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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蟲異錄(中篇小說)

      2024-12-31 00:00:00浦歌
      作品 2024年12期

      那些天,父親拿著器具走出屋子時,母親總是用特殊的眼神,看著他直到拐上去二疊地的路。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已經(jīng)不再將父親要做的事放在心上,她或許已經(jīng)明白,父親重新煥發(fā)的活力,只是虛張聲勢,他可以嘗試的選擇已經(jīng)不多,很快就會偃旗息鼓。

      一年前,父親瘋狂地為溝壑這里一株那里一株的酸棗樹進(jìn)行了嫁接,使它們成為會長出大圓甜棗的貢棗。那些棗樹幾乎都生長在丘陵土坡上,原先它們?nèi)~小枝多,繁密猥瑣,與野草渾渾噩噩長在一起。如今,它們變成了一株株小小的、枝葉疏朗的名貴棗樹,葉子淺色寬大,氣質(zhì)非凡。在嶺坡上,它們被蒿草、蒲公英、荊芥等雜草擠得歪斜著身子,在風(fēng)中尷尬地晃動,幾片大葉來回翻動,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它們長出幾顆看上去硬邦邦的圓柱體果實,像老人的頭一樣在枝頭微顫。不過,還沒有長大,大部分都被蟲害侵襲,落到了草叢里。

      那個時期,父親幾年前完成的種種壯舉大都成為遺跡,溝壑里已經(jīng)沒有一只兔子,偶爾,我們從地上幾片樹葉間看到幾粒小丸藥一樣的東西,那是早已干掉一兩年的兔糞。父親飼養(yǎng)的幾百只兔子已經(jīng)死絕,幾十只雞也紛紛去了天堂。最后一只雞被黃鼠狼叼走吃掉,只剩下柿子樹下一堆凌亂的花色羽毛,正被不知名的蟲子蛀咬。為了喂養(yǎng)兔子,父親曾經(jīng)在整個溝壑里種上了苜蓿草,它們宿根發(fā)達(dá),在沙土地下面四通八達(dá)發(fā)展,四處拓展枝節(jié)。盡管父親一次次將閃光的尖犁扎入土地,在根系上殘忍地游走,地下發(fā)出撕布一樣噗噗的割裂聲,在一些地塊里,苜蓿依然歪著身子長在一片一片的田地上,如同灰綠色的膠一樣粘在上面,無法根除。然而,那個時候,父親并沒有完全喪失勇氣,他只是有點沮喪地說,我日他媽的,這狗日的苜蓿草!

      前些天,父親做了更瘋狂的實驗,他像上帝一樣左右溝壑中的物種:他剪掉一些柿子樹、杏樹、桃樹、蘋果樹、核桃樹的枝芽,然后像配種一樣,輪番為它們進(jìn)行嫁接。他鋸掉核桃樹的一個枝杈,將中間劈開,夾上蘋果樹的枝芽,用繩子捆綁結(jié)實,用薄膜護(hù)好,在枝杈上面一層層粘上泥巴,像小小的土炮樓一樣,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他耐心地等待大自然的抉擇。他會留意觀察,等著從里面吐露從未在世界上展現(xiàn)過的陌生物種的新芽。

      父親還涉足大哥的瘋?cè)祟I(lǐng)地,試圖教給他可以稱作智慧的東西。他讓白癡大哥坐下來,讓他分清左手和右手,然后將飯碗放在他前面,教他自己吃飯。大哥絲毫不予理會,他緩緩朝四面八方搖著頭部,像放慢速度在搖晃撥浪鼓一樣。就像他坐在距離我們千里之外的地方,對父親的命令置之不理。大哥已經(jīng)十八歲,似乎是猛然間躥了個子,凸顯在了我們面前。他像發(fā)了酵的面團(tuán)一樣虛胖,走起路來身上的贅肉還輕輕晃蕩,似乎會像發(fā)面一樣流下來。不論他站在小屋的任何地方,都無法使我們忽略他。也許正是父親一遍遍重復(fù)的命令,讓大哥對聲音癡迷起來。他不再躲在一角獨自哼哼,而是留意身旁的各種聲響,突然開始了惟妙惟肖的模仿。

      日他媽的,又下雨了!

      母親剛剛說過的一句話,又一模一樣重現(xiàn)在耳畔,那一刻令我們無比震驚。直到大哥一遍遍重復(fù)時,我們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那或許是他天然具備的能力,僅僅需要一個觸發(fā)的契機(jī)。我們發(fā)現(xiàn),大哥什么聲音都可以模仿。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輕易模仿父親的厲聲呵斥,嚇我們一大跳。等他耐心地模仿一只鳥慢悠悠、像是在嘟囔的咯咯聲,我們必須仔細(xì)盯著他微微動彈的腮幫子,才能分清哪個才是他的聲音。

      有時候,你不得不把他的聲音模仿,看作對生活和大自然隱秘的嘲諷。

      那天,我們坐在小屋客廳里,看著屋外剛剛誕生的雨簾,滿世界啪嗒啪嗒的雨點聲中,我們覺得,一種多少有點瘋狂的事物正注入我們的家庭。

      接著,大自然也顯露出極其荒唐的一面。我們有幸目睹了造物的這一奇跡。那是嫁接在桃樹上的柿子枝萌出的小芽,它就在桃樹田地的地畔。一開始,我們只是看見薄膜內(nèi)一個普普通通的苗芽,上面有幾個依然裹著褐色小殼的芽。看上去,只是像它還沒來得及死而已。但父親認(rèn)定,它馬上就會萌發(fā)。那時,幾乎所有嫁接的苗都死了,枯干佝僂,一個個像炮竹干瘦的捻子一樣,插在開裂的果樹枝椏的截面上。父親嫁接的一座座“小炮樓”,像是芽苗的一個個古怪棺材。風(fēng)吹散開一些白色塑料薄膜,如同靈幡在噗噗擺動。這情景給溝壑帶來沮喪和末日的氛圍。不過,到第二天,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那顆苗芽,一定是克服了物種的界限,以驚人的毅力活了下來。我們看見,褐色小殼受孕一樣,變得更加飽滿,尖尖的頂部開始發(fā)亮,向外憋脹,顯露出暗含綠色的鵝黃色。我們屏著呼吸,盯著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芽苗。之后,它終于張開了芽孢。

      芽孢半遮半掩地綻露了,雖然我們僅僅看到,里面皺巴巴擠作一團(tuán),上面甚至還殘留著膚淺、油膩的淡紫色。然而重要的是,它已區(qū)別于桃樹葉的細(xì)柔,也區(qū)別于柿子幼葉的毛絨厚重。這新的芽葉,有一個迥然有別的淡綠色、鋸齒形的圓形邊緣,上面覆蓋著細(xì)微的絨毛。新芽內(nèi)部,暗藏著一個有待發(fā)現(xiàn)的完全陌生的疆域。

      這是父親嫁接果樹唯一的成功案例,不能不說,這是一個驚人的奇跡。它默默地向世界宣布,有一株既是桃子又是柿子的新物種誕生了。它似乎足以證明,父親的種種勞作并非徒勞。它為溝壑染上了奇跡的華彩。我們走在溝壑的路上,都會懷有一個詭異的感覺,就像在我們眼皮底下誕生了全新的時間,我們走在完全不同的時間之路上。

      或許正是受此鼓勵,父親擬訂了他的新計劃。那是個中午,緩緩的風(fēng)從溝壑后面刮來,使得溝壑兩側(cè)土嶺上的野草都款款低頭,柿子樹枝在風(fēng)中發(fā)出一陣無規(guī)律的沙沙聲,風(fēng)最后順從地平躺在我們的飯桌上,在我們的碗筷間流動過去。那風(fēng)就像是病床上才有的那種溫柔的撫慰。是啊,我們的溝壑幾乎處處經(jīng)歷過父親的斧劈刀砍,經(jīng)歷過父親各種各樣冒進(jìn)的實驗,很少能夠休養(yǎng)生息。所以,在這樣深情款款、溫柔的風(fēng)中,甚至?xí)牭揭宦暣笞匀惠p微的長嘆。父親貿(mào)然說出了大膽的想法:他要我們在溝壑后面的高嶺上開辟一條路,然后將高頂上面的幾畝好地開發(fā)出來。

      此前許多年,父親只是作為閑談,經(jīng)常這么說:

      日他媽的,要是能上了高頂,把上面的幾畝好地種上,咱們就發(fā)財了。然后他會嘆息一聲,說:可惜的是太費功夫!即使費了功夫,也不一定能上得去。

      在溝壑里,那是父親唯一沒有涉足過的地方。父親曾經(jīng)繞著高頂下面的土嶺來回走動,勘探了好多遍,想看看是否有人開辟過小路,沒有!有誰會真的那么去想呢?我們仰望土嶺,在坡上仔細(xì)辨認(rèn),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聽到父親的計劃,我和兩個弟弟先是感到暗暗的振奮,似乎高頂即將變成我們兄弟幾個刺激冒險的游樂場。同時又感到沮喪,覺得這個念頭只應(yīng)該待在想象中,只要我們想一下真正要做的事情,就感到心情壓抑,就像心上放了一個沉沉的鉛錘。只有母親一言不發(fā),有些憂心地看著父親。她知道,什么都無法阻攔父親。越是阻攔,父親的意志會越堅定。如果沒有任何反饋,父親反而自己會猶疑不決。

