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老母病危,我們一家三口趕回鄉(xiāng)下。在媽媽臥室的木柜頂上,我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鼓囊囊的纖維袋,沒有想到里面竟然是我中學時期購買或訂閱的幾種期刊。
記得中學時,郵局是有報刊零售的?!蹲x者文摘》《遼寧青年》《青年文摘》等非常流行,我不時購買,也曾訂閱過一些雜志,如《當代文壇》《文論報》等?,F(xiàn)存的1990年第2期《散文》,幾乎每頁都有蠹孔,體現(xiàn)出歲月的滄桑。1996年前后,二十多歲的我將它們鉆孔裝訂,用納鞋底的麻繩捆成了三扎。以我曾任圖書館館長以及文獻學學者的眼光來看,我對這些刊物的收藏,有很多需要批評的地方。比如,在雜志上亂涂、亂批注,以及撕頁行為……但是,正是這些“需要批評”的地方,讓我的滄桑歲月有了清晰的“版本依據(jù)”。
《散文選刊》1991年第3期目錄頁有題:“只要不是睡著,就總能做點什么;只要做得無愧于心靈,那么渺小的幸福也可以終生不忘。梁奭題存。”《散文選刊》1992年第11期目錄頁有題:“苦難,是藝術(shù)生命旺盛的沃土。梁石自慰?!逼渲械牧簥]、梁石是我曾經(jīng)使用過的筆名。梁石由我名字中的“柱”字而來,“奭”與“石”同音。譯著《美·孤寂·女人的氣質(zhì)——邦達列夫人生、藝術(shù)隨想集》,知識出版社1989年出版,定價四點二元,不到十個印張,正文加上前言、目錄等不超過三百頁,首印六千冊。在當時物價水平下,絕對屬于定價較高的那種。我在扉頁上題:“和一本書交上朋友,應(yīng)該是一種美德。我努力這樣做,如果不能成功,我亦無悔。只要我曾經(jīng)這樣生活著…… 梁石題存,90年5月?!焙髞韰⒓庸ぷ骱笥辛藭浚瑫暌膊辉偬峁┥w章,我也沒有了簽名和寫下購書時間的習慣,便逐漸失去了這些購書的記憶。
當年,我亦常做批注。《小說月報》1987年第1期,我于張承志《凝固火焰》題頭寫下:“這里面有一種無法交流的痛苦。這種痛苦很深地灼痛著人的心?!庇诶钿J《厚土——呂梁山印象之二》題頭,我寫下三個特點:“生活形態(tài)的跨時代的恒久性,生活原色調(diào)的古樸性,人文生命、心態(tài)在生存過程中與所在環(huán)境相對立的本真性?!蔽耶敃r應(yīng)該沒有這種概括力,可能是抄自哪篇論文。于原文“他不動,任那牛犢去舔。太陽很暖和”旁注:“正是人在絕境孤寂中尚留一絲溫馨以自慰的生存再現(xiàn)?!薄耙惠呑涌瓷剑接肋h仍舊,生活永遠沒有變化,人卻在看山中不可避免地步入老境,走向死亡。這是一種徹骨的冷酷的人生孤寂。”
對《散文選刊》1991年第3期葉延濱《對水的詩學考察》、甲乙《燕語》、杜文和《青藤書屋》、楊彥散文特輯中的《桐花·柿》、李存葆《辰生繪事瑣記》的重點標注,反映了我當年的文學眼光和審美趣味?!肚嗄晡膶W》1988年第11期,頭條是莫言中短篇小說專題二篇,我在《馬駒橫穿沼澤》篇名上加框,應(yīng)該是被其絢麗的細節(jié)描寫所吸引。
現(xiàn)藏最早的雜志是1984年第4期的《十月》,中有賈平凹中篇小說《臘月·正月》。其后是1988年第4期的《芙蓉》雜志,中有何立偉專題,刊發(fā)何立偉的《古意圖》《經(jīng)歷》,以及創(chuàng)作談一篇。后有王平《漫話立偉》和楊鐵原的文學評論。2023年春,所在部門主辦水運憲《戴花》讀書會,我?guī)Я撕瘟ハ壬淖赃x集《白色鳥》,請作者簽名。何立偉題“向志柱先生/閒覽”以及簽名、時間。四行文字,“閒覽”二字極大,幾乎占滿前襯頁一半位置。晚餐時與何立偉先生同桌,何很健談。
《人民文學》1991年第2期中有聶茂的《九重水稻》。我在目錄頁做了標記,應(yīng)該是重點閱讀過。《九重水稻》亦是聶茂的成名作。2010年后參加工作,我竟然與聶茂有了人生交集。聶茂留學歸國后到中南大學從教,后來出版七卷本《中國經(jīng)驗與文學湘軍發(fā)展研究》書系,曾送我一套。
《中國校園文學》創(chuàng)刊號(1991年第1期)散文欄中有《蓼源園記》,亦是后來以《像風一樣奔跑》獲得全國兒童文學獎的鄧湘子老師的成名作,全文曾被抄寫在母校綏寧二中的宣傳欄,轟動一時,綏寧二中亦因此有了“蓼園”的美稱?;蛟S,是《中國校園文學》創(chuàng)刊號刊載了鄧老師的文章,我才購買了該期雜志吧。
《綏寧文學》1996年第4期,現(xiàn)在才知道屬于內(nèi)刊。散文欄里有我的少作《夢幻的男巫》,含《孤旅》《較量》《招魂》三篇,是我當年有意于喝酒之后創(chuàng)作的有巫風習氣的“虛構(gòu)型散文”。但正文已被撕去,可見當年缺乏保存資料的意識。
