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澤榮一的家族觀評析

摘 要：澀澤榮一被譽為“近代日本資本主義之父”，其不遺余力倡導的“經濟道德同一說”深受世人矚目。從微觀實證視角考察澀澤榮一的家族觀，有助于全方位理解和認知澀澤榮一推動近代日本走上經濟近代化道路轉型的多重面向。作為明治時代引領經濟發(fā)展潮流的領袖人物，澀澤榮一如何處理家庭、家族和國家三者之間的關系，成為從作為社會基本單位的家族層面審視和觀察日本近代化社會走向的重要縮影之一。澀澤榮一處理有關與“澀澤本家”另立門戶、廢立家族繼承人、制定家法家訓和設立同族會等，旨在推動日本家族制度與國家進步協(xié)同并進的“家國同構”發(fā)展模式。同時，其也在廢黜家族繼承人等問題上，陷入難以有效應對家族倫理、社會倫理與政治倫理之間復雜情感的尷尬境地。澀澤榮一家族是近代日本具有代表性的家族之一，其家族觀反映了在從封建社會向近代化社會轉型過程中，傳統(tǒng)家族制度面對“西力東漸”的近代化潮流沖擊所發(fā)生的嬗變與興替。

關鍵詞：澀澤榮一；近代日本；明治時代；家族制度；家族觀

中圖分類號：B823；K833/8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4）06-0070-11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4.06.006

2024年7月3日，日本央行發(fā)行新版日元紙幣，主要包括三種面值，分別為一萬日元、五千日元與一千日元，其中新版一萬日元印有被譽為“近代日本經濟之父”“日本資本主義之父”的澀澤榮一，從而取代了此前的福澤諭吉畫像。這一頗具標志性的更換紙幣畫像之舉，無疑蘊含著多重意蘊，同時也為全方位開展?jié)瓭蓸s一研究提供了良好契機。既往的澀澤榮一研究更多關注其推動近代日本經濟體系的確立、銀行制度的形成及重視儒家學說與經濟發(fā)展相結合等層面①，至于澀澤榮一的出身背景、其家族觀與國家觀存在的關聯(lián)性、從傳統(tǒng)的封建家族向近代化家族轉型過程中面臨的難題與困境，以及如何因應明治時代的發(fā)展潮流制定家法家訓等層面研究成果較少。通過聚焦?jié)瓭蓸s一的家族觀，深入探討他對繼承者和“家”及家族制度的思考，闡釋其如何將近代化要素運用于本家族的家族制度變革當中，無疑具有重要的學理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一、澀澤榮一的出身背景及其與傳統(tǒng)家族的疏離

江戶時代末期，日本遭受以“黑船來襲”為代表性事件的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強力沖擊，日本各界意識到日本迫切需要打破傳統(tǒng)的封建制度，向近代化民族國家轉型。家族制度是社會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也是國家制度的基本單元。通過研究明治時代家族制度的變遷軌跡，可以從社會側面審視日本的近代化進程，其中近代日本著名的企業(yè)家澀澤榮一及其家族，因循時代發(fā)展步伐的興衰嬗變尤其具有代表性，從中可管窺澀澤榮一的家族觀及其廢立繼承人的思想意圖和精神風貌，進而折射出日本家族制度近代化進程的迂回曲折。

澀澤榮一1840年出生于武藏國榛澤郡血洗島村（今埼玉縣深谷市）的豪富農家。在血洗島村，以澀澤為姓的家庭有十多個。澀澤榮一家族的別稱為“中之家”，乃是澀澤一族的本家。“中之家”的歷代主人自稱“市郎右衛(wèi)門”。若無嫡系繼承人，便招贅澀澤家旁系的男士做上門女婿，來繼承“市郎右衛(wèi)門”的身份和家業(yè)，這乃是近代日本頗為常見的家族傳承和繼承方式。澀澤榮一的父親就是作為上門女婿繼承的“中之家”，生有五男八女，最終生存的僅有兩個女孩澀澤仲、澀澤貞子和一個男孩澀澤榮一。鑒于澀澤榮一為澀澤本家唯一男孩，父母對其寄予很大期望，希望其繼承澀澤本家“中之家”的家業(yè)。

隨著澀澤榮一長大成人，并歷經“黑船來襲”“安政大獄”等重大歷史事件，他逐步萌發(fā)保護國家的想法，并與親戚們策劃開展“攘夷”活動，為國家的未來謀出路。與其父親明顯不同，澀澤榮一具有強烈的國家意識，相反與自己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則比較薄弱，因而違背了父母的期待。其“重國輕家”的思想觀念與其父親崇尚傳統(tǒng)本家家族賡續(xù)傳承的思想判然有別。

澀澤榮一立志報效國家，前提在于如何擺脫澀澤家族對自身的制約和束縛。澀澤榮一不想繼承澀澤本家的家業(yè)，力圖打破陳規(guī)舊俗創(chuàng)造新的家族觀念。他決定離家出走、另謀出路時，依然十分重視“家督繼承制”的家長權威，在謀求父親的充分理解后才能行動。最后澀澤榮一的父親答應其要求，并表示：“自此之后你已經不是我的孩子了，因此你如何行動悉聽尊便。反正，我還要固守家業(yè)本分，勤勉從事農業(yè)。至于領主和官員做什么無法無天的事情，我都會毫不介意地遵從上級命令，但你不去遵守也沒有辦法，我們只能分道揚鑣。”澀澤榮一聽完這番話后對父親說：“我不能繼承您的家業(yè)，是對父母的大不孝，因此懇請斷絕父子關系。進而您可選擇合適的人選作為上門女婿來做繼承人?！保?］252澀澤父親認為，突然決定斷絕父子關系會讓家族成員和村中人感到十分困惑，所以暫時并未采取這種決絕的舉動。即便如此，澀澤榮一仍崇尚傳統(tǒng)家族觀念，注重家長的重要性，認為繼承澀澤本家的決定權唯有家長一人。此后，澀澤榮一在扶植和確立自己的家族繼承人時，也始終堅持發(fā)揮自身的家長的權威作用。