      很久以來,大哥的眼神一直有一種未名的東西,似乎這個世界與他毫無關(guān)系。剛出生時,大哥鎮(zhèn)定成熟甚至像老人一樣的眼神,曾經(jīng)讓在場的人感到驚嘆。那是有點像貓頭鷹的眼神,你的目光可以瞬間陷入其中,迷失在原始、深邃的眼睛里面。他的哭聲也很特別,短促而哇哇直叫,像是正在被誰撓到脖子?;蛟S父親憑此認(rèn)為,大哥注定是一個非凡之人。然而他慢慢才發(fā)現(xiàn),大哥用那雙奇特的眼睛,冷靜而完美地避開人世的智慧。直到兩歲多,他都不會平穩(wěn)地走路,身子總像不倒翁一樣搖搖晃晃,如同醉酒的村民。等到不能維持平衡時,他會將身子軟軟地放到地上,就像他早已與大地達(dá)成了某種私下的協(xié)議。

      我們完全不明白,父親到底對大哥懷有怎樣的期待。父親一直不肯坦蕩承認(rèn)大哥是弱智。大哥四五歲的時候,我記得,父親靠著被子,蹺著二郎腿,讓大哥靠著自己,不停地教他吹口哨,那是父親少有的快樂瞬間,我懷著嫉妒和莫名的快樂記住了這個畫面。那也許是我來到人世,第一個記住的片段。以至于很長時間,我都以為,吹口哨是成人世界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那是大人和小孩之間必然會進(jìn)行的、令人心馳神往的儀式,我一直在期待那個瞬間。然而,父親此后開始了一次次徒勞的、結(jié)束在田地里的戰(zhàn)斗,除了一聲聲惡聲惡氣的責(zé)罵,再沒聽見他的嘴里傳出過口哨聲。

      如今,誰能想到,白癡也會長大,而且長得如此高大肥胖。尤其是,大哥身上一直洋溢著莫名的事物,似乎在無知和神奇之間有一個寬闊的領(lǐng)域。如今,青春期的大哥充滿意外,正令我們驚訝。有一天,包括大哥在內(nèi),我們正巧都站在谷地,太陽剛剛從土嶺上面浮現(xiàn)微微一點光芒,溝壑籠罩在一片特殊的金光下面,如同即將開幕的戲臺。而離這里不遠(yuǎn)的高頂,完全顯露在金碧輝煌的光線里,正為我們土哄哄的奢望涂上金屬般的幻光。

      對于我們的家庭,那是意味深長的一刻。我們的生活,似乎一下子涌進(jìn)了過多的奇跡和幻光,使我們產(chǎn)生了多少有些不真實的想法。

      那時,大哥喜歡留意怪異的植物和飛蟲,會停下來觀察很長時間。我們隱隱感覺到,身邊每一個事物,似乎都與我們的未來相關(guān)。即使一只小小的蝸牛,背負(fù)著的依然是一個我們存在于其中的隱形宇宙,我們的生活也不得不維系在其上。大哥在草叢里走動,模仿蟋蟀和蛐蛐的聲音,以及螞蚱飛起來喳喳摩擦翅膀的聲音。他還會久久盯視著一朵花,或者一只蟲子。有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盤在草叢里的蛇,不停地模仿它吐信子的動作。我們完全不知道他的目的。他從谷地走到棉花地,甚至走到被荒草占領(lǐng)的一塊廢棄的楊樹林。雖然他可能不記得每一個地方,但他像是在饒有興致地勘探。他在每一棵樹下徒勞地辨認(rèn),就像船員在大海上辨認(rèn)風(fēng)暴和路徑。

      而父親偶爾出現(xiàn)在大哥周圍時,反而像是毫無目的、慌里慌張的行人。那段時間,新芽苗釋放出貿(mào)然的力量,就像大地借助苗芽,綻露出一個我們無法理解的陌生意愿。不過,它長得如此小心翼翼,似乎唯恐遇到什么障礙。它像是生長在與我們的節(jié)奏有所不同的另一個季節(jié),它不像身邊的其他植物那樣你追我趕、飛快滋長,而是遲鈍而緩慢地展開皺巴巴的一點葉子,有時一連幾天都毫無進(jìn)展。甚至讓我們覺得,它已經(jīng)打定主意停頓下來,像是懷著遲疑的心態(tài)在觀望。那無疑影響了父親,這使他心慌意亂,丟了魂一樣失去了主張,幾乎不再提開辟高頂?shù)氖虑椤榱搜陲椝男嫩E,他依然像是干一件緊迫的事情一樣,拿著器具出行,然而,他主要是在谷地兜圈。不時地,他像是偶然間停下來系鞋帶那樣,蹲下身來,盯著田地邊緣的陳年茂密草叢,然后,像是隨手撿拾了什么遺失的東西似的,將一個小小的、幾乎很難看清的東西放進(jìn)袋子。他還在滿是黑色鱗甲一般的柿子樹枝上摘果那樣,摘下什么來。中午回到家,他拿出那個沙沙作響的袋子,將里面的東西倒入我們的洗臉盆。這是一些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蟲子,它們?nèi)缤y民一樣,困頓頹喪地呆在臉盆底部,又像是剛剛落腳的昆蟲馬戲團(tuán),尚在熟悉新的場所。讓我們大跌眼鏡的是,父親居然是在“亂點鴛鴦譜”地為它們交配。你無法理解這是兒戲,還是認(rèn)真嚴(yán)肅的行為。父親試著將雄螳螂的扁平的碟子狀生殖器探入母竹節(jié)蟲的屁股,我們看到,螳螂的兩個圓滾滾的復(fù)眼,帶著遠(yuǎn)古時代的未名意愿,威嚴(yán)地盯視著無法解釋的場景,它緩緩轉(zhuǎn)過三角形的頭部,鋸齒狀的鏟子徒勞地抓著光溜溜的瓷盆,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那個殘葉般的褐色竹節(jié)蟲,茫然地伸著小小的腦袋,兩根觸角慢慢滑動,完全不理會父親的騷擾。我們還看到一只藍(lán)色蝴蝶,父親怕它飛走,揪掉它的半個翅膀,它只好拖著肉嘟嘟粉白的身體亂爬。父親為它選定的交配對象是一只毛茸茸的飛蛾,飛蛾會突然張開翅膀,亮出魚脊骨一樣紋路清晰的鬼魅羽毛。它針眼般小小的黑色眼睛,就像穿越白堊紀(jì)時代看向我們。父親支配下的紊亂而荒唐的交配生活,似乎并沒有使昆蟲們慌亂,幾只蛐蛐甚至悠閑地在里面叫出嘟嘟聲。

      那些彩色昆蟲帶來幻夢一樣的氛圍。一種黃綠紅閃光的甲殼蟲身上,散布著九個藍(lán)色橢圓斑點,等它走動時,那些橢圓斑點似乎隨時可以飄走。還有一只油亮苗條的靛色豆娘,身后立著一對幻光一樣的透明翅膀。精美的翅膀讓我們產(chǎn)生迷幻輕盈的感覺,如同我們的生活也有一雙這樣的翅膀,同時也被涂上昆蟲身上那不可思議的華彩。

      終于,父親不再猶豫,帶領(lǐng)我們?nèi)ジ唔旈_辟道路?;霉馔际嵌虝旱?,等我們拿上器具出門時,周圍熟悉的景象早已恢復(fù)原貌。溝壑跟往常一樣癱軟無力,又充滿異象。一塊塊裸露的沙土地被太陽曝曬,鏡子反光一樣白亮,就像大哥眼睛里大片的眼白。病蟲害嚴(yán)重的樹干上,干瘦的紅螞蟻川流不息地走動,繞開如同智障般的癭疤、鼻涕樣的黏液;土嶺邊小道上全是含沙稀土,踩上去像爐灰一樣發(fā)燙,會蕩起令人犯困的煙塵;葉子打卷的柿子樹,灰撲撲的一群群麻雀,都使溝壑陷入綿軟的氣氛之中,類似一種眩暈。父親領(lǐng)著我們走在溝壑里,顯得渺小、無助,甚至有點可笑。我們就像幾顆黑豆,在細(xì)線一樣的嶺邊小路上蠕動。那時,無數(shù)知了在被吸得病蔫蔫的矮楊樹上,激烈地張開胸鰭,致命地嘶叫,它們像隱匿的歌隊,釋放出歇斯底里的聲音的汪洋。

