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4年農(nóng)歷7月30日，一向寡薄病弱、八十九歲高齡的臺灣著名高僧印順法師在離開大陸四十多年之后，回到大陸，巡走當年出家、學(xué)習(xí)、教學(xué)等駐錫之地。此番意外之旅，乃是因為法師不能忘卻曾經(jīng)求法修學(xué)的因緣。

8月3日下午，法師到達寧波，先去了當年受戒所在的天童寺，又去了阿育王寺，再到奉化的雪竇寺。去雪竇寺，法師特意準備了一束鮮花，敬供太虛大師的舍利塔。法師在自傳《平凡的一生》中說：“雪竇寺是虛大師舍利塔所在，也是我主編《太虛大師全書》（以下簡稱《全書》）的地方?？上摯髱煹纳崂?，已被毀滅了！只得將鮮花遙敬?！?/p>

法師性格平實，害怕禮數(shù)，自言不懂藝術(shù)，沒有藝術(shù)氣質(zhì)，出了家，便將身心安頓在三寶中，不覺得有什么感情需要安放。法師自述：“離了家，就忘了家；離了普陀，就忘了普陀；離了講堂，就忘了講堂。如不是有意的回憶，是不會念上心來的；我所記得的，只是當前?！蹦敲矗@一束突兀的鮮花，定是法師念上心來的憑證了。約半個世紀前，抗戰(zhàn)勝利后，1947年3月6日晚，法師從重慶輾轉(zhuǎn)來到上海，禮謁太虛大師于上海玉佛寺的直指軒?！按髱煘榻痰男木常敃r非常不順適。”10日早上，因要到西湖一游，法師向太虛大師告別。太虛大師說：“就回這里來吧，帶幾枝梅花來！”哪知這是最后的禮別，不幾天，大師匆遽示寂，舍報往生。法師得到電訊，特地折了幾枝靈峰的梅花，帶回大師靈前供養(yǎng)。

太虛大師喜歡鮮花，這大概印入了性格平靜的印順法師的腦海。1994年的大陸之行，最后一程，8月21日抵達香港，法師又帶了鮮花，往芙蓉山禮拜太虛大師紀念塔。兩次奉花供養(yǎng)，這在法師一生中頗為少見，或是僅有。

二

太虛大師與印順法師同是出生并成長于錢塘江北岸的浙江海寧，大師年長法師十七歲，出家因緣各別。大師愛惜僧才，對法師慈悲關(guān)切，但二人在故鄉(xiāng)卻無緣相遇。法師第一次禮見大師是在奉化雪竇寺，時為1934年新年，法師二十九歲。法師回憶：“第一次禮謁大師，請求開示。大師只是勸我多多禮佛，發(fā)愿，修普賢十愿。我沒有理解大師的用意，也就不曾忠實履行?，F(xiàn)在想來，大師的慧眼，是何等犀利！他見我福薄障重，非多修易行道，增長善根，銷除宿業(yè)，將來是‘孤慧不足以弘法’，弘法而必招障難的。”

法師在自傳《平凡的一生》中時常感嘆不可思議的因緣。日寇全面侵華前夕，一種不自覺的因緣力使法師東離普陀——從武昌到四川，遠離了苦難，不至于遭受淪陷區(qū)生活的煎熬，而能進入一新的領(lǐng)域——新的人事，新的法義，深深地影響了隨后幾十年的一切。這種不可思議的因緣力，乃是來自太虛大師的一份堅持的指引。

法師自1931年2月進入閩南佛學(xué)院修學(xué)。太虛大師時任閩南佛學(xué)院院長，以培養(yǎng)現(xiàn)代僧才為佛教改革之重心，特別希望法師去武昌佛學(xué)院從事教學(xué)工作，而法師的心愿卻是在普陀佛頂山通讀佛法全藏的經(jīng)典。且法師深感病弱的身體難以承受武漢夏天的酷熱。他們第二次見面仍在大師駐錫的雪竇山。法師回憶：“在二十四年（1935）二月，回到了上海，又同到雪竇下院去再見大師。大師剃去髭須不久，顯得年輕些了，勸我去武昌。我決心回普陀，完成讀通大藏的目的?！本o接著，1936年初冬，二人又在杭州靈隱寺見面，大師仍希望法師去武昌世苑研究部任般若三論系的指導(dǎo)。法師沒有答應(yīng)，到鎮(zhèn)江、南通巡游去了，大師派人到六和塔找法師，撲了個空。法師不愿去武昌，因此似乎有意避見大師，然而兩個星期后，法師游歷了鎮(zhèn)江、南通等地后，準備回普陀，因設(shè)在上海三昧庵內(nèi)的中國佛學(xué)會上海分會有常惺法師的演講，法師心想橫豎無事，也就和僧友一起去了，不料又在此地遇見大師。大師重提前議，要法師去武院。法師仍覺得去武院非心愿所在，但這一次因為在師友包圍下，不善辭令的法師覺得實在應(yīng)付不了，無可奈何，只好決定去一趟再說。然而就是這樣一段不可思議的因緣，讓法師避開了鐵蹄與硝煙。法師回憶：“在我的回憶中，覺得有一種（復(fù)雜而錯綜的）力量，在引誘我，驅(qū)策我，強迫我，在不自覺、不自主的情形下，使我遠離了苦難，不至于拘守普陀，而受盡抗戰(zhàn)期間的生活煎熬?！狈◣熒钌铙w會到，這種復(fù)雜而錯綜的力量，便來自太虛大師要他去武院任教的堅持。他說：“我從因緣不可思議的經(jīng)驗中，時時想起了大師?！?/p>