澀澤榮一迎娶了尾高勝五郎的三女尾高千代，在他們的長女澀澤歌子出生未到一個月時，澀澤榮一便投身到“攘夷”運動中。在澀澤榮一心目中，國家遠比家族和家人更為重要。德川慶喜繼承“征夷大將軍”職位后，于1867年讓澀澤榮一隨同德川昭武前往法國參加萬國博覽會。依據當時江戶幕府的“見立養(yǎng)子”制度，出國人士家族若無繼承人，應收養(yǎng)指定人士為養(yǎng)子，免得在國外遭遇不測而無人繼承家業(yè)。于是，澀澤榮一將表弟尾高平九郎收為養(yǎng)子，由養(yǎng)子替澀澤榮一接受江戶幕府的俸祿。

通過海外游歷的切身體驗，澀澤榮一看到近代歐洲發(fā)展的繁榮與興盛，徹底放棄了“攘夷”的想法，認為日本也應當積極推進近代化，否則也將被“吞噬”。澀澤榮一在歐洲接觸銀行、股市、工廠和醫(yī)院等近代化的關鍵產業(yè)，從中學到諸多推動經濟發(fā)展的成功經驗和有益舉措。隨著“大政奉還”“王政復古大號令的頒布”及“鳥羽伏見之戰(zhàn)”等重大事件的發(fā)生，宣告日本封建時代的終結和近代日本的開始。澀澤榮一與德川昭武從歐洲返回日本之前，其“見立養(yǎng)子”尾高平九郎帶兵與官軍作戰(zhàn)，最后自殺。因此，繼承“中之家”家業(yè)的職責仍然落在澀澤榮一身上。

1871年，澀澤榮一的父親澀澤市郎右衛(wèi)門罹患重病。當時，澀澤榮一的孩子中尚無男孩。因此，按照澀澤家的繼承原則，必須由澀澤榮一繼承“中之家”的家業(yè)。然而，由于當時澀澤榮一在東京工作，所以他請求父親收養(yǎng)養(yǎng)子繼承家業(yè)。澀澤榮一的父親拒絕這一建議并稱：“應該由你繼承本家，在我死后由你來決定一切?！保?］282最后，澀澤榮一建議將姑姑的孩子須永才三郎做澀澤家的上門女婿，與澀澤貞子結婚，并征得了父親的認可與同意。同年11月，澀澤市郎右衛(wèi)門去世。須永才三郎改名為澀澤市郎，繼承了“中之家”的家業(yè)。自此以后，澀澤榮一的家庭與“中之家”本家分離開來。

1871年，明治政府邁出實施家族制度改革第一步——戶籍制度改革。這一制度改革的顯著特征是從分散制走向統(tǒng)一制。首先，原本各地各自實施的戶籍被統(tǒng)一為全國性的現(xiàn)代戶籍制度，從而確立了新型戶籍制度。這一變革導致地方與國民之間的聯(lián)系趨于減弱，而國家與國民之間的聯(lián)系則愈加緊密。其次，戶籍制度根據尊屬與卑屬、直系與旁系、男性與女性三重標準對家庭成員進行序列化，從而有效地從制度法規(guī)層面確立直系、男性及尊屬的地位獲得優(yōu)先保障，對戶主的責任與權力進行明確界定，家長的權力也因此愈加集中。由此可見，依循戶籍制度的重大變革，明治時代之后的家族與國家之間產生直接關聯(lián)，并具體投射至天皇與國民之間，天皇主權思想也在全國范圍內得到進一步傳播和推廣。

1872年，澀澤榮一期待已久的男孩澀澤篤二出生。從此澀澤榮一開始考慮如何讓自己的兒子繼承澀澤榮一家族的家業(yè)，同時考慮國家與家族的關聯(lián)性與發(fā)展性，認為兩者密不可分。同年，澀澤榮一在東京谷中墓地區(qū)買下墓地，表示澀澤榮一家族的墓地與家鄉(xiāng)墓地分開，旨在從“中之家”本家獨立出來以創(chuàng)建自己的家族。

澀澤榮一為壯大自己的家族，需要仔細考慮子女的婚事，但并不希望如同當時的傳統(tǒng)觀念一樣，讓女兒嫁人之后就成為別人家的人，而是期待兩家共同努力組建大家族，繼而助力澀澤榮一的本家及其繼承人。通過其女兒澀澤歌子與澀澤琴子的婚姻，實現(xiàn)了澀澤榮一大家族理想的第一步。1926年，穗積陳重逝去后，澀澤榮一在《龍門雜志》第452號上，回憶女兒澀澤歌子與穗積陳重結婚之前的事情：“因為澀澤歌子是長女，我希望她及其家人成為我家的知心人。雖然表面上她嫁給別人，但我將她的婚姻視為入贅，兩個家庭合為一家的婚姻能夠相互幫襯。此后，恰好有實現(xiàn)這一愿望的機會，我便同穗積陳重商定了這件事情?！保?］41-42穗積陳重之孫穗積重行在《穗積歌子日記1890—1906》中，針對澀澤榮一的家族觀念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從長女的親事時起，澀澤榮一便開始設計新的‘一家’的詳細方案。有關澀澤籌建‘一家’的情形，可以追溯至澀澤家族的本家‘中之家’，澀澤榮一將其委托給妹妹澀澤貞子的時候，甚或是在更早將尾高平九郎收為養(yǎng)子的時期……加之阪谷芳郎與澀澤琴子的婚姻對創(chuàng)立‘一家’所發(fā)揮的決定作用，我們將其認定為澀澤榮一毅然斷絕了古老傳統(tǒng)觀念的羈絆。”［4］135