      高頂絕非父親所想的那樣,可以輕易束手就擒。它在溝壑后部一片雜亂的溝渠和荒野之上,從溝壑的中段——那一片谷地開始,地形和荒蕪程度就越來越粗野,越來越排斥人的進(jìn)入。高頂在溝壑底部突兀而起,率領(lǐng)兩三個土嶺組成的巍峨地勢,緩緩提升到高處,整個高頂渾然一體,默然抵御著人跡的侵入。我們看到高頂邊緣貓頭鷹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有微微可以看得到的藤狀植物伸展出天際,在天空留下一枚枚小小的胸針一樣的裝飾。

      我們記得,整整勞作一天之后,我們只是在高頂下面的土嶺底部,開辟出微不足道的一點痕跡??粗菐缀蹩梢院雎圆挥嫷囊稽c小徑,我們都為此感到害羞。然而,沒過多少天,讓我們吃驚的是,我們居然站到了土嶺的半中腰地帶。在我們上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荊棘叢,似乎誰都無法解開其中的糾纏,要是三弟能站在其中,都露不出頭來。從高頂下面看,像是土嶺腰間的一條暗紅色圍巾。等我們在其中開辟出一條小路,分開城墻一樣的荊棘帶,站在荊棘叢的上面時,胸中天然地涌起一陣自豪感。那情景給了我們一個錯覺,似乎我們是無所不能的。

      荊棘帶之上,野草變少了,草叢里會露出灰白色結(jié)疤的、石頭一樣的地表,似乎有史以來從未有人踏上去過,我們穿著破布鞋的腳一踩上去,伴隨著一聲咯嚓,就會立刻產(chǎn)生一種別樣的感覺。有時候,我們會遇到貼伏在地面、涂著白粉一樣的大葉草,它們就像癱軟在病床上的病人,給人一種臨終的冰冷的氣氛。斜坡的本性就是溜滑,我們站在上面的時候,充滿了各種不可控的情形,不得不想辦法使自己暫時穩(wěn)定。我們還要跟無形的事物搏斗,等風(fēng)沿著嶺坡襲來時,被壓覆的草露出白亮的背面,我們站在斜坡上,土嶺像是正在抖動白床單一樣,要將我們抖下去。等我們想要抓住什么來攀附時,常常會看到風(fēng)中依然屹立的,只有長著兵器一樣巨大刺葉的干枯蒲公英。那一刻,我們顯得如此無助,甚至父親也會失措,狼狽地喊出令人羞愧的一聲哎喲。那時,只要我們稍稍仰起脖子,就能看到高頂。每次看到近在咫尺的高頂,頭會一陣陣發(fā)暈。

      將近一個月時間,我們都在高頂?shù)男逼律祥_辟道路,從上面往下看,我們辟出的蜿蜒小路像被風(fēng)吹彎的絲一樣,在嶺坡上若隱若現(xiàn)。那時,我們站在令人眩暈的高處,覺得自己更容易受風(fēng)的影響。我們已經(jīng)能清晰看到高頂邊緣的植物,那并非藤狀植物,而是主干粗壯的酸棗樹,它們黑沉沉、遠(yuǎn)遠(yuǎn)地伸出崖邊。等到我們在土崖上開辟出臺階,并最終踏上高頂時,父親站在高頂平展展的土地上,在半人多高密密匝匝的蒿草中,露出久違的激動表情。我們第一次看到溝壑之上的整個平原,那一刻,風(fēng)正從遠(yuǎn)處的平原上吹過來,毫無阻攔地跨過溝壑不大的間隙,一下子撲到高頂上。從沒有一陣風(fēng)如此舒適地吹過我們,這也像是它們此刻的目的。我們不知道生活會將我們帶到何處,那時,我們甚至短暫地產(chǎn)生了某種幻想。

      然而,也許正是從這一刻起,父親創(chuàng)造的興奮感正在緩緩落幕。我們又用了一周時間清理蒿草,終于如愿在三畝平坦的土壤里種上了綠豆。我們都記得,干完活的那天下午,父親似乎一下子泄了氣,往日那種充滿期待的神情已經(jīng)不再。他坐在地畔,朝著遠(yuǎn)處一望無際的平原,以及堆在天際的臟棉花一樣的白色云層發(fā)呆。直到太陽緩緩滑進(jìn)云層,像馬上要四分五裂溶解掉似的,釋放出曇花一現(xiàn)的霞光。父親佝僂著背,重新變得心事重重,神情黯淡。或許他是為最終的收獲感到過分忐忑,我們只好這樣想。那天,父親跟在我們身后走下高頂,就像打了敗仗一樣。

      路過谷地的時候,我們誰都沒有說話,甚至連桃樹林都沒有看一眼。一周之前,新芽苗已經(jīng)枯死。那或許就是一個不好的征兆。它先是變得干巴,葉子弓背皺起。一兩天后,我們看到,芽苗葉子已經(jīng)完全發(fā)白,像是那些原有的綠色緩緩被蒸發(fā),最后變?yōu)榱颂故幍幕野咨?。直到那時,父親才愿意相信芽苗已死。如今,它像墓碑一樣令人喪氣。

      那些天,我們甚至都不再留意大哥的動向。一天晚上,直到很晚,我們都沒有看到大哥回來。

      我們只好拿著手電筒,去溝壑后面尋找。重新走在如此熟悉的小路上,我們的感覺卻是,我們像被流放到了某個地方。不過,在夜色的虛空中,似乎依然藏著屬于我們的什么東西。站在谷地那里時,我們像是感觸到了那個詭異的事物,那時,我們確信聽到風(fēng)中飄來零零碎碎的話語片段,聲音是如此熟悉,像是母親正和父親在遠(yuǎn)處的某棵樹下交談。盡管那一刻,父母正跟我們站在一起。這讓我們產(chǎn)生很怪的感覺,就像我們雖然在此地,但同時也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蛘呶覀兊倪^往正在哪里重新發(fā)生。接著,我們還聽到屬于二弟和三弟的聲音。那些聲音來自高頂背后,像是拐了幾道彎才抵達(dá)我們這里,并繼續(xù)在空中四處游走。之后,還傳來一個全然陌生的聲音。父親說,那個怪異、從未聽聞過的聲音是我的——那是我在一聲聲責(zé)備大哥:

      你到那邊去到那邊去!

      別踩我們的鞋子!

      …………

      這些熟悉的聲音,先使我們產(chǎn)生了幻覺,如同離奇的夢境。我們乏味無聊的生活,似乎并非毫無意義,這一幕幕生活在漆黑之夜,像晚歸的牛羊一樣緩緩走來,如此令人欣慰。每一句我們說過的話語襲來,都震動著我們。接著,突然間,我們的心像是被揪起來,什么東西開始一陣一陣翻動我們的五臟六腑,使我們在什么都尚未意識到時,涌出了滾熱的眼淚。

      我們終于明白,那是大哥。我們揚(yáng)起頭,看到夜空中黑森森的高頂,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像是透過高頂傳遞出來,不過,聲音經(jīng)過遠(yuǎn)處土嶺的碰撞,又四散折回到了空中,最后游動到我們的耳際。

      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我們小心翼翼繞到高頂背后廢棄的沙土地,攀上一塊我們從未踏上過的荒丘。我們一眼就看到正在大聲說話的大哥,他黑乎乎站在草地中央,令我們驚訝的是,他正面對著什么在說話。見我們走近,一只白色的小動物向后走了幾步,又回頭在地上啪啪拍腳!我們一下子明白過來,那是我們曾經(jīng)飼養(yǎng)并走丟的一只白兔。大哥正朝著白兔說話,白兔似乎激起了他對過往的無數(shù)回憶。等那只兔子機(jī)警地隱入草叢里時,我們感覺,過去的生活像是跟著兔子一起消失了。

      從土丘下來之時,大哥從未顯得如此畏懼,他害怕眼前塞滿夜色的無盡空間,他一直不停伸出雙手亂摸,徒勞地想找到可以攀附的東西。然而,眼前除了空氣,什么都沒有?;氐叫∥荩覀冊诖蟾缟砩厦捷疝己痛?,還有一些帶有小刺的植物種子,甚至還有陳年的葉子。他的手臂和腿上都劃破了,留下絲線一樣的紅色印記。他的臉上沾滿了土,燈光下,看上去像陶人一樣。

      那是大哥最后一次生龍活虎的冒險,之后,他也不再四處走動。他重新隱藏在小屋里哼哼唧唧,變得自閉起來。這讓我們覺得,大哥那短得像一陣蟬鳴的青春期,一下子就結(jié)束了。

      而父親似乎早已忘了高頂?shù)奶锏?,他每天唯一有興致做的事情,就是觀察盆底的各色昆蟲,為昆蟲尋覓各種食物。他也許早已預(yù)料到高頂失敗的情形。果然,那無疑是一個令人喪氣的結(jié)果:兩周之后,我和兩個弟弟重新去高頂,讓我們驚訝的是,高頂?shù)膸桩€地密密麻麻長出一片被稱為茨蓬草的玩意兒。那是一種沒有葉子,只有細(xì)細(xì)柔韌的枝干組成的植物??磥恚m合這土壤,而父親種植的綠豆苗,像稀疏的星星一樣,只是這里一個那里一個,纖弱地長出一個兩個小葉片。由于缺少陽光,它們發(fā)黃發(fā)白,害羞地藏身在這連成一片的植物中。站在高頂,我們看到天地之間一片空白,這讓我們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失落和空虛。

      一看到我們出現(xiàn)在一疊地的神態(tài),父親就意識到了什么。他什么都沒問,只是端出那個舊臉盆,將它放在太陽底下,就像高頂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你們來看,這是什么!

