶順勢放在了垃圾桶上,繼續(xù)朝前走。孩子站起身,走了過去,將礦泉水瓶放到手中的袋子里。孩子正是小肖前妻的女兒。江春娥有些心疼這個孩子,應(yīng)該是離婚時判給了父親,可是父親突然走了,這就成了一件麻煩的事情。江春娥一轉(zhuǎn)身,看到陽臺的一角,已經(jīng)堆放了好些礦泉水瓶。這孩子不是去倒垃圾,她是去拾垃圾。可是,這能賣多少錢呢?
江春娥徑直走到臥室門口。門是半開著的,她推開門,站到門口。小夏背對著門側(cè)臥在床上,應(yīng)該是剛奶完孩子,手一下一下拍著孩子的胸口。對于這個像木頭一樣的女孩,她必須盡快進入正題。她說,小夏,你來一下,我有事情跟你說。
江春娥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煙盒紙,她將它不規(guī)則的殘角剪掉了,夾在一本書里壓了一晚,努力讓它顯得平整嚴肅一些。小夏從江春娥的手中接了過去,看了良久,將它還到她的手中。江春娥說道,這是我的養(yǎng)老錢,小肖沒有了,我只能找你。如果是一萬兩萬的,我也不會上門了。小夏臉露難色,我沒有錢。江春娥說,他沒有給你們留錢?小夏說,沒有。江春娥的眼光在她白凈的臉上逗留了下,掃視了客廳及與它相連的廚房,最后落在天花板的簡單裝飾線上,說道,你們還有套房子。她看著小夏說,你也不要怕。不到最后,我不會跟你打官司的。你們需要房子住,但是他欠我的錢,你不能不認賬。
江春娥對討債的說辭并不陌生。那是她在十幾平方米的小賣店練出的手藝,既不太得罪人,又要討到錢。小夏此刻的油鹽不進,讓她警覺,這或許正是她應(yīng)對自己的方式。江春娥說,你認真看看,是他的字不,是他的名不?別說我拿來一張爛紙片唬你。小夏再次將紙片接了過去,問道,肖哥真的找你借了五十萬元嗎?江春娥激動起來,白紙黑字的,那還能有假嗎?我的養(yǎng)老錢全在這里了。小夏指著欠條上的日期問道,他是這天找你借的錢嗎?
江春娥說,當然啊。小夏說,那天是他生日。江春娥覺得意外,真的?他生日,你怎么不給他做頓好吃的?小夏說,我在坐月子。江春娥追問道,你坐月子,沒有人照顧嗎?小夏又不吭聲了。江春娥說,你呀,命也不好。小夏說,欠條上的日子,不是今年的,是明年的。江春娥接了過來,還真是。她說道,真是見鬼了!江春娥解釋道,人有時腦殼發(fā)暈的時候,寫錯日期也是正常的。小夏又說,名字也不是他的。江春娥指著欠條上面的名字一字一字地讀道,他親自寫的,肖——建——明。小夏說,他不是這個“肖”,是草字頭那個“蕭”。江春娥心中翻江倒海,她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肖總,卻不知原來是這個“蕭”。他一開始就在騙她,竟是逗她玩的。江春娥氣憤地說,這個騙子!這個死騙子!《解情記》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糾紛鏡頭蜂擁而至,有個人故意寫錯欠條上的名字,不承認自己借的錢,兩人還打上了官司,最后還是判了他付錢。她似乎得到了一種力量,對小夏說,你們別欺負我這個老婆子,這是他寫的字,他就得認。小夏保持著一貫的沉默,也不辯解。從小夏家出來,江春娥看到那個女孩還坐在石凳上,八月末的天氣依然悶熱,女孩低著頭,當她看到從樓道口走出來的江春娥,靦腆地笑了笑。江春娥走了過去問道,這么大的太陽,怎么不回家呢?女孩站了起來,提著袋子飛快地跑進樓道口。一會兒不見,袋子塞得鼓鼓的,她已經(jīng)撿了不少礦泉水瓶。
江春娥再去小夏家的時候,給她帶過去自己做好的尿布,還有用舊棉衣做的尿墊子。小夏有些意外,還是接了過去。江春娥說完欠條的事情,再一次重申了自己的態(tài)度之后,就開始聊起自己的女兒,成績不好,只讀了個職業(yè)高中,她在以前的鍋爐廠有些關(guān)系,本來指望著女兒能進鍋爐廠謀個事,結(jié)果,女兒一畢業(yè),鍋爐廠倒閉了。她自己找了一個新疆人開的燒烤店工作,結(jié)果呢,就被人帶走了,去了天高地遠的新疆,我老了能靠誰呢?小夏聽著,臉上慢慢有了一些表情。江春娥問小夏,你怎么認識小肖的?小夏說,理發(fā)店。江春娥問道,你以前在理發(fā)店洗頭?小夏說,是的。江春娥又問,讀書了沒?小夏說,讀了初二就沒讀了。江春娥問,你家里還有什么人,怎么不讓你爸媽過來幫你一下呢?