與此同時，澀澤榮一還通過再婚與納妾的方式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家族規(guī)模。明治時代再婚還是十分常見的事情，1883年1月18日，澀澤榮一在前妻尾高千代去世后半年左右再婚［5］57-58。其再婚事件深刻地影響著其后澀澤榮一及澀澤篤二之間的父子關系，而且澀澤榮一與伊藤八兵衛(wèi)的第五女伊藤兼子育有七男二女，極大地增加了能夠繼承澀澤榮一家族的男性數量。除此之外，澀澤榮一還曾納過一位名為大內邦的妾室。1875年，澀澤榮一還將與柳橋御鯉之間的孩子過繼給姓氏為近藤的人士［6］650。除《澀澤榮一傳記資料》的記載之外，尚有幾位庶子，分別為星野辰雄、星野津留及星野松，均被星野錫收為養(yǎng)子［7］；長谷川重三郎于1908年出生，被長谷川本收為養(yǎng)子［8］。澀澤榮一通過再婚、納妾及生育庶子等方式，不斷通過血脈延續(xù)擴大澀澤榮一家族的規(guī)模，同時呼吁自己家族人士聯(lián)合起來一起幫助澀澤榮一“一家”家族的人。

綜上所述，澀澤榮一具有強烈的國家觀念和家族觀念，鑒于其出身于典型的封建父權家長制家族中，在因應西方沖擊的近代化道路上，毅然走上與傳統(tǒng)的家族制度迥然不同的道路，而逐步向效忠國家層面接近。最初，澀澤榮一置本家家業(yè)于不顧而投身于“攘夷”運動中。其后，由于其受海外先進思想的影響，轉而放棄“攘夷”，為積極推動日本的近代化進程盡心竭力。同時他認真考慮國家與家族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深入思考如何有效地將家族與國家對接起來，形成以自身家族為起點的“家國同構”所謂“家國同構”，是指家庭、家族和國家在組織結構方面具有共同性，均以“血親-宗法”關系來統(tǒng)領，存在著嚴格的父權家長制，體現(xiàn)了血緣關系與政治關系的融合?！凹覈瑯嫛笔且环N治理模式，形象地講，就是保持國家治理與家庭自律的同質化，使個人的家庭倫理和愛國情懷高度一致。模式。首先，澀澤榮一離開澀澤本家“中之家”，創(chuàng)立以自己為鼻祖的“一家”家族；其次，澀澤榮一在東京購買墓地，旨在以其作為“一家”家族的重要象征；再次，根據法律的相關規(guī)定，澀澤榮一還擔負起家長有必要成為不辱“一家”家族名聲的責任人；最后，澀澤榮一通過自身及其子女的婚事，逐步擴大自己的家族規(guī)模。本來按照傳統(tǒng)的家族制度，澀澤榮一作為家中長子理應繼承澀澤本家“中之家”的家業(yè)，但明治維新后廢除封建身份制和各種家族束縛的社會條件，給澀澤榮一帶來立身出世的希望，成為新家族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9］116。

二、澀澤榮一制定家法家訓及其社會影響

近代日本的開國伴隨著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明治政府為構建完善的近代民族國家的法律體系，積極借鑒和吸收德國和法國等西歐國家的法律理念和規(guī)章制度，并致力于通過修改不平等條約而躋身于近代民族國家之林，進而推動日本走上與西方國際法體系實現(xiàn)對接的法治國家道路。《明治憲法》的制定與法律法規(guī)的出臺，標志著日本作為亞洲地區(qū)憲政國家的初步探索，乃是從法律層面代表日本走上近代化道路的重要標志之一。澀澤榮一依循《明治憲法》的制定思路，充分利用女婿穗積陳重作為法學家的優(yōu)勢，從家族層面探索如何擺脫封建傳統(tǒng)家法的弊端，探索制定適應近代化發(fā)展步伐的家法和家訓，意在從家族層面身體力行地推動日本家族制度的近代化，同時實現(xiàn)國家與家族之間的良性互動。

澀澤榮一在穗積陳重的幫助下，制定了家法和家訓，并在明治法律法規(guī)的總體框架下對其不斷修改、完善。澀澤歌子的日記上有記載：“五月十七日（周日）全天陰天。丈夫撰寫完家法修訂版后，下午兩點赴兜町。鑒于該家法的部分內容觸犯民法，因此需要進行大幅度的修改。另外，我們決定同族另立門戶僅限于當代，第二代以后不再增設門戶。”［4］154

澀澤榮一主導制定的家法家訓乃是其家族理念和家族觀的具體體現(xiàn)，諸多內容并非根據其本人的私人言行所定，而是吸收和借鑒了很多反映時代發(fā)展潮流和頗具教益性的思想和理念。從其內容來看，家訓里既包含近世商人家訓中常有的內容，也制定了在今天看來仍十分富有教益的“子弟教育之法”［10］367-377。其中，家訓第三則第八條規(guī)定的“不可使子弟讀下流文書，接觸卑猥事物，更不可接近藝妓藝人”，由于澀澤榮一本身除妻室之外還有妾室和庶子，所以這一條的規(guī)定與其自身的私德言行存在矛盾?！白鳛橐患抑L，首先應成為一家的楷模”［11］82，在關乎女性問題上，澀澤榮一存在諸多飽受詬病之點，完全難以擔當楷模。再者，根據家法第五十五條規(guī)定的同族各家分配利益比率，能夠繼承澀澤榮一家族家業(yè)的僅為澀澤榮一與尾高千代之子澀澤篤二。