      他用手指著昆蟲中間的某個位置,眼神里短暫地顯露出興奮的光芒。我們注意到,在一群忙碌走動或者佯裝死去的昆蟲中間,有一個陌生的、從未出現(xiàn)在我們視野里的蟲子。那是一只小小的黑色軟體蟲子,后背一道古怪的熒光色,像廢棄的螺絲一樣一動不動,我們幾乎找不到它的眼睛,它是一只惰性、不愿意被世界驚動的蟲子,似乎打算永久地躺在那里。

      至今我們都無法相信:它怎么可能是一只新誕生的小昆蟲?很難想象是一對亂配的“鴛鴦”生下了怪物。不過,它無疑是一只從未見過的陌生昆蟲??粗?,我們幾乎同時產(chǎn)生了怪異的感覺。它的模樣如同來自遠(yuǎn)古,全身一道一道的紋路,細(xì)密而對稱。它像寒武紀(jì)的三葉蟲化石一樣,給我們帶來可以追溯至單細(xì)胞時代的那種安寧,產(chǎn)生一種古老和神秘的疲憊感。

      或許受此影響,之后的那幾天,父親開始完全懈怠起來,幾乎連小屋都不出了。他先是裝模作樣責(zé)罵我們,嫌我們沒有將家具擦干凈,或者罵我們什么東西都隨手亂扔。然而我們知道,父親距離偃旗息鼓已經(jīng)沒幾天了。等他終于不再拿著器具出門的時候,他會躺在炕上賴床,說他渾身難受,讓我們輪番給他按摩頭部,按摩腰部和膝蓋,讓我們用手摳他膝蓋部位像漩渦一樣的小窩,并踩他的腳側(cè)。在連續(xù)兩三個晚上的按摩期間,他會一聲接一聲呻吟。

      倒了八輩霉了!母親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什么,在小屋里著急地走來走去。我日他先人的,你就會往死折騰人!

      接著,沒幾天之后,父親就像以前那樣,在我們眼皮下面,慢慢變成一個臥床不起的病人。

      電貓

      生活早已向我們暗示著什么,如同塞滿了嘆號的段落,處處隱含著晦澀的警示。那是個極為特殊的時期:在昏暗的南屋里,我們的視線被熟肝般的醬紫色墻壁阻擋,常常灌滿屋子的柴火青煙,總是從炕下的鍋灶洞口里滾滾冒出,行軍似的回蕩盤繞,隨后鎮(zhèn)定地懸置在炕頭之上,如同籠罩在我們家庭上空、令人敬畏的厄運(yùn);我家承包的柿子溝里,患枯葉病的柿子葉,紛紛顯出搖搖欲墜的樣子,上面散布著詭異和神秘的金褐色小圓點,像長著一個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小小眼睛,無人能明白這艷麗而乖張的密語;憑借奇特的頹勢,就可以辨認(rèn)出我家不多的幾塊田地,它們夾在大片大片的莊稼地里,如同幾小塊受傷的瘢痕,它們稀稀拉拉,萎靡虛弱。那些不容忽視的畫面刺激著我們的眼睛:綠豆葉上,密布著不請自來的小小蜜蟲;小麥舉著輕飄飄的麥穗,像地頭的狗尾草;棉花地里的棉鈴蟲從杏兒大小的棉鈴里探出乳白色的頭,如同田地真正的主人一般,從容地爬了出來,即使我們將它浸泡在農(nóng)藥原液里,它依然淡定地在其中浮游……

      長期生病的父親終于意識到了什么,為了擺脫下田干活帶來的恥辱,他不再徒勞地種植藥材、白菜、麥子、棉花等農(nóng)作物,而是養(yǎng)起了兔子。他要耐心地與世界周旋,與那個看不見、不斷向我們發(fā)出不祥暗示的事物搏斗。他要重辟戰(zhàn)場,而肉乎乎毛茸茸的兔子,與田地里的莊稼是完全不同的物種。它們可以走動,可以用那雙圓圓的眼睛,與我們進(jìn)行有意味的對視。等它們剛剛落腳到我們家院子里時,確實帶著一絲張皇失措,它們緊張地豎起長耳朵,微微晃動和顫抖,如同依然在車上顛簸,但它們很快就恢復(fù)了鎮(zhèn)靜。父親開始經(jīng)營天然的微妙的繁殖。那些偶然的、臨時起意的交配,借由老天授意,為我們帶來一窩一窩嶄新的、毛茸茸的禮物。每過一些天,那些純真天然的小小新生兔崽,會從打開豁口的洞穴里探頭探腦走出來,宛如剛剛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客人。只有在那個時刻,父親的臉上才會露出迷之微笑,我們覺得,那個笑容似乎與我們的生活無關(guān),而與我們看不見的那個龐大的陌生世界有關(guān)。

      很長時間,父親施展他靈敏的本能,像是在費勁地鉆研探索,試圖明白厄運(yùn)背后那個一直沒有現(xiàn)身的角色,那個不斷留下標(biāo)記的劊子手。過去,我們曾經(jīng)親眼看見,父親將農(nóng)藥滋進(jìn)割開的樹皮里,就像是一種儀式,要使毒液運(yùn)行在那個有序的難覓其蹤的世界里,殺死樹里滋生的病毒,并逼迫其幕后兇手現(xiàn)身。如今,他觀察的對象變了,常常在下午,他雙臂壓在腹下,蹲在院子里,凝神觀看兔子們走來走去。它們的后臀一聳一聳,露出短尾的屁股,父親像是在辨識它們身上的一切,不僅僅是它們的毛色、習(xí)性以及迥然不同的性格,重要的是它們潛在的部分。它們的金黃色瞳仁里似乎透露出某種無法得知的秘密。

      父親似乎已經(jīng)完全將我們這個家庭拋在了腦后。我們不多的幾塊田地全部處于荒廢狀態(tài),長滿了一人高的蒿草。幾乎每一天,我們推著平車去河灘為兔子割草時,都會汗顏地路過那幾塊屬于我們的塞滿駁雜綠色雜草的田地,像一塊恣肆泛濫的汪洋。命運(yùn)像是正使用蠻力,用錘子而不是棍子來敲打我們的家庭。母親黑著臉,低著頭,裝著視而不見。只有瘦弱病態(tài)的二弟,露出一副不服輸?shù)谋砬椋镁谜驹诘嘏?,看著正在散發(fā)腥味的高大蒿草,它們已經(jīng)高到難以站直,微微露出粗野得像楊樹一樣蠻橫的根部,挨挨擠擠斜著身子,被風(fēng)吹得半倒。那里洋溢著一種輕松和邪惡的歡快,為此它們是多么用力地生長。我們明白,光是從地里將它們鏟除,就得一兩個月時間。

      一個傍晚,母親和我們?nèi)值軇倓偢畈莼貋?,我們卸下鼓鼓囊囊滿載平車的青草,滿臉是汗,喘著氣,疲累難耐地走到父親用磚圍起來的兔子場。父親依然像往常那樣蹲在場子里,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們。父親正仔細(xì)觀望著那只被他寄予厚望的白色母兔,它長長的耳朵內(nèi)部是粉色的肌膚,高貴而含蓄,蹲踞在草叢中時,有一種天然的母性氣息,古樸動人。溫潤而圓的兔眼,令我們感到羞愧的純白,幾根觸須閑閑地伸展在嘴角,線條渾圓柔媚的后背,這都是我們生活里難以得見、令人愉悅的事物。父親輕聲示意我們,自己正攛掇另一只他選中的青紫藍(lán)兔與白色母兔交合,他做手勢讓我們退后。他揮動身邊的一根柴棍,還用一把帶奶汁的嫩草來誘惑它們。他不厭其煩,一次次徒勞地催促它們在一起。似乎他狂熱的人生賭注就押在這一點上。在這個有些詭異的氣氛里,母親消極疲倦的目光暗含了抱怨和懷疑,而瘦弱的二弟,厭煩地皺著眉頭,看著舉止可笑的父親。我們沉默地站在那里,一聲不吭,似乎我們與命運(yùn)之間只有稀薄的距離,雖然看不見,但伸手就可以摸到。也許正是這一點,幾乎激怒了二弟。

      二弟像是隨意地走了過去,但他一腳踢在白色母兔身上,那只受寵的母兔原先像皇后一般保持著優(yōu)雅的威儀,一下子驚跳起來,飛速朝著磚墻圍起的角落逃去,眼神慌亂,用后腳在地上發(fā)出一陣啪啪的警示聲,引起兔子場里所有兔子的緊張,紛紛尋找安全之所。我們周邊響起一陣陣兔子后腳踏出的啪啪聲。