小夏又不說話了。但是,江春娥每日的拜訪,與小夏之間如同釣魚一般的聊天,漸漸將她的情況了解清楚了。一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孩子,在貴州山區(qū)的老家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哥哥。她去過不少地方打工,去過廣東一個鞋廠的生產(chǎn)線,也去過一個職業(yè)學(xué)校,在里面負責打飯、切菜。她很喜歡那里,但是突然有天學(xué)校就不讓她干了。她有一個工廠認識的老鄉(xiāng)在這個城市的理發(fā)店當小工,她就到了這里。結(jié)果,她一來,老鄉(xiāng)又去了東莞的工廠。她沒有跟著一起去,因為小肖每天都會來理發(fā)店,讓她擠很多洗發(fā)水在頭上,制造一腦殼泡沫。小夏說,他就那么點頭發(fā),每次都要求洗兩遍。
這個死騙子!江春娥同情地看著小夏說,你也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世面的了。如果沒生孩子還好。想到孩子,江春娥問道,那個女孩子怎么辦?送回她親媽那里去,你也養(yǎng)不活啊!小夏又是一段沉默,江春娥嘆道,小肖是個騙子,你是個傻子。
五
江春娥提著一個保溫桶,從家里走了出去。小夏和那個叫青兒的女孩子都喜歡她做的甜酒湯。以前夏天的時候,她每天都會做一大桶甜酒湯、一大桶綠豆沙,放在店門口。店子關(guān)門前,兩個桶子一定會賣得見底。雖然是普通的東西,但是她花上大半個白天小火熬制的綠豆沙,盛上一杯,里面均勻蕩漾著綠色的細沙,那種細膩的口感是獨屬于她的制造。一些半大的孩子總是結(jié)伴而來,他們對她做的東西情有獨鐘。在鍋爐廠拆遷的時候,她曾見過他們中的幾個人,他們告訴她,那一桶綠豆沙就是他們的童年。想到這兒,她不由自主地將保溫桶提上來,雙手抱在懷里。
走進小區(qū)的鐵門,保安室的門開著,每次都端坐在狹小的保安室里、浮腫著眼睛的中年男人不在。她朝前走了一段,看到小夏家樓下圍了一圈人。江春娥快步向前,一個四五十歲的胖女人跳進她的眼簾,她一臉氣憤,用手指著地面,嘴巴飛快地開合。傳到江春娥耳朵里的聲音是外地口音,高亢、生澀難懂。不過,這不影響她判斷出,這是吵架的時候,占有絕對主權(quán)的人才有的氣勢和陣仗。江春娥走近人群,看到了披頭散發(fā)坐在塑料袋上的小夏。在她的一側(cè),女孩青兒抱著弟弟小海子站著。人群圍著他們,都是看了一場大熱鬧的表情。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婆說,知道你生氣,也不能把人母子還有衣服就這樣丟了出去呀。江春娥認出,這是以前鍋爐廠的老會計,八十多歲了,還保持著以前在鍋爐廠勸架時主持公道的派頭。胖女人回應(yīng)道,別人占了你家老公,占了你家房子,你們還會來當觀音菩薩嗎?她對著蹲著的小夏頭頂啐了一口,別人的房子和老公,就用得香?小夏也不動彈,看著地面。人群七嘴八舌,一臉看熱鬧的幸災(zāi)樂禍。江春娥聽到這里大致明白了,她沒有想到,小夏不僅嘴笨得像塊木頭,人也蠢得像頭豬。小肖婚都沒有離,她竟然給他生了孩子。現(xiàn)在人死了,人家老婆還將他們母子掃地出門了。江春娥走過去,指著青兒懷中正吃著手指的胖小子說,做人何必做得那么絕,這也是你老公的兒子,他們屬于事實婚姻,房子就有她的一份。
女人輕蔑地笑了下,哪個證明這是我老公的孩子?我們有三個孩子,這野種哪里來的,關(guān)我屁事!江春娥被她噎了一嗓子后,突然反應(yīng)過來,你來了正好!你丈夫還欠我五十萬元錢,你得替他還。女人說,我老公不可能欠錢。江春娥說,欠了我的,不信,我回去拿欠條給你看。女人又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不看!哪個找你借的,你去找哪個。江春娥抬高聲音,房子你要,欠款你又不管?