澀澤榮一妻子去世后，澀澤篤二居住在姐姐澀澤歌子家里。澀澤歌子代理母親職責教育澀澤篤二，對丈夫穗積陳重、妹妹澀澤琴子及妹夫阪谷芳郎也嚴加管教。此外，親戚尾高家族的人也對澀澤篤二履行教育之責。澀澤篤二作為澀澤榮一家族的繼承人，自幼在嚴峻的環(huán)境中成長，日常教育和起居生活一直被周圍人士十分關注。澀澤篤二之子澀澤敬三描述當時的情形時指出：“用現(xiàn)在的詞語來描述，當時家族內部在明爭暗斗地進行著爭奪父親的戰(zhàn)爭，所以父親對此感到煩躁而逃避了?！保?2］277穗積重行曾在書中提及澀澤篤二及其面臨的環(huán)境：“從結果來看，那里的環(huán)境存在著極為危險的因素。原因在于，那里實在是太‘健全’了，尤其是穗積歌子。仰慕的父親澀澤榮一委托她照顧澀澤家唯一的繼承人——她唯一的弟弟。所以她肩負著責任，向澀澤篤二表達了各種關切，但過多的關切反而轉變成一種嬌寵。她的這些行為反映在其日記中，她寫了各種有關篤二行為的事情。當然，澀澤篤二自身覺得穗積家的生活是一種‘委屈’的生活。從外界人士來看待這些事情，他絲毫沒有反駁的余地，甚至可能會被說成有點自私。澀澤篤二越是知曉此事，其抑郁情緒愈是加深?！保?］39

澀澤榮一通過制定家法和家訓，從家族規(guī)約層面加強了家族內部的凝聚力和協(xié)同性。在將家法家規(guī)的詳細內容告知同族之前，澀澤榮一率先成立自己的“同族會”，試圖使本家與分家之間的關系更加穩(wěn)固?！巴鍟泵吭屡e行例會，討論各家的重要事情，管理及商量同族的財產、收入及支出，審議親戚及熟人的紅白喜事等［13］34。澀澤榮一的后代澀澤華子在其著作中寫道：“昭和10年代（1935—1944），也就是在戰(zhàn)前和戰(zhàn)爭期間，我們澀澤榮一的子孫們要結婚的時候，也要征得‘同族會’的許可。”［14］247通過開展這些活動旨在與澀澤家族之間維持密切關系，澀澤“同族會”的例會通常是“維系家族和人生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連續(xù)性的紐帶。至高無上的‘家’觀念作為一種潛意識在支配著人們的祭祀行為，祖先崇拜的傳統(tǒng)又在維護著‘家’觀念，二者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保?］117

澀澤榮一制定家法首先由他本人作草稿，其后讓女婿穗積陳重編輯內容。穗積陳重在著手修訂澀澤家的家法后，還與澀澤榮一一起參與“三井家”“清水家”的家法制定，推動了日本家族制度的近代化進程。澀澤家法的制定要旨主要包含兩點：“定期舉辦同族會議并討論家事；監(jiān)督同族的財產、收入及支出?！保?5］474-475在家法序言中，澀澤榮一寫明了對同族的期望：“希冀永遠維持我子孫和諧及家傳行業(yè)穩(wěn)固，茲訂家法八十七條，定于明治二十四年七月一日施行此家法。敦請當前至未來的我子孫謹守此家法，莫敢違背！”［16］388

澀澤家法第一條規(guī)定澀澤同族的范圍：“澀澤家同族為澀澤榮一及其嫡出之子，再加上其配偶及各家繼承人。”附則記載：“他日，若有澀澤榮一嫡出的男女，皆按此例列入同族”。1891年，所謂的澀澤“同族”如下：澀澤榮一、澀澤兼子、澀澤篤二、穗積陳重、穗積歌子、阪谷芳郎、阪谷琴子、澀澤武之助、澀澤正雄及澀澤愛子［17］119。1892年出生的澀澤秀雄有權被列入其同族。澀澤同族的設定具有兩個鮮明特點：第一，男女均有權利；第二，出嫁女士及其丈夫也有權利。

澀澤家法第三條明確規(guī)定，澀澤榮一與家鄉(xiāng)本家的“中之家”徹底分開，創(chuàng)建澀澤榮一“一家”：“將澀澤榮一一家界定為澀澤家同族的本家”。第五十五條規(guī)定同族各家分配利益比率：“第一，百分之五十 澀澤本家；第二，百分之十 穗積家；第三，百分之十 阪谷家；第四，百分之十 澀澤武之助；第五，百分之十 澀澤正雄；第六，百分之十 澀澤愛子?！保?7］119-120

由此可見，澀澤榮一明確地分開本家和分家，也希冀澀澤本家的子孫能夠繼承和光大自己的家族事業(yè)。李卓在《家族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中日比較研究》一書中總結了日本家業(yè)的特點：“日本人所說的直系親屬，僅僅是指繼承家業(yè)的人，父-子-孫這樣一脈延伸的家被稱作‘直系家族’或‘縱式家族’……分家雖是一個獨立的單位，但與本家的經濟聯(lián)系非常密切，要對本家盡忠誠和服從的義務，本家則要扶助和保護分家，由此構成了具有主從關系的同族團?！保?1］117-118日本人戰(zhàn)前平均壽命不超過50歲參見日本厚生勞動省大臣官房統(tǒng)計信息部：《第20次壽命表》，2005年版，https：//www.mhlw.go.jp/toukei/saikin/hw/life/20th，2024年5月30日訪問。，制定家法這一年，澀澤榮一即將51歲，乃是步入不得不認真考慮繼承人的年齡了。澀澤榮一的兒子雖然不少，但按照澀澤榮一家族本家的觀念，能夠繼承家業(yè)的人僅有澀澤榮一與尾高千代所生兒子澀澤篤二，因此澀澤篤二更加要肩負起“繼承家業(yè)”的責任。

