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5年5—6月: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
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女孩
女孩醒了,覺得眼皮很沉。她不知道那是正午的陽光。睜開眼睛,滿屋都是黑暗,是那種沒有一絲破綻的黑暗。她不記得從前是否見過這樣的黑暗。腦子是一片墨汁匯成的海洋,無邊無際,無風無浪,看不見一片帆、一簇水草、一絲波紋和粼光。她覺得自己是一只海蜇,渾身長滿了觸須,卻沒有一條觸須有根。漂浮。漂浮。漂浮。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渴望抓住一件東西:一根繩子、一塊木板、一條被風吹落的樹枝。她只是想念腳點在地上的感覺。她渴望上岸。
“燈?!彼卣f。
“你終于,開口了?!?/p>
一個男人的聲音飄過來,落在她的耳膜上。耳膜告訴她:聲音很近,近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是誰?”女孩問。
男人的回答來得很慢,仿佛在進行一場世紀心算。男人的腦子和舌頭之間隔著一段崎嶇的山路,腦子在爬坡,尋找藏匿得很深的舌頭。
“我是你的,爸爸?!蹦腥苏f。
女孩的額頭上鼓起一根細細的筋,眉心蹙成一個結子。女孩在一片汪洋中搜尋記憶。她的嘴唇翕動著,像離開了水面的魚,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女孩想問的那個問題長著刺,毛糙糙地堵在喉嚨口。等她終于把話吐到舌頭上時,已經剮破了喉嚨。
“我是誰?”女孩喑啞地問。
問題落地時,房子顫了一顫。陽光里那些飛舞著的塵粒突然駐足,世界陷入了混沌初開時的那種靜默。
這個問題并不新鮮,被很多人在不同的年代里問過,在遠古的希臘和中國,近代的德國和法國。可是,問這個問題的人中,沒有一個是這個年紀的孩子。
男人習慣性地求助于ChatGPT。這是第12版,上個月剛剛推出。其實,在這個版本正式推出的三個月前,他就已經得到了試用版。他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最前沿的“玩具”——這是他對一切新科技產品的戲稱。
“怎樣告訴一個失憶的人她是誰?”他輸入了問題。他打字的速度有點慢,指頭遠遠落在腦子后邊,指頭和腦子在做著龜兔賽跑的游戲。
ChatGPT用閃電的速度做出了回答:“從最簡單的信息開始,比如名字、出生日期、她和你的關系?!?/p>
“葉先生?!蔽葑永飩鱽硪粋€女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很陌生。女孩聽見的所有聲音都很陌生,但她知道女人的聲音比男人略遠一些。耳朵在黑暗中變成了眼睛。耳朵變成眼睛之后,比耳朵和眼睛共同運作、各司其職的時候更加警醒敏銳。女孩聽是聽見了,卻聽不出來女人的話到底是問候還是提醒。
“如實說就好,不必拐彎抹角?!迸苏f。
男人的面頰開始抽搐。男人的肌肉在運動時,舌頭就不太靈光,很難一心二用。
“你叫陳千色,你是我的,女兒?!蹦腥松斐鍪謥頁崦⒌念~頭。他想解開女孩眉心的那個結子。他的手掌很暖和,卻不夠厚實。女孩不習慣這樣陌生突兀的親昵,就偏過了頭。
“她是誰?”女孩用下頜指了指女人說話的那個方向,問男人。
男人沒立即回話。男人在默默地向那個女人討主意。女孩醒得不是時候,男人和女人還沒有來得及商量好全套對策。女人的腦子比男人跑得快,最終回話的是女人。
“我叫安珀,是你爸爸請來的訓練師。你可以叫我安珀老師?!迸俗哌^來,在女孩的床前停下。
訓練?女孩有些疑惑??墒撬龥]有力氣多問,她只想看見。
“燈,點燈?!彼f。
女孩覺得有一絲輕輕的氣流在房間里走動,卻不是風。是那個叫葉先生的男人和那個叫安珀的女人在無聲地角力,看誰最終會去開啟那扇誰也不愿意進入的門。
“千色,你經歷了一場車禍,大腦受傷,失去了視力和記憶?!苯K于,女人開了口。
“你喪失了從前的記憶。你的醫(yī)生預測,你的記憶能力應該還在,你能記住從現在開始的事。我們會努力幫助你恢復從前的記憶,還有視力。”女人說。
女人的聲音很干脆,字和字之間沒有多少拖泥帶水的粘連。女人說話有口音,口音讓語調變得奇怪,一起一落都很昭彰,像落在砧板上的菜刀,咚,咚。不過刀不鋒利,砧板也不硬,剁下去雖有聲響,卻不兇狠。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強化訓練,恢復你的記憶。我們告訴你的每一件事,剛開始的時候聽起來也許沒有意義。但是經過一段時間,你的大腦會開始自我學習,慢慢消化輸入的信息,繞開損傷區(qū),開辟新的神經通道……”
男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安珀,這個有點太復雜,她聽不懂,也記不住。咱們放慢一點,讓她有機會適應,畢竟……”男人輕聲對女人說。
女孩聽見屋里有些沙沙的響動,她不知道是那個自稱安珀老師的女人在紙上寫字——是寫給葉先生看的。很多年后,當女孩進入遲暮之年時,才會在母親遺留下來的一只箱子里偶然發(fā)現這張紙。紙已變脆,皺著黃皮,上面是用馬克筆寫下的兩個大大的褪了色的英文單詞:tough love(嚴厲的愛)!
“葉先生,意識復蘇的頭幾天至關緊要,神經元最活躍。她不需要懂,只需要專注,還有,順從?!迸似鋵嵤窍胝f“服從”的,話溜到舌尖的時候,臨時改道,變成了“順從”。
男人不再說話。
“千色,這個訓練過程也許很長,需要你的配合。從明天起,除非你的身體出現特殊狀況,否則我們每天都要進行至少四個小時的對話。記住,是每一天。我們告訴你的每一件事,都在擴充你大腦的數據庫?!卑茬暝谂⒌拇惭刈聛恚笞×伺⒌氖?。安珀的手很結實,肉里邊埋著堅硬的骨頭,輕輕地捏,重重的疼,千色不敢動。
安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星外語。千色沒聽懂,卻記住了。千色的記憶是一張白紙,任何一滴水都能滲入,染上顏色。她現在是一個初出娘胎的嬰孩。不,她不是。嬰孩沒有過去,嬰孩可以心無旁騖地探索未來,而她不能,因為她曾經擁有過去。嬰孩只需要匍匐朝前,而她卻需要瞻前顧后。她身上每一塊肌肉都隱隱作痛,疲乏鋪天蓋地地涌過來,卷著她一步一步地接近沉睡的邊緣。她只需要稍稍松懈一下,就會跌入那個深谷,永遠不用醒來,永遠不再疼。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想睡你就再睡會兒吧。等你睡醒了,若還記得剛才的事,就證明你的短期記憶力完好無損?!蹦腥烁皆谒亩呎f。
她的身體抽了一下,突然徹底醒了。記憶是她的繩子和漂木,只有記憶能帶她上岸。她不能睡,她怕在睡眠中丟失了剛才的記憶。
一群白鳥,飛成“V”隊,
放學之后來相會。
記得來啊,別掉隊。
白鳥啊白鳥,你往哪里飛?
歸家吧,歸家,
速歸。速歸。速速歸。
千色在一陣歌聲中醒來。是一個年輕的女聲,輕柔快活,沒心沒肺。這首歌將會是她的鬧鐘和提時器,早餐、中餐、晚餐,每天播放三次。為什么是白鳥,而不是白鴿?她有點好奇。后來,歌詞被日復一日的循環(huán)磨平了,只剩下幾個扣在節(jié)點上的字:鳥、鳥、鳥,歸、歸、歸……她便不再好奇。
睜大眼睛,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今天的黑暗和昨天的一樣,沒有更深,也沒有更淺。但今天的腦子卻和昨天不同了。今天的記憶雖然還是荒原,地面卻已經裂開了一條細縫。今天的她知道了她叫陳千色,她的爸爸是一個叫葉先生的人;今天的她還知道自己的腦子受了傷,是那個叫安珀的女人告訴她的。
關于她自己,她知道的只有這幾個事實。這幾個事實孤零零地站在她的記憶荒原里,彼此近在咫尺。于是女孩就想象著自己手里有一根繩子,她牽著這根繩子,從這幾個事實中間走過,把它們拴在了一起。當它們被連成一體的時候,她腦子里突然就蹦出了一個新的事實:她姓陳,那個男人姓葉,所以她姓的不是他的姓?!鞍职帧边@兩個字太別扭,她只能暫時稱呼他“葉先生”。女孩腦袋瓜子里生出的這些想法,在大人的世界里會被稱作邏輯推理,而在女孩看來,不過就是把幾件看似不相關的事情糅在了一起。
千色。陳千色。
女孩喃喃自語,想坐起身,卻動彈不得,身上仿佛壓了一塊巖石。
“你還不能動。你腿上打著石膏,要過幾天才能拆除?!?/p>
即使沒開口,女孩也知道這是葉先生。女孩現在可以準確地判斷身邊的人是誰。葉先生的體溫比安珀老師高,他走近的時候,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的熱氣,還有他毛孔透氣的聲音,嗡嗡,嗡嗡,像蜜蜂在輕輕地扇動翅膀。她的耳朵現在聽得見地球的呼吸。
“安珀,她記得昨天的事!醫(yī)生的預后完全準確,她有短期記憶?!比~先生大聲喊道,欣喜窸窸窣窣地碎了一地。
安珀似乎在另一個房間,聲音傳過來時,隱隱帶著一絲回音。
“葉先生,我說過你要相信醫(yī)生。我們的工作才剛剛開始?!卑茬甑恼Z調無波無瀾。她的字典里沒有“驚訝”二字。
“千色,早飯之后,我們開始第一次訓練課程。”安珀說。
最初的訓練程序和正常的小學課時安排沒有什么差別——每天四節(jié)課,早上兩節(jié),從十點到十二點,中午午休兩小時,下午再上兩節(jié),每節(jié)課之間有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
內容的輸入方式也與學校的授課過程大同小異:事先定下的主題,經過反復灌輸和鞏固,再進行測試——單元測試、階段測試、綜合測試。當然,所有的測試都是口頭答題。唯一和正規(guī)教育進程不同的是:訓練內容并不總是按照事件發(fā)生的前后順序。比如,前一節(jié)課還在講三歲時居住過的一座房子,下一節(jié)課卻有可能跳到小學一年級的某次郊游。在這一點上,葉先生和安珀達成了牢固的共識:既然人類正常的記憶存取過程是隨心所致、沒有預設的時間和空間模式的,那么重塑記憶的過程也該如此。
頭幾天的內容相對簡單,都是一些圍繞著女孩身份和生活環(huán)境的基本信息。每次十五分鐘左右的重復講述之后,大人和孩子之間就會插入一段諸如此類的對話:
“千色,今天的日期是?”
“2035年5月23日?!?/p>
“你的出生日期是?”
“2027年6月10日?!?/p>
“請告訴我你現在的年齡?!?/p>
“差18天8歲。”千色心算了一下,回答道。
安珀和葉先生交換了一下眼神,輕聲說:“概念和知識性記憶也在。”
“千色,你現在居住在哪里?”
“杭州?!?/p>
“說說你的家庭住址?!?/p>
“科技園馳騁新村9幢12樓802室?!?/p>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葉紹茗?!?/p>
“職業(yè)?”
“人工智能科學家?!?/p>
“你在哪所小學讀書?”
“科技園附小一年級6班?!?/p>
“你最喜歡的課程是?”
“算術。”
“你最不喜歡的科目是?”
“音樂?!?/p>
“為什么不喜歡音樂?”
千色默想了幾秒鐘后,最終搖了搖頭:“我不知道?!?/p>
這是一個安珀和葉先生都未涉及過的問題。安珀挑選了這個問題,是想測試女孩根據已知信息演繹未知信息的能力。這是他們進入訓練課程的第四天,老師明顯操之過急。
在這個過程中,千色并沒有顯示出超常的記憶力。這里的“?!笔侵赴藲q孩子的平均記憶能力。對于灌輸進她腦子的信息,她大致能夠準確復述,但時不時也有犯錯的時候,尤其是在相隔一兩天之后重溫時。她曾幾次記錯了自己厭惡的食物,一會兒說成花椒,一會兒說成榴梿;她也曾混淆了自己所在的班級,一會兒記成4班,一會兒記成5班。經過糾正之后,她一般能再次給出正確的答案。
他們告訴她的那些事實,簡單、堅硬、干澀,落到她耳膜上時,產生的是呲呲的摩擦聲,沒有留下任何平滑柔潤的印記。唯一的一次例外,是當葉先生談起了她七歲時做的一件事:她用剪刀鉸碎了一件睡衣,因為她憎恨粉紅色。葉先生第一次使用了一個帶有因果關系的長句子,并且在敘述中引進了色彩。這個例子,她一下子就記住了,而且在后來的反復測試中,始終沒有犯過錯誤。只是可惜,類似這樣的例子,后來沒有被再次使用過。
這樣的訓練每天都在進行。女孩像一只倉鼠,在一個封閉的圓環(huán)之中無窮盡地奔跑,一圈又一圈,一小時又一小時。她很快對這種強力灌輸的方式失去了興趣。他們告訴她:每一條信息,都是一件曾在她的生活中發(fā)生過的事,可是她卻沒有任何親歷現場的細節(jié),來輔佐建立記憶。他們耗盡心神在她腦子里種植下的,是沒有根基的塑料往事。死記硬背留下的痕跡很膚淺,一陣輕風吹過,就被浮塵掩埋住了。訓練進入第二個星期的時候,女孩的耐心就見了底。她以驚人的速度,跑完了從不耐煩到厭惡再到叛逆的整個路程,倉鼠的反骨已經長成。
女孩和大人之間的對話不再像先前那樣平順,開始出現答非所問或者問非所答的磕磕碰碰。女孩在聽課時出現了明顯的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女孩會拒絕回答某一個她已經熟記于心的問題,卻用陌生的話題反問大人。比如在相隔兩天的時間里第三次被問到自己的生日時,女孩剛報出年份,就收了口,突然反問:“出生的地點呢?我是在哪里出生的?”又比如在第N次被問到父親的職業(yè)時,女孩沉默了很久,以至于兩個大人都以為她忘了答案。半晌,女孩才文不對題地開了口:“為什么我不姓葉?”還有一次,沒等大人開場,女孩就率先甩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我媽媽呢?為什么你們從不提她?”
每到這種時候,葉先生就顯得格外笨拙,接招的往往是安珀老師:“千色,萬事有時。訓練進展到一定階段,我們自然會涉及那些話題?!?/p>
女孩很快就覺察到了兩個大人之間的不同。和葉先生較勁,就像是一場拔河比賽,居多時候是他占上風。系在繩子中間的那條手絹,經常偏在他那一頭。可是他若扯過去一尺,她偶爾也能掰回來一寸,那一寸就是他留給她的余地。而安珀老師是一塊石頭,沒有縫隙,沒有毛孔,不慍不喜,不進不退,不融化也不凝固,既無法討好也無法惹怒。安珀老師待在恒態(tài)和恒溫之中,紋絲不動。于是,女孩知道她舌頭上的針,只能留著給葉先生。
有一天早晨,安珀給女孩講述她小時候曾經居住過的那個環(huán)境。山地、經緯度、海拔、氣候、物產……一堂生硬拙劣照本宣科的地理課,沒有抑揚頓挫的語氣,沒有活色生香的事例。女孩聽了個開頭,就再也聽不進去了。女孩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睜著眼睛打瞌睡——她的眼睛反正也只是一個擺設。安珀照常把內容重復了幾次,然后要求女孩復述。女孩猝然驚醒,瞠目結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憑什么信你?你怎么知道我小時候的事?”這原本是窘迫之中的搪塞,誰知竟然堵得安珀啞口無言。女孩突然發(fā)現,她舌頭上的針,偶爾也可以拿來扎安珀老師。
葉先生站出來救急:“千色,記憶重建是一個從零到十的漸進過程,你首先得信任‘一’是真實存在的,才可能有后來?!?/p>
這話若是從安珀嘴里說出來,女孩可能會稍稍收斂一點??善f這話的是葉先生。女孩立刻知道拔河的游戲可以開始了。她的身體正在漸漸康復,疼痛時緩時急。今天不疼。八歲的孩子像街貓,只要不病,就會撒野。
“你拿什么證明你說的都是真的?要是‘一’就是假的,我為什么要跟你走到‘十’?”女孩亮出尖利的牙齒。
一個智商極高的大人,在一個八歲的孩子面前一敗涂地。他想不出任何一道數學公式、一條物理定律、一套電腦程序,可以拿出來跟眼前的這個孩子證明記憶的真實性。
“很好,千色,你已經學會了質疑。推理和質疑是邏輯能力的表現,你的大腦正在修復。”安珀說。
女孩沒有理會。女孩繞過安珀,一寸一寸地逼葉先生:“證據,你給我證據,我就信你?!?/p>
女孩雖然失去了視力,但總能精準地判斷聲音的來源。她直直地盯著葉先生,葉先生覺出了疼。
“千色,如果哪天你、你能看見我了,我會有辦法向你證明,我和安珀老師說的都是事實。我發(fā)誓,以我的生命?!比~先生結結巴巴地說。葉先生每逢著急的時候,舌頭就會打結。
還要過些日子,女孩才會真正明白葉先生的意思。到那時,她會追悔莫及。她情愿在烈日之下赤腳繞赤道跑三圈,只要能追回她說出去的話。只是天下事,覆水難收。
“千色,進展不錯。我們可以考慮在目前的基礎上加快進度?!卑茬昀蠋熎届o地說。
…………
白鳥啊白鳥,你往哪里飛?
歸家吧,歸家,
速歸。速歸。速速歸。
第二天早上,千色在歌聲中醒來,卻不想睜開眼睛。黑暗還在,一成不變。裹著石膏的腿上,爬著長長一隊螞蟻,濕癢難耐。她還需要在螞蟻的嚙噬之中煎熬多久?
她身體的殘缺,是他們東一塊西一片零敲碎打地告訴她的。她最先知道的是失明和失憶——這是瞞不過去的簡單事實,即使他們不告訴她,她也能很快識破;后來她才知道她的右腿有兩處骨折,脛骨上釘著三根鋼釘;再后來她又知道她左手丟失了一小截無名指;再后來她又得知她的右側顴骨經歷了一次小修補;而折斷的那幾根肋骨,卻是疼痛親自泄密給她的。
直到前天,他們才告訴她:從車禍現場送到醫(yī)院后,她經歷了大小五次手術,在醫(yī)院住了七個星期,一直睡睡醒醒。無論是昏睡還是清醒,千色都毫無印象。那天她睜開眼睛,吐出“燈”字的那個時刻,是她一切記憶的始點。所有發(fā)生在前面的事,都是創(chuàng)世之前的那團混沌。
他們明天又會告訴她什么呢?關于她的身體狀況,她無法猜測他們到底知道多少實情。假如她的身體是一臺機器,她知道還剩下什么,也明白她丟失了一些部件,但她也許永遠不會清楚真正的損失程度。他們還在不停地往那張清單上添加內容,天曉得哪一天是盡頭。
她聞到了一股香味,是面包。每天早上,葉先生都會去一條街之外一家叫“藍山”的法式面包店買剛出爐的面包。“這是你的最愛,從前你每天早餐都只吃這家店的面包?!彼嬖V她。她的確喜歡這種面包,但她的口味偏好并非來自習慣——她還沒來得及重塑關于食物的完整記憶,這只是新記憶帶給她的新印象。裝面包的盤子就在枕邊,盤子里可能還放著一根香蕉、幾顆堅果,旁邊有一小桶牛奶。這是她每天的早餐內容??墒撬裉旌翢o胃口,連手指頭也懶得動一動。失明是一重囚禁,失憶也是,石膏也是。但是哪一重囚禁也無法與強塑記憶的過程相比。他們在她的頭顱里放置了一條看不見的腸衣,然后把她的腦子搓成肉泥,灌入腸衣。他們用她的腦子制造記憶香腸。腸衣的口徑很窄,腦子被擠得生疼。身體有聲帶和毛孔,疼的時候可以呻吟,可以喘氣。腦子卻不能。腦子的疼痛是窒息。
經過了十幾天的隱忍,她的厭煩終于在這一刻決堤。堤壩崩潰之后,她驚異地發(fā)現,那頭等待她的,竟然不是憤怒,而是絕望——那種走一千里路也看不到頭的絕望。八歲的意志建也容易,毀也容易,有時只需要一句話輕輕一碰,就土崩瓦解,一潰千里?!啊谀壳暗幕A上加快進度?!边@是安珀說的話,就在昨天。安珀給她判了無期勞役,一天比一天嚴苛。她抗不過,但她可以倒下。抵抗需要力氣,倒下只需要安靜。
女孩手里已經有了繩子和漂木,可是她卻不想上岸了。假如她早知道上岸是一件如此耗費心神的事,也許她壓根就不會渴望擁有繩子和漂木。現在她只想重歸汪洋,做回海蜇。女孩此刻的心思若被醫(yī)生知道了,一定會有一些聳人聽聞的說法,比如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再比如臨床抑郁癥,而在女孩有限的詞匯里,她僅僅是感覺累了。
“孩子,你吃一點東西,至少喝口牛奶。沒有蛋白質,你的腦子無法生長記憶?!比~先生說。
葉先生的口氣異乎尋常的溫柔,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喊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孩子”。
千色沒有力氣搖頭,只是輕輕地幾近耳語似的說了一句話。葉先生半晌才醒悟過來,千色說的是“我不要記憶”。
葉先生沉默了。仿佛過了差不多半個世紀,他突然抓過千色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千色的手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突然感覺到了濕氣。不需要任何人告訴她,她也知道那是眼淚。安珀不在。有安珀在的場合,男人不會這樣失態(tài)。
千色一陣慌亂。她不記得從前是否見過眼淚,他們還沒來得及灌輸給她關于眼淚的記憶。假如此刻她能走路,她一定會倉皇逃竄??墒撬荒苄凶?,只能任由自己的手被葉先生捏在手里,任由他的淚水浸濕了她的指頭。
“別哭,葉……爸爸?!鼻濐澋卣f。她沒有意識到,她剛剛使用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稱呼。
“其實我只想曬一曬,太陽。”千色說。這不是她此刻想說的話,可是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該說什么。她的大腦里還沒有關于安慰的記憶,她在笨拙地創(chuàng)造新的記憶。
男人安靜了下來。“我怎么就沒想到,你該曬曬太陽,補鈣。我抱你去窗口吃早飯,那里陽光好。”
男人彎下腰,抱起千色。女孩的身體千瘡百孔,男人的手需要在石膏和剛剛愈合的肋骨中間尋找安全之地。男人大概很久沒有抱過人了,姿勢笨拙僵硬,關節(jié)嘎啦嘎啦生響,腳板蹭過地面的時候,地板發(fā)出凄楚的呻吟。但是男人的肌膚很溫熱,毛孔在嗡嗡地呼氣,千色感覺安心。
男人把千色小心翼翼地放到窗前的躺椅上,拉開了窗簾。黑暗被攪動了,千色眼中涌進來一大團云彩,似乎是暗灰色的,又似乎是褐色的。她知道外邊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
“孩子,今天我們不上課,放一天假?!蹦腥苏f。
“為什么?”千色吃了一驚。
“因為今天是你的生日?!?/p>
千色終于想起了這個日期和她自己的聯系。這是她的第八個生日。不,是第一個。
“她——知道嗎?”千色在“她”字上拖出了一個長音。
“我和安珀老師商量過的。我們給你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驚喜?!蹦腥苏f。
2035年6月:一件叫小夢的生日禮物
葉先生嘴里的生日驚喜,是一個名叫小夢的男孩。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在官宣文案里被稱為“夢幻者6號”的機器人。
“這是日本大田動力公司開發(fā)的第6代情緒型機器人,全身有352個自由度,光下臂就有58個自由度。這么說,你可能不懂,換個說法你就明白了:他是世界上身體最靈活的人形機器人,沒有之一。他可以來回走動,彎腰,扭頭,精準調動膝蓋、胳膊、手腕和手指,幫你端茶遞水拿藥瓶子,把茶幾搬到你需要的地方,掃地擦桌收拾垃圾。他精通四門語言:英語、西班牙語、日語和漢語,粗通的就不計其數了。他的皮膚是特殊硅膠做成的,質感接近真人,能感受溫度,也有痛感,所以他不喜歡人靠得太近?!比~先生說到機器人的時候,口若懸河,舌頭一丁點也不打結。
“小夢的腦袋里裝著一個宇宙一樣巨大的知識庫,但我們已經讓客服把小夢的語音、語速調整到八歲到十歲的模式。他今天最重要的任務是陪你聊天?!卑茬暾f。
“機器人,陪我?”千色滿臉狐疑。
“他是我們完全按照你夢里朋友的樣子打扮的:寸頭,穿藍布T恤、卡其短褲、白球鞋,背一只橄欖綠色的雙肩背包。只是,我們沒法在室內復制你夢中的海灘。”安珀說。
“你能看到我的夢?”千色大吃一驚。
“是的?!卑茬旰啙嵉鼗卮?。
“怎么做到的,你?”