三

太虛大師是中國近現(xiàn)代佛教改革運動中偉大的理論家和實踐家，是近代“人間佛教”理論與實踐的發(fā)軔者。印順法師贊其“開一代風(fēng)氣”，是“驚天動地的思想革新者”“不世出的思想家”。太虛大師一生處于新舊交替、東西沖撞交匯的現(xiàn)代化時期，面對佛教衰敗，發(fā)振興佛教悲愿，創(chuàng)立人生佛教思想，著述宏富。但大師一生奔波于佛教改革運動，無暇整理自己的思想，其著述言論亦亟待歸集。

1947年3月17日，大師匆遽示寂，出家、在家的佛教同人和弟子，深感《太虛大師全書》編纂之事不容再緩，而急需一位佛法造詣高深的法師領(lǐng)導(dǎo)，此時大家公推印順法師擔負領(lǐng)導(dǎo)責任。法師深感“大師慧命所寄，不忍浚拒，遂允加考慮”。

人員既已確定，但編纂《全書》的工作地尚待落實，負責此事的“佛教文化社”社長李子寬意欲在南京覓地，但一時找不到理想的地方，幸而時任雪竇寺住持的大醒法師向印順法師發(fā)出邀請。一起參與編纂工作的續(xù)明法師回憶：“四月十五日，在鄞參加恭送大師靈骨赴溪口雪竇寺的行列，在山小憩數(shù)日，寺主大醒法師因堅邀印公來山編纂全書，印公和我，也以能在幽靜地方作此項工作為最理想，但以子寬居士既有在京覓地編纂之計，故一時不便應(yīng)允……京地既難獲安靜之地，印公乃將雪竇醒公邀往編纂之事相告李居士，因決議遷往雪竇山工作……于二十日下午一時，安抵編纂全書工作地——奉化溪口四明山雪竇寺?！?/p>

編纂組抵寺后，大醒法師妥為安置，將寺內(nèi)之圓覺軒作為編纂工作場所，而一切飲食茶水等，均由雪竇寺常住供給。續(xù)明法師記述：“醒公法師對大師遺志之熱忱與護助，深深地引起關(guān)心大師事業(yè)者的敬佩！回憶雪竇寺，自太虛大師于民二十一年膺任住持以來，直到勝利復(fù)員后，乃舉大醒法師入主法席，故大師與雪竇寺的關(guān)系，甚為深遠。大師圓寂荼毗后，眾弟子議決：大師靈骨在雪竇山建塔供養(yǎng)，而大師法身舍利之全書，今亦在此編纂完成，大師與雪竇寺的因緣，真可謂不淺！”

印順法師也記述此事：“大師去世了，弟子們云集上海。但是各有法務(wù)。留下的全書編纂，茫無著落。大家要我來勉為其難，總算在大師弟子中，有大醒法師供給膳宿，這才在大局如火的動亂中，草草地完成。”

1948年5月30日，由印順法師領(lǐng)導(dǎo)，歷時一年零十天，總計七百余萬言的《全書》在雪竇寺安靜的環(huán)境中大功告成。

四

1994年，八十九歲高齡的印順法師手捧鮮花來雪竇山，因太虛大師舍利塔已毀，只得遙敬。但時經(jīng)事緯，因緣成法，1995年擔任雪竇寺方丈的怡藏方丈作《重建太虛大師塔院碑記》記述，怡藏方丈因仰慕大師悲愿弘深，矢志佛法精神，1999年用方丈升座所得香金及多年積蓄購置山林立地八十余畝，用于恢復(fù)大師塔院，并興建紀念堂和教學(xué)樓。2000年5月4日請大師法嗣茗山老法師為紀念堂奠基。不可思議的因緣就這樣來臨，怡藏方丈在《重建太虛大師塔院碑記》中記述：“2001年聞香港菩提學(xué)會永惺長老珍藏竺摩法師轉(zhuǎn)贈的太虛大師之舍利。我?guī)ьI(lǐng)常住智理、明悟等師前往祈請，蒙能祥法師于中接洽，長老之慈悲，請得精瑩剔透舍利兩粒，在返寺一夜之間，于周圍長出四粒，令我感動萬分，說明大師護佑道場，更堅定我建塔院之信念……并在紀念堂落成舍利塔將建時，市旅游集團維修隱潭水庫發(fā)現(xiàn)大師之墓碑，更讓人匪夷所思此中因緣，深埋水中之物歷數(shù)十年之久恰于此時又見天日，使我淚流滿面，悲喜交加。墓碑雖被人為破壞，然乃歷史之鑒證，決定將此墓碑鐫于塔內(nèi)，并將舍利一分為二，一份奉供入塔，一份留于培院供人瞻仰，以此告慰大師之靈，昭示后學(xué)。”

這真是：“墓碑雖壞是原物，主人識得自家門。晶瑩剔透舍利子，直入如來真佛地。”

印順法師的這一捧鮮花，跨越兩岸，招引了不可思議的順世因緣。法師說：“我懷念大師，我尋求著大師的精神，我期待著大師的乘愿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