1898年，《明治民法》明確規(guī)定了家督繼承的順序，標志著家族制度的確立。此外，日本的家庭結構轉變?yōu)橛杉议L主導的統(tǒng)制性組織，家長的權力由此進一步增強。主要特征包括：家庭成員必須服從家長即戶主的命令與監(jiān)督，同時戶主則承擔著撫養(yǎng)家庭成員的義務；在家督繼承的秩序中，僅長子享有特權；家庭成員在未經戶主同意的情況下不得擅自結婚等。因此，澀澤榮一作為家長，深刻地參與到如何將家業(yè)傳給兒子以及如何撫養(yǎng)其他家庭成員等經濟問題的家庭事務決策當中。

有關澀澤榮一的家族觀和繼承人觀念的形成與實際行為，可以概括為如下三點。第一，按照澀澤榮一家法第三條的規(guī)定，將澀澤榮一本家和分家明確地分開。因此能繼承澀澤榮一“家”的人僅限于澀澤榮一本家的人。第二，澀澤榮一希望本家的子孫繼承自己創(chuàng)辦的事業(yè)，并發(fā)展下去。澀澤家訓序言中即已明確規(guī)定此事。由于澀澤榮一的事業(yè)涉及金融、鐵道、海運、礦山、紡織、鋼鐵、造船、機電、保險、建筑等眾多領域，其中最具特色的是推進近代化事業(yè)之一的銀行業(yè)，所以繼承澀澤榮一“家”的人也必須與國家的近代化關聯(lián)，保持國家與家族的互動性，并無個人選擇的自由。此外，澀澤榮一認為，通過將自己的事業(yè)傳承給后代，并解決撫養(yǎng)其他家庭成員等經濟問題，可以確保家庭作為一個體面而穩(wěn)固的家族持續(xù)存在。第三，澀澤榮一期待澀澤家族的人們和諧地輔助本家的成員。澀澤家訓強調本家與分家要保持互動性，分家的人要輔弼本家的繼承人。換言之，澀澤榮一與其家人共同為家族奮斗也等于為國家效力，澀澤家族成員一起幫助本家的事業(yè)，等于推動國家的發(fā)展并支持天皇的存在。個人的公私行為都會影響自己的家族，進而影響到自己的“國家”。因此，在這里并無個人的自由，只有與國家發(fā)展息息相關的社會空間。

三、澀澤榮一廢立繼承人的經緯及其“家國同構”實踐

澀澤榮一創(chuàng)造出澀澤家族與國家實現(xiàn)互動的“家國同構”模式，將澀澤家族的一切決定權掌控在自己手中，試圖將自身塑造為偉大的“父親”形象。然而，在有關女性問題上，澀澤榮一完全是一位不合格的父親，因此，其親屬們希望其繼承人千萬不要模仿他的這一面。吊詭的是，澀澤榮一的繼承人澀澤篤二從青年時期就不斷出現(xiàn)女性問題，直至最后在澀澤篤二妾室事件發(fā)生后，澀澤榮一毅然行使家長職責，作出廢黜嫡子的決定。澀澤榮一不像其父的性格那樣自由與親和，而是扮演了日本傳統(tǒng)的嚴厲家長角色，由此采取十分極端的措施。這一決定導致澀澤榮一的兩個女兒及女婿、澀澤篤二的妻子等澀澤篤二周邊的人都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正如“一場接力賽的選手，其任務是接過父祖中的接力棒再傳給子孫”，澀澤榮一的家人與親屬們是其選手的最親密的支持者、觀眾及參與者，他們“為了家族而活著”［11］79。因此，當繼承人接力棒的遞交失敗時，引起了家族成員沉重的悲痛感。二戰(zhàn)結束后，接過家業(yè)傳承“接力棒”的澀澤敬三解散了澀澤財閥──“澀澤同族股份公司”，意味著由此打破了戰(zhàn)前的傳統(tǒng)家族制度觀念，也消解了橫亙于個人、家族與國家三者之間的固定僵化關系。至今唯一標識“澀澤”家族名字的公司為“澀澤倉庫公司”，但澀澤敬三否定其為澀澤家族的公司，而認為其是全體員工的公司。

澀澤篤二的高中生活因為女性問題而突然告終。在熊本讀書的澀澤篤二向穗積歌子發(fā)電報稱“自己徹底失敗了”［4］275。其后，澀澤篤二的親戚尾高幸五郎到熊本將澀澤篤二帶回東京，第五高等學校的杉山巖三郎老師向穗積歌子發(fā)電報稱，澀澤篤二退學一事已被順利接受［4］277。最后，澀澤榮一與其親屬共同討論對澀澤篤二的處罰后，決定讓他到澀澤榮一的家鄉(xiāng)血洗島進行反省。

澀澤榮一對女兒澀澤琴子表示：“關于澀澤篤二的事情，如果你們將其當作嚴重之事而憂慮過多，就給你們添太多麻煩了。不僅僅是這次，也衷心感謝你們一直以來為篤二的操勞關照！”并委托琴子將這番話轉告給穗積夫婦［4］278。同時，澀澤榮一在與親屬們聚會時安撫大家說：“作為澀澤篤二的父親，我不能不愛親兒子，但一定要考慮人情世理，同時也是想嚴厲地懲罰澀澤篤二。因此我決定不同他見面，希望親戚們都能理解這一心情，繼續(xù)教育和鼓勵澀澤篤二?！保?］279由于澀澤榮一尚有妾室及庶子，所以作為澀澤榮一家族家長所做的事情有限，也不能正面批評澀澤篤二的行為，只能減少與篤二的見面機會，并委托親戚們處理此事。