“科技?!卑茬晁坪踅z毫沒覺察到女孩語氣中的異常,“最近你頻繁做夢,快速眼動睡眠階段很長。這個你不一定懂,簡單說,就是你的大腦神經元十分活躍。好跡象,繼續(xù)努力。”
千色只覺得一股熱氣噌地涌了上來,面頰燒得如同抹了辣椒油。那是赤身裸體般的羞恥。羞恥不需要經驗和記憶的引領,羞恥能自己找路。
千色摸了摸四周,早餐剩下的杯盤和牛奶盒子都已經收走了,她唯一可以拿到手的,只是一個躺椅靠枕。她一把抓起來,朝著女人聲音的方向扔了過去。她使的勁太狠,差一點閃了胳膊。
“滾!”她氣急敗壞地喊道。她聞到了唾沫里的腥味,那是聲帶撕破了。她的眼睛是仿造的,耳朵卻是真貨,靠枕準確無誤地飛到了安珀的臉上。安珀的身子噗地矮了下去,蹲在了地板上??繅|的穗子蹭著了她的眼睛,眼淚洶涌而出。
“要緊嗎?要緊嗎?”葉先生慌亂地問道,手足無措。安珀搖頭,示意他拿過茶幾上的紙巾盒。安珀扯了幾張手紙,壓在眼皮上。屋里的空氣繃得很緊,空調吹出來的風像沙子。
“陳千色!不許你這樣對待你的,老師!”葉先生聲音大變。葉先生先前的聲音,像是一股從厚壁鐵管里吹過來的氣,低沉、飽滿,帶著點隱隱的回音。這一刻鐵管還在,卻已經破了幾個洞;氣也還在,卻聚不攏一股勁。后來千色就知道了,每逢爸爸連名帶姓地喊她的時候,都會換上這副嗓音。還要到更后來,等千色長大到可以回望的時候,她才會懂得那根有了洞的鐵管里吹出的氣中,包裹著的是失望、疲憊,或許還有萬念俱灰。
“夢是我們觀察你大腦狀況的窗口。”安珀的臉依舊埋在紙巾里,聲音卻已經恢復了平靜,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其實,一個人想有朋友,并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沒有記憶的人,很難有朋友。小夢是你最合適的聊天朋友,你們可以隨便創(chuàng)造話題。”
千色沒有說話。那個枕頭,已經帶走了她埋藏多日的憤怒,現在心里剩下的,只是淺淺的一點愧疚。那點愧疚雖沒到讓她說出“對不起”的地步,卻也足夠讓她閉嘴。
“我們租了八個小時的服務,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正好陪你一整個白天。他已經準備就緒,你只要撳一下開關,他就可以開始工作?!卑茬臧岩粋€遙控器遞給千色,將千色的食指放在一個碩大的按鈕上,使了個眼色給葉先生,兩人就走出去,關上了門。
屋里一片沉寂??空硪呀洷环呕卦?,但是空氣還沒有復位??空碓诳諝庵兴撼鰜淼哪菞l裂縫,尚未完全彌合。這本來就不是一場預謀的戰(zhàn)爭,只不過是一句話追趕另一句,追得太急了,導致了擦槍走火。千色看不見子彈飛過的效果,自己倒被后坐力震了一震。她再也無法確定那個叫安珀的女人身上,是否也有裂縫。
她半躺半坐地在躺椅上發(fā)了半天呆,才想起了手里的遙控器,就撳下了按鈕。夢幻者6號——或者說小夢——的身體抽搐了一下,雙手攤開,肩膀聳了一聳,頭朝后微微一仰,仿佛打了個哈欠,眼睛唰地睜開,帶著一絲夢中猝醒似的驚訝表情。小夢的動作分解開來,每一幀都和人類天衣無縫地重合,只是一幀和另一幀中間,缺失了一根順滑的連接線。金屬塑料與筋骨血肉之間,差的就是這么一根細線。而這一根細線,卻是一道一個世紀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這一切,千色是看不見的。千色聽見的只是一個清脆童稚的聲音:“你好,千色,我是人形智能機器人小夢。很高興認識你。祝你生日快樂!”
“你知道我的名字?”千色有點吃驚,想想又覺得正常,“是他們告訴你的?”
“我還知道你愛吃哪種面包。你喜歡那種烤得焦黃焦黃的,上面撒一層杏仁、碎核桃和葡萄干,最好抹點奶油?!?/p>
“也是他們告訴你的?”千色哼了一聲。
“我還知道你喜歡游泳。你水性特別好,剛能走路,就會游泳了。不到三歲,就能在家門前的小河里,從這頭游到那頭。你肺活量很大,有時候淘氣起來,會一口氣在水底下藏很久,嚇唬你外婆?!?/p>
千色不禁一怔。游泳,河,外婆。小夢講到的,是她的每日課程里還沒涉及的內容。她這才認真起來。
“你是怎么知道的?”千色問。
“是我爸爸和你爸爸一起輸入的信息?!?/p>
“你爸爸是誰?”
“我爸爸是日本大田動力公司?!?/p>
千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忘了你是機器人。告訴我,誰是我外婆?”
千色的笑聲流感似的傳染給了小夢,小夢也呵呵笑了。小夢笑起來的聲音不像男孩,倒更像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扒覀冇幸徽斓臅r間可以說話,你可以慢慢問我問題。不過,我也不知道誰是你外婆?!?/p>
千色收了笑,輕輕嘆了一口氣:“跟你能有什么好聊的?!?/p>
“你可以試一試嘛。我先給你講個笑話暖一暖場,好嗎?”不等千色回答,小夢就開始了,“有個老師是結巴,開學的時候,來了一位新同學,老師就領大家唱歡迎歌?!畞韥韥?,來歡迎,我們都是一家人?!蠋熞唤Y巴,就唱成了‘我們……一家,都是人’。”
見千色沒吱聲,小夢就敲了敲額頭,說:“你聽過的笑話比這個好笑,是吧?”
“這是我聽過的,第一個笑話,我沒有記憶?!鼻f。
小夢的頭微微晃動起來,這是他在進入思考模式時的樣子。
“沒關系,我們一起創(chuàng)造記憶。”在沉默了幾秒鐘后,小夢終于開口。小夢并不知道,這是他說過的最接近人類的一句話。
千色的喉嚨堵了一下。“小夢,我看不見你,我爸爸說你不喜歡人類碰你?!?/p>
“我爸爸給我編程的時候,讓我和人類一樣,要有邊界感。所以,只要誰碰我,我就會自動后退。但是他們允許我和人類握手?!?/p>
千色聽見嘎啦嘎啦的腳步聲,知道是小夢在朝自己靠攏。經過幾次探索和搜尋之后,兩雙手終于笨拙地找到了彼此。這其實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握手,只是指尖輕輕勾了一勾。即使只是一剎那,千色也覺出了小夢皮膚的柔軟和溫暖。
“小夢,你為什么這么大聲喘氣?”千色驚訝地問。
“因為我皮膚底下有馬達、傳感器和執(zhí)行器,需要散熱。我眨眼時,也會有咔嗒的聲音。這些聲音非常輕微,是因為你現在的聽力格外敏銳,就會覺得奇怪。希望沒有打擾到你?!?/p>
千色突然感覺沮喪。小夢似乎在和她玩一種她叫不出名字的游戲:她進一步,他退一步;她退一步,他又進一步。當她把他當作機器時,他開口說出了人話;而當她幾乎忘了他是機器時,他又及時提醒。
“千色,我給你來段腦筋急轉彎好嗎?”小夢的創(chuàng)造者賦予了他一項使命,要他為人類的所有沉默承擔責任。每當和人類聊天時,假如他們之間的沉默超過15秒鐘,他身上的編程就會自動啟動新話題。
“有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一前一后在公園里騎自行車。前面的大人碰上了一個熟人,熟人問:‘后邊那個是你的孩子嗎?’大人回答說:‘是的。’后邊的孩子也碰到了一個熟人,熟人問:‘前面的那個是你的爸爸嗎?’孩子說:‘不是。’這兩個人說的都是實話,你猜猜是怎么回事?!?/p>
千色的眉心蹙成一個柔軟的線團,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小夢得意地笑了:“前面那個人是后邊那個人的媽媽,笨蛋?!?/p>
千色回過味來,忍不住笑了。
“小夢,你能告訴我,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什么樣子的?他們說這是我的家,可是我不記得了?!鼻f。
小夢發(fā)出一連串輕輕的咔嚓聲,這是他身上的照相機和感受器在觀測環(huán)境。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長7米,寬4米,總面積是28平方米。室內凈高2.8米,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筑條例。房間里有一扇大窗,高1.5米,寬2.5米,鋁合金的材料,可以兩邊打開……”
千色喊了一聲停:“你真是個機器。我沒問你這個,我問你看見了什么?!?/p>
小夢頓了一頓:“對不起,千色,我試一試用別的方法回答你。這個房間沒有床,應該不是臥室。墻壁的顏色是亞光白,墻的飾邊、地腳線和家具的顏色都是湖藍色的。屋里的光線很好,這樣的顏色組合,讓人想起海灘?!?/p>
“湖藍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我爸爸告訴我的。”千色說。
小夢嗯了一聲:“我懂了。”
“你能告訴我,屋里都有些什么東西嗎?”千色問。
“靠窗子不遠的地方,有一張湖藍色的布藝躺椅,你現在就躺在上邊。你的邊上有一個相同色調的靠枕,四邊縫著橘黃色的流蘇。你右手的墻邊,擺著一個雙開門的木頭柜子,上面有一個花瓶,瓶里插著一束淡黃色的花,我認為是雛菊?;ㄆ窟吷嫌袃蓚€鏡框,一個鏡框里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另外一個是一位穿著藍花布袍的女人,五六十歲,手里牽著一個女孩子,兩到三歲,光腿,光腳,穿著一件很短的白色連衣裙?!?/p>
“那個老人是誰?”
小夢搖了搖頭:“我的數據庫里沒有她的信息。”
“那個女孩呢?我是說那個小的,是不是我?”千色問。
小夢遲疑了一下,才回答:“根據我對那個女孩骨骼和五官的分析,有98.47%的概率是你。你現在身后的那堵墻邊,有一個五層高的木頭書架。書很多,一直堆到天花板。但有兩格是空的,全部擺著泰迪熊。各種各樣的尺寸,各種各樣的顏色?!?/p>
千色瞇著眼睛,想象著那些熊勾肩搭背擁擠在一起的樣子。
“你去,隨便拿一個過來給我。”千色說。
小夢有些為難:“請你明確一下指令,你要的是哪一個?!?/p>
千色嘁了一聲:“我總忘了你是機器,你不懂什么是‘隨便’。就拿中間的那個吧?!?/p>
“總共有兩層格子,是哪一格的中間?”小夢問。
千色嘆氣:“天,我怎么跟你說得清楚?你沒腦子啊,就上面那個格子吧?!?/p>
小夢連連道歉:“對不起,我只能執(zhí)行沒有歧義的指令。你等一下,我的動作還沒有人類敏捷。為了讓我的指頭能夠根據物體形狀和質地調整動作,能準確抓起東西又不會毀壞東西,我爸爸花了整整五年時間。我可能會慢一些,請你包涵?!?/p>
千色突然感覺有些羞愧。
一陣嘎啦嘎啦聲,腳步遠了,又近了。小夢拿了一個泰迪熊遞給千色。千色的指頭緩緩走過熊的身體,大致知道是個可以抱滿一懷的熊,身上的絨毛很厚很軟,帶著一絲薰衣草洗滌劑的清香。千色把臉埋了進去,輕輕說了一聲:“小夢,我是不是很招人討厭?”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定義‘討厭’,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眼里你的樣子。你想聽嗎?”
千色仰起臉來,嘆了一口氣:“小夢,我不知道我長的是什么樣子。”
小夢輕輕一笑:“千色,你常常嘆氣。根據我數據庫里的資料,嘆息不是小孩子常做的事情。你不知道你的樣子?不要緊,我可以幫助你,我就是你的鏡子。請你放松,讓我慢慢告訴你?!?/p>
千色躺平了,泰迪熊靜靜地窩在她的臂彎里。
“你身高120厘米,體重約21公斤,比你這個年齡的女孩略微矮小一點。記住,是一點點。你的皮膚略顯蒼白,假如你多曬一曬太陽,吹一吹海風,變成燕麥那樣的顏色,會非常健康。你的眉毛有一點點上揚,好像永遠都很好奇的樣子。你的眼睛,怎么描述你的眼睛呢?這是個難題。這么說吧,假如房間里沒有陽光也沒有燈光,你的眼睛可以用來照明。很奇怪,在迎著陽光的時候,你的眼睛會有一點點藍色的反光。你的頭發(fā)剪得很短,毛茸茸的……”
“我做過手術。”千色辯解道。
“這個樣子也好看,但是如果長起來,扎一個馬尾,會更可愛。有人告訴過你嗎?你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
千色的臉唰地漲紅了。“你是不是對每個人都說這樣的話?”
小夢的腦袋格棱棱地扭動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別人說過,我只記得對你說過。可惜我看不見你走路的樣子,因為你的右腿上綁著石膏,腳下墊著枕頭。我才發(fā)現,石膏上面寫著字?!?/p>
“是我爸爸和安珀……老師寫的。我后天拆石膏,他們說把石膏留起來,以后再讓我看。你能先講給我聽嗎?”
“等等,我的照相機需要調整焦距。”
一陣細微的咔嚓聲之后,小夢說:“有中文,有英文,還有一種我不認識的語言。中文是‘通往天堂的路,有時是魔鬼修筑的’。英文的那一句是,‘Hope springs eternal(希望永存)’。還有一句我看不懂,或許是越南文?!?/p>
千色一臉懵懂。
小夢的創(chuàng)造者在他身上投注了二十年心血,他沒有辜負他們。他是一個效率極高、盡忠職守的機器人,花在他身上的每一個銅板都值。從千色撳下按鈕那一刻起,他就開始毫不懈怠地履行著他的責任。無窮無盡的腦筋急轉彎、冷熱笑話,各種難易程度的游戲(從猜各國首都到石頭剪刀布),還有那些交織在各樣雜談中的千色童年生活碎片——千色自己對此沒有絲毫印象。最絕的是,小夢可以準確地判斷千色的疲勞值,總能在離臨界點還有一寸路的時候,切入一個新的話題。小夢的每一個話題都會在千色意猶未盡的時刻戛然而止。千色不知道,小夢的絕技來自多年的打造。他身上的深度學習和自我糾錯功能,能讓他從千色的反饋里,神速找到情緒的蛛絲馬跡,然后在后續(xù)的話題上調整角度。
小夢很快從最初的笨拙中破冰而出,順應了千色情緒的溝溝壑壑,后來干脆脫離了千色的牽引,把對話的韁繩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小夢不知疲倦,不知饑渴,不需要睡眠,也沒有內急,更不需要人來慰撫他的情緒。小夢是不耗費燃料的永動機,后勁十足,越聊越進退自如,舌燦蓮花,幾乎沒有冷場的時候。千色不免恍惚:小夢到底是機器,是人,還是神?他為什么總能猜到她的心思,有時候,甚至比她自己還快了半步?
小夢給千色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記憶,她終于可以把連著耳朵和腦子的那根線剪斷,單單只用耳朵,而把腦子擱置在一邊。和小夢聊天沒有主題,不帶任務,她不需要聚精會神,不需要進入那個灌輸和反芻的輪回。小夢讓她在監(jiān)獄里放了半天風。她一時還不能適應這種突如其來的輕松和自由,感覺有些失重。她害怕時間走得太快。
當《白鳥歸家》的音樂響起,預告著午飯和午休開始時,她向大人們提出要暫停午休。午休是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但是此刻千色的語氣中也包著鐵石。葉先生和安珀經過幾輪的眼神交換,最終同意把午休從兩個小時縮短到一個小時——這是他們在這場對峙中的第一次妥協(xié)。
千色并不知道,其實葉先生和安珀一直都在另一個房間里,從電腦屏幕上觀察著她和小夢的一舉一動。她也不知道,在看到她贏了一局語音提示的石頭剪刀布游戲,笑得前仰后翻、樂不可支時,葉先生差點產生了改變計劃的想法。
“安珀,我從沒看見她這么高興過。我們一定要逼著她找回記憶嗎?她可以沒有過去,只要有將來就行了。”葉先生幾乎哽咽地對安珀說。
安珀靜默片刻,才說:“記憶不一定讓人快樂,但記憶使人完整。你愿意她的一生里,永遠缺失那條河的記憶嗎?”
“我只是,不忍心?!比~先生嘆息道。
千色吃完午飯,躺下。到此時她覺出了身體的疲乏,開始有了淺淺的睡意。身體想讓眼皮合上,腦子卻在猶豫。身體和腦子較起了勁,眼皮就像拔河游戲里的那條手絹,簌簌地顫動起來。突然,她猛地一驚,拄著胳膊坐了起來。處在待機狀態(tài)的小夢聞聲立即啟動,啪地睜開雙眼,炯炯地看著千色:“你醒了?”
千色沒回答,卻問:“小夢,你會做夢嗎?”
這個問題自小夢面世以來就被媒體、競爭對手、科學家、政客、倫理學家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在國際展會上,在科學年會上問過多次。反復的體驗和訓練,一輪又一輪的深度學習和自我糾正,小夢對應起來已經輕車熟路?!皺C器人也做夢,但和人類的方式不一樣。我的腦子里可以輸入各種和人類夢境高度相似的場景,這些場景從嚴格意義來說不是夢本身,但是像夢一樣豐富多彩,無邊無界。我可以通過這些場景了解世界?!毙舻幕卮鹇犉饋硖煲聼o縫,無懈可擊,那是金屬質地的聲音。
“人類能看見你的那些夢境嗎?”千色問。
“當然,我的夢境都是人類輸入的,他們預設了我的夢。”小夢說。
千色微微一顫,覺得腳心有點冷:“人類能不能控制自己的大腦,不做夢呢?”
“為什么這么問?”小夢驚訝地問。
“我不敢睡覺,怕做夢。我不想,讓人看見我的夢?!鼻谄诎卣f。
在一個熟悉舒適的話題里,小夢猝然被拖進了一條完全陌生的歧路。小夢沒有前車之鑒可以借用。他只能用光一樣的速度,在汪洋大海般的數據庫中尋找任何略微擦邊的線索,然后把它們串成一體。所幸的是,他的創(chuàng)造者在他身上埋下了一根粗壯的骨頭,那就是邏輯。邏輯把看似不相干的碎片連接成了一個看得過去的整體。他的回答來得很慢,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因為你失明,所以當你醒著的時候,你看不見現實世界。但如果你睡著了,你就可以看見無數個世界,無數層的顏色、光影、人物、事件。夢給了你眼睛,讓你打開通往世界的門,把你從視覺的牢籠里解放出來。我沒有做夢的自由,你有。能夠自由做夢,是人類巨大的福分。只可惜,人類永遠不滿足已經擁有的東西。”
千色怔住。站在混沌初開的記憶門檻上,她突然醒悟:夢給了她一雙眼睛,這雙眼睛不受視覺神經控制,甚至也不受肌肉的牽制,可以帶她天馬行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推哪扇門就去推哪扇門。而帶給她這番醒悟的,竟然是一個機器人。她只覺得心里透進了一絲風,涼爽清朗。
“那是,什么聲音?”她突然問。
其實,那只是空氣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產生了一絲位移,而移動的空氣在千色的耳膜上擦出了一絲輕微的顫動。
小夢駐足細聽,一時無法分辨。轉過身去看窗外,漸漸地,聲音近了,有了形狀。
“好像是一條船,船上有人擊鼓。”小夢說。
“龍舟?!鼻蝗幌肫饋恚裉焓嵌宋绻?jié)?!拔医衲甑纳赵诙宋绻?jié)這天,是他們告訴我的。你把窗打開,我要聽鼓聲?!鼻愿佬?。
小夢推開窗,風穿了進來。六月的風身世復雜,氣味雜陳。有被昨日的雨攪動起來還沒來得沉淀的河泥味,有被雨打落的舊花的腐殖味,有枝頭新躥出來的蓓蕾的酸甜味,有昆蟲的翅翼在空中攪起的輕塵味,有剛割過的青草的清香味,也有狗在草地上屙下的屎尿味。六月在江南是個混亂的季節(jié),梅雨剛過,春天已經潰散,夏天正兵臨城下。千色的鼻子和耳朵一樣,也長滿了眼睛,叫她看見了兩軍對壘時的混亂和生機?;靵y和生機原本就是一件事情的兩種說辭。
千色朝著聲音的方向仰起了臉。黑暗破了一個洞,擁進來一群說不出形狀的蟲子,灰褐色的,無聲地扇動著翅膀,在屋子里胡亂地飛來飛去。
“蛾子,為什么有這么多蛾子?”千色問。
小夢仔細看了看四周:“沒有蛾子,那可能是太陽的光斑,落在你的虹膜上?!?/p>
“給我講一講,你看見的景色?!鼻珜π粽f。
“有一條小河,在你這個小區(qū)外邊流過。河面不寬,從這岸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岸。河這岸是新建的住宅區(qū),那岸是公園,有一片草地,岸邊種滿了垂柳,也有幾棵梨樹。柳樹飄絮的時節(jié)已經過去,梨樹也開過花了,可能已經掛果,但我看不太清楚。有一群孩子在草地上放風箏?!?/p>
“風箏是什么樣子的?”
“大多是鳥類,燕子、鳳凰等,加上綬帶。最大的那個是一只八爪章魚,尖尖的嘴,很多條長尾巴,身子是香檳色的,尾巴黃綠交織,眼睛是藍色的,外邊畫了一個很大的黑圈?!?/p>
河面上飄來的聲響越來越近,漸漸變得混雜起來。人聲、槳聲、水聲,兩記鼓聲,尾隨著兩聲吶喊,或者說,兩聲吶喊,引出兩記鼓聲——哎嘿,咚咚,哎嘿,咚咚……槳把水割破了,水沒有喊痛,而是發(fā)出吱兒吱兒的笑聲。
“給我講一講船,還有劃船的人?!鼻埱蟮馈?/p>
“只有一條船,不像是比賽,更像是操練。船是一條狹長的木船,裝飾簡單,船頭安了一個龍頭,可是沒有龍尾。龍嘴張得很大?!?/p>
“什么顏色?”
“船身是原木色的,很亮,可能漆了清油。龍頭是黃色的,眼睛是用黑、白、紅三種顏色勾勒出來的。船兩邊各坐了五位劃手,船頭站著一個掌舵的,船尾坐著一個鼓手,他也是領頭喊號子的人。鼓很大,大約有一米的直徑,鼓面包著皮。鼓身是大紅色的,周圍釘著一圈金黃色的木釘。船頭船尾各有一面三角旗子,也是紅色的,四周鑲著黃色的穗子?!?/p>
“劃船的,都是大人嗎?”
“鼓手是個胖子,老一些,其他都是年輕人,但沒有孩子?!?/p>
“他們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
“白色的T恤,藍色的短褲,卡其色的遮陽帽子?!?/p>
“是不是,有點像你的樣子?”