      父親瞪起那雙令我們格外畏懼的眼睛,死死盯著在視線里走動的二弟。父親只要像往常一樣猛然怒吼一聲,如同打閃之后的雷鳴,我們必定馬上下意識懾服于父親爆發(fā)的威力,盡管心懷不滿。然而,父親只是用有血絲的眼睛兇猛地盯著。之后,他站起來,一聲不吭回到了南屋里,躺在了炕上。

      父親始終未發(fā)一言,對于我們無法理解的事情,他不愿意多說一句。那個時期,二弟是我們中間最虛弱的那個,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的眼神充滿厭倦和挑釁,似乎對眼前所有的事情都不滿意。他稀稀的軟黃頭發(fā)打著卷,趴伏在頭上。黃瘦的小臉上像揉進(jìn)臟東西一般,長出小小的雀斑。他的模樣難以形容,會讓陌生人感到驚訝——一副天生的病人形象,給人無法模仿的病蔫蔫的感覺。他總是病痛不斷,生下來起就經(jīng)常哭喊,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遺留在了生前的世界,他不能像別人一樣具有真正健康的身體。自從知道二弟所患的不是帶有傳染性的肝炎,而僅僅是闌尾炎,我們就不再將他當(dāng)作真正的病人,不再惦記他,更主要的是不再擔(dān)心和害怕,不再帶著一絲驚懼,害怕誤碰了他的飯碗。

      我們的經(jīng)濟(jì)狀況每況愈下,我們甚至感到,整個家庭似乎要分崩離析,每次一吵架,母親都會叫嚷要離家出走。以前,我們一直無法理解她到底能去哪里,終于有一天,她提到我們從未聽說過的保姆一詞。慢慢地,我們明白了,那是要去城市里照顧別人的孩子,而不再是我們。我們也為此惶惶不安。

      父親只是更為細(xì)心地照顧那對他看中的兩只兔子,反復(fù)安撫它們被驚嚇的情緒。父親的行為像一陣帶春意的暖風(fēng),不覺間影響了它們的感情世界,那只青紫藍(lán)兔的眼里終于有了白色母兔的身影,它躲在草叢里看著母兔,是那種認(rèn)真細(xì)致的察看,帶著不可言喻的情意,而等它走到母兔跟前時,白色母兔則慢悠悠向前走了兩步,然后豎起耳朵,回頭偷看青紫藍(lán)兔。它們就這樣,開始成雙成對地出現(xiàn),一前一后,情意綿綿地互相觀察。對父親來說,這可能是他要完成的事業(yè),甚至是一種智慧上的搏斗,與那個無窮無盡的陌生領(lǐng)域的暗中較勁。白色母兔和青紫藍(lán)兔的交配,是在我們眾目睽睽之下完成的。那是個中午,草葉上都泛著光亮,在刺目的陽光下,兔子們?nèi)缤嬛械氖澜缫话沲r亮,兔毛根根清新,地上到處能見到的油亮小球狀糞便,也如同可以盛進(jìn)碟碗里的圓豆,干干凈凈的空氣中似乎可以看到不可捉摸、細(xì)微的七彩絲線。父親似乎早已預(yù)感到了這一切,是他召集我們暫緩割草,讓我們一起見證這一時刻。果然,我們看到青紫藍(lán)兔縱身跳上了母兔的身體,與母兔重疊在一起。那一刻,我們同時體會到了一種甜蜜的幸福感,就像我們與這個美妙的世界緊緊相連,完美地貼合在一起。很快,青紫藍(lán)兔突然顫抖著掉下母兔身體,癱軟在一側(cè)。

      成了!父親大叫著。他立刻起身,拿著粉筆在我家醬紫色的臟墻面上,興奮地寫下:白色母兔與青紫藍(lán)兔六月一日交配。我們只需要數(shù)夠三十天,就可以看到它們生出的兔子。

      那是我們少有的輕快的一個月,如同小小的胞芽,我們的生活里第一次有了那種試圖綻放的奇特心情。它多么不同于以往,一種振奮像水浪一樣震蕩在我們的血管里。我記得,第三十天上午,下著若有若無細(xì)絲般的小雨,父親早已守候在曾經(jīng)被白色母兔親自封住的洞口,他的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甚至有些喜氣洋洋,我們也圍著父親,耐心地等待。直到接近中午,洞口被母兔打開一個豁口,片刻之后,如同奇跡一般,一只小小的純白小兔,出現(xiàn)在那里,它是那么小,似乎吹口氣就可以將它吹跑。它正用鼻子警覺地嗅聞,走走停停,試探著走了出來,細(xì)雨絲觸碰在兔子身上,兔子警惕地退后一步,四處瞧瞧。我們都開心地相視一笑。它的后面,零零散散,都跟著走了出來,那是一支小小的隊伍,有青紫藍(lán)色,也有雜交的花色兔子,像一個個會走路的小絨球。一只小青紫藍(lán)兔猛然間絆了一個踉蹌,逗得三弟笑出聲來,結(jié)果,出來的七八只兔子紛紛拍拍后腳,然后一溜煙返身鉆進(jìn)了洞里。這讓我們更為瘋狂地大笑。然而歡樂僅僅保持了一天。如同命運(yùn)不祥的警告,就在當(dāng)天晚上,兔子場遭到了襲擊。我們只是在次日清晨看到兔子場的血跡和一些白毛。白色母兔和絕大部分兔崽沒有蹤影了。讓我們愕然的是,新生的兔子只僥幸留下一只,它在洞里瑟瑟發(fā)抖。我們隱隱約約覺察到,一直不現(xiàn)身的那個真正的劊子手,正與父親一來一往地交鋒,似乎要置我們于死地。

      然而憤怒中的父親想到了一個驚人的主意,他企圖逼它現(xiàn)身,他要親自捉住它。僅僅想到這一點,就令我們有些畏懼。然而父親并沒有喪失理智,他從村里借來一只電貓。那是一個剛剛在村里流行起來,專門用來捕捉老鼠的裝置。它需要布設(shè)鐵絲,鐵絲兩頭連在一個方形的像是大鬧鐘一樣的裝置里,等到老鼠不小心觸碰到通電的鐵絲,方形的裝置就會發(fā)出滴滴的叫聲。傍晚的時候,父親小心地將鐵絲圍在兔子場邊,并一直拉到我們家里,它將那個我們稱之為電貓的方形裝置放在我們土炕下,它的形狀也近似一只輪廓簡單的貓。父親禁止我們下炕,怕我們誤觸了鐵絲。我們在炕上緊盯著電貓,因為我們知道,父親要捕捉的可不是老鼠,而是無法預(yù)料的未知物。父親還備了斧頭以及木棍,準(zhǔn)備在可以預(yù)見的慘烈對峙中給對方致命一擊。

      一切準(zhǔn)備就緒之后,父親將插頭插進(jìn)了電貓,我們立刻聽到方形裝置里響起深遠(yuǎn)的嗡嗡聲,那聲音像看不見的水波一樣,流動在空氣里??諝馑坪跸駝游锬前闶湛s起來,充滿了原先我們無知無覺的那個空間。等父親熄滅電燈之后,我們陷入有張力的夜晚,整個黑色的世界聯(lián)通起來,在窗外它延伸到無限的星空之外,憑借細(xì)細(xì)的電流,那個我們一向無法感知的宇宙空間復(fù)活了。它就在我們的耳畔。而以前,只有父親一個人獨自面對那個陌生世界。如今我們意識到,陌生世界涵蓋了一個多么龐大的區(qū)域,想比之下,我們是多么渺小。父親警戒地躺在黑暗中,穿著衣服,一副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的樣子。凌晨時分,我們猛然聽見電貓傳來激烈而沉悶的滴滴聲,電貓上的圓形警示燈顯現(xiàn)出刺目的紅色,紅色亮光在屋子里閃爍出一片警戒的波動的微光,我們屋子的輪廓在忽明忽暗的微光里隱隱浮現(xiàn)出來,就像我們需要急救、正在呼吸的灰暗生活。巨大的震動使得電貓在地上顛動,似乎電貓即將發(fā)狂,馬上要被震裂。父親迅速打開電光,拿著手電筒、木棍,騰騰走出小屋,走入無邊的夜色之中。在一陣可怕的對未知的恐懼當(dāng)中,我們聽見咚的一聲。之后,電貓的聲音突然停止了。我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不清楚父親在戰(zhàn)斗中是否勝利的一方。我們重新陷入那個嗡嗡的緊張的世界里。我們知道,那一定是父親守候中的未知之物出現(xiàn)了——那個一直不現(xiàn)身、不斷侵蝕我們家庭的劊子手,一種不安立刻控制了我們,無形的暗黑命運(yùn)似乎正順著電波摩擦著我們的皮膚,毛茸茸的,使我們的皮膚感到麻麻的。我們對時間完全失去了感覺,似乎是很久之后,我冒險走到客廳門口,門外是完整純一的亙古的黑暗。我叫父親,沒有回應(yīng)。等我們再次聽到有聲息響起在院子里,我們才緊張地意識到,是父親。果然,父親驚魂未定地回到屋子,將一個帶毛皮的動物扔在地上,然后摁斷電貓的電源。伴隨著一股血腥的氣味和幾乎可以使我們昏迷的難聞的狐臭氣味,我們看到一只動物正迎面躺在地上,它還活著,瞪著圓圓的雙眼看著我們,整個微微發(fā)白的肚子正在劇烈地一起一伏。