澀澤篤二與伯爵橋本實穎的妹妹橋本敦子結婚，后育有三子。這件事情讓澀澤榮一及其家族成員們感到放心，他們希望澀澤篤二更加認真地從事實業(yè)工作。澀澤篤二夫婦一帆風順的生活持續(xù)至1911年，當年發(fā)生澀澤篤二的妾室事情。次年事情趨于惡化，結局是澀澤篤二被廢黜繼承人身份，退出實業(yè)界，開始過悠閑的生活。橋本敦子以居住在原來的大房子為恥，開始帶著三個兒子不斷地更換住所。但其漂泊的生活也需在征得穗積家、阪谷家及澀澤榮一的允許之后才能搬家［18］741-742。橋本敦子一方面承受著巨大壓力，另一方面還要考慮澀澤榮一家族的事情。1941年末，其兒子澀澤敬三就任日本銀行副總裁，橋本敦子對女傭哭訴：“澀澤榮一已去世十多年，澀澤敬三得到日本銀行的工作職位，不僅僅是依靠澀澤榮一的余蔭而獲得的。這樣，我就有資格去冥界與澀澤榮一及澀澤篤二見面了?！保?2］278可見，繼承澀澤榮一家業(yè)的壓力并不以澀澤榮一的去世而告終，而是仰賴其子孫后代及家族成員的持續(xù)努力才會維系家族事業(yè)的興旺。

有關廢黜澀澤篤二的事情，澀澤榮一日記也有記載，從1911年6月1日的日記開始，澀澤榮一三番五次地提到關于“澀澤篤二身世”的講話或協(xié)商。其結果是，因嫡子澀澤篤二身體虛弱而不能處理家政，故而不適合做繼承人，澀澤榮一向東京地方法院提出廢黜嫡子訴訟。1913年1月10日，在法院進行申辯［19］。1913年2月27日上午，澀澤榮一家族向宮內省宗秩寮報告澀澤家廢嫡子一事［20］。澀澤本家僅有澀澤篤二一個兒子，所以澀澤榮一決定指定澀澤篤二的兒子澀澤敬三為家族繼承人。經歷澀澤篤二妾室事件之后，其子澀澤敬三頗受影響，罹患失眠癥，爾后因數學成績不佳而留級。而且澀澤敬三本想到高中修習理科研究生物學，但在聽取澀澤榮一的意見之后，最后妥協(xié)改換文科［18］248。當時，曾有親戚對澀澤敬三說：“你替其他澀澤家族的人孝敬了澀澤榮一。”澀澤敬三聽到后說：“我感覺十分悲傷！”［18］735

1912年1月28日，澀澤榮一在“同族會”上公布自己撰寫的遺囑草稿，共五條，其中第一條寫明將澀澤敬三立為繼承人［3］369。1915年4月1日，設立“澀澤同族股份公司”，澀澤敬三就任該公司總經理，八十島親德就任專務董事，資本金330萬日元。公司具備開展營收、使用及交售動產和不動產及有價證券，以及為各種公司提供資金融資等服務職能。澀澤榮一曾在《龍門雜志》第325號上提及籌辦“澀澤同族股份公司”的初衷：“明治六年，當我就職于第一國立銀行之后，將其視為畢生事業(yè)，力爭終其一生為其工作。此后伴隨社會的進步趨勢，為進一步促進國家的發(fā)展進步，又迫不得已地涉及了各項事業(yè)，但從來未做過個人業(yè)務。這次創(chuàng)辦‘澀澤同族股份公司’，因為我家族當中擁有很多族人，為了盡量公平又平穩(wěn)地維持各家庭的生活，旨在將家族的微薄財產匯聚起來，盡可能協(xié)同謀生，這就是組織本公司的要旨所在?！保?］387

由此看來，澀澤榮一創(chuàng)辦的家族公司也體現(xiàn)出其將“家國同構”思想理念付諸實踐，力圖實現(xiàn)家族企業(yè)服務國家的雙向互動。澀澤榮一為謀求國家利益不斷奮進遂創(chuàng)辦“澀澤同族股份公司”，通過公司的成功運營推進澀澤本家家族事業(yè)的興盛，從而為澀澤榮一開展的各項事業(yè)提供后盾和支持，進而極大程度地服務國家利益。由此，澀澤榮一通過身體力行地助推家族企業(yè)與服務國家的關聯(lián)互動，彰顯國家與家族實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的重要性。顯然，澀澤榮一力爭達成商業(yè)實踐活動與明治政府的戶籍制度及民法等國家法律法規(guī)相一致的目標。如果家族公司一直存在且有序運營，澀澤榮一的繼承人也必將會為效力國家全力以赴，而且充當聯(lián)系澀澤榮一本家與分家之間關系的紐帶和橋梁，因此不能中途放棄運營。

澀澤榮一希望以自己的家族為起點，將家族視為“國家”的縮影，同時將多個小家庭集合在一起構成規(guī)模龐大的家族，進而歸屬在“日本”這一大家族之下。因此，他要求國民具備“合格”的基本素養(yǎng)和規(guī)范的立身行事的行為，可以被視為“國民資格”的具體體現(xiàn)。在澀澤榮一看來，國民集合體的最小單位是“家庭”，而家庭則是“國家”的縮影。因此，制定“家法”及有效區(qū)分“本家及分家”的必要性應運而生，而“本家”的家長必須成為家族的代表。正是由于澀澤篤二業(yè)已無法符合這一標準，從而被貼上不適合擔當家族代表的“標簽”，最終被澀澤榮一所主導的家族排斥，同時也意味著篤二被判定為難以適合作為“日本國民”身份的倫理自洽。由此可見，澀澤榮一所倡導的“家國同構”理念蘊含著強制性，其內涵和實質未能符合的部分將被無情剔除。這一思想的影響不僅適用于日本國內，還延伸至日本與其他國家之間的互動，最終導致近代以來的日本政府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時，還排斥其他國家的現(xiàn)象。此外，幕末時期分散的家族在步入近代化之后，被匯聚成“家國一體”的富有近代意義的民族國家——“日本”，以天皇為中心的“家族國家觀”思想也隨之產生。這一現(xiàn)象無可辯駁地反映了其內在邏輯和互動機制。由此可見，這一邏輯并非單向地從國家傳遞到國民，而是包含著國民向國家的反饋。這種雙向互動、互補及重構的復雜關系，共同塑造了近代日本民族國家的建構過程。