《當代文壇》1990年第1—3期,是我訂閱的文藝評論雜志。我應(yīng)該還訂閱過另外幾種,但都沒有“依據(jù)”了。如《文論報》等,屬于“閑報”,與高考關(guān)系不大。但當時流行的《語文報》等我沒有訂閱,或許是個性使然罷。
沒有想到,作為文學青年的我,1997年考上碩士研究生后,選擇了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學作為專業(yè)研究對象。慢慢地轉(zhuǎn)換了身份,我從文學創(chuàng)作者變成了文學研究者。2008年4月,我意外讀到一篇文章《尋找中國詩歌史上的失蹤者》,頗有感觸,我也成為“失蹤者”了。戲劇性的是,我沒有以作家身份進入湖南文學的陣營,2008年卻以研究者的身份完成了湖南省作協(xié)委托課題“湖南文學三十年專題研究”,最終成果《文學湘軍三十年:崛起、輝煌、奮進》經(jīng)審定,在《湖南日報》整版發(fā)表,引起較大社會反響。
父親去世后,我獲得了世俗所謂的成功,獲得博士學位,晉升正高職稱,提拔為正處,但這些我的父親都不知道了,也都不屬于他了,也VuYAMNOuV24UwY9Kx2dieQ==無法與他分享了。同時擁有正高職稱、正處職位和最高學位,在我們鄉(xiāng)下,這種情況屬于鳳毛麟角,對于一個農(nóng)家子弟,也不再有更多奢求了。在沒有背景和資源的情況下,依靠自己的努力獲得的每一個進步,似乎都堪以告慰,都可以浮白一下。但我無處可訴。農(nóng)家的母親,對官場和職場的許多規(guī)則、機制是漠然無知的,對于我的好消息,只是心上歡喜而已;只有父親,才會在隨意散漫的閑聊中,在清明祭祖的時候,或在多種形式的捐款名單上,以他的智慧和方式散布喜訊。他收獲了言語上的滿足,也確立了在鄉(xiāng)土社會上的地位。母親屬于農(nóng)村婦女,沒有讀過什么書。她難以理解我的文學及研究上的所謂成功與失敗,我亦很少與其分享。我后來出版著作,也沒有客套地寫上相關(guān)贈語。除第一本著作帶回家,送了一本給母親外,其他的均沒有相送。
對岳父,我倒是送了不少個人成果。岳父退休前系湖南某高校黨委辦主任,寫得一手好公文,做得一手好對聯(lián),下得一手好象棋。岳父為人勤儉嚴謹,剛毅智慧,不諂不驕。2022年8月,岳父猝然駕鶴西去,與親人永遠陰陽兩隔。于我,人生歸途之感,又增一分。略感安慰的是,岳父走時安詳。整理其遺物時,我在書架上發(fā)現(xiàn)了以前送的多本著作和樣刊。
岳父在我送他的兩本專著(《胡文煥〈胡氏粹編〉研究》和《〈稗家粹編〉與中國古代小說研究》)以及點校本著作《稗家粹編》上鈐印,在《江漢論壇》《新華文摘》等樣刊的目錄頁標紅,將正文頁折疊,在姓名下畫圈,在不少文句下畫有整齊的紅線,應(yīng)該用了尺子,體現(xiàn)了辦公室主任的嚴謹。岳父當年應(yīng)是認真閱讀過相關(guān)文字。綏寧縣文聯(lián)1999年編輯印制《綏寧縣優(yōu)秀文藝作品選》,為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獻禮,收錄了我兩篇作品,分別是詩歌《水下碑林》、隨筆《不惑雜記》。岳父均用紫色水彩筆在篇名和姓名下或畫圈,或畫線。在“因為年輕,熱愛生活;熱愛生活,永遠不會忘記生活的饋贈!”句下畫上整齊的紅線?,F(xiàn)在我手頭沒有該書了,幸好岳父為我保留了一份。
奇怪的是,岳父在我的著作《〈稗家粹編〉與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前襯頁上,分五行,用正楷整齊寫下著者、書名、出版社、版次、印次及定價,并分行留下落款“公元2019年1月1日,戊戌年十一月廿六”。一查日記,原來我們是在元旦探望并送書與他。岳父閱讀該書的《代后記》,不時在相關(guān)語句下用紅色水彩筆畫線,并于最后標記:“2019.1.2.21:00于學府華庭”。五個月后,岳父在本書的后襯頁,用鉛筆描格,工整手抄:“2019.6.3己亥年五月初三。搜狐:減肥湯詳細圖?!币来问擒蜍摺⑸剿?、重瓣玫瑰花、綠茶、荷葉、決明子、山楂、人參八種藥物的藥用價值?!笆殖趯W府華庭7棟102?!痹栏笧槭裁匆獙懺谝r頁上,我百思未解。妻子解釋,岳父體瘦,減肥于他沒有意義。我有點胖,但他不便當面指出。他知道百年之后,該書會作為遺物回轉(zhuǎn)到我的手中,這是在勸我減肥。是不是正解,我也不想去探查了。斯人已逝,時已不再,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