      這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看著對方,想起這一點使我們悚然。我們知道,它只不過是偽裝成一只動物的模樣。

      還不趕緊打死它!母親急忙說。

      父親拿起棍子,在動物頭上猛敲了一下,我們聽見沉悶的、木棍磕碰在骨頭上的聲音,動物的頭在地上彈了一下,甚至顫抖了片刻,但它一聲沒吭,依然張著眼睛,無力而漠然地看著我們,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吸氣聲。這使得父親都猶豫起來。他放下了棍子,有些驚異地看著動物。這時,他無邊無沿的仁慈心似乎占了上風(fēng)。他沒有拿起斧頭,給它致命一擊,而是出門拿進(jìn)來一個放過雞的鐵籠,將正在喘息的動物放了進(jìn)去。

      它應(yīng)該活不了了。父親找借口說。

      我們同時意識到,這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我們看著父親將動物扔進(jìn)鐵籠子,拿到了屋外。一陣清涼的風(fēng)從夜色中吹進(jìn)屋子,洗淡了那個濃厚的狐臭味道。然而它再也無法從我們的家庭里清除出去,似乎那味道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的被子、門簾以及屋子里的味道,似乎都滲進(jìn)了這種可疑的氣味。既有一種餿味,又有一種來自腋窩的臊味。聞見這樣的味道,不管看到什么情景,都令我們尷尬地意識到一種滑稽可笑的意味,使那種艱辛純粹而不含幽默的生活難以為繼。

      如同我們預(yù)料的那樣,它沒有死。次日清晨,我們像是受到魔力的吸引一般,一睜眼,就顧不上穿好鞋子,匆匆來到院子里。我們圍著鐵籠,懷著好奇觀看那只奇特的動物,它如今完全顯露在了日光下面:毛茸茸的黃褐色毛,有一條類似狐貍一樣的長尾,陰沉肉乎乎的頭部非常怪異,像鼠類一般,它尖尖地向前凸出,但它的眼睛卻像深沉的、會思考的貓眼。它看上去已經(jīng)恢復(fù)了活力,陰郁孤僻地站在籠子里,等它將爪子搭在鐵籠子上面用后腿站立時,它的身體看上去很長,露出脖子下面的一片微微發(fā)黑的毛。它用那雙警戒的貓眼冷峻地看著我們,以及身邊我們的院子。

      我們都緊張地看著它。而與我們不同,父親站在一邊,他的神態(tài)卻顯得很詭異。他的表情是多么復(fù)雜,每當(dāng)他看向動物,有一種可怕的遲疑,戰(zhàn)勝者的居高臨下,以及無限的好奇心。那時,父親像是卸下一生的重?fù)?dān)一般,整個身體有一種輕松自在的姿態(tài),甚至讓我們覺得,他嚴(yán)重的胃潰瘍也已經(jīng)好了。不過,正是這一點令我們警覺。因為我們覺得,事情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結(jié)束的時候。

      那是一段奇怪的日子,就像在我們眼前,家庭和世界的輪廓如此朦朦朧朧呈現(xiàn)出來,之間有一層緊張呼吸的膜。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如此謹(jǐn)小慎微。我們都有一種感覺,似乎我們稍不留神就會犯錯。路過的那幾只雞,早就憑借天然的本能,留意到了新的變化,它們甚至不敢大聲鳴叫,每當(dāng)一只雞不小心路過鐵籠之時,它的脖子伸得如此之長,眼睛瞪得溜圓,剛剛舉起的前爪像是僵持在了空中,它只是緩緩轉(zhuǎn)動著脖子。直到它幾乎不知道怎么走了過去之后,它才緊張地收攏著身上的羽翅,如同丟了魂一般,站在草地里一動不動。兔子們在圍起的矮磚墻之內(nèi),但它們也警覺地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它們更頻繁地在場子里踏腳,三三兩兩的啪啪聲此起彼伏。它們不愿意逍遙地蹲在地上,用兩只前爪抓住草葉吞食,而是默不作聲趴伏著,連耳朵都不敢無所忌諱地高高豎起。狗在它面前也低人一頭:有一次,鄰居一向兇猛的大黑狗嗅嗅聞聞來到我家院子里,抬眼看到鐵籠里的動物,馬上緊緊夾住尾巴,低眉順眼地垂著頭溜走了。我們感到生活里有一種懸而未決的、緊迫的事物,但我們卻束手無策。

      而父親卻完全忘記了它是我們真正的敵人,他居然流露出一種欣賞的眼神,就像他曾經(jīng)溫柔地看著白色母兔那樣??匆娢覀冊尞惖囟⒅?,他只是尷尬地搪塞了一句:

      這狗日的!

      不過,父親早已不想再掩飾。有一天午飯,他端著飯碗,蹲在鐵籠邊,一邊吃飯一邊將筷子上夾的豆腐喂給動物,臉上是從未見過的那種親昵,那種親昵甚至使我們感到嫉恨。他還將手指頭塞進(jìn)動物嘴里,讓我們看動物多么懂事地含著,唯獨不傷害他。他和動物似乎在沆瀣一氣,這一切都不堪目睹。似乎純屬挑釁,一個黃昏,父親伸手進(jìn)去,不停撫摸動物毛茸茸的身體,就像在溫情地?fù)崦粋€女人??吹酱司?,我的胳膊上立即生出一層雞皮疙瘩。我們扭過頭,不愿意看到如此令我們驚訝的場景。

      為了給兔子冬天儲存食物,父親在院子里開地種了一塊白菜。他說,這是從未種過莊稼的白地,會長得好。白菜一長出小小的芽苗,我們就立刻明白,這不過是對過去的再次重復(fù)?;蛟S那依然是不明動物施展的魔力:那種蔫得似乎熬不過中午的幼苗,以及發(fā)黃無力的葉面,使得我們感覺又回到了過去。不過,父親似乎不再敏感地與世界選擇對抗,而是變得逆來順受。而那只動物,有時平攤在籠子底部,露出一副慵懶的公子哥兒的神態(tài),它明顯是有意的,對我們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小小家庭來說,是一種惡意的挑釁。

      那時,我們第一次對身在其中的時間感到恍惚起來,失去了應(yīng)有的感覺,太陽像貼在鍋底的圓餅,也變得虛假,時間是多么短促,似乎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時間的盡頭,我們每天做的很多瑣碎的事情,似乎被輕易地裹挾在里面。生活有一種煤煙和難聞的焦糊味,不過最終,我們明白那只是動物的狐臭味道。

      一個黃昏,我蹲在鐵籠前,仔細(xì)觀看那只動物。有一瞬間,我似乎覺得,這個瞬間概括了所有。我需要費力才能擺脫這個感覺。之后,我看到動物將原先閉著的眼睛微微張開,眼神高遠(yuǎn)深邃,然而那隱含著高人一等的斜乜,眼神里似乎含有一種刺骨的輕視。似乎正是這一盯視,無邊的夜色一下子降臨了。對于我來說,那是一次糟糕的心理體驗。它使我越來越戰(zhàn)戰(zhàn)兢兢。

      在那段特殊的時期,我們周圍的許多事情都發(fā)生了變化,連大槐樹似乎都縮小了,葉子萎靡,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就像它曝露在高溫環(huán)境下,被燒傷一樣。枝葉有一種怪異的扭曲。白菜乞丐般伸開幾扇皺巴巴、被蟲子咬出許多窟窿眼的大葉子,無法合攏成球狀。我甚至留意到,二弟的頭發(fā)卷曲得越來越厲害了,父親走路也越來越前傾。隨之而來的是母親的火氣越來越大。她常天皺著眉頭,黑著臉,擇機(jī)就大罵父親總是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我們都感覺到,家庭到了非常危險的時候。一個爭吵的晚上之后,我們看見母親又一次試圖打包她的東西,她將不多的幾件衣物放在一個包袱里,一邊抽泣著,臉上滾著串串眼淚,之后,我們看見她停下來了,劇烈哽咽著,并帶著顫音說:要不是舍不得三個兒子……那一刻,我們兄弟三人同時感到莫大的欣慰:我們在她心里的分量,終于壓過了城市里那些陌生的孩子。

      天氣越來越冷,父親體恤地將鐵籠放到了客廳。晚上睡覺時,我們不得不聽著它的走動聲,它在小小的空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似乎那是一種特殊的儀式。但很快,作為對父親的報復(fù),母親將鐵籠又放到了院子里,任由它經(jīng)受寒冷和風(fēng)雨。