澀澤榮一的“家國同構”理念超越了城市與農民等身份差異，將人們匯聚于一個“家族”之內。澀澤榮一認為應將原本分散的個體統(tǒng)一在“國民”和“家族”的范疇之內，在這一總體框架下，家族成員相互提攜、相互扶持，共同支撐國家。澀澤榮一曾指出：“各地的市民和農民、全國從事各行各業(yè)的人士都是國民，應當團結在一起，共同承擔這一榮譽，努力推動未來的進步與發(fā)展。作為國民，愛護我們國家是本分。然而，愛國之情各有深淺，真正愛國不僅僅是口頭上的表述，更在于愛護家庭和家人。如果只愛國家而不愛妻子和子女，甚至不孝順父母，那實則是一種錯誤?！保?］578這段話充分印證了澀澤榮一一直倡導的家國互動、共同成就的觀點，也彰顯了其通過實際行動踐行思想理念的重要性。

四、澀澤榮一的家族遺產及其繼承人的戰(zhàn)后實踐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zhàn)敗投降后，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GHQ）為達成非軍事化和民主化的目標而要求解散財閥。1946年，澀澤財閥被指定為解散對象，其他財閥為三井、三菱、住友、安田、淺野、古河、大倉、野村、日產、中島、川崎造船等。當時，“澀澤同族股份公司”的資金1 000萬日元，其中已繳付的資金為625萬日元；與三井的事業(yè)資金30多億日元、三菱的資金33億日元相比，“澀澤同族股份公司”的規(guī)模相對較小［16］397。澀澤榮一辭官后第一銀行所持的股份中，“澀澤同族股份公司”僅持有其百萬股份中的3萬股份，東京儲蓄銀行的股份占比也不到一成，只有“澀澤倉庫公司”的股份持有率比較高，因此有人說從形式上來看，“澀澤同族股份公司”并不符合財閥的條件。GHQ負責人表示，有關界定財閥事宜應向大藏大臣咨詢，而時任大藏大臣恰恰是澀澤敬三，若對自己的家族企業(yè)展現(xiàn)寬容姿態(tài)，易招人非議，所以不能解除指定‘澀澤同族股份公司’為財閥［21］786-787。因此，“澀澤同族股份公司”隨之解散，澀澤敬三為加強與同族之間的溝通和交流，采取聚會閑聊的方式，旨在撫平解散家族企業(yè)給族人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免于同族之間發(fā)生誤會而導致關系惡化［21］86。

不僅“澀澤同族股份公司”遭致解散，澀澤敬三也被褫奪公職，而且要以房屋繳納財產稅。澀澤榮一制訂家法時“希冀永遠維持我子孫和諧及家傳的行業(yè)穩(wěn)固”的愿景，僅僅經過澀澤榮一、澀澤篤二及澀澤敬三三代即宣告終結。對此，澀澤敬三并未覺得沮喪，反而經常對孩子們講：“沒錢也無所謂”，要“保持著微笑而沒落” ［22］102-103。澀澤敬三作為澀澤本家的繼承人，擺脫了固守“澀澤榮一家傳行業(yè)”和政治的束縛，最初埋頭農事活動，其后從事各種工作，同時開展培養(yǎng)人才、編輯《澀澤榮一傳記資料》等工作。澀澤敬三之子澀澤雅英在著作中寫道明治時代至昭和時代的變化：“大正時代承諾繼承明治時代，‘不覺得有趣’但要‘認真地工作’；為了解決日本所面臨的矛盾，大正時代的風云人物始終在糾結，‘是否要推翻明治時代以來的全部遺產，宛若打破天花板一般，進行一場推倒重來的重大變革’；在戰(zhàn)后日本，我將這句話告訴父親，父親笑著說，‘我沒能力做到這一點，也未能站在這樣的立場之上。那是新時代賦予你們的工作’?！保?2］157對于澀澤敬三而言，不僅從祖父手中承繼的家傳事業(yè)趨向沒落，還承受著自近代以來日本走上失敗道路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由此希冀下一代人能夠創(chuàng)造出新的時代。1957年，在“澀澤倉庫公司”成立六十周年的紀念典禮上，澀澤敬三致賀詞稱：“戰(zhàn)爭結束后，澀澤倉庫已經不再是澀澤家的澀澤倉庫了。澀澤倉庫并不屬于澀澤家，而是大家的。正因為是大家的澀澤倉庫，所以你們要親自管理好這家公司！”［23］290

由于澀澤榮一本人也納妾，所以無法強求其他家人完全遵從家法與家訓，只能期望家族成員按照家法與家訓的相關要求憑良心做事。澀澤榮一無法成為近代日本的“父親”模范，只能敦請其他家人予以輔助，最后發(fā)生澀澤篤二“拋妻納妾事件”，澀澤榮一果斷做出廢嫡子的決定?？梢?，澀澤榮一雖然擁有澀澤“一家”家長的最大決定權，卻不能以身作則通過自己的磊落行為為后輩樹立典范，鮮明地體現(xiàn)出其思想深處根深蒂固的家長權威與現(xiàn)實生活中私德不彰之間的尷尬處境，凸顯了澀澤榮一的家族觀和治家實踐存在的局限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近代日本家族制度無法克服的弊端。繼承澀澤榮一家族事業(yè)的“接力棒”轉到澀澤篤二之子澀澤敬三手上。澀澤敬三本想研究生物學，但在澀澤家族中沒有選擇權，最終只能承擔起繼承人的責任，為家族的安寧和榮興盡力。然而，澀澤敬三其實對從事實業(yè)并無濃厚興趣?！拔覜]立志過當實業(yè)家，雖然覺得銀行十分重要，但幾乎感受不到它的趣味?！保?2］277諸如“誰也不會理解我”［22］181“我最嫌棄親戚” ［18］750之類的話語最能坦露澀澤敬三的復雜心境。他因卷入廢立繼承人問題而感到痛苦和疲憊。二戰(zhàn)后，澀澤敬三作為澀澤“一家”的繼承人親手解散了澀澤財閥——“澀澤同族股份公司”，意味著打破了國家與家族的關聯(lián)性，從而獲得了個人自由。

