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來《書屋》,洵兄最先為我引見的,便是湖南圖書館的崔述偉老先生。崔老頭發(fā)花白,身朗體健,笑容可掬,在閱覽室里向我們展示他的珍藏,有他的手稿書信、欲理還亂的剪報書影,還有保存了半個多世紀的發(fā)黃照片,歲月積塵,細處閃光。自打相識,崔老常親來送稿,有時把稿件袋放傳達室,每每附手書一封,緘好,題款,充滿儀式感。我編發(fā)他的一篇文章,是關(guān)于他與翻譯家楊靜遠的交誼。7月初,突然收到崔老逝世的噩耗,莫名悲痛,感慨萬千。
詩人痖弦與家鄉(xiāng)南陽的作家楊稼生相交三十年,往來三百封信,2014年結(jié)集付梓,一時傳為佳話。關(guān)于書名,痖弦說:“魯迅有《兩地書》,咱哥倆的書就叫《兩岸書》吧。海峽兩岸音塵相隔,我們就像兩只互報春訊的燕子?!彼麄冋嬲娒娴臅r間,不過“四天零十分鐘”,但兩顆滾燙的赤子之心,跨越浩渺時空,緊密相連。年歲愈長,眼發(fā)花手發(fā)抖了,收到信時,總是“一邊看一邊哭”,如是種種,終至于鱗鴻杳絕。稼生先生病重,將自己最后的手書,連同痖弦先生給他的最后一封信,都給了《書屋》。信末言“絲盡矣”,不想這一年之內(nèi),兩位先生竟先后離世,雖高壽,卻令人神傷不已。
信息時代,一筆一畫的手寫信可謂十足珍貴。猶記得初中時,同學(xué)間流行“筆友”的游戲。小小的信箋,課桌下悄悄地傳,有時還多了一個蘋果,或一只梨,余溫未盡,輕咬一口,“流年暗中偷換”。信多數(shù)還在,老木箱子鎖著,多年未開啟。十幾歲的信,寫時青春一路燃燒奔涌,三十歲看了要笑,六十歲看了要哭。書信總要寄往遠方。第一次面對郵筒,它沉默如綠獸,蹲守街角,一口將信件吞下,毫無聲息,仿佛空蕩蕩的郵筒直通地心,或到達思念的彼端,或從此不見天日。可嘆的是,寫信人本已少,郵遞員也變懶。信丟得多了,也就不再寫信。西班牙作家安赫萊斯·多尼亞特的《高山上的小郵局》編織了一個幻夢般的故事:偏僻山村里的人們,用書信接力的方式,挽救了將被裁撤的小郵局,也串起了生命旅途中滾落各處的珍珠。
書信體小說原是一種特別的文學(xué)體裁,能予人以沉浸式的閱讀體驗,感染頗深。歌德年輕時寫下《少年維特之煩惱》,書中的維特因愛戀無果,飲彈自盡。此書風(fēng)靡全球,也一度被禁,概因青年人識見尚淺,定力不足,多有效仿,即所謂的“維特效應(yīng)”。
少時,曾得語文老師轉(zhuǎn)贈一本《香草山》。從匆匆一過的不屑,到掩卷無言的觸動,只消一個黃昏。寧萱與廷生互傳書信,談?wù)撐膶W(xué),議論世事,分享生活,在交流中不斷磨合貼近,靈與肉漸漸合而為一?!傲既藢儆谖?,我也屬于他。他在百合花中牧群羊。百合花長在香草山上,羊群長在香草山上?!毕悴萆揭蝗缣諠摰奶一ㄔ础⑷顒⒌奶炫_山,是真善美之所在。如露如電,夢幻泡影;心若向往,行則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