“我比他們酷?!毙魮u頭晃腦地說,“千色,我發(fā)覺你很關心顏色?!?/p>
“那是因為,我想念顏色?!鼻哪樕铣錆M了神往。
船走遠了,那是她的耳朵告訴她的。水的聲音變了,從最早的吱兒吱兒的笑聲,變成了窸窣的碎裂聲,最后變成了耳膜上一絲若有若無的摩擦聲——咝、咝、咝。千色感覺眼皮沉重起來?,F在她可以放心地做夢,因為在她的夢里,一定會有船和水,或者說,水和船。
不知過了多久,千色突然醒了,覺出身邊有人。是爸爸和安珀老師。
“時間到了,小夢要走了。”安珀說。
“天,我睡著了。為什么不叫醒我?”千色嚷道。
“昨天你沒睡好,我們不忍心叫醒你。”爸爸說。
“還有最后五分鐘,你和小夢道個別吧?!卑茬暾f。
“千色,我會記住你的。再見,美麗的小女孩,晚上睡覺做個好夢?!毙舭咽诌f給千色,依舊是指尖和指尖的輕輕一勾,卻和早上的那一碰不一樣了,已有相知和熟稔在里頭。
“小夢,小夢……”千色反反復復地叫著他的名字。有很多話堵在喉嚨口,齊齊地排著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卻哪一句也不肯冒頭。大人在場,空氣不再流動。千色還沒來得及想出一句合宜的話,只聽得嘟的一聲,小夢的程序終止了。
“再給我五分鐘,讓我跟他把話說完?!鼻肭蟮?。
“太晚了,程序中斷之后,小夢就不會記得你了。”安珀說。
“小夢說過,他會記得我的。”千色只是不信。
“為了防止個人資料泄露,聊天對象的所有信息都會在任務結束之后,立即從小夢的數據庫里清除。所以,即使你再次啟動他,他也不會記得你,還有你們之前的談話?!卑茬杲忉尩?。
“瞎說,我不信!”千色嘶吼。
“好吧,你可以自己試一下?!卑茬臧堰b控器塞入千色手中。
千色按下了按鈕。一串太極拳似的肢體扭動之后,咔嗒一聲輕響,小夢睜開了眼睛:“你好,我是人形智能機器人小夢。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你嗎?”小夢的聲音變了,變成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帶著客服人員有求必應的溫柔親切和遙遠陌生。
“小夢,我是千色啊,你不記得啦?”千色的嗓音里裹著最后一絲希冀。
“對不起,我的信息庫里沒有這個名字。請你提供更多的身份信息,我可以更好地了解和幫助你。”
安珀沒有撒謊,小夢果真已經將她遺忘。安珀把小夢帶進她的生活,小夢把她拽到了快樂的云彩之上,再揮揮手把她撣回平地。其實平地一直都在,但有過了云彩,平地突然就成了深坑。千色不再說話,只是仰著頭,定定地看著天花板?!翱础痹谶@里當然只是個胡亂抓來頂替的詞,其實沒有任何詞語,可以準確地形容一個瞎子死死盯住一個方位的樣子。千色的眼中漸漸蓄滿了淚水。
葉先生的手臂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他該不該伸手過去摟住他的女兒,或者捏住千色的手。男人在這些事上總是有些笨拙。安珀掃了他一眼。安珀的眼神像一枚釘子,一下子把葉先生釘在了原地。葉先生知道安珀想說什么?!坝行┻^程是必要的,長大是一件孤單的事?!边@是安珀沒說出口的話。
這時有人敲門,是大田分公司的人。他們是按合同規(guī)定的時間來取回小夢的。這樣的事他們已經操作過多回,每一個步驟都輕車熟路。小夢被剝去衣裝,從腰際分離開來,然后卸下四肢和頭顱,裹在泡泡紙里,用膠帶封住,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一個有趣的身體,或許還有靈魂,瞬間被肢解成一堆金屬、塑料、硅膠、集成電路板、馬達、執(zhí)行器。創(chuàng)世經過了二十年,拆毀卻只需要幾個瞬間。千色沒看見這個“毀壞”過程,她只聽見了一些叮叮咣咣的聲音,還有零星的對話。道謝、文件簽字、用戶體驗回饋、押金退返程序——結束了。
人走了,屋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廚房里鐘點工準備晚餐的鍋碗瓢盆磕碰聲。
千色的眼淚終于流完了,頰上的淚痕結成了兩條光滑的小徑。
“你想念小夢,是嗎?”安珀問。安珀在撕傷疤,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千色一動未動,眼睛依舊盯著天花板,眼里依舊有光,光像出鞘的刀子——是恨。
安珀不怕刀,不怕疼,不怕血,也不怕恨。千色錯了,這個叫安珀的女人,身上確實沒有毛孔。
“除去你午飯、午休和下午計劃外的小睡,你和小夢在一起創(chuàng)造的記憶,總共是6小時39分鐘。我知道你舍不得。但你想過嗎?在見到小夢之前,你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整整八年。八年是個什么概念?除去每天9小時的睡眠——這是粗略的平均數,你小時候可能睡得更長一些。其實睡眠里有夢,夢也是記憶的組成部分。按最保守的算法,一天除去睡眠還剩下15個小時,一年365天,是5475個小時,八年里你和這個世界建立了43800個小時的記憶。那些記憶,你就愿意舍棄?你愿意像小夢那樣,一生都在歸零記憶?你愿意把那43800個小時的記憶,像撣灰塵那樣,從你的一生中輕輕一抹,全部清除?當有一天,你的親人、你童年一起長大的朋友在路上遇到你,和你談起童年往事的時候,你對他們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阍敢膺^這樣的日子嗎?”安珀淡淡地說。
安珀的話里沒有抑揚頓挫,但每個字寫出來,可能都是粗體、斜體,標注了下劃線。
千色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沒人猜得出來,最終被那兩片嘴唇攔截住的,是不是柏油一樣黑的詛咒。
葉先生輕輕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安珀:“安珀老師,你去廚房看一眼,小陳今天是不是照你的食譜買的食材?”小陳是鐘點工,負責燒菜、做飯和打掃衛(wèi)生。安珀在這個家里的角色復雜,幾乎無法清晰定位。她是訓練師,也是營養(yǎng)師,決定著千色每頓飯的營養(yǎng)構成。當鐘點工請假的時候,她也客串家政助理。
安珀立刻明白了葉先生的意思——他想把她支走。葉先生心軟,事后又會為自己的心軟懊悔。葉先生比任何人都明白情緒是科學的死敵,可是科學在兒女親情面前,有時也潰不成軍。他就是管不住心軟,所以他不想讓她看見那些有可能犯低級錯誤的尷尬瞬間。他們共事的時間還短,尚在磨合之中,雖然談不上完全默契,卻也很少有劍拔弩張的對峙。她逼近一步時,他通常會退后一步。當他堅決不肯退卻時,她總能在他的怨氣釀成怒氣之前,適時磨平自己的尖角。他們都明白彼此是同盟。
安珀離開房間,帶上了門。
“千色,有件事,爸爸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告訴你?!?/p>
葉先生的開場白經過了一整個下午的排練,雖然還是忐忑,但忐忑里卻已經裹了細細一根鐵絲?!霸谀闫邭q的時候,曾經測試過兩次智商,結果很穩(wěn)定,都在130—132之間。也就是說,你是個智商很高的孩子。假如你冷靜下來,是可以理解我要說的事情的?!?/p>
空氣瞬間凝重起來,化成了果凍。
“那次車禍,讓你的視力和大腦管理記憶的部位受到嚴重損害,我和安珀老師決定……”
“她也在場嗎?你不是說她是你后來請的訓練師嗎?”千色突然在爸爸的敘述中,找到了一個先前不曾發(fā)現的漏洞。
葉先生沒料到他會在尚未拐入正題時遭遇狙擊。132的智商產生的后坐力,讓他失了章法,步驟踉蹌?!八?,是我事發(fā)不久請,請來的。”
“她怎么會知道我小時候的事?”千色窮追不舍。
他停頓了一小會兒。就在這幾秒鐘的沉默中,他匆匆構筑起了一套簡單的防御機制,以后他會一直沿用這套機制,以不變應萬變地抵御千色的各種突襲?!斑@個問題有點復雜,我以后會慢慢講給你聽。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安珀老師懂越南文,你在越南生活過一段時間,所以,我請她來幫忙?!?/p>
千色的鼻孔里沖出了一股氣流。這股氣流有多種解釋,可以是一聲略顯沉重的呼吸,也可以是一個簡單的清理鼻腔分泌物的動作,還可以被理解為懷疑、輕蔑,或者嘲諷。
“其實,她,安珀老師,不是你夢里的那個樣子。真的不是。有時候,冷漠和克制,是達到一個目標的、某種必要的途徑。”葉先生越想認真解釋一件事情,聽上去就越像是在撕扯一團破布絮。
夢里,被偷窺的恥辱,再次轟的一聲涌上了千色的臉頰。靠枕就在身邊,她已經捏住了一個角,但她還在猶豫不決??空碇荒馨l(fā)泄憤怒,而恥辱是一個更狡猾的魔鬼,靠枕不總是管用。
“我們在你的大腦里,植入了一個BR3芯片。BR是Brain Restore的縮寫,是恢復腦功能的意思。這個芯片帶有許多非常微小的,神經探針,可以觀察,你腦細胞的工作狀況——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能看見你的夢。它會刺激你受傷的腦區(qū),讓其產生,新的神經連接通道。我們在這個芯片里,輸入了你大量的,記憶碎片。我們每天上的課,都是在擴充,你的記憶庫存。只是,這些儲存在芯片里的數據,必須有你自己大腦的參與,才可以激活,才能重新植入你健康的腦區(qū),成為,永久記憶。”
屋子里陷入一陣沉默。沉默是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之間經常發(fā)生的事,但是這次的沉默與哪一次都不相同。這一次的沉默是站在十九層地獄門前的惶恐。八歲是一道分水嶺,一邊是無知,一邊是懂事,半步踏錯,就有可能墜入任何智商和科學都無法解救的深淵。葉先生開始后悔對千色說出真相??謶秩绫涞呐菽荷蟻?,堵住了他的喉嚨,他感覺呼吸艱難。他慌亂地在泡沫中間刨路。
“你不是第一例植入芯片的人。早在十一年前,美國就推出了,第一個人機接口的,案例。那個技術,已經落后,現在看來。但你是年齡最小的植入者。應該說,你、你創(chuàng)造了歷史?,F在你應該明白,為、為什么會有那些,嚴酷的訓練課程。
“主管植入手術的,是一位世界頂尖的腦神經外科專家。你的芯片,是最新研究成果,爸爸實驗室的,可以裝載20000個電極,是目前世界上電極數量最多的。你是科學的孩子,爸爸不希望你像別的孩子那樣軟弱、無知,只、只會哭鼻子,在不了解的現象面前?!?/p>
在開口之前,他已經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肌肉和記憶都可以訓練,唯獨情緒不服管教。真到開口的時候,他依舊顛三倒四。
BR3,大腦植入芯片,電極,腦神經外科,人機接口。葉先生的每一句話里都包著一粒石子。石子不大,也不尖利,劈頭蓋臉地甩過來的時候,不致命,甚至也覺不出疼,卻讓人感到一種猝不及防的懵懂和麻木。
“我的腦子里,有一塊鐵?”千色喃喃自語。
“不是鐵,是一個用生物相容性材料做的,芯片,小小的,像一塊硬幣??p合得很好,幾乎看不出疤痕?!?/p>
我不要做科學的孩子。我就是要做別的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記就記,想忘就忘。千色的鼻翼輕輕翕動一下。她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哭,為那些她不知道卻要記住的過去,為那些被劫持了的夢境,為那個來了又走、絕情絕義的小夢,為那份熬也熬不到頭的、每一句話都要像牛飼料那樣吞下又反芻的日子。她不知道該為哪一件事哭泣??墒撬@奇地發(fā)現,她竟然沒有眼淚。她的眼淚,已經跟著早上的那個靠枕甩出去了。
一個沒有眼淚的孩子。
“騙子!”千色聲嘶力竭地喊道。
“千色,你冷靜一點。芯片植入是可逆的。假如你真的,不愿意,繼續(xù)下去,我們可以終止訓練。世界上有些人,因為各種原因失去了記憶,他們也是有可能,快樂簡單地,生活下去的,只要你滿足于那樣的生活?!比~先生在“簡單”兩個字上,加上了重量。他已經把最難的話說出來了,那樣的關隘之后,什么都已是坦途。
“我們可以聯系醫(yī)院,安排取出BR3。那是個安全簡單的手術,只要預防感染就行。”葉先生說。這個決定是今天他和安珀商量過的。早上挨的那一記靠枕,突然就把安珀打醒了,她和他同時意識到:強制的繩索,已經很難捆住一個八歲孩子的心了。
“吃飯啰……啰……啰……”廚房里傳來小陳用湯勺柄敲擊鍋蓋的聲響。小陳預告三餐的方式,聽起來像召喚豬玀,有一種沒心沒肺的野蠻歡喜。
“我去給你端飯。”葉先生起身朝廚房走去,突然如釋重負。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高估了智商的作用。智商只能解決世上很少的一部分問題,而一個八歲孩子的心,卻是智商的光亮照不到的死角。他在幻象的泡沫中艱難地刨路,每一條貌似通途的路,走到跟前時,才發(fā)現都是死胡同。面對一個支離破碎的女兒,他心力交瘁。
“你們必須取消考試?!?/p>
他已經走到門口,突然聽見千色從身后說。他疑惑地轉身看著千色,半晌,才明白了那話里的意思,一時怔住。
“好,不考,不考。我們從小夢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你愛聽小夢講故事,我們也給你講故事,好嗎?一個一個的故事,像《一千零一夜》那樣,不再強求你死記?!毙老瞾淼锰馔猓~先生捧不住,狼狽地灑了一地。
“我要出門,每天,曬太陽?!鼻^續(xù)討價還價。
葉先生連連點頭:“等拆了石膏,我們每天帶你,去公園散步。”
千色露在石膏筒外邊的那只腳,大拇指輕輕抽了一抽,那是對陽光、樹木和草地渾然不覺的思念。
“假如你們再對我撒謊,我就隨時喊停,徹底地停。”千色說。
第一個故事:一個玩蟲子的女孩
講述時間:2035年6月
發(fā)生時間:1992—1999年
“千色,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喜歡’是很客氣的說法,我相信你恨我,是那種咬牙切齒的恨法。你曾經多次試探過我,看我會不會退縮,可是我不會。我不像葉先生那樣心軟。在錯的場合里心軟,只會誤事。這話我是當著葉先生的面講的,我不怕他惱火,因為我知道,我稍稍讓步,就有可能錯過你大腦康復的最佳時機。假如總要有人扮演魔鬼的角色,那就讓我來當那個魔鬼吧。‘通往天堂的路,有時是魔鬼修筑的’。我把這句話寫在你的石膏筒上了,希望你以后會明白其中的道理。
“葉先生和你做了妥協(xié),答應以講故事的方法,取代先前的硬核信息輸入,而且從今往后,不會再強求你記住我們上課的內容,也不會再有測試。這事若事先和我商量,我也許不會同意,盡管我也覺得,對于你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講故事是個更有趣、更容易記住的方式。但我也有我的堅持:我們每天訓練的課時一點也不能削減,你可以用主動提問的方式,來取代從前的硬性考試。除此之外,我不會再退讓半步。假如葉先生再擅自做主,改變訓練程序,我會立刻辭職。我是他請來的訓練師,我最重要的責任是我的職守。千色,你不用喜歡我,更不需要愛我——我從來沒指望過愛,愛使人愚蠢。我只希望你能像任何一個智力正常、講道理的孩子一樣,尊重我。尊重可以走很遠的路,能走到喜歡和愛都走不到的地方。
“今天你的骨科醫(yī)生在處理一個緊急病例,我們得在醫(yī)院里多等一會兒。等他給你做完檢查,才能決定拆不拆石膏。我們不要浪費時間,趁這個空當,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故事,請你耐心一點。說不定,在聽的過程中,你會產生興趣?!?/p>
有一個女孩,在她出生的時候,父親給她取名叫琥珀。那天清晨下過一場雨,是那種雨點有些黏稠的雨。女孩的父親在屋后的林子里尋找可以采摘的木瓜。林子里種了許多果樹,龍眼、牛奶果、番石榴、波羅蜜、蓮霧、杧果、木瓜……父親認識每一棵果樹,在它們長成足夠粗的樹時——那時候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他曾在樹干上刻下栽種的年份。有的年份已經是近二十年前的了,刻痕被成長的力量撕扯得歪歪扭扭。木瓜的采摘季節(jié)尚未到來,但父親希望能從一簇簇青果中,找到一兩只面頰上泛起隱隱黃斑的初熟之果。妻子快要生產,有些嘴饞,想要吃木瓜銀耳羹。他可以把尚未熟透的瓜放到陰涼避光之處,旁邊擺幾個紅透的西紅柿——這是這些年里他學會的最有效的催熟方法。
那天父親走過一棵刻著“1978年”日期的木瓜樹時,突然被一只木瓜吸引住了。這是十四年前種下的樹,垂垂老矣。雖然結果一年比一年少,但依舊壯碩。離他最近的那簇木瓜之中,有一只身形奇大,大得幾乎像一只冬瓜的木瓜。瓜肉尚硬,通身青綠,上面歇著一滴大大的水珠,那是殘留的雨水。那水珠之下壓著一只螞蟻,螞蟻被陽光照得黃澄澄的,觸須和每一條腿都纖毫分明。父親呆呆地看著,心有所動?;氐郊?,適逢妻子陣痛發(fā)作,生下了一個女兒,于是就有了“琥珀”這個名字。
父親隨他的父親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野草叢生的山地。他們在這里安定下來,平地開荒,栽種糧食、蔬菜和水果。他們沒想在這里長住,每年耕種都有些三心二意,心底里總覺得那是最后一季。西貢堤岸區(qū)那座冬暖夏涼的三層樓房,才是他們的家,這里不過是一個躲避風雨的臨時棲身地。在這樣炎熱濕潤的氣候帶里,插根筷子都能長出綠芽,土地可以被馬虎對待,時令一到,總會奉出或大或小的年成。
女孩的父親是華僑,祖上是大明王朝的順民,為躲清兵來到了越南——那時還叫安南。他們已經在越南生活了三個多世紀,家族里的男丁都是中醫(yī),女眷也粗通醫(yī)術。而這份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卻終止于女孩父親這一代,因為時代變了。只是女孩的爺爺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點,依舊逼著兒子們讀古書、寫漢字、背藥方,所以父親才會給女兒取“琥珀”這樣的名字。鬧“排華”的年代里,女孩的爺爺不想逃到國外去,就早早把家產賤賣了,變成黃金和美元,和一位朋友帶著家小來到這片邊遠的山地,半靠家當,半靠開墾種植為生。二十多年后時局平定,女孩的爺爺死了,他的子女都陸續(xù)回到了西貢,只有女孩的父親和舅舅一家依舊留在此地。女孩的父親來此地時才四歲半,這里幾乎是他的全部記憶。他不想有另外的記憶。于是,女孩琥珀就在這里出生了。
女孩的母親是隨女孩的爺爺一起遷居此地的朋友的女兒,也是華僑,只是血統(tǒng)比女孩的父親復雜——母親的外婆是越法混血兒。女孩的母親中文不如父親好,也沒讀過那么多書,就覺得“琥珀”這樣的名字太難寫,也叫不順口,就給女孩取了個小名叫阿嬌——嬌嬌女的嬌。琥珀是大名,阿嬌是小名,父親喊她琥珀,母親喊她阿嬌,她都一視同仁地答應。父親在她五歲的時候突發(fā)心臟病辭世,家里再也沒有人喊她琥珀。她是在“阿嬌”的名字里長大的。只是她一路長大,既不像琥珀也不像阿嬌,她幾乎不像個女孩。
她性子平穩(wěn),很少哭鬧,還是嬰兒的時候,餓了偶爾哼一下,一有奶頭就馬上住聲,幾乎不需要人抱。放在吊床上,她盯著趴在玻璃窗上的一只蜻蜓,或者天花板上倒掛著的一只蜘蛛,就可以自得其樂地待上半天。
她漸漸長大,皮膚是有光澤的麥色,五官濃烈清晰,不喜歡扎辮子、穿裙子,或者照鏡子。天氣炎熱,為了方便洗頭,母親給她剃了光頭。等她長到十幾歲上中學時,也還不肯留長頭發(fā)。直到成人,她都留著很短的發(fā)型。她的提包里或許會有一支凡士林護手霜,從來不會有其他化妝品、香水、鏡子之類的玩意兒。
她的父親走得早,母親沒有再嫁,他們沒能給她帶來弟弟妹妹,但是舅舅家有許多年歲相仿的表兄弟表姐妹。她不喜歡男孩,男孩太鬧,隨時隨地制造噪聲和戰(zhàn)爭。她也不喜歡女孩,女孩太作,她受不了她們的大驚小怪和隨時爆發(fā)的傻笑。她覺得自己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但她不知道男孩和女孩之外,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性別。她沒有朋友,但絲毫不感覺寂寞。她另有一個世界。她的世界,就在她屋后的空地和稍遠一點的那片果林里。
她可以幾個小時不吃不喝地趴在地上觀察螞蟻,和螞蟻玩著無休無止的游戲。在大雨將至的傍晚,她看見兩隊大小形狀無異的螞蟻從各自的巢穴里蜂擁而出,各行己路地尋找著免受洪澇之災的新居。她從廚房里搬出蜂蜜罐子,用水調出稀液,在兩個蟻群之間灑出一條線。螞蟻開始順著這條線前行,相逢,在觸角相撞的那一刻,卻又猝然改道,倉皇逃竄。女孩就用鏟子把距離最近的兩隊螞蟻鏟起來,分別裝進兩只玻璃瓶子,放進冰箱冷藏。幾分鐘后,它們凍得麻木了,她就把它們混在一只瓶子里,猛烈搖晃,強行混合,待它們復蘇后,再放回原地。她發(fā)覺它們不再彼此排斥躲避,而是成了一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軍團。于是她知道了,螞蟻是因為巢穴的氣味而相聚或者相斥。
她興高采烈地把這個發(fā)現說給母親聽。母親從十字繡的布繃里抬起頭,看著她,迷茫地應了一句:“真好?!边@就是母親對她所有異想天開的事情做出的通常反應:不懂,也懶得懂,卻盲目縱容。
屋后的果林在一片狹長的土地上,穿過最窄的那一端,就有一條小河?!昂印痹谶@里是夸張的說法,用“溪”可能更合宜一些。阿嬌剛剛識字時,就查過一份標得很細的分區(qū)地圖。她用放大鏡反復掃過每一條細如發(fā)絲的河流,也沒有找到這條河的標注。它大約是有來路的——世上萬物都有來路,但她不知道它是否有去路,它極有可能流下山后在某一個地方悄悄地枯竭消失。她喜歡它的無名,它的渺小,它的不被打擾。她悄悄地給它取了一個名字,一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名字,這樣她就覺得河是她一個人的了。一個人擁有一條河流,她覺得富可敵國。
河邊有一小塊空地,母親和舅媽種了一片葵花。這個地方種葵花的人少,兩個女人僅僅是為了解饞,她們都愛吃葵花子。其實她們只是在播種和收子的時候使了點小力氣,其余便都是老天爺的事。雨來了就來了,太陽落了就落了,每年總會有一片金黃。
阿嬌會一個人待在河邊,看水,看葵花,看蜜蜂繞著花盤一圈一圈地轉。她想等蜜蜂轉暈了頭,摔落在地上,可是她總也等不到。她等得無聊了,就發(fā)明了一個新游戲。她撿了一根樹枝,在頭上包了一圈燒烤用的錫紙,然后把樹枝捅進蜂蜜罐子,蘸上蜂蜜,再拿回來放在葵林中。很快,樹枝上就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蜜蜂。她用毛筆蘸著紅墨水——筆和墨水都是父親的遺物——在蜜蜂身上滴下紅點作為記號。她拎著粗黑蠕動的樹枝,沿著河邊走了很遠的路,一直走到再也沒有力氣,才把樹枝遠遠地扔了。
第二天,她回到葵林,花還是花,太陽還是太陽,蜜蜂也還是蜜蜂,卻不知是不是她扔掉的那一群了。她走過一棵又一棵的葵花,細細查看,終于在一個花盤里找到了幾只紅色的蜜蜂。那天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她對母親說:“媽,蜜蜂認得回家的路?!蹦赣H夾了一個雞腿放在她碗里,笑笑說:“本來嘛?!?/p>
她不止一次被蜜蜂蜇過,卻從來沒有當過一回事。有一回傷口發(fā)炎了,漫延成杯子大小的一塊紅腫,母親騎著摩托車帶她去山下的診所看病。傷口已經潰爛,醫(yī)生只好剜了小小一塊肉止損,從此她的右手腕上就留下了一個淺坑?!安皇敲鄯涞腻e,是我沒洗手就去抓癢,指甲里有泥土,細菌感染?!彼龑︶t(yī)生說。醫(yī)生忍不住笑:“等你再長幾歲,我雇你當我的助手。”
等她略微長大些,她對昆蟲的探究,就提升了一個段位。她很早就學會了觀察,但現在她也學會了記錄。有一天,她用父親留下的放大鏡觀察飯桌上的幾粒米飯。隨著她不停地調整放大鏡的距離和角度,米飯變成了一蓬棉花、一座山、一堆巖石。她驚奇地發(fā)現,光滑油亮的飯粒里竟長滿了丑陋的窟窿。就在這個時候,一只貪食的蒼蠅飛到了米粒上。她把放大鏡的聚焦點對準了蒼蠅,意外地看見蒼蠅的翅翼開始抽搐,身體漸漸縮小,最終化為一個冒著煙的小炭粒。從此,米飯、陽光、放大鏡就成了蒼蠅殲滅戰(zhàn)的常規(guī)武器。她仔細地記錄下了體積、時間和光源的相互關系,而且慢慢知道了,假如她在放大鏡面上滴一滴水,可以更快地升溫。
再后來,她就對更大體積的動物產生了興趣,她開始觀察記錄家里雞鴨的日常生活。什么體型的雞最能下蛋,怎樣在陽光下目測雞蛋的新鮮度,怎樣擱置雞蛋可以儲存得更久……有一次,家里最能生蛋的那只來克亨母雞,因吞食了一根橡皮筋無法消化而奄奄一息。阿嬌捆住了雞的翅膀和雙腿,拔去雞胸脯上的毛,抹了碘酒消毒后,用母親繡花用的小剪子和針線,剪開雞嗉子,取出橡皮筋,又細細縫合好。雞在地上躺了半個小時,突然站起來,踉蹌了一下,便健步如飛了。在旁邊看熱鬧的舅媽對母親說:“你家阿嬌將來可以當獸醫(yī)。”母親說:“獸醫(yī)好,她不怕血?!?/p>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阿嬌上學之前。阿嬌上學很辛苦,母親要用摩托車馱著她,騎三十分鐘的路到車站,然后她再坐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到學校。學校讓她失望,那里總不如河邊的那片林子好玩,但她還是天天去上課。
她長大后,并沒有成為動物醫(yī)生,而是成了哈佛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的腦神經外科專家。
安珀的故事講完了,千色從頭到尾沒有出聲。安珀想問,話幾次已溜到舌尖,最后還是咽了回去。不再強求記憶、索取反饋,這是他們答應千色的條件。她不想在第一天就破了規(guī)矩。
終于等來了骨科醫(yī)生。拍完片子拆完石膏,三人坐車回家。就在大人們都以為千色已經忘記了這個故事的時候,千色突然開口。
“阿嬌是我的媽媽,對嗎?”