女人對江春娥說,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們不服氣,我在法院等著你們。江春娥就像被辣椒嗆了一口,接下來的一串話都憋了回去。女人對著青兒說,我們走!青兒看了看懷中的弟弟,又看了看小夏,一臉焦慮茫然。小夏也不接孩子,江春娥向前將孩子抱過來,對青兒說道,要開學(xué)了,跟著你媽回去吧。那孩子突然死死抓著青兒的頭發(fā)不松手。江春娥費了些勁,才把小家伙的手從青兒的頭發(fā)上分開。女人一把扯過青兒的胳膊,一巴掌拍到她的腦袋上,罵道,你這個養(yǎng)不家的東西!你以為你爸死了,她能養(yǎng)活你?
女人和青兒的身影從人群中走過去,消失在小區(qū)道路盡頭的大門口。中午臨近,人群在議論中慢慢散了。江春娥將孩子放到推車里,推到小夏面前,埋怨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有家室的???江春娥看著她的頭頂,又濃又黑亂蓬蓬的,散發(fā)著年輕人才有的茂盛和光澤。江春娥說,你如果知道他沒有離婚,就先和他生孩子,那你活該!既然生了孩子,為什么房子都沒有你的名字?她越說越氣憤,最后掃視著凌亂不堪的行李,問了句,你帶著孩子準備去哪兒?
小夏搖頭,她將頭埋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兒,全身開始輕輕抖動。江春娥知道她在哭。被她喚作小海子的胖小子坐在推車里,已經(jīng)歪著頭睡著了。太陽制造的陰影落在地面越來越小,小夏哭泣的動靜才慢慢小了下來。一大堆的東西散在她們的腳下。門衛(wèi)室那個保安端著一個白色的快餐盒,一邊吃一邊走過來,對著小夏說,這些東西攤在這里也不好看,趕緊找地方搬走吧!
江春娥做出要走的樣子,小夏紅腫著眼睛木然地盯著她。江春娥走了幾步,又轉(zhuǎn)了回來,算了,我有兩間房,租一間給你。小夏紅腫的眼睛里擠出些亮光,多少錢一個月?江春娥說,隨行就市,別人租的都是八百,電費平攤,水費按人頭。見小夏不明白的樣子,江春娥解釋道,這個孩子洗尿布用的水,不見得比我的少,他也要算一個人。
江春娥將小夏和小海子,還有那一大堆生活的衍生物都帶回了自己家。保安亭里那個男人找來了一輛三輪車,將東西碼了整整一車。他幫忙推到市場,到了樓下,又幫她們將東西分幾趟搬到家里。江春娥說,現(xiàn)在像你這樣好的人太少了。男人指了指小夏說,去年冬天,她送過兩件棉襖給我。雖然是她男人的,我這個人,別人對我的好,我都記得的。
到了家中,江春娥指著另一間空著的房子說,本來這是給我女兒一家準備的,你們就先住著吧。小夏這時才向她道謝,江姨,謝謝。江春娥說,謝歸謝,租金要給。小夏說,嗯。江春娥將小海子放在沙發(fā)上,才發(fā)現(xiàn)小海子的手中還緊緊捏著青兒的一綹頭發(fā)。江春娥從他手中取過那綹頭發(fā),將它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她走進臥室,看到小夏正在拍打小肖那件黑西服上的灰。江春娥說,還留著干什么?丟了!小夏說,還是新的,丟了可惜。江春娥說,那就送給剛才那保安。小夏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將它放進了衣柜。江春娥說,死人的衣服,要不就燒了,要不就丟了,不興掛在家里的。D3og8Ly/2drtAOpRyf2fmB8AO14qlEo97hr5DWXE9F4=你要舍不得,我替你扔。小夏聽罷,將它拿出來,放在地板上。江春娥說,你還年輕,要不是這孩子,誰曉得你是結(jié)過婚的。別人不提他,你自己就不要再去想這個人。小夏應(yīng),嗯。
