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初夏,到處閃爍著金黃,連空氣都金燦燦的。麥地邊的溝渠里幾棵田旋花,糾纏著野麥子吹出粉嫩的喇叭,給金色的底框涂上了一抹亮色。而遠(yuǎn)處幾團(tuán)黑灰的印記,卻似禿子頭上的疤瘌一樣刺得眼睛疼。
家鄉(xiāng)的麥?zhǔn)鞎r節(jié),是芒種前后。沒有機(jī)器加持的年代,各家的麥子成熟的時間是不同的。刀耕火種,人力和畜力都需要休息,大家琢磨各種麥種的成熟天數(shù),好錯開用打麥機(jī)的時間。我家人口輕,選擇了早熟的品種,這會比別人家一畝地少打幾百斤。
父親的病一天沉似一天。第一天,他打頭陣負(fù)責(zé)打麥腰,我在中間跟隨,母親在后面拾腰捆麥個子;第二天,母親打頭陣打麥腰,父親在中間跟隨,我在后面拾腰捆麥個子;第三天,母親在前面打麥腰,我在后面拾麥腰,父親只能坐在地邊上指揮了。
空曠而蒼黃的天底下,我們像釘在大地上的紐扣。耳邊除了鐮刀聲就是父親拉風(fēng)箱一樣的喘息聲。汗水不斷流進(jìn)我的眼睛,臉和手臂也火辣辣地疼,多希望有從天而降的救兵??!
老芒叔來了,草帽下,一張古銅色的臉,白短袖褂襯著黝黑的兩條胳膊,如同兩把巨大的鐵鉗。他和父親是堂兄弟,兩人從小玩到大。
一想到再也不用和父親一起吃力地?fù)u動拖拉機(jī),我手上如生了風(fēng)一般,唰啦唰啦地割倒一大片麥子。
有了老芒叔,我家原本需要三天割完的麥子,兩天就割完了。老芒叔幫助父親把麥子都拉到場上,準(zhǔn)備打場。
經(jīng)過兩天的暴曬,又有一些人家的麥子開始成熟了。麥地里也熱鬧起來。父親催著老芒叔趕緊收自己的麥子。老芒叔說他不著急。
老芒叔幫父親安裝了脫粒機(jī),又借來鍘刀幫著鍘麥個子,母親不停地?fù)覃湼?/p>
父親見我東遛西逛閑得難受,就說:“你去麥地里拿鐮刀打撈打撈地吧,我看你割得麥茬忒高,耩地的時候肯定檫樓。”
我有些不情不愿。剛割完麥子還沒開始打場,好不容易有個偷懶歇息的機(jī)會啊,逼得人忒緊,說什么我也不在農(nóng)村待著了,我才不要一輩子干農(nóng)活。我沒好氣地拿鐮四處亂斫,土飛濺起來,麥茬卻紋絲不動。
我蹲下去,突然被褲兜里的東西硌了一下,掏出來看,是中午做飯時順手放進(jìn)褲兜里的火柴。我突然靈機(jī)一動,用火燒豈不是又干凈又快。
火苗在微風(fēng)的加持下很快就燒了起來。
我躺在樹蔭下愜意地聽著滿地的噼噼啪啪聲得意極了。突然,一股麥穗的焦煳味傳來,不知道什么時候風(fēng)向變了,火已經(jīng)燒到鄰家麥田里很遠(yuǎn)了。
我當(dāng)時嚇傻了,怔怔地站著,看著一條條火舌隨風(fēng)起舞。
突然,一個身影從遠(yuǎn)處飛奔過來,舉著明晃晃的鐮刀在火舌和麥田間不斷揮舞。我跟上去,卻被一條有力的臂膀推出去好遠(yuǎn)。鐮刀發(fā)出的寒光一道道刺入我的眼睛,火舌舔著麥田和來人。不知道是煙熏得還是嚇得,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天邊的晚霞映紅了大地,金黃的圖景中卻斑駁著一片片焦黑。
老芒叔被人們抬去了醫(yī)院一直沒有回來。我不敢去看他,也不敢問他怎么樣了,甚至很長時間都不敢回家。
父親的病最終沒有治好,我最終也離開了那片土地。我一度覺得自己就不該屬于那片土地。我沒有辦法接受那些熱烈的金黃,更不敢回憶那斑駁的焦黑。
母親過世時,我回來了。老芒叔過來搓忙,還是古銅色的臉,還是白短袖褂,只是兩條胳膊上的傷疤醒目,像嬰兒張著的嘴似乎要把我吞噬。他的左手少了四根手指。
我不敢想象這幾年他是怎么在這土地上生存的。
他拉過我的手,用力握了握,說:“孩子,想家的時候就回來吧,那些都是咱們自家的地,就損失了一季麥子。你爸媽不在了,我這兒也是你的家?!?/p>
我早已淚流滿面。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