安珀竊喜。“你猜到了。但阿嬌不是她的學名。除了在家里,沒人用過這個名字?!?/p>
“給我動手術植入芯片的,就是我媽媽?”
“可以這么認為。芯片的纖維線比頭發(fā)絲還細,肉眼無法精準植入,是特制的機器人操作的。但是你媽媽,她操控全程?!比~先生解釋道。
“小夢說我的眼睛里有一點藍色,那是因為外婆的外婆?”千色又問。
“BR3已經學會了,邏輯推理?!比~先生輕聲對安珀說。
“是的,千色,那是基因的力量。太陽照進你眼睛的時候,會有微微一絲湖藍。大雨打濕你的頭發(fā)時,你的頭發(fā)會起一點卷兒?!卑茬暾f。
“我看不見。”千色說,聽不出是嘆息還是埋怨。
“但是你可以想象,太陽升起來,還沒有升得很高的時候,背著光的河面,是什么樣的顏色。墨黑中夾雜著一絲淡淡的亮光——那就是你的眼睛。”
“我的石膏上有一行字,小夢也不認得。是越南文吧?”
“是的。是安珀老師寫的?!比~先生說。
“說的是什么?”
“Cu■c s■ng là m■t dòng s?觝ng.”安珀說。
“生命是一條河?!鼻卣f。
“你記得越南話?”葉先生驚呼。
第八個故事:一個居住在數字
和方格里的男孩
講述時間:2035年6月
發(fā)生時間:1989—2007年
“千色,這幾天,我們講了一些關于你外公的事,說到他是怎樣跟著他的父親和一大家子人,通過層層關卡,有驚無險地從西貢逃到山區(qū);怎樣從一個有奶娘、仆人、司機的小少爺,變成一個懂得耕種、認識每一種水果的農夫。那些水果,從前都是別人切好了,鋪在冰塊上,用水晶盤子裝了送到他的嘴邊。
“我們也講了你外婆的繡花手藝。你外婆曾經在一塊一尺見方的白布上,繡了一百只蝴蝶,沒有一只是雷同的,每一只都栩栩如生,擺在陽光下,它們似乎會隨時飛走。她把這件繡品保存了多年,想等到她的獨生女兒,也就是你媽媽,結婚時,給她做嫁妝用??墒悄阃夤篮?,家底漸漸空了,她不得已,托人把它賣給了一個正要嫁女兒的商人?!卑茬暾f。
“后來,你媽媽考取全額獎學金來到美國留學,在波士頓的一家民間藝術收藏館里,意外發(fā)現了這件繡品。開始她以為自己認錯了,畢竟世界上有很多巧手的繡娘,也有很多精致的繡品,可是當她看見那塊布的右下角那彎小小的、用銀線繡的月亮時,終于確定這正是她母親的作品,因為你外婆會在每一件繡品的下角,繡一彎月亮作為記號,就像是畫家和書法家的簽名。你媽媽后來成為腦神經外科醫(yī)生,她做的事,也有些像在大腦里繡花?!?/p>
“成也基因,敗也基因?!比~先生感嘆。
“安珀老師,你為什么……”千色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是想問,為什么我會知道這么多關于你媽媽的事,對嗎?你媽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情同姐妹?!卑茬暾f。
“等到有一天,你的腦神經網絡終于和那塊補丁,我是說,那個BR3芯片,天衣無縫地結合,加上腦補和聯想,你就能找回八歲以前的全部記憶了。其實,你找回的,將要比你失去的還要多,因為很多事情,曾經先于你,或者在你的身后發(fā)生,但是你卻是無知的。而當你通過BR3,把全部信息永久植回到你自己的大腦時,你不僅會知道八歲的你本該知道的事,也會知道你本來不知道的事情,你就有了360度的全方位記憶。這個過程有點復雜,爸爸解釋得不好。關于腦子的知識,你媽媽會解釋得更清楚,她是這方面的專家?!?/p>
“那你讓我媽媽親自來跟我解釋。”千色咬住不放。
“會的,等時機成熟,請你再耐心些。前面你聽到的,都是你媽媽家的事。今天我要給你講的,是有關一個男孩的故事。你可能猜得到,那個男孩就是我,你的父親?!?/p>
男孩的學名叫葉紹茗。在家里,他是小茗。對于人生的第一個生日,他毫無印象。第二個生日就有了點模糊的記憶:他從幾件禮物中,一眼就看見了一個魔方。兩歲的記憶里,除了魔方,零星還有一些別的事。比如他記得父親經常在家里的一塊白板上,用馬克筆畫下一行行直線、圓圈和“小蝌蚪”。他站在父親身后,出神地看著那些奇奇怪怪的字,只覺得好看。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是父親備課用的算式。
他父親在南方一所二流大學里教數學,他母親是一所普通中學的語文老師。父親臨退休也沒混上正教授,母親從來沒被安排去教過畢業(yè)班?!盁崆椤薄袄硐搿薄胺瞰I”這些詞對他們來說是星外語,他們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是老老實實。在他們的詞典里,“老老實實”的定義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疤善健边@個詞,還要再等三十年才會問世,可是他們早就已經在實踐躺平。
他們把對工作的態(tài)度也帶到了家庭生活之中。他們給兒子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只要不逾界,他可以在其中自由行走。小茗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末,手機、筆記本電腦、平板電腦都還是未來世界的產物。那時候,時間管理上的唯一敵人,是遍布大街小巷的網吧。而父母完全不用為此操心,因為男孩除了上學,幾乎足不出戶。
男孩上幼兒園時,有一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幼兒園組織了一個戶外慶祝會,邀請家長參加。父母去了,發(fā)現兒子對氣球玩具和上演的節(jié)目毫無興趣,一個人坐在角落里,仰頭看著一棵梧桐樹出神。眾人以為他在看樹枝間飛來飛去的麻雀,他其實是在數葉子。最下面的那一根樹枝分成了三杈,最低的那一杈有八片葉子,中間那一杈是十一片,最上面的那杈比較復雜,有兩片抽了一半的芽葉。兩個半片的芽葉,到底該算成是兩片還是一片?在他眼里,世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數字。沒有數字,就沒有世界。
男孩從小到大不挑食,母親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既無偏好,也無厭惡。有時候母親問他今天的菜好吃嗎,他剛落肚,卻已經忘了吃的是什么,只是盲目地點頭??系禄谒诘某鞘虚_了第一家門店,全城的孩子排著長隊,熱切地期待著美國的炸雞,還有炸雞包里的贈品玩具。父母要帶他去嘗新,他卻拒絕了。他不想去不是因為隊太長,或者雞太貴,而是因為太吵。男孩不喜歡人多的環(huán)境,也不愛看電視、聽隨身聽。任何聲音,包括音樂,對他來說都是噪聲。
男孩對外表也毫不在乎,幾乎完全沒注意他到底穿的是什么衣服。除非襯衫實在太小,露出了肚臍,或者鞋子頂得走路有點疼,否則他絕對不會想到置換。平日放學回家,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直到母親喊吃飯了才會出來。男孩在自己的房間里,已經把三階魔方復原的游戲,玩到了20.9秒的成績,離當時的吉尼斯世界紀錄只差了0.9秒。但他自己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他心里唯一的念頭是超越自己。
有一天,母親進他的房間打掃衛(wèi)生,偶然發(fā)現他把啟蒙積木—— 一種樂高的便宜仿造品——搭成了一個由一座尖頂塔樓、兩座輔樓組成的城堡。男孩用涂成白色的空火柴盒子鑲嵌在塔樓上做成窗戶,又把從雜志廣告上剪下來的一個表貼在塔樓中間,作為塔樓的鐘面。母親有些吃驚,回頭跟父親說:“這孩子還有點審美?!备赣H輕輕一笑,說:“那是空間想象力?!边@其實是同一種看法的文科表述和理科表述,但他們沒有大驚小怪。
有一天在飯桌上,男孩突然提出把客廳的家具換換位置?!拔宥窓慌驳竭@里,餐桌搬到那邊,茶幾挪到兩張?zhí)僖沃虚g(那時家里還沒有沙發(fā)),書櫥稍微動一動,離鞋柜更近一點……”母親說十年都是這個樣子,為什么現在要換。男孩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面畫滿了圖紙和算式。“要是按這個方法擺家具,能省出2.29平方米的空間,可以自由使用?!蹦泻⒉派闲W一年級,老師還在教兩位數以內的加減法,他卻已經自己學會了四則運算和平方計算。
父母這時才真正吃了一驚。平生第一次,他們心中飄過了“天才”這個詞,但彼此都不敢說出來,怕一語成讖。對他們來說,天才不是好話,反倒更像是咒語。他們希望這個咒語永遠不要落在他們家。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兒子,而不是愛因斯坦。但他們沒有把隱憂放在臉上。他們只是相互看了一眼,說了一句:“想法不錯,有空了再說?!边@個“再說”便是永遠——家具在老位置上待到了下一次搬遷。他們一直是篤定的父母,情緒的鐘擺很穩(wěn),劇烈搖晃的時候不多。所以,在補習班、特長班開始出現的年代里,他們始終沒有讓孩子卷進旋渦。大多數家長奉為真理的“培養(yǎng)”,在他們心中,都是“助長”。他們希望兒子的大腦能和身體合拍成長。
男孩的腦子里有一張無所不在的表格,世界被打成一個個方格,每個方格都有坐標和數字。天空是由等分的方格組成的,大地也是,每一張人臉、每一片樹葉都是。所有的變化都是一種位移,都是可以精確地計算出來的。世界上不存在數字無法解釋或者描述的事件。假如有,一定是計算的謬誤,而不是數字本身的問題。他把這種看法一路堅持到了中年,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千色的小女孩闖入他的世界,打亂了他的日常,他的數字理念遭遇了第一次挑戰(zhàn)。千色是一個游離于他數字世界之外的存在。千色是個例外。一旦例外成立,公理就不再是公理。他開始有了疑惑。
那是后來的事,暫且不說。
男孩在整個小學期間,無時無刻不在玩著方格和數字的游戲。從他家到學校,大致要走二十分鐘的路。他每天都在改變路徑,并計算著相應的步數。有時走大路,有時走小巷,有時走大路再轉小巷,有時先進入小巷再拐入大路。一段二十分鐘的路程,竟然可以分解成無以計數的可能路線。有時甚至改換橫穿馬路的路口,或者干脆斜穿,直接避過交通燈,都會產生步數的差別。他用腦子里那張無形的方格紙,一次又一次地丈量計算他的路途,卻發(fā)覺無論如何精細籌劃,依舊還存在著更短更好的路程。
遇到下雨,那又是另外一種計算方式。他的路徑不再以步數為計算單位,而是以避雨為主要目的:如何能找到一條最合理的路線,能經過最多座有屋檐的建筑物,以達到最小的淋雨概率。
他走在路上的樣子,面色蒼白、目光呆滯、神情恍惚,仿佛是一只受了驚嚇的小動物。沒有人會看到他腦子里像雪花一樣不斷飛舞著的格子和數字。后來他會驚訝地發(fā)現,他維持了幾年的這個秘密游戲,有一個學名叫優(yōu)化算法。
那個偶爾會在父母心中帶來一絲“天才”隱憂的兒子,學習成績卻一直平常,沒掛科,也不拔尖。各科老師的反饋都很一致:不合群,不吵鬧,卻總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沒有人知道,其實男孩只是感覺無聊。老師講的內容,他早已經懂了,他在一分一秒地熬時間。老師不夠細心,沒發(fā)現他試卷上的扣分部分大多是因為沒有答題。男孩不懂時間分配,往往在一道題上花了太多時間,導致無法完成其余部分。成績單寄到家里,父母有憂也有喜。憂是天下所有父母的那種憂,喜卻是獨屬于這一對父母、幾乎有悖常理的喜。他們偷偷地松了一口氣:感謝上蒼,他們的兒子只是有點小聰明,離天才還差得很遠。
男孩小學畢業(yè),進入初中,長成了少年。兒童期的優(yōu)點和缺點,隨著身體的成長,像青春痘一樣昭彰地凸顯了出來。一次數學期末考試,他掛了科。老師是個能把《仿佛來自虛空》一字不落地背下來的數學迷,異想天開地在試卷末尾添加了一道解析幾何附加題——這是高三才會涉及的教學內容。老師沒指望任何人能解出這道題,沒想到一個似乎天資平平的名叫葉紹茗的學生竟然解出來了。他不僅解出來了,而且列出了幾種不同的解法,邏輯嚴密,語言精確,步驟清晰有序,有些解法甚至是老師完全沒有想到的。這樣一份幾乎可以用驚艷來形容的試卷,最終卻只得了20分——那是附加題的分數。葉紹茗跳過了所有的考試正題,直接進入了他感興趣的那個部分。
老師把少年留下來,進行了一次艱難的談話。其實算不上是談話,因為絕大部分時間里,只是老師一人在發(fā)問。老師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像納鞋底的錐子,扎了很久,卻沒能扎破少年的沉默。少年不是不尊重老師,他只是找不出話來解釋他是如何獲得那些超前于他年齡的知識的。他感覺自己是個小偷,竊取了不該有的財物。少年的口頭表達能力,似乎與試卷上的清晰思路相差很遠。老師起了疑惑,于是聯系家長,建議帶孩子去心理醫(yī)學機構做一次智商和心理測試。
這一次的咨詢,給父母帶來了兩枚炸彈。
第一枚炸彈雖然有些意外,但還算不上是徹徹底底的意外,至多只能說是將他們已經放下了的隱憂,重又提到了明處。小茗的智商測試結果是137分,擊敗了地球上99%的人。
第二枚炸彈才是真正的意外,是那種五雷轟頂的意外。“阿斯伯格綜合征,是一種高功能自閉癥,也就是自閉癥譜系障礙中最輕微的一級。極有可能來自遺傳。多數有阿斯伯格癥狀的孩子,都有高于均值的智商,少數會出現極高的智商,就像你們兒子那樣。”心理醫(yī)生告訴他們。
“沒的治。只能加強干預,教他學會社交和時間管理技巧。高智商的阿斯伯格孩子,一般都能理解和執(zhí)行干預方案,能配合大人,有意識地自我糾正。有一些孩子長大后會慢慢改善癥狀,最終能基本正常地融入社會。”“基本”兩個字,才是關鍵詞。
父母一路無語地回了家。兒子身上一些貌似紛亂無章的特征,此時都一一落到了該落的地方,拼成了一個完整的謎底。不出門,不愛運動;怕光,怕聲,怕人群;每一件新衣服上身,都抱怨扎脖子;總也學不會系鞋帶;說話時面部輕微抽搐;對某一件事顯示出超乎尋常的專注,對另外一些事卻極度心不在焉……父母一直穩(wěn)定的情緒鐘擺,此時發(fā)生了搖晃。只是他們自己還不知道,風雨已在醞釀之中,最終將摧毀一切表面的穩(wěn)固。
那天夜里,父親問起母親家族里有沒有“腦子有點問題”的人。母親沉吟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小時候她母親告訴過她,外公家的親戚里頭,出過幾個有點“神經兮兮”的人。
“為什么不早說?你要是不隱瞞這樣的事,我們完全可以有別的辦法的?!备赣H說話的語氣聽上去依舊是溫和沉穩(wěn)的,可是“隱瞞”這兩個字卻是剛經過磨刀石的刀,再平滑的絲絨也蓋不住這樣的鋒刃。
“什么方法?不和我結婚?不生這個兒子?或者是,生了再把他送人?”母親第一次從“躺平”的姿勢里站起來,站得很直。世上最脆弱的關系,莫過于沒有血緣關系的家人,經不起一句話的磨損。父親再也沒有重提此事,但怨氣已由此而生。
不再篤定的家長,開始頻繁地與學校和心理醫(yī)生聯系,籌謀策劃各種有意識的干預。當了一輩子教書匠的父母,自然有別于其他家長,他們對兒子的引導是循序漸進、循循善誘的。首先是應試的時間分配和管理——拿到考卷,從第一題做起,只列一種解法;其次是社交技能——先在班級里找一個性情上和兒子最相近的同學,結成搭子,再延伸到兩個家庭的互動;再次是在家里有意識地增加和兒子的對話時間,每天都要求兒子描述在學校的各項活動。其他方面,是一些相對次要的瑣事,可以見縫插針地實行,比如買幾雙不需要系鞋帶的鞋子,在臨睡前聽一些剛剛超過聽力閾值的輕柔音樂,習慣后,再慢慢提高分貝數……
這個訓練過程綿延悠長,一根線似的穿過了小茗從初二到高三的整個階段。小茗的智商在這里起了關鍵作用:理解之后的執(zhí)行和不理解的執(zhí)行,有著天壤之別的功效。
心理醫(yī)生的預測,在小茗身上最終成為現實。后來發(fā)生的事,都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高中畢業(yè)后,因為“奧數”所得的名次,小茗被保送進入清華大學。
小茗離家去北京的那一年,父母離婚。怨氣像沼澤地的沼氣,經歷了多時的醞釀,終于蒸騰而出。
“千色,這就是爸爸小時候的故事。直到今天,爸爸都不喜歡穿有鞋帶的鞋子?!?/p>
“唯心?!鼻蝗秽卣f。
“什么?”葉紹茗問。
“兩個白色的大字,中間有一個張開翅膀的天使?!鼻[縫著眼睛,像一個近視眼老人在吃力地破解遠處的標識,“唯心。”
葉紹茗的聲音揚高了一個八度:“你想起來了那個診所,我?guī)闳y的智商?”