晚上《解情記》開始的時候,江春娥將小夏從房內(nèi)叫出來,你也一起看,看清楚了這些事情,就會少上些當。小夏從床上將小海子抱了出來,坐在她的身邊。江春娥從口袋里拿出一綹頭發(fā)說,看,這是青兒的頭發(fā)。小夏不解地看著她。江春娥說,你拿著這幾根頭發(fā),就可以給孩子做親子鑒定。這樣,說不定你就能把房子爭回來。小夏接了過去,拿在手中端詳著,問道,這能行嗎?江春娥指了指電視說,這種事在這節(jié)目里太多了,里面比你更麻煩的事情都擺平了。過幾天,我們一起請個人問一下,這種事還是得找專業(yè)律師。在這之前,江春娥已經(jīng)找過離市場不遠的一家律師事務(wù)所,十分鐘就要一百元的咨詢費。她買了十分鐘,剛夠她把事情講清楚。那個自稱金牌律師的人問了她倉庫和欠條的幾個問題之后,時間就到了。她只記得那個律師一臉為難的表情對她說,事情是比較棘手的,你的利益很難落實下去。小夏在一旁追問,我們告誰,告肖哥嗎?可是,他已經(jīng)不在了。江春娥想了想說,東西收好,到時再說。
半夜,江春娥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被小孩子的哭聲吵醒了。她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這是自己的家里。多少年沒有在家中聽到一個孩子的哭聲了,一個孩子的到來比十個大人還要熱鬧。江春娥起得比平日晚了點,小夏的房門還關(guān)著。她走到陽臺上,發(fā)現(xiàn)自己昨天洗澡后放在椅子上的臟衣服已經(jīng)懸掛在晾曬架上。她伸過手去摸了一把,經(jīng)過一夜,衣服已經(jīng)干了?;盍似呤?,在她的記憶里,這是第一次有人給她洗衣服。女兒去了新疆之后難得地回過一次家,她和孩子的衣服都是江春娥洗的。江春娥站在陽臺上發(fā)了一下呆,一輛摩托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從樓下突突而過,市場里的早晨開始了。江春娥回到客廳才發(fā)現(xiàn)小夏站在廚房里的背影。她走過去問道,怎么起來這么早?小夏說,早上喝粥吃饅頭,行嗎?江春娥說,哪里來的饅頭?小夏說,去菜市場買的,順便買了菜回來。江春娥說,一起搭伙吃飯也行,我們把賬記好。小夏應(yīng)道,好。江春娥準備去拖下地板。實際上,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拖過地了,布拖把一直倒立在衛(wèi)生間里,布條干涸地黏附在一起,像一片片枯萎的葉子。當江春娥再次看到它的時候,它吸了水,恢復(fù)了以前的飽滿。她打量著客廳的地面,早已經(jīng)干了,灰色的瓷磚發(fā)出潔凈的光芒。
江春娥到此時才下定了決心說,小夏,你一定要開始賺錢才行,要不然你連給我的房租都付不起,更別說養(yǎng)孩子。小夏小聲說,理發(fā)店洗頭的工作還好找。江春娥從她手中拿過鍋鏟,在鍋中一圈一圈慢慢劃拉著,去理發(fā)店不現(xiàn)實,誰幫你帶孩子?我教你熬綠豆沙、甜酒湯,再請鐵匠做一個可以推的煙酒車攤,就做市場里那些人的生意。小夏看向她,江春娥說,看什么,莫非你還看不起這個事?小夏忙擺手說,不是這個意思。江春娥說,等市場熱鬧起來了,再租個門面開超市。