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響爹從部隊復員回到蝴蝶莊時,背回來一把軍號。
蝴蝶莊地處黃河故道。那時一到春季,大風一起黃沙漫漫,令人難以睜開眼。響爹回來后時常在故道大堤上轉(zhuǎn)悠,似盤算著什么。身上依舊背著那把軍號,風一吹,紅綢穗子急急地飄動,像一團火。
知道響爹見識廣有能力,社員們大力推舉他為生產(chǎn)隊隊長。響爹說:“這個隊長我可以當,就是大家要聽從號令?!?/p>
說罷,響爹拿出那把軍號,貼嘴鼓腮吹起來。吹一段,就停下來解釋一番這是什么意思。社員們明白不明白的,掏掏耳朵眼都說好。
“別一個勁地喊好,咱得動起來,當緊的是栽樹、栽樹,不能再讓風沙打臉!”
自此以后,一聽軍號聲響,男人們便到曬場集合。盡管隊伍不整齊,可笑語迭起,令人欣慰。響爹按小組分派任務(wù),誰栽哪一段明確到個人。男人們上堤植樹,女人們在家也閑不住,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都補上了綠色。
蝴蝶莊栽種的大多是果樹,用響爹的話說,果樹中看又中吃,花迷眼果養(yǎng)胃,果干還能壓餓,值!
幾年過去,一到春天,大堤和莊里的杏花、桃花、櫻桃花、梨花、石榴花……一蓬蓬一掛掛連天接云,猶如霞蔚鋪展。在燦爛的陽光下,響爹總是拿出軍號吹一陣。軍號聲里,蝴蝶翻飛、祥鳥逐戲,似與人們同樂……
多年之后,村民們有了自己的責任田,響爹不需要再吹號召集,可那把軍號他還是走哪兒帶哪兒。那軍號被他擦得錚亮,透出底色。有村民碰見他就說:“響爹,吹一段,吹一段?!表懙星蟊貞?yīng),舉號勁吹,神情猶如以往。吹著還邁著軍人的步伐,一二一地走著,身姿極為標準。嘹亮的號聲在天地間飄漾,村民們聽到,都停下手里的活計,目視著聲源,喃喃地吐出兩個字:“還中!”
響爹吹著號,就有小孩子頭前腳后地跟著,又跳又蹦,嘻嘻哈哈地做吹號狀,其中就有他自己唯一的兒子。
兒子長大后參軍入伍,到西北某邊防部隊當兵,后入軍校深造。當了軍官的兒子每次回來探親,響爹都會按部隊的作息時間吹號。到了飯時,看兒子還沒有回來,就吹緊急集合號。兒子滿頭汗星地跑步回來,故意埋怨道:“爸,故道濕地的風景我還沒看夠哩。”
響爹回道:“軍號聲里也有一道道風景……”
兒子聽了,兩個拳頭就不由得越攥越緊,然后奪過軍號也吹。
有了這軍號聲,蝴蝶莊好像有了自己的筋骨,在流淌的歲月里茁壯。
時光荏苒,響爹老了??伤环?,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人老了日子不老,風景不老。”
那一天,兩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一前一后進入蝴蝶莊,打眼一看,便下車顧望。只見樓房排列,比肩爭高;胡同深處,小兒學步;房前屋后,果樹菜畦相映,雞鴨閑步覓食,小狗搖尾打滾。
見此景,他們停好自行車,掏出手機,左傾右晃地取景抓拍。忙亂中,忽聽一陣軍號聲傳來。兩人一愣,立住了,一追問,便有熱情的村民引路尋聲。
一路上,村民介紹了響爹的情況,當說到響爹現(xiàn)在一個人獨住時,來者就問:“他沒有家人嗎?”村民回答:“他兒子兒媳要接他兩口子去城市養(yǎng)老,他不去,說守著黃河故道好。為照看孫子,他讓老伴去了。這老爹怪,逢年過節(jié)上面慰問他的禮物,改天他都送到附近的養(yǎng)老院,還加上成車的鮮果……”
到了一處干凈的宅院,來人一看,響爹正在擦拭軍號,老式軍服一塵不染,還束著軍用腰帶。
“向老班長致敬!”
兩人身子一挺,雙腳一并,面對響爹行了個標準的軍禮。旁邊的村民也跟著做同樣的動作。
響爹似被嚇了一跳,慌忙還禮,問:“你們是……”
“我倆都當過兵,趁著假期騎車游玩,沒想到這里竟然有這么好的風景,還都在這軍號聲中!”
笑聲中,響爹搬出木桌茶具,泡茶敘話。到了午餐時間,留客人享用地道的農(nóng)家飯。
兩個年輕人走后不幾天,網(wǎng)媒上出現(xiàn)了一篇題為《小村常響軍號聲 故道濕地美如畫》的文章。此文一經(jīng)發(fā)布,轉(zhuǎn)發(fā)點贊者無數(shù)。
有近鄰向響爹報喜,說:“你現(xiàn)在是網(wǎng)紅了,名聲在外。”
響爹淡淡地說:“咱不懂得啥網(wǎng)紅,只知道自己永遠是一只蝴蝶……”
此后,來蝴蝶莊的游客日漸增多。他們一到,指名要見響爹,見了面就央求老人家吹軍號。奇怪的是,軍號一響,村民們也款步而來,形如蝴蝶。
選自《安徽文學》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