“阿斯伯格,是不是我也有?就因為這個,你才帶我去了‘唯心’?”千色猶猶豫豫地問。
葉紹茗突然崩潰。
“對不起,千色,我給了你,我的垃圾。女孩得自閉癥的概率,只有男孩的四分之一,甚至更低,可是偏偏……對不起啊,對不起……”
安珀輕輕咳嗽了一聲,制止了他:“葉先生,自責于事無補。”
“千色,你爸爸傳給你的,不只是自閉癥,他也給了你他的智商。正因為超常的智商,他才能透徹了解自己的病情,學會自制和自我糾正。他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卑茬暾f。
“那天,你夢到了一個和你年歲相仿的男孩子——我知道你還在為這件事生氣??墒?,假如我們看不到你的夢,我們就不會想到讓小夢來,陪你過生日。后來,你那么不舍得讓小夢走。還有,那天你聽到龍舟的鼓聲,那么興奮,你要我們每天帶你出門。這是你以前不會做的事。你以前和我一樣,討厭聲音,討厭光線,討厭人。你的自閉癥,癥狀已經平穩(wěn),所以……”
“所以,我們還要繼續(xù)努力?!卑茬暾f。
第十八個故事:一個眼睛發(fā)光的女子
講述時間:2035年7月
發(fā)生時間:2026年9月
“千色,你一定感覺奇怪:為什么我們兜兜轉轉、啰啰唆唆地講了這么多,卻還沒有講到你?!卑茬甏蜷_筆記本,開始了新一天的開場白。
“你一定急于想知道自己的故事,但請你再稍稍等一等,我們很快就會講到你。今天要講的事,可能有一些內容還不適宜你聽。但你是個智商很高的孩子,我們相信你的理解能力。
“從生物學意義來說,你生命的孕育,只是一個幾分鐘內就完成的事件。但是在你的父親和母親相遇之前,他們各自都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的路程?,F在回想起來,冥冥之中,他們走的每一步路,似乎都是為了走向你。你是他們的途徑,也是目的地。假如把這些通往你的路途統(tǒng)統(tǒng)抹去,你的生命就成了無根之樹。所以,我們想讓你了解那些路途。
“你父母相遇的那一年,你父親三十七歲,已經是中國最大的人工智能實驗室的項目組組長。三年后,他成了實驗基地的主任——這只是一個純技術頭銜,他對行政管理一無所知,毫無興趣。他研究的專題,是人機接口的植入芯片。那個時候還是第一代,而現在已經是第三代。你母親那年三十四歲,已經是美國小有名氣的腦神經外科專家。三年后,她因為在大腦結構變化和行為之間關系的突破性研究,獲得了國際青年Brain(布林)獎,那是國際腦神經學科頗有名望的獎項。
“你父親回中國發(fā)展之前,在哈佛大學獲得了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科學博士學位,又在麻省理工學院做了兩年的博士后研究。你母親是跳級考入約翰·霍普金斯醫(yī)學院讀書的,畢業(yè)后進入麻省總醫(yī)院的腦神經外科。他們在美國的生活軌跡,有過數年的重合。麻省理工學院和麻省總醫(yī)院相隔不過兩三公里地,開車只是十分鐘的路程。他們也都住在波士頓旁邊一個叫劍橋的小鎮(zhèn)。他們完全有可能在某一個華人超市的收銀臺前相遇;或者在某一位共同朋友的晚宴上相鄰而坐;再或者在某一個健身房里,為借用同一件器械而產生對話;甚至也有可能在某一個稍感寂寞的夜晚,使用同一款社交軟件,進入一段完全放松的電子談話。但是他們沒有。
“他們不健身,不社交,不沉迷于社交軟件,甚至難得光顧超市,他們基本在單位的咖啡店和附近的食品廣場解決一日三餐。他們也很少感覺寂寞——他們沒有時間。在他們眼里,除了手術臺、實驗室和必要的睡眠之外,世上所有其他的事,都是在消耗能量,浪費時間。天才大抵如此,他們很刻意地選擇大腦的庫存,存入的信息就構成了他們的世界里,除此之外的一切,無論是美食,還是美色,抑或各種各樣的情緒,皆是可以忽略的過眼煙云。
“他們在美國本來可以有一千個相遇的機會,卻從未謀面。而他們竟然會在2026年9月的一天,穿越了半個地球,在西貢偶遇。對不起,西貢改名為胡志明市已經很多年了,可是我還沒有習慣,至今依舊叫它西貢。還是讓我沿用這個老名字吧,它已經在我的大腦里刻下印記,改動記憶是件很麻煩的事。那時你父親已經回國工作數年,剛參加了一個在曼谷舉行的計算科學年會,偶然興起,想去西貢走一走——這些年他幾乎沒有休過一次年假。而你的母親,正好也從美國回到越南,探望她數年未見的母親。那天她是從鄉(xiāng)下老家來西貢辦事的。他倆在各自的行程中拐了一個小彎,先后步入了西貢街頭的同一家咖啡館。西貢是咖啡的天堂。西貢街面上的咖啡館,一家挨著一家。在茂密的咖啡館叢林里,他們竟然推開了同一扇門,那是偶然中的偶然。故事就從那里開始。
“說是偶遇,其實也未必,因為世上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偶然。所有的偶然,背后都存在著一些我們不能觀測到的必然因素。人類的目光有限,我們看不見在我們之外的平行宇宙。你父親和母親屬于地球上的少數人,他們具有旁人不具備的大腦。有那樣大腦的人,注定是曠世孤獨的。正是因為他們的孤獨,他們散發(fā)出來的磁場,就格外特別。宇宙間有一些說不明白的神奇力量,會借著這樣強大的磁場,將他們從人群中分辨出來,推送到一起。所以,他們的相遇是偶然,又不是偶然,是貌似偶然中的必然。
“葉先生,接下來的事,還是由你來講吧,轉述者總不及當事人記得清晰?!卑茬暾f。
在曼谷會議上,葉紹茗遇見了久仰的日本大田動力公司的科學家同行。這些年里,他一直在跟蹤大田的“夢幻者”系列情緒型機器人的技術進展。曼谷會議上,大田推出了夢幻3代。九年之后,當小夢來到千色身邊時,已經是夢幻6代——這是后話。大田也是瘋了,步子快得讓葉紹茗頭暈目眩。他自己實驗室的BR1芯片,已經完成動物實驗階段,正在申請人體臨床試驗。雖然大田主打的是社交類機器人,而他的實驗室主攻的是大腦植入芯片,但他們都在同一口大鍋里舀飯吃——兩家的靈魂技術都是通用生成人工智能,兩家都需要海量的機器學習和數據訓練人才。葉紹茗打算在會后去日本一趟,參觀一下大田公司,和大田的那幫“瘋子”深入聊一聊??墒谴筇锏娜诉€要在曼谷逗留兩天,參加一個分公司的剪彩儀式。于是,葉紹茗決定在這兩天的空當里,去西貢走一走。
“決定”這兩個字有點粉飾事實的嫌疑,仿佛西貢是他的計劃之地,其實這趟行程完全是一個偶發(fā)事件。當然,你可以說世上并沒有偶然,每一個貌似的偶然,其實是有無數的必然在身后做著隱形的推手。
他對越南本來也沒有特別的興趣——他對所有的旅行都不感興趣。他很少出門,他的辦公室和公寓房間的地板上,都有兩道深深的凹槽,那是他的滾輪椅在上面留下的印記。他是項目組組長,有時不得不參加單位組織的集體旅游。即使是這些時候,他往往也是獨自待在旅館里,看書,或者閱讀團隊人員的編程代碼。他是團隊的腦,而不是手,手是別人的角色。他底下有一群新銳的用AI武裝起來的軟件工程師,但他偶爾還會親自操刀寫代碼。即使不寫的時候,他也會時不時地閱讀別人寫的代碼。編程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完全抽象,與世隔絕。編程不受現實世界的限制。編程的極限是自己。在編程的世界里,他感覺自如。
他成人以后,他父母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他已經從那層叫阿斯伯格綜合征的皮囊中蛻皮而出,完全正常,徹底自由了。他知道這些話的言下之意:他們嘴里的自由,其實與自由無關,他們是在委婉地敦促他進入另一個樊籠——婚姻。他沒有反駁,但心里知道那只叫阿斯伯格的魔鬼,只是在他強大的自我糾正力量面前退縮,換了一條更隱秘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路徑,時不時地竄出來,攪渾他的感官,讓它們錯位、失職或者冒名頂替。
比如當他坐到電腦前閱讀代碼時,他的眼睛立即隱居幕后,讓位給鼻子。僭越的鼻子獨踞一方,敏銳地聞出代碼中的壞味道:臃腫的、組織不良的、長蟲子的、裝在黑盒里的、漠視規(guī)矩的……對于他的鼻子,他手下的那幫工程師感覺復雜。收到他發(fā)來的那些語氣還未經過打磨的電郵,他們最先是感覺驚艷,漸漸就變得麻木,再然后是恐懼,到最后就進入厭煩。當然,這個過程不總是那樣界限分明、先后有序的,有時各種感覺是蜂擁而至、混成一團的。
曼谷會后,他一時興起開始搜尋那兩天的空當里可以去的地方。兩天的行程里可供選擇的城市很多,可以是金邊、萬象、吉隆坡,也可以是雅加達,或者新加坡城。所有的城市對他來說都不過是掀開窗簾時的那一小角街市,這里和那里,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墒悄翘斓暮桨啵挥形髫曉跁r間上最合宜。他送出機票訂單時,絕對沒有想到,那根食指會把他引到一個命運的岔道口。
抵達西貢時,剛過上午十點,陽光已經是一層扒不下去的皮膚,灼燙濕黏,悶熱無比。9月在越南是雨季。越南的雨很率性,說來就毫無預兆地來了,說去就一陣風似的去了,似乎不太纏綿繾綣。在旅館放下行李,他決定到附近的街市逛一逛。一個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行走,對他來說是新鮮的體驗。
他漫無目的地拐進一條小巷,看見一個老人在燒得很旺的柴火上,烤著一只烏黑的鐵桶,周圍聚了一堆孩子,青煙熏得他幾欲流淚。老人不停地轉動著鐵桶尾部的把手,隔一小會兒就把鐵桶倒立起來,有時朝這頭,有時朝那頭。他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放學回家路上見到的鄉(xiāng)下人,他們臉色黝黑,皺紋深刻,手里拎著一只小板凳和一袋黑炭,身上背著和眼前相似的鐵桶?!懊谆ā觯棵谆ㄅ丁蹦沁汉嚷曂现L長一條尾巴,一路拖過他的童年。孩子們也是這樣擁圍上來,鄉(xiāng)下人在孩子中間坐下,也是這樣燒起火來,也是這樣搖動著手柄。一聲在他聽來雷霆般的轟響,在他耳中炸開。他捂著耳朵,失魂落魄地站在離家不遠的街上,胸口跳得如同萬馬奔騰,通常一跳就會跳上幾個鐘點。
此刻他恍惚間覺得進入了時光隧道,突然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日子。他加快步子,驚恐地逃開——高分貝的聲響至今讓他驚悸。后來,他才知道,那鐵桶里裝的不是米花,而是咖啡豆。這樣的烘焙法,在老人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手里就有了,也許還會傳給孫子的孫子。世上總有一兩個角落,是現代化的雨淋不到的死角。
他走出小巷,進入一條稍大的街。一家不知賣什么貨物的小店門口,坐著三五個穿著花布長袍的女子——他不知道那種有點像旗袍的女裝有個妖冶的名字叫奧黛。其中一個女子見到他,站起來,閑閑地靠在門上,朝他搖手,嫣然一笑:“喝一杯嗎?”她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對他說。他也想禮貌地笑回去,但臉頰上的肌肉不聽使喚地抽搐了起來。他低頭急急地從她們跟前走過,聽見她們在他身后哧哧地笑。
他三十七歲了,在有關女人的事上,還是一張白紙。他那已經離婚多年又都再婚了的父母,曾經各自為他策劃過幾次還不算過于拙劣的相親機會,最終都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在這個世界上,他的父母算是最懂得他的人。他們都曾試圖用自己的理念影響他,但也都知道在什么時候放手。他不喜歡女人,跟性取向無關,他只是覺得女人的維持成本太過高昂。金錢、情感、時間,三項成本中,他缺了兩項。后邊的兩項其實可以合并為一項:情感是需要用時間來呈現的,而時間是情感的必要培植土壤。
他對女人的這種觀念,是在身體經歷發(fā)育、荷爾蒙爆棚的年代里就有的。有時候早上醒來,他會為床單上的那片濕跡懊喪。不是羞愧,是懊喪,他在為自己的薄弱意志懊喪。他怕女人,不是那種臉紅心跳的怕,而是一種昆蟲對異類昆蟲的那種怕。沒有好奇,沒有欲望,只是簡簡單單的恐懼。他之所以能和單位里的女同事坦然相處,是因為他只用腦子和她們相處。腦子的作用,僅僅是交換想法,他的身體和情緒都沒有參與。世上吸引他的,無論男女,都只是腦子。身體是用來供養(yǎng)承載腦子、執(zhí)行腦子的指令的,除此之外,身體本身并沒有單獨的用處。
他在一片惶亂之中走進了一家看起來相對氣派的咖啡館,坐下,過了一會兒,才漸漸安定下來,注意到了環(huán)境??Х瑞^不大,卻很干凈精致。墻漆成了深紅色,不過裸露的墻面很少,兩面墻上掛滿了畫。一面掛的是1920—1940年代香榭麗舍劇院的歌舞表演海報,另一面掛的是薩特和波伏娃在各個時期的黑白肖像。一張一張的小桌子,上面鋪著精致的亞麻布,一只細瓷小花瓶里,插著一朵黃色的玫瑰。咖啡杯子和墊碟,都是鑲著金邊的歐瓷。柜臺里擺著剛出爐的牛角包、法棍、焦糖布丁、馬卡龍和奶油松餅。背景的音樂很輕,輕得好似裊裊青煙。歌手的嗓子很古怪,拐到高處時,生出些輕微的噼啪聲,像是接觸不良的線路發(fā)出的雜音。他雖然不知道那是艾迪特·皮雅芙的《玫瑰人生》,卻也一下聞出了洋溢在他四周的法國氣味。他腦子里突然浮現出幾行古怪的字:
1885年6月9日
《中法新約》
李鴻章,巴德諾
1954年3月13日—5月7日
奠邊府戰(zhàn)役
卡斯特里,武元甲,韋國清
那是他高中時期學的世界歷史知識。他的記憶是照相機,記得住所有經過他大腦回路的日期和事件。
那都是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戰(zhàn)事。原以為水面早已平靜,沒有了刀劍的劃痕,只是沒想到,依舊有些潛流,在悄悄地滲入戰(zhàn)后生活的毛孔。西貢這匹織錦里,大概永遠都會殘留著無法剔除的法蘭西絲線。
他去柜臺要了一杯拿鐵、一個牛角包和一塊奶油松餅,端著托盤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發(fā)現旁邊一張桌子上放著一本翻扣著的英文書,書名是The Brain That Changes Itself (《大腦的可塑性》)。他拿起來,翻開封面,發(fā)現扉頁上寫著一個“Chen”字,便猜想書的主人大概是個中國人。書顯然是曾被認真讀過的,貼滿了五顏六色的便箋。他隨意翻開一頁,上面有一段被黃色的馬克筆標注過的話:
... the brain changed its very structure with each different activity it performed, perfecting its circuits so it was better suited to the task at hand. If certain "parts" failed, then other parts could sometimes take over. The machine metaphor, of the brain as an organ with specialized parts, could not fully account for changes the scientists were seeing. They began to call this fundamental brain property "neuroplasticity".
(……大腦在進行不同活動時會改變其結構,完善其回路,使其更適合當前的任務。如果某些“部件”失靈,那么其他部件有時可以接管過來。把大腦比喻成一個由專用部件組成的機器般的器官,是不能完全解釋科學家們觀察到的變化的。他們開始將這種基本的大腦屬性稱為“神經可塑性”。)
他留意到另一處貼著的一張藍色便箋,上面的標記是a woman with half a brain(一個只有半側腦子的女人)。他忍不住放下托盤,坐下,看了起來。轟的一聲,他立刻陷了進去,完全忘了身在何處。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旁邊有人咳嗽了幾聲。聲音雖進了耳朵,卻被腦子攔在了大門外。直到那人連續(xù)說了兩遍“Hello”,他才抬頭,發(fā)現身邊站著一個剪著短發(fā)的人。他猜想是書的主人。
“顛覆腦神經科學的根基啊?!彼摽诙?,說完了方醒悟他在說中文。
“你也這么認為?”那人開口,他才意識到是個女人。潛意識里,他覺得讀這一類書的,大抵是男人。女人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關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他實驗室里的女同事們午休時閑聊的,絕對不會是科學。這個女人的中文稍稍有點口音,但他分不出是哪個區(qū)域的。
“一個先天缺失左腦的人,能正常說話,有正常的記憶,能把一整本日歷裝在腦子里,隨時提取。那些左腦右腦分工的理論呢?神經生物學的教科書要改寫了嗎?”男人的語氣里,有罕見的興奮。就在這個早上,他同時打破了兩項保持了三十七年的個人紀錄:第一次獨自出國旅行;第一次主動和一個陌生女子搭訕。
公平地說,這也算不上是搭訕,因為他繞過了所有試圖搭訕的男人必須經過的路數。沒有“你好”,沒有“我是……”,沒有“這個位置有人嗎”,沒有“今天天氣……”,沒有“你看起來像……”,沒有“對不起”,沒有“因為……所以……”,他越過寒暄、自我介紹、道歉、解釋和任何五花八門的鋪墊,直接砸破冰層,撲通一聲跳入了正題。這是阿斯伯格綜合征在他身上留下的疤痕:每當進入精彩的話題時,他便無暇旁顧。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托盤大大咧咧地占據著桌子的中心地帶,幾乎沒有給女人的咖啡杯子留下位置。
女人也沒在意,扯出對面的一張椅子坐下來,把她的咖啡杯子捧在手里。
“四個世紀積累的傳統(tǒng)學說是:大腦像機器,有區(qū)域和職責劃分,每塊地盤各司其職。發(fā)育成熟之后,只能損耗,不能變動。一百多年前就有人想畫腦功能區(qū)域圖,那時只能找開顱手術的病人,插入探針試驗。一生能碰上幾個病例?一個環(huán)節(jié)沒掌控好,病人就有可能死在手術臺上。后來有人發(fā)明了經顱磁刺激法,原本的用途是治抑郁癥,但也有人拿它來反證大腦功能圖的準確性,這回至少不用開顱?!?/p>
“經顱磁刺激?”男人有點疑惑。
“就是把一個磁線圈放在頭皮上,向大腦某個區(qū)域傳送磁脈沖,看人會做出什么反應。方法雖然進步,可惜隔著顱骨,信號弱,噪聲大,缺乏精準度。大腦區(qū)域圖至今還有許多盲區(qū),圖遠未畫完,就要變天了。”女人指了指桌子上的書說。
“左腦掌控語言邏輯、數字和記憶,這話說了多久,半個世紀?一個世紀?可是這個女人的右腦,明明接手了左腦的工作。要么腦分工的理論是偽科學,要么直接證明了腦子可塑,可以通過后天學習改變功能結構?!蹦腥苏f。
“這本書是十幾年前寫的,我到現在才看到。學問現在是分門別類,越做越細,越鉆越深,可惜每個人都只管自己那一攤子,也不看看別人做的是什么。手術臺之外,原來還有精彩。”
“你是醫(yī)生?”男人突然生出一點好奇。
“腦外科?!迸溯p描淡寫地答道,卻沒有往深里走的意思,“精彩開始的時候,都會被認為是異端,是噪聲。這幫自稱是‘神經可塑性’學派的人,剛發(fā)表論文的時候,心驚膽戰(zhàn)的,都不敢亮出這個名詞?!?/p>
“新的想法,總要先招來一輪群毆的?!蹦腥苏f。
“這本書,還有很多顛覆性的實例,比如感官輸入渠道,是可以相互替代的,視覺可以被觸覺替換,聽覺也可以取代視覺。有一個先天失明的人,額頭上戴了一個微型照相機裝置,能把光信息輸送到一條電磁帶上,產生振動。那人把電磁帶含在舌頭上,振波傳輸進大腦,大腦把觸覺信號轉換為視覺信號,那人就能根據舌頭的振幅‘看見’物體的輪廓——當然不是高清。經過一定訓練,他很快就能辨別路徑,緩慢行走,甚至把一個籃球準確扔進敞口的垃圾桶?!?/p>
男人突然想起自己閱讀代碼時那種“嗅錯”的感覺?!按竽X只在意信號,卻不在意信號是從哪扇門進來的。所有的感官都是鄰里,遇到障礙時可以破壁而入,相互救助?!?/p>
說完了,他感覺有點奇怪:他那個通常被數字和矩陣充滿了的腦子里,竟然也存在著文字比喻的潛能。是女人讓他放松。其實他在她身上沒看見女人,只看見了腦子。腦子沒有性別。他也在別人身上見過腦子,但別的腦子被裹得太厚,他得吃力地扒刨找尋。這個女人的腦子沒穿衣服,赤裸裸,毫無掩飾,他不需要分心搜尋。
“順著大腦可塑的思路,有人對阿斯伯格綜合征和自閉癥——阿斯伯格也是自閉癥的一種——提出新的假設,也是顛覆性的。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自閉癥是一種未知的大腦障礙,一種殘缺,或者阻隔。可是主張可塑性的那撥人,卻認為這些人的大腦極有可能不是缺失,或者障礙,恰恰相反,是因為可塑性太強?!?/p>
男人的心臟停跳了一拍,耳朵直直地豎了起來。
“大腦可塑性太強,過于活躍,也要壞事。就像細胞生長本來是好事,但太活躍了就會產生癌變。大腦超?;钴S,會產生超量的可塑連接,除了導致癲癇的潛在風險,還會產生過度敏感,這是自閉癥最常見的臨床癥狀。自閉癥病人,大多會對某些東西超常敏感,怕光,怕噪聲,怕人群——人群也是一種噪聲。傳統(tǒng)做法是從行為上干預,或是遏制,或是促進。其實行為只是結果,是腦細胞活動的輸出端……”
“可是行為在完成以后,又會反饋給大腦,大腦再根據行為給出的反饋做出調整。這時,行為又成了輸入,這是一個回路?!蹦腥巳滩蛔〔逶挕?/p>
“照‘可塑性’那群人的思路,或許可以用電磁刺激,來抑制或者調整過于活躍的腦神經區(qū)。這是治本。”
男人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他和他的父母、醫(yī)生,還有老師,像培育盆栽一樣,用鐵絲般的意志強行改塑了他的行為。鐵絲價格不菲,賠上了父母白頭偕老的夢。
“行為干預的過程,也許是二十年,也許是一生。一個帶著電極的探頭,刺激改變大腦結構,十五分鐘?一個療程三天,五天,一個月?”他感嘆。
女人笑了:“歷史書會告訴你,一種新理論,從被視為異端到被廣泛接受,可能需要半個世紀,甚至一個世紀。那是從前的步子。今天的實驗手段高明多了,腦電圖、核磁共振、功能磁共振,五花八門,但要平息千萬個動物保護者的抗議,經過九百八十次聽證會,三百六十個政府圖章。凡爾納在《八十天環(huán)游世界》里是怎么說的?從前環(huán)游世界需要幾個月,現在快多了,可是你要花同等的時間等待簽證。從建立假設,到動物實驗,再到FDA(美國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批準,再到人體臨床實驗,你覺得,這個過程要多久?”
“肯定不是明天。”男人說。
“你也是學醫(yī)的?”女人突然問道。
男人連連搖頭說:“不是,不是。我在設計,我是說我們一群人,在設計一種植入大腦的芯片,可以監(jiān)測大腦的電脈沖活動,再通過藍牙送回到外部應用程序,解碼大腦的運動意圖……”
女人把咖啡杯子往頭上輕輕一碰:“知道了,你們是在偷聽大腦的私房話。你們能看見人的夢嗎?理論上應該可以。人心底里最隱秘的念頭,遠在還沒有成為行為的時候,就已經被你們截獲。你們要毀掉人間所有的私密?!?/p>
男人被女人逗樂了。女人的腦子是以光速運轉的,哪怕拋給她一個關于星球的話題,她也可以立刻接住,并扔回來一個跳躍了三個步驟的問題。
“是有這種可能,可是我們研究這種芯片,不是為了探夢的。我們想做的,是了解一個人在產生某種運動意圖時,腦電波是怎樣一個ilN//+14vxGgyCgJzGjLOA==狀況。這樣的話,即使是癱瘓病人,只要產生運動意圖,就能被芯片獲取,傳到電腦或者智能手機,進行解碼。解讀后的信息得到執(zhí)行,就變成了行為,比如操控電腦,或者指揮機器人端茶取藥。霍金死早了,他要是植入這個芯片,還可以寫多少本書?意念可以立即化為屏幕上的文字,因為通路是從大腦直接到電腦,跳過了肢體,跳過了鍵盤。”
“怎么解決身體對異物的排斥?芯片植入后,極有可能形成疤痕組織。一旦形成,肯定會干擾信號的清晰度。誤傳信息的后果很嚴重。”
女人的腦子是針,一針見血。
能把她挖到自己的團隊嗎?他暗想。他們一直在和大學的附屬醫(yī)院合作,但他的實驗基地卻沒有自己的腦神經外科專家。
“預防感染和排斥,也是我們的研究重點。我們有生物相容性極高的專門材料,芯片設計上會盡量減少對組織的損傷,有一整套預防感染的程序。”
女人哼了一聲,說:“馬斯克推出第一個人機接口的實例時,也是這么宣傳的。一切只能由時間來證明?!?/p>
男人沒有理會女人語氣里的質疑。男人在堅持自己的看法時,很少被他人的意見左右:“假如一切順利,我們年底就會推出第一例人體實驗。雖然比馬斯克晚了兩年半,可是他給了我們肩膀。他的芯片有一千多個電極,我們目前的設計是八千,未來不可預測。這兩年半的技術發(fā)展,可以趕得上從前一個世紀的。這兩年半里,AI已經從小孩長成巨人,材料科學也是。AI可以在人腦里做的事……”
女人打斷了他的話:“大腦里植入了整個互聯網,那是造神。想象一下,每個人的腦子里藏著一個宇宙的知識和能力,五大洲的土地上行走著幾十億個神。一場街頭混混的小摩擦,就有可能毀掉一整個地球。”
女人的腦子走得太快了,男人感覺自己得開始小跑,但運動不是他的強項。
“沒想那么遠呢。我想的是,讓癱子走路,瞎子看見——哪怕是模糊的,聾子可以聽見,啞巴可以開口說話。”
“那是《圣經》故事。人類總想造個小天使,行點善,沒想到天使一出世,見風就長,就長成了魔鬼。然后人又得想方設法殺死魔鬼。人可以憑意志理念控制行為,但誰也無法控制想法。假設你的天使芯片被黑客闖入,你的每一個想法都被解讀,像病毒一樣地傳播給天下人。那黑客劫走的,就不僅是你的銀行賬號,還有你羞于啟齒的一閃念,你的全部記憶。它拿走了你整個人。你的天使成了魔鬼,這個魔鬼是殺不死的。你不怕嗎?”
男人很少卷入這一類的思辨,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腦子容量很大,出口卻很小,但是這個女人激發(fā)了他腦子里沉睡的火山。
“抗生素問世的時候,科學家想的是救命,而不會想到幾十年后,會生出致命的泛耐藥性。那些在地下室里創(chuàng)造了互聯網的人,原先只想把沒法見面的人連接起來,不出門就能交換思想。他們也沒想到,互聯網會一手抹去印刷術,把紙質書扔進垃圾箱。人類所有的發(fā)明,都是在進步和禍害的兩極中間兜轉。總有新技術出來造點福,總有新禍害從新技術里生出來,作點孽,也總有新辦法可以遏制禍害。歷史就是這樣重復,只是速度越來越快?!蹦腥送O聛?,才覺出嗓子有點喑啞。拿鐵涼了,牛角包正在變成塑料。
“總有人要有預見。撞到南墻時,已經晚了?!迸苏f。
“那是倫理學家、社會學家的事,我只是修補傷口的工匠?!蹦腥苏f完了,突然有點羞愧。女人戳著了他的某個痛處。在這之前,他并不知道這個地方疼。還好,女人沒有再深究。
“一個芯片就能叫一個意念,隨時變成行動,行動反過來重塑大腦??伤苄缘谋举|是想法可以改變大腦結構。我思故我在。笛卡爾也沒想到,他說的一句話,在四百年后被稍稍扭曲一下,就可以重新解釋腦神經科學了?!迸苏f。
男人聽不出來女人是在戲謔,還是在嘲諷。
“其實,你和我做的事,有點相似。腦神經科學想了解大腦的機器性,怎么分工,怎么運作,怎么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指揮肌肉運動。智能科學卻是讓機器盡量模擬大腦,能夠從經驗中自我學習,糾錯,訓練邏輯思維,學會推理聯想。大腦想鉆研機器,機器想模擬大腦。”男人說。
“我們要是聯手,要么制造天神,要么制造魔鬼?!迸丝戳丝词謾C,這一聊,就聊了兩個小時。
“你來過越南嗎?”女人換了話題。
男人搖頭:“我很少旅行。”
“去過西貢哪些地方?”