見到小夏的眼眶里漾起一片河,她受到了鼓勵,繼續(xù)說,你這么勤快,眼睛里也能看得到事。那么,你的日子就有救。如果你懶,我也不管你了。小夏說,能把小海子好好帶大,我做什么都可以的。江春娥說,你別看不起小生意。我借給小肖的五十萬,就是綠豆沙、甜酒湯、煙酒攤賺來的。本來,我是準備重操舊業(yè)給自己賺點養(yǎng)老錢的……小夏的眼睛像兩顆熟透的桃子,她到此時才敢正眼對視著江春娥老得皺巴巴的臉,認真地說,要不,我們一起做?江春娥看著她的眼睛說,一晚上沒睡?那些事都過去了,你還放在心里就是蠢。她拍了拍小夏的肩膀繼續(xù)說,我這個年紀是過一天算一天了,現(xiàn)在看來,每個人都是過一天算一天,過著過著,都會過去的。
六
江春娥推著嬰兒車,小夏推著煙酒車收攤的時候,都會經(jīng)過倉庫的那條路。江春娥總會對小夏說,這里以后是做倉庫的。小夏朝下面看,問道,為什么要挖這么深?江春娥說,聽說倉庫旁還要建一個家居市場,這是下基腳。小夏哦了一聲。江春娥說,快兩年了,沒有動靜。她朝草叢里吐了一口痰,小肖,那個死騙子!接著,她會向小夏講這片土地的往事。這個市場,包括這個坑未被挖掘之前都屬于鍋爐制造廠的范圍,廠區(qū)不遠處就是農(nóng)村,在廠區(qū)的后面就是一大片種植著水稻的農(nóng)田。鍋爐廠的外圍散住著不少人家,其中一座兩層樓就是她家的,上面住人,下面開了一個小商店,做著整個廠區(qū)的生意。江春娥講起當年鍋爐廠的熱鬧,食堂里的饅頭做得像一個孩子的腦袋那么大。她也講起幾個老鄰居家里的事情。她和他們?yōu)榱艘稽c小事吵架,現(xiàn)在想起來,那就不是一個什么事。她都沒想到自己將那些事全忘記了,卻將那些人記得那么清楚。小夏不愛說話,沒有小肖那樣善言,但是她會偶爾提問幾句,江春娥就知道她在認真聽自己說話。小夏問,鍋爐廠什么時候沒有的?江春娥說,二十年前它就不再生產(chǎn)了。江春娥親眼看著那些長長短短的草覆蓋了屋頂和土地上的縫隙,像一個荒原。幾年之后,荒原也消失了。周圍的農(nóng)村完成了它的變裝和遷徙,各種建筑拔地而起,一掃過去的荒蕪,煥然一新。
那天收攤將要回家的時候,碰到了一場雨。江春娥早就在攤上另置了一把大傘,夏可遮陽,冬可避雨。她們把簡易折疊椅打開,小夏抱著小海子坐在那里看雨。
小夏拿出手機笑了起來,江春娥問,有什么好事?小夏說,青兒給我發(fā)微信,說她考了第三名。江春娥笑了,你還真是傻。小夏說,她媽對她不好,她上面還有兩個姐姐,肖哥在這邊,學(xué)校都給她找好了的。肖哥應(yīng)該不想騙我,他是想跟我好好過日子的。江春娥看著小夏說,行吧,人都走了,就把他當成一個好人吧。兩人看著雨發(fā)了一會兒呆,江春娥說,有時看你,挺像我女兒的,就連那傻氣也像。話一說出口,江春娥就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對小肖說的話,那個長得像她兒子的人竟然走了大半年了。小夏聽了此話,抿著嘴笑了一下。江春娥說,我女兒年輕的時候,說要給我買大房子,什么事情也不讓我做,讓我享清?!,F(xiàn)在看來是指望不上了,這世上的人,又有哪個指望得上?小夏突然說,我可以養(yǎng)您老,我會照顧您。江春娥心中一暖,就像她感冒的時候,喝著小夏端到她手邊的姜糖茶之后的那股熨帖。她故意繃著臉問道,那你自己的媽呢,你管不管?小夏說,她說老了靠兒子,不會靠女兒。江春娥說,都是年輕的時候說的鬼話,哪個老了還敢說這樣的話?兩人正聊著,小夏懷中的小海子突然指著遠處的草叢,啊——啊——幾聲。陣雨變小了,她們看到了兩只黃色的小貓從草叢中跑了出來,溜到路中央扭打成一團,毛茸茸的兩團,剛出生不久的樣子。江春娥站了起來,激動地大叫了幾聲,黃皮!黃皮!她走了過去,那兩只小貓以極快的速度竄進草叢里不見了。江春娥站在那里又叫了幾聲黃皮,一只貓在草叢里應(yīng)了幾聲,是一只成年貓的嗓音。江春娥罵道,黃皮,你這只死貓!我以為你死了,白哭了!原來你跑了,還生了一窩小野貓!小夏牽著小海子走了過去,江春娥說,小海子,過幾日,奶奶捉一只貓回來陪你玩。