      不管由于哪種原因,我們很快就面臨了從未有過的絕境:我們飼養(yǎng)的兔子遭遇了罕見的瘟疫。我們或許永遠(yuǎn)無法擺脫那只動物的致命影響。那是雪后的幾天,到處都是開始消融的臟雪污跡,我們走在哪里都能聽到啪嘰啪嘰泥濘的腳步聲。是父親第一個警覺地發(fā)現(xiàn)了異樣:兔子開始變得懶洋洋的,不愿意走動,它們不再機(jī)敏地轉(zhuǎn)動耳朵,而是變得遲鈍和漠然,似乎對世界不再感興趣。有的兔子甚至不吃東西,即使將白菜葉伸在嘴邊,它也視若無睹,只是微微側(cè)過頭去。它們似乎還會咳嗽,頭不引人注目地一伸一伸,眼角糊著眼屎。那副聽天由命的神態(tài),令我們心痛。父親把自己吃的四環(huán)素藥片搗碎,將每一只兔子像孩子一樣抱在懷里,耐心地喂食這可以消炎的藥粉,如同母親哺育幼兒。那個情景令我們震驚,父親眼里新長出的紅色血絲,像燈泡里的鎢絲一般根根鮮亮,由于有了眼病,里面有了一層油亮的薄幕,分不清是不是眼淚。父親從未如此認(rèn)真干過活,因為他一直是病人,以前都是他指揮我們干活,現(xiàn)在他卻害怕我們出任何差錯,一絲一毫不讓我們代勞。

      然而,這依然抵擋不住兔子們倉促的死亡厄運(yùn)。第一只兔子在父親手中歪過頭死去時,父親大為震驚,似乎這是完全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對父親最大的打擊,或許是那只唯一存活的小白色幼兔,如今它長大了,如同大母兔的翻版,有一種天生的優(yōu)雅。然而,它也變得遲疑地發(fā)呆,等它在父親懷里蹬了腿時,父親似乎顯現(xiàn)出巨大的疲憊,父親第一次在路過鐵籠時有意識地停下來,瞪著那雙紅眼,愣愣地看著動物。這一幕被二弟看在眼里,我們都看到,對父親失魂落魄的舉動,二弟眼里流露出一種憎惡的表情。

      那是又一個沮喪的早晨,父親為了看昨天喂蒜末的效果,天蒙蒙亮,我們就聽見他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然而僅僅過了一兩分鐘,就看見父親帶著一團(tuán)冷氣回來了。他什么話都沒說,就鉆進(jìn)了被窩,天大亮了也沒有起。他閉著眼睛,皺著眉頭,頭發(fā)油膩發(fā)卷,如同他病重時的模樣,連吃早飯都不愿意抬頭。我們看到院子里白花花死了一片,二弟一共數(shù)了二十一只,它們已經(jīng)凍得僵硬,全部蹬直了后腿。在臟污的雪地里,它們組成了漂亮的花毯。

      我們無法忘記解剖死兔的情景。二弟對殺兔有著奇特的興趣,我們看見他劃開僵硬的、有毛的肚皮,刀子發(fā)出噗噗的聲音。等他往下拉兔皮時,肉與兔皮之間發(fā)出細(xì)微的裂帛聲。但僅僅宰了兩只,二弟就失去了耐性,天氣太冷,我們的手指似乎要凍在一起。二弟不再剝皮,開始用斧頭只剁死兔的四條腿。后來他也只是將兔子的腿用斧頭剁下來,扔在我們幼兒時洗澡的大鐵盆里。我和三弟回到屋子里,一起聽在他院子里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如同死神在收割生者。

      晚上,是我們當(dāng)天第一次真正圍坐在餐桌上吃飯,父親蓬頭垢面,埋頭坐在那里,似乎仍然無法理解所有發(fā)生的事件。然而,我們突然體會到一種特殊的感覺,那是一種格外陌生的安靜,如果你不是身在其中,就不能體會到那種別有意味、深入骨髓的平靜。這平靜的氛圍里,還有洋溢著肉香的安靜,就像有人正摁著你的肩膀,讓你稍安勿躁。母親端來了大盆,里面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壯觀的燉肉,錯亂地摞在一起。我們咽著口水,用筷子夾起肉塊,放到嘴里的那一刻,我們同時品嘗到一點點怪異的滋味,那是一種微微的騷臭味,它似乎是通過我們的脊椎品嘗到的。這時,父親也抬起頭,注意到了這詭異的氣氛。那是一種沉甸甸的像是要被凝固的沉寂感,空氣里如同灌滿了鉛,就像這一片小小的屋子,即將被世界完全遺棄了一般。父親馬上意識到了什么,他披著衣服,跌跌撞撞出門,片刻之后,他失神地走了回來。

      他雖然什么都沒說,但僅僅憑借一種直覺,我們就猜到了原因。我們看到院子里的鐵籠空空的。西面的墻面上,被二弟釘了新的動物皮,兩張兔子,一張長長的毛皮,像搭在衣架上的貴婦的毛絨衣服,然而,我們照樣開始咀嚼嘴里的肉塊,不知是兔子的,還是那只動物的。這是我們吃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肉食。那時,我們的耳朵似乎無法適應(yīng)這種異乎尋常的安靜,耳郭內(nèi)還響起因為過分沉寂而產(chǎn)生的隱隱嗡嗡聲。

      這是一種純?nèi)坏募澎o,如同我們來到了兩個世界的臨界點。

      父親住院之后,生活像是進(jìn)入母親易感的、悲悲切切、深不可測的時期,有時候,我們看見一只圓圓扁扁、滿身土氣的簸箕蟲,在墻底縫隙邊緣瘋瘋癲癲地走著,發(fā)出喳喳的聲音,那就像是母親孤苦落魄的身影。

      那時候,家屋像蟬蛻那樣,突然空寂下來。沉默的桌椅,以及空蕩蕩的院子,都像是隱藏著秘而不宣的事物。大槐樹樹葉下面,有吊死鬼靜靜垂在看不見的絲線上,若有若無地晃蕩,有時候,它會卷曲一下上身,就像是不舒服想嘔吐一樣。不過,它一下子就舒展了頭部,然后長久地一動不動。那也許是周圍沉默的世界透露出來的某種信息。

      母親似乎不愿意面對這一切,她板起面孔,怒氣沖沖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對發(fā)生在周圍的事情不聞不問。騎著自行車去找鄰村親戚借錢時,她也是鎖眉黑臉,騎坐在當(dāng)當(dāng)響的破自行車上,像是準(zhǔn)備去吵架一樣陰沉易怒。那是酷夏,我家河灘地的三畝棉花瘋長出賊芽,一場雨過后,變成擠擠挨挨的一片惡綠,如同在向我們岌岌可危的家庭示威,令人心生畏懼。

      然而,母親或許不該為父親招魂。那是一個普通的上午,母親帶來一個外村的老太太,那老太太的模樣是如此陌生,我們很難記住她到底有何特征。她走路慢悠悠的,兩條外撇的羅圈腿慢慢滑動步子,就像瘦高的螳螂那樣。她提著一包輕飄飄的東西,還在屋外時,我們就聽見里面沙沙在響,就像藏著一群帶翅膀的活物。之后,她指揮母親,從包里拿出它。原來,那是彩紙做成的花花綠綠、顫動不已的玩意兒。等母親將它端端正正貼到堂屋照壁上,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神龕——父親對其厭惡至極,他曾經(jīng)旋風(fēng)般撕碎神龕,扔到地上,任由母親哭了一天一夜。影影綽綽、光線黯淡的小屋,如今趁父親不在重新布置起神龕,讓我們不得不懷有一絲不安。很快,我們終于明白,父親為何如此激烈反對。神龕暗中控制了屋子,我們的小屋變得更為混淆不清,漸漸失去了所有的輪廓和界限,順著原先狹窄短促的過道,似乎可以一直曲徑通幽地走下去,原先立在墻角的破柜子,如今感覺如此遙遠(yuǎn),隱身在迷霧一樣、像是有飛鳥出沒的世界盡頭。這一切,或許都與神龕上那追魂攝魄的色彩有關(guān),瓷碗大的黃紙花瓣,姜黃一樣光艷,又像硫磺般飽含著沒有馴服的原始野力。下垂的紫色條帶,流動著鬼鬼祟祟的暗光,神龕中央是貌似鎮(zhèn)定、深邃的正紅色,這種炫麗而不軌的顏色,終于使屋子徹底失去了平衡,眩暈起來。父親放在堂地的幾個圓筒狀的瓦模子,如今像丟棄在神話時代、分成幾節(jié)的龍軀遺骸。我們搖搖擺擺、像喝醉了一樣從屋子里走出來,似乎已經(jīng)經(jīng)歷乏味而刻板的一年時光,讓我們都有些無以名狀的疲勞。

      老太太在院子當(dāng)中鋪上一塊紅布,站在那里念念有詞,用陌生的語言搜索著我們看不見的父親的影蹤。她在院子里不停地轉(zhuǎn)圈,不一會兒,她走到院子?xùn)|邊的土崖邊上,看向崖下村邊的一塊塊田地,那里能隱隱看到樹木間洋鐵皮一樣發(fā)出閃光的銀色河流。

      母親朝著崖下很遠(yuǎn)的地方,像公雞發(fā)出艱難的第一聲打鳴那樣,喊出一嗓讓我們備感陌生的聲音:

      七娃——回來!