男人又搖頭:“還沒來得及?!?/p>
女人站起來,端起還沒喝完的咖啡,把書收進背包。“我?guī)闳ヒ粋€地方,那才是真正的越南。城里的景點是給游客看的,全是塑料景,你看明信片就夠了?!?/p>
男人的腦子還在猶豫,身子卻已經站起來了。平生第一次,他的大腦失去了支配肌肉的能力。
“這就是,我和你媽媽初次見面的情景。我們當時,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也沒想起來打聽?!比~先生對千色說,“我都記不起來她當時穿的是什么衣服,甚至連長相也沒什么印象。只記得她頭發(fā)剪得很短,像個男孩,還有,說話時眼睛里有光。我很少看見眼睛里有這種光的人,當時的感覺就是:這個人腦容量太大,腦殼裝不下了,就從眼睛里溢出來了。”
“你們都沒有留下聯系方式?”千色問。
“那是第二天的事了。離開咖啡館,我就跟你媽媽去了一個鄉(xiāng)下地方,到了才知道,那是她的家?!?/p>
“你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就跟她去了她的家?”千色有些驚訝。
“是啊,回頭想想我也覺得奇怪??墒?,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的?!?/p>
第十九個故事:一個人的一條河
講述時間:2035年7月
發(fā)生時間:2026年9月
“千色,今天的故事不太好講,因為里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你這個年齡的孩子能不能理47+RszV+k2adyhE+CqK3iH1hiwDdu899OlE9zTDIzyw=解。可是如果我們繞過這個部分,就無法進入你的故事。所以,葉先生讓我給你……”
安珀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看見千色在做一件很怪異的事:她把兩只手放在眼前,五指張開,并攏,左右晃動。
“在動?!鼻卣f。
“你看見,你的手了?”安珀的聲音裂開了一條細縫。
“影子,在動?!?/p>
一陣短暫的靜默。千色看不見她父親和安珀老師此刻的眼神。他們總是在等待情緒的浪潮平息之后,才和她說話。情緒是一切進步的障礙。他們這樣認為。
“BR3在起作用了。”葉先生輕輕地說。
“千色,你能夠識別物體在移動,是視力恢復的先兆。好跡象?!卑茬暾f。
千色沒回應,她在等著安珀后邊的那句話:我們繼續(xù)努力。那是安珀掉下來的第二只鞋子。這只鞋子不落地,天下不寧。
有進步的時候,我們繼續(xù)努力。原地踏步的時候,我們繼續(xù)努力。安珀的每一次呼吸里,透出的都是人民教師的氣息。
可是安珀這次沒說這話。她只是把千色沒有喝完的牛奶杯子,遞到千色手里:“喝完了,我們接著講故事。
“千色,你知道大自然萬物的繁衍規(guī)則嗎?在植物界,一粒種子播進土里,吸收陽光水分,在土里孕育,然后破土而出,長成芽葉,再從小到大,長成一株植物,或者一棵樹。動物界也是如此。一只公兔和一只母兔,因為身體結合,孕育出一個胚胎。胚胎在母親的子宮里發(fā)育一段時間,然后脫離母腹……”
“你想要說我是怎么生出來的吧?”千色打斷了安珀層層疊疊的鋪墊。
“你都懂?”安珀小心翼翼地問。
“我懂?!?/p>
“你是怎么懂的?”安珀追問。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懂的?!鼻f。
“你媽媽告訴我,你小時候,不愛說話,就愛畫畫,在紙上,在墻上,在地上,隨時隨處。別的孩子也畫畫,畫的都是他們看見的東西,太陽、月亮、星星、房屋、花朵、蝴蝶、蜜蜂??赡悴灰粯樱惝嫷亩际悄銐衾锏氖?,很奇怪的夢。有一次,你畫了一個女人的身體,沒穿衣服,身體是透明的,有一根根肋骨,還有各種器官。沒有人告訴過你人體結構,不知你是怎么想出來的。有沒有可能,你夢見了什么?”安珀說。
“我的夢,你們不是最清楚嗎?”千色反問。
千色還沒過去那道坎。最初的恥辱和憤怒不再張著裂口,肉已經漸漸彌合,卻還留著凹凸不平的疤痕。這些疤痕最終都會變成死皮,永遠都在,但不再疼。
安珀沒有給千色的情緒騰出位置。她知道最有效的持守,就是置若罔聞。“既然你已經了解了生命孕育的過程,那就讓葉先生接著給你講下面的故事。”安珀說。
離開那家法式咖啡館后,葉紹茗跟著那個女人上了路。他不知道女人要帶他去的地方,竟然離城市那么遠。
剛上車的時候,他還有點小興奮。走出車水馬龍的西貢,窗外的景象就變了。建筑物漸漸稀疏,出現了大片大片的農田。路邊是各種他不認得的樹木,濃密的枝葉中露出些形狀陌生的果子。他間歇看見一小片老式木頭樓房,正墻漆著黃、綠、青、藍的明艷顏色,側墻卻是一片千瘡百孔的蒼白。正看是一件華麗的袍子,側看卻是袍子邊上的破洞。
后來新鮮感漸漸磨平,他就沉沉地睡了過去。剛才貌似輕松的兩個小時談話,已經消耗完了他腦子里的燃油。他從女人大腦里取走了多少能量,同時也給出了同等的分量。只是他從女人那里獲取的,他當時就知道了;而他給出去的,卻是他的身體后來才慢慢告訴他的——他已經筋疲力盡。每一種勞動都是物理的。這話是誰說的?馬克思?愛因斯坦???思{?他想不起來了,只覺得說得通透妥帖。
中間有幾次他被車身的顛簸搖醒,發(fā)現車子已經遠離城鎮(zhèn),進入了山區(qū)?!艾F在好多了,從前這條路,一步一個坑,車慢得像蝸牛?!迸藢λf。女人沒睡,捧著那本《大腦的可塑性》,像捏著一根定海神針,在急劇的顛簸中穩(wěn)坐,細讀。女人的平衡系統(tǒng)是鋼鐵塑造的,經得起地動山搖的折騰。他暗想。
后來女人把他推醒,告訴他要下車了。他看了一下手機,他們已經在路上顛簸了四個多小時?!靶捱^路了,這在從前,要六七個小時。”女人說,“接下來沒路了。我是說,汽車走不了了,我們得坐摩托車?!?/p>
“還沒到?”男人問。
見男人焦急的樣子,她笑了:“不長,這段只要半小時?!?/p>
原來女人自己有摩托車,存放在車站邊上的一家小賣部里。女人用越南語,和小賣部的阿嫂熟門熟路地聊了起來。阿嫂從柜臺底下取出一只空礦泉水瓶子,去了后邊。回來時,瓶子已經滿了。女人交了錢,接過瓶子,打開摩托車的油蓋,把那瓶淺綠色的液體咕咚咕咚地灌了進去。他這才恍然大悟那是汽油,便忍不住詫異:在這個智能化時代里,竟然還存在這樣刀耕火種的地方。
女人從摩托車的儲藏格里拿出兩個頭盔,自己戴一個,把另外一個扔給了他?!斑@段路,你得有點膽子。要是怕,就抓住我,我從很小就走這條路了,是老司機?!?/p>
他剛一坐上去,女人就啟動了引擎,摩托車瘋了似的彈了出去。路一下子窄了,一邊是嶙峋的峭壁,一邊是長滿了野樹的深淵。陽光從樹叢中瀉進來,一簇簇像尖針。海拔明顯高了,山路一道彎接著一道彎,一道比一道急,石子在輪子底下啪啪地飛濺。男人徹底醒了,不再有一絲睡意。他不敢睜眼,也不敢一直閉眼——他怕他的身體隨不上摩托車的拐彎角度。他只是緊緊地拽住了女人的外套。后來下車時,他才發(fā)覺他的指關節(jié)已經僵硬。
頭頂飄過一大團棉絮似的烏云,天猝然暗了。沒有任何預警和過渡,雨就唰唰地下了起來。雨并不急,但車速很急,雨成了條索,斜斜地打在臉上,有點疼,卻是涼快了?!安欢懔耍矝]地方躲。”女人從前座對他吆喝了一聲。還好,雨是急性子,發(fā)了一小陣子脾氣,就收了,但他們已經全身濕透。
女人說是半個小時,他卻感覺過了一個世紀。等后來他略略安了些心,漸漸能感受到速度和節(jié)奏的刺激時,他們就到了。遠遠地,他就看見路邊有一排前后錯落的房屋,路口站著一個五六十歲的婦人,一只手搭在額頭上遮著陽光,在眺望、等候。
“阿媽!”摩托車停了下來,女人一只腳支在地上,沖著婦人喊了一聲。
“阿嬌?!眿D人應了一聲,滿臉都是細細碎碎的歡喜。
葉紹茗這才知道,女人叫阿嬌,這是她的家。
“媽,線給你買回來了。那家店鋪要關張,把尾貨都掃給你了。以后要學網購?!卑蓮谋嘲锬贸鲆粋€紙包,遞給她媽。
阿嬌媽看了葉紹茗一眼:“朋友?”
葉紹茗不知如何回應,阿嬌就說:“媽,是我路上撿的。”
婦人連眉毛也沒抬一下,女兒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會讓她感覺驚訝?!昂f。先生貴姓?”
阿嬌看了葉紹茗一眼,他這才想起,這個叫阿嬌的女人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阿姨,我叫葉紹茗。”他窘迫地說。
“葉先生,歡迎。衣服濕了,快換一換。阿嬌的阿哥阿弟多,有的是衣服?!卑蓩屨f中文的腔調,和阿嬌一模一樣。現在他明白了,那是越南口音。
這時屋里走出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將他們團團圍住。阿嬌指著兩位年長的說:“我舅舅、舅媽?!庇种钢鴰讉€大人說:“我大哥、大嫂、二姐、三哥、三嫂、小弟?!庇帜檬止戳艘粋€圈,把所有的孩子勾了進去:“這些都是我舅舅家的孫輩。我舅舅子女多,三個在西貢,兩個在峴港,一個在日本,兩個在中國。一到暑假,都把孩子送到這里來,大人誰有空誰過來管,像夏令營?!痹瓉戆赡概诶锏陌⒏?、阿弟、阿姐,都是表親。
大人們過來握手,各種問候、寒暄,說的都是中文,有的很順暢,有的略微生硬。小孩在大人中間鉆來鉆去,說的卻是越南文,偶爾夾雜幾句中文。有一個稍大些的,怯生生地走近,用英文問葉紹茗有沒有英文繪本。阿嬌媽就解釋:“我們阿嬌從前也帶美國同事來過,和這孩子說英文,送過他英文書?!?/p>
他同時明白了兩件事:第一,阿嬌在美國工作;第二,阿嬌媽把他當成她的同事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只好結結巴巴地跟那個孩子道歉,說身邊沒帶書。他從來沒有和這么多陌生人相處過,有些手足無措。他在杭州出生長大,和那個年代的同齡人一樣,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父親老家在山東,他母親老家在常州。他也有表親、堂親,但那只是父母口中的傳說,他從未見過他們,因為他們家?guī)缀鯊膩頉]有和親戚走動過。當時他是懵懂的,現在他才領悟過來:那是因為他少時的阿斯伯格綜合征,父母想罩著他不受陌生人的侵擾。然而,他們自己是不是也不想在親戚面前感覺難堪呢?他不敢細想。在阿嬌家里,他第一次看見這么一大群親戚,人多,話雜,烏泱烏泱的?!盁狒[”,他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詞。他有些奇怪,那個詞為什么不是“吵鬧”。
眾人擁著他們進了屋。那是一個青磚青瓦的院子,四邊都是一長排房間,中間留出方方正正一塊天井。天井里有幾個花缸,里頭種了幾株灌木,開著些白花,有一股香氣隱隱鉆進鼻孔。他覺得有些熟悉——在杭州的小巷子里,他聞過這樣的香氣,便猜想是茉莉。屋子算不上氣派,卻也干凈平整。側廂房的屋檐下,倒掛著幾根電源延長線,磚頭壘起來的臺子上,擺著一排好幾個電磁爐。當年蓋這座院落的時候,設計的人大概沒想到,后來會有這么多張吃飯的嘴。
“這是后蓋的。我們逃過來時住的房子,在那邊?!卑甚谄鹉_尖,指了指院子的后方,“那幾間房子是木頭的,竹子搭的房頂,鋪了芭蕉葉擋雨。老人習慣了這里的生活,不肯搬到城里住,所以又蓋了這個院子。我舅舅的兒女,個個兒能掙錢。”
“逃什么?”葉紹茗疑惑地問。
阿嬌斜看了他一眼:“沒好好學歷史吧。沒聽過排華?”
阿嬌媽拿出一套也不知是誰的T恤衫和牛仔褲,讓葉紹茗進屋換上。衣服稍稍有點小,勉強還能穿,他只覺得脖子刺癢。這是他從小就有的毛病,所有的衣裳都要剪去商標才能上身。這衣服是別人家的,他不能擅動,可是他寧愿赤身,也不能忍受那樣的折磨。他把衣服脫下來,發(fā)現是洗過多次已經半新不舊了,就放了心,開始滿屋找剪刀。轉身看見一張?zhí)僖紊蠑[著一個圓竹繃,上面繃著一塊繡了一半的白布,繡的是兩朵牡丹,一大一小,一紅一粉,紅在后,襯托著前邊的粉。紅的那朵已經完工,粉的那朵才繡了一半?;ò陮訉盈B疊、深深淺淺,針線功夫之細,如同是國畫里的暈染寫意。他不由得就多看了幾眼。半晌,才想起繡花繃旁邊的剪子。拿過來,把領子上的商標仔仔細細地剪下來,修平了毛邊,才穿上。等他出來時,院子里的人都不見了,只有阿嬌的舅媽還坐在樹蔭里,搖著蒲扇乘涼。
“都在那兒,往前走幾步,林子邊上?!本藡屇闷焉戎噶酥嘎?。
出了屋就看見林子了,但走到跟前,卻還要幾步路。遠遠地,他就看見那群孩子站在一棵樹下,仰頭看著什么東西。走近了,他發(fā)現樹上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阿嬌。阿嬌換了背心和牛仔短褲,叉開兩腿站在樹杈上,手里拿著一根拴著布袋的竹竿,搖來晃去??戳艘粫?,他才看出了門道,原來她在摘杧果。阿嬌用布袋套住一只杧果,竹竿一扭,左一下,右一下,杧果就落進了布袋。她套下一只,就往樹下一扔,孩子們跳起來接住了,歡呼雀躍。他從來沒見過杧果樹的樣子,更沒見過這樣摘果子的方法,只覺得新奇。
看見他,阿嬌就取了只杧果,直直地朝他擲來。他嚇了一跳,慌忙一躲,差點絆了一跤。杧果落到地上,裂了,流出些黏汁。一群雞圍攏來,咯咯地啄了起來,揚起一地塵土。孩子們哈哈大笑起來,笑他笨。后來阿嬌告訴他,這種杧果是一年里熟得最晚的,所以他還趕得上吃。
摘了有一二十只杧果,阿嬌媽朝樹上喊道:“夠了。你把那只白的,右手邊的,抓下來。不怎么下蛋了,殺了吃。”
葉紹茗這才看清,樹枝間那一團團灰不溜秋的東西是雞。他見過超市里那些塑料薄膜包著的雞肉,也見過鄉(xiāng)下人在菜市場里賣的活雞,那是裝在鐵絲籠子里的,但他從未見過棲在樹上的雞。紋絲不動,閉目養(yǎng)神,一副飽足之后的寧靜和安詳,渾然不知大難將臨,不禁讓他想起那些黑壓壓地停在高壓電線上的麻雀。
“太老了,不吃。煲湯吧?!卑稍跇渖匣卦?。
“也好,左手下邊的蘆花,不老。那只煲湯,這只白斬。”阿嬌媽說。
阿嬌伸手過去,將那只白雞穩(wěn)穩(wěn)地抓住,塞進布袋里,打了幾個圈收緊了口,把沉甸甸的竹竿遞給樹下的人。雞像被施了定身法,麻木乖順,毫無反抗的意思。雞大概也是熱昏了,他暗想。
“誰上去抓蘆花?我不管了?!卑奢p輕一躍,落到了地上。
方才樹上的這個女人,和早晨在咖啡館里談大腦可塑性的,是同一個人嗎?他不禁疑惑起來。
大人們把孩子扔在果園里,回家煮飯?!爸箫垺庇迷谶@里,有點輕飄。準備幾個人的晚餐,那叫“煮飯”,而準備幾十個人的飯食,是一場軍事演習。四只電磁爐都開了,每只上面都咕嘟咕嘟地煮著水,分別是開水、肉湯、鹵汁、銀耳羹。五個大臉盆“一”字排開,自來水龍頭上接了一根軟水管,輪番給每個臉盆供水。洗衣用的那個水泥臺上,擺著四個厚木案板,三個生食,一個熟食。女人們有的蹲,有的站,在淘米、洗菜、切菜、剝竹筍、拌涼菜、切香腸;男人們在殺雞,放血,煺毛,剁雞肉和排骨。阿嬌的舅舅在屋外的空地上生起一堆柴火,架上一口大鐵鍋,準備煮一個軍團的米飯。家里的那只柴狗見慣了這個陣勢,沒露出大驚小怪的樣子,只是在樹蔭里安靜地臥著,吐著舌頭,耐心地等待著一切喧囂過后主人給它留下的殘羹剩飯。
阿嬌見葉紹茗插不上手,就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她走。于是她在前,他在后,兩人又回到了林子里。他們繞過林子里喧鬧的孩子,又走了幾步,突然,就撞見了一片“火”——那是一片熱烈地綻放著的向日葵。金黃的葉子邊緣微微卷起,仿佛已經被陽光烤焦。他的眼睛感覺到了灼疼。
他們穿過那片小小的葵林,來到了一條小河邊上。河很窄,陽光把暮夏所有的憤怒都傾倒在了水面上。9月的天還長,太陽雖然斜了,卻依舊火力旺盛。傍晚的光線有著油彩般的濃膩,風一起,水起了波紋,陽光就碎裂了,生出一堆厚厚的渣沫。風朝前吹的時候,沫子是金色的。風向一變,顏色也跟著變了,一會兒是厚膩的白,一會兒是旖旎的紅粉,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龜裂了的綠松石。后來風終于靜了,水面的裂縫彌合了,顏色漸漸混淆起來,變成了一團胭脂。
“我小時候常來這里,不和他們一起來,只想一個人待著。他們只會說‘下河’,我給河起了名字。有了名字,就覺得這條河是我一個人的?!?/p>
“你起的是什么名字?”他問。
“千色?!彼f。
千色,好獨特的名字。他只知道,中國有一個地方叫百色,在廣西,那里曾經發(fā)生過一次有名的起義。但他從沒聽說過千色,無論是地名、人名,還是河流的名字。
“夜里再來,又是完全不同的顏色了?!彼f。
他們在河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著太陽重了,漸漸下沉,卻沒有再說話。后來,他們聽見了一陣歌聲。聲音太遠,他辨不清歌詞,只聽見旋律像一根細線,纏繞在暮色之中。
“這首歌叫《白鳥歸家》,是我們家的食堂鐘聲。夏天的時候孩子多,四下散在林子里,沒法一個一個去叫。一聽這歌,孩子們就都往回跑,知道是吃飯的時候了。下周學校都開學了,家里一下子就靜了。”
世上沒有哪一張桌子能坐得下那樣一個軍團,而阿嬌家是另一種。阿嬌家的餐桌搭在院子里,是四張長條凳上架上四塊長木板,外加一塊門板。椅子不夠,小一點的孩子就坐在大人的腿上。男人喝的是啤酒,女人和孩子們喝的是椰汁、木瓜汁、檸檬茶,都是以箱為單位的。葉紹茗被勸了一輪又一輪啤酒,每一輪都想拒,又不知怎么拒。拿眼睛問阿嬌,阿嬌置若罔聞。后來阿嬌扔給他一瓶驅蚊藥水,對眾人說:“我?guī)鋈タ纯匆咕?。他已經頭重腳輕了?!?/p>
白天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幾場雨,晚上倒是徹底晴了,出了一輪大大的月亮,光照著林子,能看得見路。樹木在地上投下大團大團的陰影,一只不知是什么鳥兒,被他們的腳步驚動,嘎啦一聲飛過,樹影就亂了。近處有蟲子在大聲聒噪,遠處青蛙在一下一下地擂鼓。葵花追了一天太陽,這時乏了,都垂頭睡了。他們走到河邊,發(fā)現河變了,變得很寬,水面成了一面大大的鏡子。月光如剪子,把河岸的輪廓清晰地剪了出來,岸邊半垂的葦草,在鏡面上鏤出一些細細的紋路。兩人在一塊石頭上坐下,葉紹茗突然想起來,后天一大早,他要趕往東京和大田動力公司的人見面。那個世界,此刻離他很遠。
他聽見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回頭看,是她在脫衣服。月光下,她赤裸的身體幾乎成了一只瓷瓶,白底上抹著一層淡淡的青釉光。一些起起伏伏、大大小小的山丘和平原,彼此平和地過渡、交融,沒有銳角,都是弧線。她的腦子——那個在咖啡館里一下子揪住了他眼睛的東西——突然消失了,此刻,他看見的是一個女人。他覺得小腹里有一根細細的火繩,在身體里亂竄起來,想找一條逃路。
撲通一聲,鏡子裂成一地碎片,她跳進河里,潛入了水下。他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忍不住恐慌起來,顫顫地喊了一聲:“阿、阿嬌?”卻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腳踝。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游到他腳下的,完全沒有聲音,像水鬼。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下來。”她說。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氣流,他幾乎疑惑是不是在幻聽。她手里仿佛拽著一根線,他像木偶一樣被她牽著,走進了水里。
她把他的T恤和褲子脫了,扔到岸上。他還沒來得及感覺羞澀,他們就已經貼在了一起。后來發(fā)生的事,他幾乎完全沒有印象。每一次回想起來,都覺得是一幅模糊的、缺乏細節(jié)的照片。但他知道自己的笨拙。三十七年,第一次。他下河的時候還是一個童男子。男人的第一次,不像女人的第一次那樣,有著分水嶺一樣的莊嚴和儀式感。但第一次終究是第一次,沒有鋪墊,沒有過渡,他嘩的一聲掉了進去,完全惶亂。
后來就上了岸。他找到衣服,卻覺得衣服很沉,是她扯住了衣袖。她把她和他的衣服拿過來,鋪在地上,躺了下去。他在她的身邊躺下。天是深藍色的。9月越南的天空,大概永遠不會黑透。星星如炬,一明一暗。他在城市長大,沒見過這樣的夜空和這樣的星星。這是創(chuàng)世初的天空,還沒有經過科學的污染。科學?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沒說話,不知道是不想說,還是沒有話。但他有話。他囁嚅地說了一聲“對不起”。她沒有立刻回應,半晌,才問:“為什么?”他語塞。為他的笨拙?為沒帶給她愉悅?為沒帶給自己愉悅?都是,又都不是。他說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地靠過來,將嘴唇壓在了他的嘴唇上。負疚和羞愧突然消失了,讓位給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他找不到詞語,也沒想找。舌頭像熱鍋上的豬油,化成了一攤滋滋作響的水,而小腹中的那根火繩,在熄滅之后,又嘭的一聲死灰復燃。
這一次,他有了經驗。他的身體知道了,她的身體也知道了。身體是可塑的,一如大腦。經驗重塑了他,他也反過來重塑了她。
第二天早上,他再見到她時,她臉色平靜,毫無異常,像任何一個正常的主人那樣,招呼他吃早餐。飯后,她的家人熱熱鬧鬧、紛紛亂亂地和他握手、拍肩、道別,然后她騎著摩托車,送他去汽車站。一路上,她只字未提昨晚的事。他開始懷疑他是否只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而已。臨別時,他給她留下了自己的私人聯系方式。而當他問她要聯系方式時,她只說了一句:“我會聯系你的?!?/p>
可是她沒有。
這個叫阿嬌的女人,徹底顛覆了他從前關于女人的一些想法。這個女人,沒問他討情緒,討錢包,討時間。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要耗費心神。他不喜歡麻煩,但他不討厭她這樣的麻煩。或者說,他其實有一點喜歡這樣的麻煩。
他從日本歸來,立即恢復到他過去數十年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中,辦公室、實驗室、餐廳、公寓四點一線,滾輪椅在地板上碾出的凹槽越來越深。人機接口的第一例人體實驗已經獲得批準,是一名車禍導致癱瘓的病人。后邊還會緊跟著第二例,第三例,第一百、一千例。癱子走路、瞎子看見、聾子聽見的事,很快就不再是神話故事。但是他接下來的重點研究方向會是自閉癥干預,那是讓腦子重新找到回家的路的過程。靈感是她給的,但也是他自己的心有所動。當然,后來回頭來看,一切發(fā)生的事,都證明了他和她信奉的一個觀點: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偶然。
一周之后的一天半夜,他睡不著,心血來潮想搜索一下她的聯系方式。他不知道她的英文名字,只好搜尋了所有在美國行醫(yī)的姓Chen的醫(yī)生。出來了上千個名字,散布在全美各地,包括波多黎各和美屬維京島。后來他加上了更多的過濾條件:Chen,女性,腦外科醫(yī)生,結果跳出來的只有九個名字。他很快在這九個人中,找到了那張他認識的臉。
Amber Chen, MD, PhD.