雨徹底停了下來,她們照例經(jīng)過倉庫旁那條路回家。幾場春雨過后,那個深坑眼看著一日一日不同了起來。濃淡不均的綠色覆蓋住土黃色的傷口,水彎在草叢中間,時有水底生物漾起的一圈一圈水紋。各種植物讓那些大小不一的土包變成了一片片起伏的綠洲。它依然是無人問津的地方,但是動物們不知道從哪里獲得了訊息,選擇了在這里駐扎。從上面往下面看,這里儼然成了一片充滿了生機的綠島,仿佛被嵌成四方形的一幅畫。小夏推著攤車,和江春娥又從這里走過去。小夏看著那些水紋說,好像是魚呢。江春娥也覺得稀奇,為什么有水的地方就有魚,魚莫非是從天上來的?小夏說,有水的地方就有魚,水在等著魚。江春娥說,不可能吧,莫非魚是水生出來的?正說著,一只白翅黑嘴的大鳥從最大的那座草叢中一飛而起,張開翅膀,朝著市場的那片屋頂飛過去。江春娥看著它,問道,它們又是怎么知道這里有塊地的?
小夏突然發(fā)出感慨,這么大塊地,為什么不能在這里種些菜?江春娥心中豁然開朗,對??!是可以種??!可以挑到小區(qū)門口去賣。這么大個地方,不種菜真是浪費了。
很快,她們就把這個想法付諸行動。江春娥拿起了鍬,小夏背著鋤頭,她們沿著當初挖機上下留下的痕跡上下,一壟壟黃豆腐般的地,慢慢朝前延伸。市場里的人先是看熱鬧,后來也慢慢加入了進來。誰攤平、松土的地方就是屬于誰的菜地。這里竟變成了市場里最熱鬧的地方,很快兩條臺階般的土路被開拓出來。江春娥在里面汗流浹背的時候,不會記起在這個坑之上是要建起一排倉庫的。她的一部分領(lǐng)地被豆角、茄子、辣椒等蔬菜填滿,像一塊綠色的屏障。而不遠處,那片未被人類占領(lǐng)的荒地,有越來越多的鳥在此棲息、起飛,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過了不久,有好事者在那里立了一塊牌子作為分界線。那些被鳥和魚占領(lǐng)的地方,沒有人再向前,去動它們的領(lǐng)地。
這些應(yīng)該都是前年的事情了。所以,她們才知道,鳥到冬天就全部飛走了,樹葉和草會變成黃色,直到春天的時候,綠色將這里重新印染,一切宛如新生。
小夏問道,江姨,我們回家嗎?她的聲音將江春娥從過去的道路上拉了回來。她問小夏,這里是要建倉庫了,對吧?小夏說,是的。江春娥笑了笑,遲早總得修的。她已經(jīng)掌握了命運的密碼,一切會像四季的輪回,寒冬過去,而春天就會如期到來。她們相視一笑,一起抬頭看了看天,這片土地如同新長出的世界般與它對應(yīng)。她們就站在這世界的中央。
原刊責編 李慧萍
【作者簡介】許玲,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芙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江南》等刊物,曾獲《湘江文藝》雙年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梁斌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