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鄭國的集市上來了兩位奇人,他們自稱得道,都要聚徒講習(xí),是來招募弟子的。一個名叫翁生,從齊國而來,是輪扁之孫,他造輪的技巧深得輪扁真?zhèn)?。他脖子下長了一塊酒甕大的肉瘤,含胸駝背,但據(jù)說曾在齊國的朝廷上雄辯四座,使齊侯見了一般人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太細了。另一個號稱支離叟,操楚國口音,是左史倚之徒,已遍覽了《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可惜是個豁嘴,兩條腿還一長一短,走路只好慢慢來了。卻有傳言說,他大受楚王賞識,每次君臣談話后,楚王總嫌棄普通人走路太快,腳也長得太一樣了??傊@兩個人在一堆普通人里都顯見得不平凡就是了。他們果然吸引了許多人來圍觀。
輪扁之孫滿意地環(huán)視眾人,率先開口了:“來跟我學(xué)習(xí)造輪的人,從汲水的井輪到國君的戰(zhàn)車沒有造不出來的。造輪的人地位可以高到一國上下無人不依靠我們生活。”有些人聽了也跟著激動起來,好像向這邊靠近可以自豪似的。
支離叟聽了,也緩緩開口道:“翁生造輪,所使的無非錐子、鑿子。即使為國君造輪,也不可與國君同坐一輛車。凡向我學(xué)習(xí)史傳簡文的人,可以明古今之事,曉治國之方,成萬戶之侯——”
翁生不樂意了,馬上反駁:“叟所講的《八索》《九丘》不過是先代所遺留的糟粕,我造輪的技藝精妙之處手把手教尚且不一定能教會徒弟,古今治國之術(shù)又怎么可能用幾片竹簡就傳授學(xué)懂?不過是紙上空談,無用書生罷了,大不如造輪來得實在?!闭f著就要把他帶來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輪子拿出來逐一介紹。人群在兩個人間搖擺不定。
支離叟還是氣定神閑,借著豁嘴的“優(yōu)勢”,他不疾不徐?!拌從敬蜩F,無非手熟。造輪者不能了解先王之道,是材知不足故耳。”說完,他從瞇眼縫里掃了一眼又轉(zhuǎn)過來的人群,不起眼地微笑了一下,“物有本末,要知所先后。我所講授的才是治本之學(xué)?!比巳簹g呼,除了那些被輪子的新巧吸引住的人,大家都擠了過來。
輪扁之孫看到目光被搶走,急了,他這次來說是招徒,其實是缺少手工人。沒有新的手工人,他的工場就要倒閉了。當(dāng)然,想來的手工人多,招工的成本也可以降一降了。于是,他拿出了看家本領(lǐng):“我造的輪質(zhì)量好,品質(zhì)高,絕對好賣。跟我走的都是真正識貨的,造輪賣輪,掙錢吃飯!”他又輕蔑地指指支離叟,忍不住嘲笑起來:“你們看這老頭的白發(fā),口口聲聲說萬戶侯,自己一把歲數(shù)也不過混成這樣。大家千萬不要被他騙了?!币徊糠秩寺犃似鸪跄康煽诖簦痪镁突腥淮笪蛞话?,人流開始堅定地往造輪的這邊跑了。
這下支離叟再不能安坐了,好像是被說到了痛處,他終于睜開了一直瞇著的眼睛,恨恨地斜了眼輪子的方向,努力地用漏風(fēng)的嘴巴為自己辯解起來:“古今圣賢的教誨是做人的根本,絕不是沒有用的空言……”沒有幾個人回頭。“堯舜三王以來,五霸七雄均是憑借著大道,才能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有幾個人聽到關(guān)鍵詞本能地回頭看一眼,但看到人流的方向,又撇撇嘴轉(zhuǎn)了回去?!拔崾浅跏谝馇皝硎胀降模瑥奈艺?,同住楚王所授之室,可領(lǐng)楚國萬鐘之粟……”左史倚的徒弟已經(jīng)用盡了最大的力氣,他簡直不敢再看一眼越走越遠的人群了。因為他知道,招不到學(xué)生,不僅他自幼所學(xué)的傳統(tǒng)文化要失傳,楚王的資費也要撤走的。可他的話還未完全落地,只聽人群嘩的一聲,奔跑而來。瞧著爭先恐后奔跑而來的人群,支離叟瞪大了老邁的雙眼,還沒有從驚訝中緩過來,卻已經(jīng)放心地舒了一口氣。他明白,今天是他贏了。
翁生端著他的大肉瘤,在三兩個滿臉樸實的小伙子的攙扶下灰溜溜地走了。他無奈地搖著頭,看看左右還算強壯的新徒,也算欣慰地笑了,想著過幾天再去宋國試試。就在出市集口的時候,列子之師壺子拄著拐杖走過。他本來想找巫醫(yī)季咸去開開玩笑,這會兒卻饒有興趣地瞅瞅這個長著大瘤的人。他又瞟到不遠處一個站在人群高處的豁嘴,被他們極其相似的笑容迷住了。“真有趣,這二人俱有闕疑,皆淺略不及,偏駁不純。怎么反倒把完全人比了下去,看不到他們的缺陷了呢?”于是把拐杖扔了,大笑著又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