(安珀·陳,醫(yī)學博士,哲學博士)
Senior Neurosurgeon and Neuro- behavioral Scientist
(資深神經外科醫(yī)生、神經行為科學家)
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 I9gOHBFepCh0IGQL9lqLXtzj/x1eiHBMyV0hkPLKcWU=, an Affiliation of Harvard Medical School
(哈佛大學醫(yī)學院附屬麻省總醫(yī)院)
他找到了她的工作電郵,坐到電腦前,腦子卻一片空白。他想告訴她,他的下一個研究重點,也想讓她轉達對她家人的謝意,他其實真正想說的是“我想你了”。一封信起草了幾稿,又刪除了幾稿,最后只好求救于ChatGPT?!昂唵?,中性一點,不要冒犯,熱情,但不要太熱情,要有說服力……”在連接收到十來個限定條件之后,ChatGPT吐出了一封信:
……我們現在做的事,是人工智能和腦神經科學最高級別的融合,是人類兩大未來的結晶?,F在我們是前沿,二十年后,我們也許會成為日常。請你來這里看一看,哪怕一兩天。
隔了兩天,他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上只有一個英文單詞maybe(也許)。
再后來,他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訊息。
葉先生講完故事,安珀輕輕一笑,說:“我糾正你一下,不是‘完全’失去,而是‘暫時’失去?!?/p>
“所以,我叫千色?!鼻卣f。
“全中國只有七個叫千色的人。現在你知道了,你為什么會有這個十四億分之七的奇特名字。”安珀說。
“所以,你會在我的石膏上寫下Cu■c s■ng là m■t dòng s?觝ng,生命是一條河?!?/p>
千色伸出手來,捏住了安珀的手腕,輕輕地摸索著?!澳憧梢圆挥迷衮_我了,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我的媽媽?!?/p>
這是一枚裝了消聲器的開花彈,安靜地射出,卻炸出滿天飛塵。等到塵土漸漸落地,一切重歸寂靜,安珀才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Amber的中文翻譯就是琥珀,琥珀是你爸爸給你起的名字。還有,你的手腕上有一個疤,是你小時候被蜜蜂蜇了以后,手術留下的痕跡。”
安珀無語。
“你們可以不這么零敲碎打嗎?還有什么謊話,可以打個包,一起告訴我。”千色有氣無力地說。
她父母對她撒的謊,就像是俄羅斯套娃,一個套著一個。她一個一個地拆了,卻永遠不知道哪一個是最后一個。憤怒在最開始的時候是一把火,有聲、有勢、有光亮,燒得久了,就成了灰燼,還剩了些半死不活的光亮,卻已經沒有聲勢了,燒到終點,就燒成了疲憊。
葉先生走過來,坐到千色的躺椅邊上。他想摟住他的女兒,可是他不敢。有太多不可言說的自責、愧疚,有太多的言不由衷和身不由己。他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安……你媽媽覺得,假如你知道她是你的媽媽,她就無法對你有嚴厲的要求。媽媽的角色,會混淆、削弱訓練師的角色。所以,她寧愿你恨她,也不愿意讓你失去成為一個健康、完全的人的機會。以后等你長大了,也做了母親,也許你就會理解?!?/p>
千色聽見了窸窸窣窣的響聲,她知道是安珀哭了。她終于看見了那個刀槍不入的女人身上的毛孔和裂紋。
“我以我的生命擔保,我跟你說的是實話?!比~紹茗說。
千色哼了一聲:“你有多少條生命可以拿來擔保?你是貓,有九條命?”
葉紹茗無言以對。
第二十二個故事:一個叫Kaleido的
女孩
講述時間:2035年7月
發(fā)生時間:2027年6月—2031年6月
“千色,你最新的腦掃描結果證實了我們的預測。海馬體和枕葉——處理記憶和視覺信息的兩個區(qū)域——跟前一次相比,有了顯著改變。這兩個星期,你能夠想起從前的一些事情,你看見了物體的輪廓和移動軌跡。行為上的變化,假如沒有生理結構的變化作為支撐,我總持有懷疑——這就是科學家的怪毛病??磥鞡R3的電磁刺激的確起了作用,芯片已經和你的腦神經產生了良性互動,我們還要繼續(xù)……”
安珀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看見了女兒嘴角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
“千色,現在你知道了,我是你的媽媽。但你還是暫時叫我安珀老師,因為我們還要繼續(xù)訓練?!卑茬暾f。
“我爸爸,不也在訓練我嗎?為什么他就愿意做爸爸呢?”千色問。
問題像圖釘,一下子把安珀按死。半晌,她才說:“因為你爸爸,錯過了你很久,他一天也舍不得再成為父親以外的人。”
千色怔?。骸澳愫臀野职郑辉谝黄饐??”
“一會兒,我就會講到這事。千色,自從你出生后,我可以放縱從容地做你媽媽的時間,只有一年多。后邊的六年多,我都是你的醫(yī)生。六年多養(yǎng)成的習慣,很難在一天里改變,請給我時間?!?/p>
那天在西貢街頭咖啡館遇到葉紹茗,純屬偶然,但她的懷孕,卻是一場精心籌劃了四年的預謀。
當阿嬌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愛看的童書里,從來不會出現《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這樣的名字,但她卻能一遍又一遍地讀《愛麗絲漫游仙境》,書里那些天馬行空的人物和動物讓她著魔。在自己的淚水中游泳的小愛麗絲,那棵吃一半讓人變高、吃另一半讓人變矮的神奇蘑菇,那只在空中露齒微笑、只有頭而沒有身子的柴郡貓,那條抽著水煙說人話的藍色毛毛蟲……它們所做的怪異之事,所說的瘋言瘋語,她可以如數家珍地講給母親聽。同齡的女孩們喜愛的玩具,大都是布娃娃或者毛絨動物,而她的心頭好卻是放大鏡、三角尺、剪子、刀片和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
后來她到美國留學,取了個英文名字叫Amber(安珀)——那是照著她的中文名字琥珀取的。在學校里,她也和幾個男生約會過,最終都不了了之,因為情到濃時,他們都會無一例外地向她索取一樣她沒有的東西:時間。于是,她決定不再陷入感情之中,也決不結婚。但她渴望有一個孩子。
孩子難道不會問她討時間嗎?她也曾這樣問過自己??墒撬涯赣H和她的關系,看成了世界上所有養(yǎng)育孩子的范本。母親讓她在自己的世界里隨意撒野,在果樹林里,在小河邊,與植物、昆蟲和其他動物為伍。母親從不呵斥她的任何一個在外人看來近乎瘋癲的舉動。母親放心地給了她全部的自由,因為母親繡著花的指頭上,還纏著另外一根看不見的線。線的那一頭,拴在阿嬌(也就是后來的安珀)的心上。母親知道她的指頭輕輕一勾,阿嬌就會回頭。在這樣寬闊的天地中長大的安珀,以為全天下的孩子都可以這樣不費心神自由自在地長大。安珀卻沒有明白,大都市沒有果林、葵花和一個人專屬的一條河。大都市隨處可見的鋼筋混凝土墻,會讓所有的自由行走,變成囚籠里的放風。
從三十歲起,安珀就開始籌劃人工受孕計劃。她在波士頓最好的生育診所里冰凍了幾顆卵子,隨時準備啟動人工授精程序。讓她一直躊躇不決的,是管轄所有生育診所的一項政策:她無權知道授精者的背景資料,包括他的種族、教育背景、性格偏好……她無法確定,她孩子的生父會不會是一個在地鐵上竊取皮夾的小偷,高速公路上屢教不改的飆車狂,路邊揮舞著海綿刷、追著每輛車子討硬幣的流浪漢,或者是隨意朝窗戶扔石子、在街邊的車輛上用鑰匙刮出劃痕的渾蛋。這些小過犯通常不會出現在正式的犯罪記錄中,她無跡可尋??謶肿屗娜斯な茉杏媱澩七t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天,她偶然走進了西貢街頭的一家法式咖啡館,新的靈感如春芽猝然冒出。
那天發(fā)生的事,用一個被人使爛了的成語來形容,就是天時地利人和。一個難得出國旅行的中國男子,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撞進了一個生物鐘已經敲響的女人的排卵期里。他目測身高大約一米八,體型勻稱。他的智力、教育背景、身體狀況,符合她對潛在捐精者的全部要求。假如把他設想成一張就職審核表,表上的每一欄都會打上一個完美的勾。當她無意間聽到他的名字后,就立即上網,悄悄核實了他的身份背景。然而,即使是一個最縝密的腦神經科學家,在一些很淺顯的事上,也有可能犯下低級錯誤。比方說,她就沒想過他的遺傳病史。科學的泛光燈,有時恰恰漏過了鼻子跟前的一小片暗影。
從他們兩個小時的對話中,安珀看出來,他和她一樣,對男女私情并無多大興趣,這就卸除了她內心的最后一絲負疚。于是,就有了后來發(fā)生的事。
這樣的敘述雖然客觀,卻未免過于冷靜,冷靜得猶如一份臨床醫(yī)學報告,沒有模糊地帶,沒有不小心溢出的情緒,沒有也許,也沒有然而。其實從一開頭,安珀就已經被葉紹茗吸引。她身邊不乏杰出的腦子,但是把他從他們中間剝離出來的,是他的單純。他愛他所做的事,是為事本身。他對自己的智力、創(chuàng)造力和激情所能產生的影響,是一種懵懂無知的天真,就像一個形容娟好的女子,對自己的外貌帶給世人的震懾毫不自知。那樣的單純,就讓他成為一個具有不同磁場的人。她其實是有點喜歡他的,假如她沒有懷孕,也許會和他保持聯系。但是在和他分開之后的第三周,她的驗孕棒出現了兩條杠。從此,她就斷絕了任何和他交往的念想。
安珀的孕期和生產過程都非常順利。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練就的母馬一樣強壯的體魄,讓她在沒用任何止痛藥物的情況下,自然產下一個重八磅九盎司的女嬰。
中文名字是早就想好的,無論男女,都叫千色。那是她給老家那條小河起的名字,而千色的生命,就是在那條河邊孕育的。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這是對童年經歷的某種回溯和致敬。千色的出生紙上,父親一欄是空白的,而孩子注冊的英文名字是Kaleido Chen,從kaleidoscope(萬花筒)而來。安珀選了這個字,不是因為它有一個美麗的希臘詞根,也不是因為她喜愛萬花筒,而是因為它和千色的中文名字有著某種遙遙的呼應,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取這個名字的人,世上大概沒有幾個,重名的概率很低。她痛恨那種一上搜索引擎就能彈出三千次的人名。雖然她深愛母親,阿嬌卻是她痛恨的名字。
安珀把母親從越南鄉(xiāng)下接到波士頓郊外的公寓里,幫她一起照看孩子。母親從未離開過家,來到美國很是歡喜。母親歡喜,不是因為出國,而是因為可以和女兒在一起。只要女兒在身邊,美國和赤道幾內亞并無差別。
千色的出生擾亂了安珀的日常起居,打破了安珀情緒的平穩(wěn)。千色的每一聲咳嗽都讓她心驚肉跳,每一次安睡中腳趾的輕輕抽動,都讓她感覺到生命抽芽成長的驚喜。她在驚喜和惶恐中體驗著天下所有初為人母的女人都會經歷的情緒起伏。在生養(yǎng)兒女的事上,科學家的智力,甚至比不上目不識丁的村婦。這種時候,有過經驗的母親就成了安珀的定海神針。母親像小號砂紙,輕輕打磨著安珀情緒上的小毛刺。母親在照顧外孫女的過程里,又重做了一回母親。而安珀在養(yǎng)育千色的過程中,又做了一回女兒。
在最初的一年半里,千色沒有任何異常的跡象。身高、體重、胃口,對各種感官刺激的反應,都在正常范圍之內。每一次從兒科醫(yī)生那里拿回來的檢查報告,都是一份滿分的試卷。該睡的時候,她就睡了;該醒的時候,她就醒了。吃飽了不哭不鬧,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出神?!安菀粯雍灭B(yǎng),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母親說。只是安珀和母親都沒有意識到,這段日子會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樣轉瞬即逝,魔鬼正潛伏在下一個路口,等候著發(fā)起第一輪阻擊。
安珀的第一絲不安,發(fā)生在千色周歲的時候。千色的牙牙學語,并沒有順著發(fā)育表上的次序衍變?yōu)閱卧~,甚至連牙牙之聲,也漸漸變得稀少。千色越長越安靜了。等到一歲半的時候,她依舊沒有說出一個有意義的單詞,安珀的擔憂終于抵達了巔峰。
后邊的幾個月里,安珀頻繁地在醫(yī)院的各個科室輪轉,給千色做各種測試。運動、反射神經檢查,發(fā)音器官檢查,腦電圖,聽覺腦干反應,視覺誘發(fā)電位測試……所有結果都正常?!霸鰪娬Z音刺激,多跟孩子說話?!泵恳晃粌嚎茖<叶冀o出同樣的建議。作為腦神經外科醫(yī)生,這是基礎知識,安珀的耳朵聽出了繭子。
終于有一天,母親忍不住說話了:“要不然,讓我?guī)Щ剜l(xiāng)下養(yǎng)養(yǎng)?大城市都是高樓,見不著天,曬不著太陽,她每天只見到你我兩張臉。鄉(xiāng)下有樹有水有雞鴨,還常常有孩子來,她的天地大了,興許就開口說話了?!卑茬晗肫鹆俗约旱耐?,就同意了母親的提議。在科學和常識之間,平生第一次,她選擇站在了常識一邊。
于是,在將近兩歲的時候,千色被外婆帶到了越南。安珀每天下班后都會和母親隔洋視頻,把所有的公假私假都用在了往返越南的旅途上。兩歲零四個月的時候,千色終于開了金口。從她口中吐出的第一個詞是“阿婆”,而不是“媽媽”——“媽媽”是后來的事。從一個一個單詞,過渡到一個完整的句子,千色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年半的路途,到將近四歲的時候,她才真正學會了說話。安珀的擔憂,終是一場虛驚。很難定義千色的第一語言是什么。她最早接觸到的,是外婆帶著口音的中文,中間夾雜著一些越南語。而后來幾年說的最多的,是英語。再后來,她又重歸中文。
千色雖然開口說話,但除了外婆和媽媽,她極少在別人面前開口。即使開口,也從不看著人說話。有時極為安靜,一天也不說一句話,有時則毫無緣由地放聲哭號。但只要給她一張紙、一支筆,她就能安靜下來。她可以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一整天。“你小時候,也是這樣?!蹦赣H說。
后來的事,其實早就埋下了伏筆,只是安珀和母親被暫時的太平所蠱惑,聽不見身后的魔鬼在咯咯磨牙。
千色在外婆身邊待了兩年。到四歲的時候,被安珀接回到美國,進了學前班。真正的噩夢,就從這時開始。
“阿婆,黑痣,在這里,我總以為是芝麻?!鼻犕赀@個故事,突然伸出食指,指了指下頜。
安珀怔了一下,突然醒悟:“對,阿婆這里長著一顆痣,我小時候常常拿手去摳?!?/p>
“阿婆看我游泳?!鼻f。
“你想起來了?阿婆說沒人教你,你一點也不怕水,下了河就會游?!?/p>
“蘆葦是空心的,折下來含在嘴里,可以待很久?!?/p>
安珀的眉毛輕輕揚了一揚,但她壓住了興奮。“有一回,你在水下待了太久,阿婆嚇得要死。阿婆水性不好,只會一口氣游到底,不會換氣?!?/p>
“鄉(xiāng)下的事,你還記得什么?”安珀追問。
千色搖了搖頭,半晌,才又說:“香燭,阿婆燒香燭。”
安珀長長舒了一口氣:“那是阿婆在拜阿公,每天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p>
第二十五個故事:雪天里的不速之客
講述時間:2035年8月
發(fā)生時間:2033年12月
葉紹茗生活中發(fā)生的許多重大事件,似乎事先都有某種預兆,有的當時就很昭彰,有的是在事后才漸漸顯露出其奧秘的。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他的肚子裂成兩半,腸子從開裂的肚腹中滑落出來,一圈一圈地盤在地上,像舊時井邊取水的轆轤繩。腸子見光就開始腐爛,在他眼前改變著顏色。突然,腸子蛇似的直立起來,纏到了一個小女孩的身上,越纏越緊。女孩的呼吸急促起來,臉色也和腸子一樣變著顏色,從粉紅變成蒼白,再變成蠟黃,最后變成青紫。他在夢中也知道自己在做夢,拼命想喚醒自己,身上卻像壓著一塊巨石,嗓子喊啞了,也發(fā)不出聲音,不知掙扎了多久,才終于掙醒了,已是一身冷汗。坐起來,他試圖回想那個女孩的模樣,面容卻已模糊。后來他才知道,這樣的夢在心理學和腦神經科學里有一個專有名詞,叫Lucid Dream(清醒夢)。至于夢境和現實中間的那層象征意義,卻是在事件發(fā)生之后,他才恍然醒悟的。
第二天,他開了一個長長的項目會議,下班晚了?;丶业穆飞?,天突然下起了雪。雪在他生活的城市是稀罕的景象,街上到處都是拿著手機拍雪景的人。其實天并不冷,雪是濕的,大朵大朵地打在臉上,微微有些涼意而已。已近圣誕節(jié),街面上燈火輝煌,巨大的LED廣告牌上,各樣的商品廣告一幀一幀飛閃而過。圣誕節(jié)在這里不過是一次眾聲喧嘩的商機,一個長長冬季里的狂歡借口而已,光亮和聲響都有點輕佻,與他并不相干。他突然感覺有點寂寞。他剛過完四十四歲生日,依舊單身。他沒想過結婚,也從未后悔選擇了單身。只是在這樣一個下著濕雪的夜晚,要是有人陪他吃一頓飯,喝一杯酒,即使不說話,也是好的。一小杯溫潤的米酒就好,不要咖啡,他已經多年不在下午或晚上喝咖啡,怕影響睡眠。科學家沒有不失眠的,失眠是腦容量的標簽。他這樣安慰自己。
他走到公寓門口,正要按門鎖密碼,突然發(fā)現樓道拐角里站著一個女人。女人的手里拎著一只拉桿箱,應該已經站了一會兒了,駝色呢子大衣上的雪花,已經化成了一斑一斑的水印。女人朝他走過來,喊了一聲“葉先生”??伤⒉徽J識她??闯鏊苫蟮难凵?,女人就說:“我是安珀,就是那個阿嬌。那年在西貢,還記得嗎?”
他一下子想了起來,卻不禁吃了一驚。阿嬌,不,安珀,變化太大了。倒也不完全是老,而是發(fā)型和神情。她的頭發(fā)留長了,在腦后隨意綰了個髻子。身上那股母馬一樣旺盛的生氣消散了,眼睛里是遮掩不住的疲憊和滄桑。
“當然記得,我給你發(fā)過幾封電郵,你有收到嗎?”他問。
她含混地點了點頭,轉身說:“千色,你過來。”
他這才發(fā)現女人身后的陰影里,藏著一個女孩子。女孩子被安珀扯到跟前,卻不抬頭看人,只是專注地翻著手里的一本書。書已經翻爛了,起著厚厚的毛邊。他對孩子的年齡缺乏判斷力,覺得可能七八歲,也可能五六歲,大約就在中間的某個階段。
“我的女兒?!迸苏f,“千色,來跟葉先生打個招呼?!迸⒅萌糌杪?。在被母親催促多遍之后,女孩終于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立即垂下頭,依舊翻弄著手里的書。就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秒鐘,葉紹茗覺得心臟咯噔了一下。
他從這個女孩子的臉上,看到了他自己。假如女孩的頭發(fā)剪得更短一些,再換上一件海軍藍的校服,他會以為他穿越了三十多年的時光隧道,迎面撞見了玩三階魔方時期的自己。
“不請我們進去嗎?”安珀說。
葉紹茗開了門,領著母女兩個進屋。安珀在鞋柜前的小拐角里放下行李箱,脫下大衣,也給女兒除去了外套,擱在沙發(fā)上,然后把女兒領到餐桌邊上,扯出一張椅子,讓女兒坐下。她做這些事的時候,神情嫻熟自如,仿佛她已經在這里住了一輩子,熟悉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家具。女孩坐下來,立即打開了手里的書。葉紹茗發(fā)現,女孩并沒有在看書,她只是在一頁一頁地翻著書,從頭翻到尾,再從尾翻到頭,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女孩翻書的動作有點僵硬,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纏著紗布。
“有牛奶嗎?請給她熱一杯,飛機上她沒有好好吃飯?!卑茬暾f。
葉紹茗從冰箱拿出牛奶,倒了一杯放進微波爐里加熱。
“從越南來?”他問。
“美國。”女人把熱了的牛奶遞給女孩,看著她喝了,然后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千色是你的女兒,2027年6月10日出生。我?guī)Я怂某錾C,你可以計算日期。”安珀說。
嗡的一聲,他的腦子里飛進了一窩蜜蜂。他看見安珀的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后來,她遞給他一張卡片,上面的每一個字他都認識,合起來他卻完全看不懂。
“這是附近可以做DNA測試的診所。假如你不相信,我們可以做親子鑒定。”她說。
他突然被她話語里的那股凜冽和決絕激怒。
“為什么到現在才告訴我?”他問道。
“這個問題,我們以后再慢慢說,我有別的事,當務之急,”女人單刀直入,“千色患有自閉癥,我想問一下,你的家族里有沒有這類病史?!?/p>
久已忘卻的陳年舊事,突然涌了上來。少年時感受的羞恥,經過了三十多年的沖洗,竟然只洗去了淺淺一層皮,經不起輕輕一摳。
“假如不是因為這個,你根本就不會告訴我,對嗎?”他問。
女人點了點頭。
“永遠不會?”
“永遠不會?!迸说穆曇羝届o而堅決。
葉紹茗的額頭上有一根筋在蠕爬,那是還沒有找到出路的話。
“你特么,真的冷酷。”他在茶幾上擂了一拳,茶杯跳了起來,早上沒喝完的咖啡,在玻璃面上流出一條臟黑的細線。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開粗口,對一個女人。
那頭餐桌上的女孩突然尖叫了起來,把手里的書卷成一個筒,砰砰地砸著自己的額頭,仿佛那是一塊巖石而不是皮肉。安珀飛奔過去,緊緊摟住了女孩。女孩像困獸一樣劇烈地撕扯掙扎著,扭頭咬了安珀一口。安珀沒有松手,只是對葉紹茗大喊了一聲:“我的行李箱,有一個本子、筆盒,在最上邊,快!”