結 語

澀澤榮一家族觀的嬗變處于從江戶幕府的封建傳統(tǒng)家族制度向近代民族國家家族制度轉型的轉折點上。澀澤榮一一方面承襲了傳統(tǒng)家族制度中重視家長權威和發(fā)揮家族凝聚力的作用；另一方面，又試圖突破傳統(tǒng)家族澀澤本家“中之家”的束縛，獨自脫離澀澤本家創(chuàng)設能與服務國家產生關聯(lián)的“一家”家族。澀澤榮一的思想理念及行動抉擇與時代發(fā)展洪流息息相關，從最初開展“攘夷”行動，至其后轉變?yōu)榉e極吸收西方的“殖產興業(yè)”政策，通過推動日本的產業(yè)振興和銀行事業(yè)發(fā)展助推國家進步。隨著《大日本帝國憲法》的頒布與戶籍制度的制定實施，澀澤榮一探索制定富有連貫性的家族制度，制定澀澤本家“一家”的家法與家訓，旨在實現(xiàn)本家家族規(guī)約與近代民族國家民法體系的對接與完善。遵照家法家訓立身行事，固然具有助力民族國家發(fā)展的一面，同時也束縛和限制了個人的自由和發(fā)展空間。家族制度包含著巨大漏洞，澀澤榮一竭力樹立家長權威的家族理念與其個人行為私德不彰形成悖論，深刻地影響著其家族成員，其中最大的受害者是澀澤榮一的繼承人澀澤篤二。他在嚴峻的家族環(huán)境中成長，自己的想法不受重視，卻背負著繼承澀澤榮一的事業(yè)和領導澀澤“一家”家族的使命。澀澤篤二承受著巨大壓力，最后被打上了“不合格”繼承人的烙印。隨之，繼承權轉移至澀澤篤二之子澀澤敬三身上。敬三本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和前途設想，但為了繼承“一家”家業(yè)而不得不放棄個人的自由和選擇權，作為家長擔負起撫養(yǎng)其他家族成員的經濟職責?！度毡緫椃ā吩O立的初衷、全國統(tǒng)一的戶籍制度及民法的成立以及澀澤榮一廢黜嫡子之事，本來與二戰(zhàn)前日本軍國主義者進行的偏激宣傳相距甚遠，然而，日本軍國主義者卻惡意利用該理論體系，過度強調家族繼承與家長權威的重要性，裹挾家族與國家產生連帶關系卷入日本爭奪海外殖民地的浪潮中，成為誘發(fā)侵華戰(zhàn)爭的因素之一。二戰(zhàn)結束后，民法經過修訂，更加尊重個人的意愿，“家族制度”也被廢除。隨著日本推行非軍事化和民主化步伐的加快，澀澤敬三親手將澀澤榮一創(chuàng)設的家族解體，并未切實完成將家族“接力棒”交給下一代的任務，也切斷了家族與國家的直接聯(lián)系，從而獲得了個人的解放和自由。

戰(zhàn)后澀澤榮一被譽為“日本資本主義之父”，再次以“父親”形象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2024年日本新一萬日元紙幣的肖像被定為澀澤榮一，可見，澀澤榮一的個人形象業(yè)已超越父子家族制度范疇，成為象征國家級的“父親”形象。日本將最大數額紙幣的人物頭像從思想家福澤諭吉置換為財界領軍人物澀澤榮一，對于步入令和時代的日本而言，這一富有標志性的紙幣符號標識，蘊含著多重頗堪玩味的深刻內涵，值得對澀澤榮一的思想遺產及行動理念予以全方位研究和深刻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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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f Shibusawa Eiichi’s Concept of Family

Abstract：" Shibusawa Eiichi is hailed as “the father of modern Japanese capitalism”， and his “theory of the unity of economy and morality” that he advocated with all his might has attracted worldwide attention. Examining Shibusawa Eiichi’s concept of family from a micro-empirical perspective helps to comprehensively understand and recognize the multiple aspects of Shibusawa in promoting modern Japan’s transformation onto the path of economic modernization. As a leading figure in leading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trend in the Meiji era， how Shibusawa Eiichi handled the relationship among family， clan and country has become one of the important microcosms for examining and observing the trend of modern Japanese society from the family level as the basic unit of society. Shibusawa was engaged in handling issues such as setting up an independent household from the “Shibusawa main family”， abolishing and appointing family heirs， formulating family laws and precepts and establishing a clan association， aiming to promote the “homologous structure of family and country” development model in which the Japanese family system and national progress go hand in hand. At the same time， on issues such as abolishing family heirs， Shibusawa also fell into an awkward situation where it was difficult to effectively deal with the complex emotions among family ethics， social ethics and political ethics. Shibusawa Eiichi family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families in modern Japan， and its concept of family reflects that in the process of transforming from a feudal society to a modern society， the traditional family system underwent evolution and replacement under the impact of the modernization trend of “the west’s influence spreading eastward”.

Key words： Shibusawa Eiichi; modern Japan; Meiji Era; family system; concept of fam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