葉紹茗打開安珀的行李箱,找出本子和一只裝著五彩馬克筆的盒子,遞給安珀。安珀在女孩的耳邊說:“把你腦子里想的事,畫出來,畫出來,畫出來,畫出來,畫出來……”安珀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得像催眠師的耳語。女孩漸漸安靜了下來,安珀才松開手。葉紹茗看見安珀的手腕上,有一朵梅花在慢慢綻放,從淺紅變成朱紅——那是女孩的牙印。
葉紹茗拿出急救包,將安珀的傷口消毒包扎了。兩人坐在地板上,一粗一細地喘著氣。
“多久了,這個樣子?”他問。
“從前她只是不跟別的孩子玩,不愛說話。半年前開始自殘,身上到處是傷。特殊兒童學校最有經驗的老師,也對付不了她。她在場,對別的孩子也不安全?,F在已經沒有學??梢允账撬瓦M那種醫(yī)院?!迸苏f。
葉紹茗無語。此刻若把他的腦子送入功能磁共振機器,掃描出來的成像一定是一片燃燒的森林。每一個細胞體、每一條樹突、每一根軸突,都在著火。所有關于大腦結構的理論,在此刻都是無稽之談,因為沒有一條腦溝,可以隔離局限這樣混亂的火情。他捧著腦袋,等待著那轟然一聲的爆炸。
“葉先生,請放心,我不是來問你要贍養(yǎng)費的,也不想影響你的家庭,假如你有家庭。從一開始,我就是打算獨自撫養(yǎng)她的?!卑茬暾f。
你只是一個意外的精子捐獻者。這是安珀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梢宰C明自己立場的途徑有很多,她沒有必要使用涂著毒藥的匕首。
他突然明白過來,女人誤解了他的沉默。
“為什么不早來問我?本來事情可以不是這樣的。”他說。
他突然意識到,他正在重復當年他父親對他母親說過的話。兩番話像兩株芽葉,一株和另一株看著相似,但底下的根,卻不盡相同。父親的根是責備,而他的卻是自責,或許還有心疼。
“我是說,本來可以不用發(fā)展到這個地步的?!比~紹茗解釋說。
“我在《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的一篇科技綜述上,看到了關于你們實驗成果的一篇報道?!卑茬暾f,“導致自閉癥的確切原因,到今天還沒有定論。目前的新說法是,大腦活動過于活躍,感官太敏感,從環(huán)境中接受了過多刺激。自閉癥患者的大腦不像正常大腦那樣,知道自動修剪不必要的神經連接,所以它會被信息湮沒。你們的BR3芯片,就是基于這個原理,對自閉癥大腦進行電磁干預,修剪過多的繁枝雜葉,讓大腦可以專注在主要的任務上?!?/p>
安珀說這話時并不知道,最初讓他對自閉癥項目產生靈感的,就是他們在西貢咖啡館的那次談話。
“對開顱植入手術,我一直猶豫不決。但你們已經有了成功的先例。而且,你都看見了,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葉紹茗沉默良久。震驚已經淡去,同情也已經麻木。震驚和同情之下,嶙嶙峋峋地露出另外一樣他從未經歷過的、一時還說不清楚的東西。這樣東西,在看到女孩第一眼的時候,就已經在了。這樣東西,是上蒼公平地給了天下所有物種的,與生俱來,無需培植。
“她也是我的女兒?!比~紹茗說。
安珀轉過臉去,不想看見他眼睛里的情緒。她不是為情緒來的,她不能讓情緒拖延攔阻她要走的路?!拔抑垃F在你們的等候名單很長,來自世界各地。我需要一條捷徑,或者說,一扇后門。再拖下去,就會錯過她大腦最有可塑性的時期。這是我今天找你的唯一原因?!?/p>
“媽媽,畫,你看,畫?!迸吭诓妥郎系呐ⅲ呀浲耆浟藙偛诺谋┡?,拿著一張紙,顛顛地跑過來給安珀看。女孩畫的是一個半人半獸的孩子,渾身赤裸,身上纏著一根繩子,一圈一圈的,像蛇。
葉紹茗萬箭穿心。
葉紹茗的故事講到這里,千色突然大聲嚷了起來:“我知道了,你們的芯片,是在車禍以前就已經植入我的腦子的。是為了治我的自閉癥,不是因為車禍?!?/p>
葉紹茗輕輕嘆了一口氣:“你的大腦里,有兩個芯片,為不同的目的?!?/p>
第二十六個故事:千色的記憶
講述時間:2035年8月
發(fā)生時間:2033年12月—2035年4月
吃過早飯,安珀和葉紹茗在千色身邊坐下,正要開課,千色卻先開口了。
“爸爸,昨天你講到那個女孩畫了一張被繩子纏住的畫,我的耳朵就一直在嗡嗡響。早上起來,腦子就像被水洗過了,突然什么都清楚了。”千色說。
“那你記起了什么?”安珀問。
“那個小陳阿姨,一直都在我們家。我從美國到這里后,爸爸就請她到家里照看我。”千色說。
“你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你咬過她嗎?”葉紹茗問。
千色歪著頭想了想,才說:“我咬過的人太多,記不全了。我煩她每天開飯的時候敲鍋子。她什么丁點大的事都能笑,桌子上掉了一粒米飯,窗外飛進來一只蛾子,她都咯咯咯咯的,像個傻子。”
“你爸爸就是為了這個,才決定雇她的。你爸爸說家里很需要笑聲。她燒的飯,其實真不怎么樣?!卑茬暾f。
“她說天下所有有營養(yǎng)的東西,味道都像木屑。”千色說。
安珀忍不住笑了:“無知。除了小陳阿姨,你還想起了什么?”
“我現在,什么都想起來了。后面的故事,我可以講給你們聽?!?/p>
我用指甲掐自己。媽媽隔兩天就給我剪一遍指甲,可是我還有牙齒,整齊干凈、小獸般尖利的牙齒。牙齒是對付別人的,很少對付自己。對付自己時,我更喜歡用頭。我用頭撞身邊的任何障礙物,家里的每一件家具角上,都包了厚厚的紙??墒鞘澜缣螅植粔?,媽媽的眼睛也不夠,我總能找到盲角。洗澡的時候,媽媽的指頭在我的傷疤和瘀青上跳著輕柔的舞蹈,每一步都伴隨著嘆息:“這兒,這兒,這兒,還有這兒,你知不知道疼?”我茫然地看著,不懂她在講什么。我的身體是一塊鐵皮、一條木板,或者一張塑料紙,和我的腦子沒有什么關系。我腦子里有個魔鬼,在急急地尋找逃路,需要經過木板、鐵皮,或者塑料紙。
后來我做了手術,植入了那個芯片,接著就是漫長的治療和康復。你們帶我去那個叫“唯心”的地方,他們問我各種各樣古怪的問題,進行一輪又一輪的考試。適應性行為指數測試,這是他們給那些考試起的名字。后來有一天,“唯心”的心理醫(yī)生告訴你們,我的指標達到了最優(yōu)等級,我已經基本治愈,不會再產生自殘傾向,但還需要長期觀察跟進。我強忍著沒有笑出聲。其實,我只是知道了疼而已。知道了疼,我就不會再使用指甲、牙齒和額頭。森林有救了,家具和墻可以太平無事了。有一天,我無意間看見了爸爸放在餐桌上的賬單,真是替爸爸不值。這么簡單的事,卻需要花這么多錢才講得清楚。
其實遠在“唯心”的人告訴爸媽之前,我就知道我已經好了,不僅因為我有了正常的痛感,還因為我對畫畫突然失去了興趣。我的畫本和彩筆盒子在桌角靜靜積攢著灰塵。當媽媽把我過去的畫拿給我看的時候,我竟然完全看不懂畫的是什么。“可能都是在記錄你的夢境?!眿寢屨f。不,那不是我的夢。那是我腦子里的魔鬼做的夢。魔鬼走了。魔鬼已經是曾經的魔鬼了。
爸爸個子很高,和我說話的時候,他彎著腰,我仰著脖子。后來他改變了姿勢,把一條腿跪在地上,和我平視,這樣我們都省力了。那段時間,爸爸幾乎都不去上班,只有在團隊匯報項目進展的時候,他才會去辦公室一趟。他似乎對他一輩子摯愛的科學突然失去了激情。“假如我一生的研究,都無法幫到我自己的女兒,那即使我拯救了全世界,又怎樣?”絕望的時候,他也說過這樣的話。有時臨睡以前,他會坐在我的床頭,什么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問他在想什么,他會喃喃地說:“沒想到爸爸血液里的一只螞蟻,爬到你身上,會變成一條這么大的毒蛇?!?/p>
假如媽媽也在,媽媽就會打斷他:“這事,不是你……”媽媽總不把話說完。沒說完的部分,才是重點。我知道媽媽在說我的出生——她沒有事先征求爸爸的意見。大人總是低估孩子的理解能力,尤其是我這樣的孩子?!拔ㄐ摹苯o我測過兩次智商,比爸爸低一點,卻比世界上很多很多人高。很多的意思,是95%~98%之間。80億人的95%是多少?76億。76億的人若是螞蟻,會覆蓋多少座喜馬拉雅山?我不知道,也不覺得重要。我說了這個數字,僅僅是表示大人總是忽略孩子的理解能力,對我的智力水準,他們總是在不該記得的時候記得,不該忘記的時候忘記。
我知道他們都心懷愧疚,各有各的愧疚,爸爸為我,媽媽為爸爸,當然,也為我。可是,有誰問過我嗎?有誰想過,我是不是愿意帶著一個半人半機器的大腦,行走在這個世界上?我在學校里,老師見了我嘀嘀咕咕,同學見了我嘀嘀咕咕,連操場里種的那片梧桐樹,在我經過的時候也嘀嘀咕咕。所有的嘀嘀咕咕,都是關于我的,卻都繞過了我。他們一定在想,這個女孩大腦里的那個芯片,會不會像定時炸彈一樣,在上課的某一個時間突然炸響,把教室變成一堆瓦礫?她會不會在聽到一句不順耳的話時,突然從太陽穴里伸出兩把尖刀,在五分鐘內讓操場淪為一個屠宰場,像一些科幻電影里的情景?
所有的人和我說話都小心翼翼?!澳阕蛱旌脝??”“我很好?!薄澳憬裉旌脝??”“我很好?!边@是一年級的孩子說的話嗎?沒有人會告訴我他家里的秘密,比如他爸爸和保姆有了膩歪,比如他姐姐跟一個賣羊肉串的跑了,更沒有人會和我過不去,把我越界的鉛筆盒推回到我這邊來,在上廁所的時候和我搶位置。他們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一件景德鎮(zhèn)瓷器。無論我怎么不講道理,沒有一個人敢和我吵架。沒有秘密、沒有爭吵、沒有嫉妒、沒有搶奪,這樣的童年還是童年嗎?我的爸爸媽媽用一個芯片,直接把我送入了孤獨的老年。
你們沒有問過我,我要不要出生?你們真正需要愧疚的,不是遺傳,而是在遺傳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你們,不,是媽媽你一個人,做出的那個決定。我被你毫無選擇地帶到了這個世界上。
我做完手術后,需要一長段時間的訓練和觀察,芯片的編程,需要根據我的情況實時更新。媽媽幾乎每隔兩三個星期,就飛來一趟中國,就像我兩歲時她需要頻繁地飛往越南那樣,有時僅僅是為了和我待一個周末。那段時間里,我覺得媽媽在空中和機場候機室里度過的時間,遠勝過在波士頓郊外那個叫劍橋的小鎮(zhèn)里的那間公寓。
后來我發(fā)現爸爸和媽媽也開始嘀嘀咕咕,繞開我,在另一個房間,關上門。我知道他們在吵架。他們是科學家,很少允許情緒泛濫。他們吵架也是安安靜靜的,輪番說話,你說完了我再開口,不隨便插嘴。他們也有指甲和牙齒,但是他們的指甲和牙齒不是我的指甲和牙齒,他們不會自殘,也不會相互殘殺??墒牵瑹o論裹上多少層外衣,吵架還是吵架。
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我。媽媽以外國專家身份,加入了我的治療團隊,但是媽媽的正職在美國,在麻省那家世界聞名的醫(yī)院里。媽媽不能這樣長期兩頭奔波。媽媽想帶我回美國。
可是爸爸不同意?!拔也艅倓傉J識她,她正常的日子,還那么短。我想好好做一做她的父親。”爸爸說,“她的醫(yī)生,她的康復環(huán)境,都在這里,請不要再把她連根拔起?!卑职衷凇霸佟弊稚袭嬃艘粋€重點。
就像我的出生一樣,在我的歸屬問題上,他們也沒有問過我的意見。我像是他們的一件行李,由他們決定到底該存放在哪里。
他們的每一次吵架,都會結束在“下一次,我們再談”上。下一次很快就到了再下一次,再再下一次,一晃我即將上完小學一年級。媽媽的耐心終于磨穿了,于是,就有了那一場爆發(fā)……
“千色,別講了,求求你!”安珀突然像一件被大雨淋濕的舊衣服那樣,癱軟了下去。
第二十七個故事:本該是開頭的結尾
講述時間:2035年8月
發(fā)生時間:2035年4月
“安珀,我知道你不想回到那一天的場景,我也不想。假如我們能從日歷上將那一天撕去該多好??墒鞘郎系娜諝v太多,我們撕不完。即使我們撕去世界上每一本日歷,上帝手里還攥著一本,那是誰也夠不著的。那天發(fā)生的事,有一部分是連你也不知道的。所以,在我還有時間的時候,我必須和你,還有千色,講一講那天的事?!比~紹茗說。
“那天你從美國飛來,我們不可避免地又進入了關于千色去向的話題。這個話題,我們車轱轆似的,到底轉過了多少個輪回,幾十次?幾百次?我知道你的耐心已經磨得很薄。最初你是非常有耐心的,你在耐心地等待芯片在千色的大腦里,一點一點地創(chuàng)造奇跡??墒瞧孥E一旦成為現實,你就想帶她回去。你開始焦急。你的耐心從厚實磨到稀薄,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而從稀薄到徹底磨穿,卻只是一瞬間。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總覺得還有下次,下次也許會有轉機。其實那天,我沒想再次進入那個車轱轆循環(huán)。那天我想告訴你,我做了兩個決定,很大的決定。
“那天,在我的公文包里有一份蓋著實驗基地鋼印的聘書,聘任你為我們的首席腦神經科學家。我知道你所在的醫(yī)院是國際頂尖的,你現在從事的,是腦神經科學最前沿的研究。我們的基地也是頂尖的,我們是人工智能科學的頂尖。這幾年的突破,你一直在跟蹤。假如你的頂尖和我們的頂尖交匯,想象一下兩座珠穆朗瑪峰的高度,你會動心嗎?
“我的公文包里還有一個黑絲絨的盒子,里邊裝的是一枚戒指。一粒不算大的鉆石,素凈地鑲在白金圓環(huán)上。說句老實話,我并沒有花太多的時間挑選款式。秘書給我推薦了她們女孩子都知道的一個網站,我翻了頭兩頁,就看到了一枚順眼的。不怎么貴重,卻是一個四十六歲的單身男人平生第一次動的結婚念頭。你和我都是堅定的不婚主義者,我們害怕的是同一件事:我們給不起時間。可是假如你和我在一起,我們完全懂得時間的意義,不會把它耗費在瑣碎的儀式和紛爭上。天下還會有我們這樣的絕配嗎?我們不會用感情綁架彼此,不做情緒的奴隸。我們會省去世上夫妻間一切爭吵、道歉、和好的過程。天下不會有另外兩個人,像我們那樣理解彼此的需要。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的女兒千色。那天你把她帶進我的公寓,我看見你被她咬住,像獅子那樣的咬法,你卻死死不肯松手,我就知道你是真愛她的。我對自己基因里的那個污點一直心懷愧疚,但說起來也很慚愧,我有時也暗暗感激那個污點。若不是因為它,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千色,她也不會知道有我。但現在我們已經彼此知道了,就絕無可能再回到無知。我們的女兒,應該在有母親的同時,也有父親。
“我想用這三件事來說服你,勸你留下,可是我選錯了時間。在我終于決定開口的時候,你的耳道已經長滿了荒草。那天我剛說了一句‘我想留下千色’,還沒來得及打開公文包,你就拖著你的拉桿箱,沖到了門外。那天的你完全不像你。失去了耐心的人都不像自己。耐心是牽制情緒的繩索,繩索斷了,一切情緒就如同洪水猛獸,沒有哪道堤壩能阻攔得住。
“那天外邊下著雨,我很久沒見過這樣大的雨,仿佛天被戳漏了。但凡人生要發(fā)生一件大事,總會伴隨著一場大雨、一場大雪,或者一場戰(zhàn)爭。雨水像一根根斜抽過來的鞭子,把你抽得體無完膚。你沒有返回來取傘,你像逃離身后緊追的殺手似的,在大雨里瘋狂奔跑,腳步濺起一片水花。我把千色匆匆塞進車里,開車去追你。后邊的事你們都知道了。路太滑,另一條道上有一輛載貨卡車在拐彎時失去控制,車頂上的鋼管甩了出去,跌落到我們的車頂。
“我和千色被立即送進我們基地的附屬醫(yī)院。兩個急救室里,進行著兩場截然不同的手術。在千色的手術室里,他們在盡力修補破碎的身體。而我的身體,已經無法修補,他們想救的,是我的腦子……”
“你、你是誰?”千色的聲音綻開了無數條裂縫,因為她突然看見了眼前的一切。她對面站著一個人,長著她父親的臉,卻比她父親矮了一截。黑色T恤衫的領口露出一截金屬脖子。牛仔褲之下赤裸的雙足,是兩坨沒有腳趾的閃著銀光的金屬,像商場櫥窗里模特兒的樣式。一個奇怪的、她認得又不認得的男人。
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中的飛塵突然有了嚶嚶嗡嗡的響聲。安珀捂住了千色的眼睛:“別怕,你聽,那是他的聲音。他是你的父親?!?/p>
一陣嘎啦嘎啦的細微聲響,是那只金屬頸脖在轉動頭頸。
“請不要打斷我,我只有三十分鐘。在我和千色產生眼神對視,也就是千色恢復視力時,我身上的程序,三十分鐘后就會自動關閉。”
千色掰開母親的手,怔怔地看著那個自稱是她父親的怪物。
“千色,那天我被送到醫(yī)院的急救室時,已經停止呼吸。我全身的器官都已經衰竭,再無可補救。但是我的大腦還活著。他們進行了緊急移植,把我的大腦接入了智能機器人的身體,這就是你看見的我,一個金屬人。
“我沒想讓自己成為這樣的人,可是我必須活著,親身參與你的救治和康復。你的腦子里有兩個芯片,世界上還沒有過這樣的先例。我要保證它們不會相互干擾,也要監(jiān)控編程的更新。你是我愿意以這個樣子留在世界上的唯一理由。但我不想讓你每天面對這樣的我,聽見我身上馬達的粗野呼吸聲,看見我每一次扭動身軀時的怪異姿勢,所以我才設置了三十分鐘的滯后,讓我把話說完就走。我每天都盼望著你能恢復視力,也每天都懼怕這一天的來臨,因為你看見我的時候,也就是我離開你的時候?!?/p>
安珀打開手機,飛快地在通訊錄中尋找她想找的名字。她持手術刀在細如發(fā)絲的腦神經叢林中自如行走的手,此刻卻像風中的落葉般簌簌顫抖。
“安珀,別浪費時間了。掌控我行為的,是我自己寫的閉源軟件,使用的是我自創(chuàng)的語言,沒有人可以進入,做任何修改。你還是安靜地聽我把話說完。
“千色,我和你媽媽讓你在魔鬼般的訓練中,失去了許多你這個年紀該有的快樂。我不知道讓你找回記憶是不是一件好事。也許,給你輸入記憶是我們的自私想法,是我們害怕自己在世界上留下的蹤跡,會隨著你的失憶而徹底消失。我知道你到現在也還在懷疑,我們強塞給你的記憶是不是真實的。我發(fā)過誓,會以我的生命擔保,現在是我兌現諾言的時候。假如我的消失,能讓你相信我們的話,那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們沒把實情一下子全告訴你,是為了讓你有時間慢慢消化,不至于被太多的真相窒息。我唯一對你隱瞞了的,是我的機器人身體?!?/p>
“爸爸!”千色泣不成聲,“我早就信了?!?/p>
機器人緩緩地轉向安珀:“我還有一點遺憾,沒有告訴過你。是你讓我知道了,除了腦子,身體也是可愛的。在那條叫千色的河邊,你教會了我,欣賞身體??删驮谖叶脧哪愕纳眢w里享受快樂,也讓我的身體給你快樂的時候,我卻失去了我的身體。幸運的是,我們留下了千色。她身上,有你母馬一樣的生命力,破碎了多少次,都活了下來?;虻牧α堪 ?/p>
“紹茗,你聽我說一句,那天我情緒失控,是因為……”
嘀的一聲,電源自動關閉了。葉紹茗的雙手扭動了幾下,進入了靜止狀態(tài),眼睛慢慢合攏。
“……是因為我等你那枚戒指,等得太久了?!边@是安珀沒能說完的后半截話。
2075年12月:一場主角缺席的頒獎典禮
在多倫多北約克區(qū)的一間公寓里,一個中國女人正在觀看一場現場直播的頒獎典禮。這是國際人文科學藝術聯盟的一個非虛構文學大獎,獲獎者是一位叫Kaleido Chen的女作家。說她是作家似乎有點勉強,因為除了這本書之外,她沒有寫過任何文學作品,業(yè)內幾乎沒有人認識她。
獲獎的作品是一本名為What’s Remembered Gets to Live(《只有銘記,才可永存》)的書。這本書以日記和隨筆的形式,詳細記錄了作家一段奇特的童年生活經歷。Kaleido是世界上最早受惠于多重人機接口技術的人:在她的大腦里有兩個芯片,用于干預她的自閉癥癥狀和恢復她由于車禍而失去的記憶和視力。而她已經過世的父親,則是世界上第一個將人腦成功移植入智能機器人身體的例子。
“一個擁有‘機器大腦’的女兒,一位寄居于機器人身軀里的父親,和一位100%正常人類的科學家母親,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腦神經科學和智能科技相融匯的奇跡。當時的奇跡,在今天已經是人類生活的日常。Kaleido用敏銳而獨具一格的文字,記錄下了一段人類探索科學邊界的歷史。她在描述科學給人類帶來的裨益的同時,也尖銳地揭示了人工智能對人類生活的強悍入侵??茖W的終點到底是上帝還是魔鬼?記憶會怎樣重塑個人生活?記憶和存在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四十年后的今天,這依舊是人類熱議的話題。Kaleido的書寫,對人類幾千年積累的智慧和常識,發(fā)出了令人深思的叩問?!边@是主辦方的頒獎詞。
獲獎者沒有出席典禮。代替她領獎的,是出版社的編輯。編輯介紹了作者的身份背景,與會者才知道,這位獲獎作家實際上是一位大學心理學教師,她研究的領域是夢境與思維及行為之間的關系。這本被歸類在非虛構文學作品里的書,只是一部與她的專業(yè)領域毫無關聯的私人記錄。她完全沒想到這本書會被翻譯成三十六種語言,為她贏得一個全球著名的文學大獎。
編輯告訴與會者,Kaleido沒有親臨頒獎現場,是因為她覺得這不是她該得的獎項?!澳鞘穷C給馬的獎,而我卻是一頭牛。讓馬和牛都待在各自應該待的地方,世界會安靜一些?!本庉嬣D述了作者的原話,引來哄堂大笑。
住在北約克區(qū)的那個中國女人,看著自己的巨幅照片被投射在頒獎典禮的大屏幕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的兩部學術專著手稿,經過了七七四十九輪修改,依舊還在大學出版社編輯的桌子上,遙遙無期地等待著面世的那一天。而她那本未帶任何期望值的回憶錄,卻像野火一樣燒紅了一片天空。
那年她四十八歲,已經在副教授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十五年。由于她的學術論文發(fā)表數量不夠,在大學體制里的晉升希望渺茫。天才的后代,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常人。一加一不等于二,更不大于二。一加一甚至小于一。這就是遺傳不可破解的奧秘。
原刊責編 季亞婭
【作者簡介】張翎,女,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獲英國文學碩士學位和美國辛辛那提大學聽力康復學碩士學位。主要作品有《張翎小說精選集》(六卷本),長篇小說《勞燕》《流年物語》《陣痛》《金山》《郵購新娘》《交錯的彼岸》《望月》,小說集《余震》《雁過藻溪》《盲約》《塵世》等。曾獲第三屆“紅樓夢”長篇小說獎專家推薦獎、中國首屆華僑文學獎評委會特別大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小說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及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