      她看著遠(yuǎn)方,站著一動不動。我們注意到,她的雙肩開始顫動起來,接著,我們聽見一陣被抑制的抽泣聲。在那天,母親第一次崩潰大哭起來,好像體內(nèi)有一根細(xì)弱的線崩斷了一樣,她癱坐在地上,嘴角滿是泡沫,用最后的力氣喊出一串無法辨別的聲音。

      然而,誰能理解我的母親?在父親尚沒有住院前,她扮演了一個奇怪的角色。她不停地嘮叨、責(zé)怪父親,在父親因病困在炕上的時候,她還不停地抱怨生活,抱怨我們住在什么都看不見的屋子里,看不清發(fā)的面團(tuán)是否長出孔眼,找不到剛剛就在手跟前的小物件,納鞋時也看不清鞋底的針腳。有時候,在激烈的抱怨之余,母親會突然發(fā)出惡毒的詛咒。那詛咒連我和兩個弟弟都感到不寒而栗。在那種情況下,作為病人的父親,只好拱起后背,裹緊被子,甚至將頭半埋在被子里。我們能看見父親彎曲安靜的身子,后背、臀部和腿那里,有幾個長長的癱軟的弧度,散發(fā)出無能為力和無助的氛圍。

      這讓我記起,母親甚至曾經(jīng)逼得父親負(fù)氣離家出走。那還是我大約三四歲的時候,不過,很快父親就回來了,他變得有氣無力,走路搖搖擺擺?;蛟S,他的走路姿勢就是那時發(fā)生了改變,他開始一顛一顛地走,垂著頭,眼神空洞,就像是剛剛被打劫了一樣,依然沉迷在失落和恍惚之中。父親是靠乞討才從遙遠(yuǎn)的城市回到村莊,他渾渾噩噩走了八十多里地,城市才將他完整地吐出來。那是父親的年輕時代,他像可笑的巨人一樣在我周圍走來走去,一種無法遏制的力量依然激蕩著他,他想出門學(xué)藝。他恣意發(fā)揮他的熱望和想象,空想出一幅幅要實現(xiàn)的藍(lán)圖。果然,兩年之后,父親突然消失,有半年多杳無音訊,誰也無法知道他去了哪里。母親一手扶著墻,一手護(hù)著大肚子,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無助地走動。或許就在那時,母親的心里就已經(jīng)種下了怨恨。

      不過,我們都記得,我們家庭的真正生活是從這一天開始的——父親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像一陣持久的旋風(fēng),吹得我們很久都暈頭轉(zhuǎn)向。院子和屋梁也像復(fù)蘇般的植物一樣,長時間發(fā)出歡快而隱秘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很久,我們都無法消除那種新奇的心情。我感覺自己的兩側(cè)肋骨,像禽類要振翅那樣,想要更舒展地張開。父親帶了一塊我們聞所未聞的焦黃的長方形食物,還在院子里,他就放下行李,用手指掰開它。伴隨著簌簌下落的碎末,我們看到,它的內(nèi)部居然是像燈泡里的鎢絲一樣的金黃色,我們從未吃過這么綿軟、名字叫面包的食物。它的香味一直停留在舌頭上,過了很多天都沒有散去。那是一個煥然一新、笑吟吟的父親,夏日烈焰為父親身上布滿無法形容的耀眼華彩。他還帶回稀奇的小玩意,我們第一次看到幾個帶著硬殼的毛栗子,第一次見到印有“旅行包”字樣的旅行包,那幾個刻意被壓扁的白字,印在旅行包的肚子上,底部的腿連在一起,最后匯入“包”字的最后一畫,并遠(yuǎn)遠(yuǎn)地伸出去,那就像父親看不見的、蜿蜒崎嶇的遙遠(yuǎn)旅途。最重要的是,父親學(xué)會了一種木工技藝,他用帶回來的奇怪木工用具,制作一種叫瓦模子的東西。

      那是一個圓形的桶裝木器,就像一個空殼。它就像父親不為人知的命運(yùn)裝置,父親將它拿在手中時,就像拿著他綿密而詭異的被拼接的生活,因為,那緩緩的弧形,由一根一根結(jié)實的木片組成。父親用手輕輕地?fù)崦^去,似乎就會觸到生活的本質(zhì)。那時,圓形中間那個空洞,似乎才是那個令人揪心的部分,就像一只蛻皮的節(jié)肢動物剛剛從那里爬出。

      我依然記得,那是一種繁雜而玄妙的技藝。父親先是借錢買來一根水桶粗的大楸木,用繩子縛在槐樹上,用墨斗在上面標(biāo)出一道黑色印記,站在樹下,與三叔一來一往,用大鋼鋸開板,發(fā)出有規(guī)律、從未聽聞過的吱唔聲。他還與母親一綹綹抽出麻稈的皮,在院子里用十字木板將麻皮扭結(jié)成結(jié)實的一根,成為真正的麻繩。院子里像木工場地,到處是木渣和刨花。常常是在晚上,父親在炕沿下面,才完成他最重要的一道程序。他將麻繩穿入一根根一尺長、大小一致的木片,揳入母親用刀片削制的竹釘,使木片固定在一個完美的弧度里。為了看得清楚,父親將燈泡拉到頭頂跟前,在晃眼發(fā)熱的燈泡下面,我們看到父親幾乎要冒煙的頭部,他彎腰弓背坐在那里,用木器將正在一點點成型的瓦模子固定在雙腿間,舉起斧頭,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擊竹釘。我們看到的往往只是半個圓筒,里面盈滿了光暈,就像盛滿著若有若無的液體。等合上最后一根木板,一個完整的瓦模子被制作出來,父親會將它拿在手中,摩挲著,將它朝兩側(cè)掰一掰,試試它的彈性。那時,父親臉上流露出我們無法形容的表情,似乎在觸摸自己剛剛創(chuàng)造出來、會呼吸的生物。他用手緩緩轉(zhuǎn)動它,摩挲它玄妙、打滑的命運(yùn)表面,并將它豎起來,久久看向那個剛剛誕生的圓形的空洞,似乎從那里終究會看到什么東西。或者有什么東西剛剛從那里溜走。

      那時,我們都有一種感覺,他似乎早已明白了自己最終的結(jié)局。

      我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rèn),一切都與母親的招魂脫不了干系。

      我們無法忘記招魂之后那個難忘的日子。父親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回到了我們身邊,我們在任何地方都能遭遇他。比如在臭椿樹干上,我們看到某只一動不動在裝死的臭蟲,它伏著身子,拱著五角形一樣形狀怪異的后背。那姿勢一眼就可以辨認(rèn)出他。臭蟲灰突突的身上浮現(xiàn)著細(xì)微的麻點,顯露出父親病入膏肓的征兆??罩谢位斡朴骑h來不完整的一朵蒲公英,它張皇失措的樣子,也無法逃過我們的眼睛。父親隨時隨地出現(xiàn)在我們周圍:草葉背后密密麻麻的蜜蟲,屋子里柴火引起的濃煙,甚至在被母親一腳踢開的母雞丟魂般的叫聲里,我們也可以分辨出父親的影蹤。有一次,一只瘦弱的老鼠從院子里鬼鬼祟祟向小屋奔去,我和母親飛快地追趕,試圖打死它。它情急之下,一下子越過門檻,順著墻根灰溜溜向桌子底下爬去。母親順手拿起鏟煤的鐵鏟,拍了兩次沒有拍上,眼看著老鼠鉆到桌子下面,又向更遠(yuǎn)處爬去。那時,小屋已經(jīng)在神龕下失去了空間感,在我們看來,就像老鼠沒入森林,正在翻過一座煙霧繚繞的山脈,不一會兒工夫,它已經(jīng)隱居在山中無法追蹤的去處。后來我們終于才想起,那只老鼠也是父親。想到父親過起了隱居生涯,我們心中有了一些寬慰。

      也許,父親就像扔在墻角、被風(fēng)吹日曬得泛白的那只開裂破鞋那樣,從來不曾離開過。這些無處不在的父親,讓我們疲憊而沮喪。慢慢地,我們變得不太在意它們。不過,父親最終以蛇的形象現(xiàn)身,是我們誰都沒有預(yù)料到的。

      那是一個夏日中午,我家的甜瓜地被偷了。母親黑著臉一路罵罵咧咧,流著眼淚,我們在放學(xué)路上遠(yuǎn)遠(yuǎn)看到她,她變得如此激動,讓我們感到陌生。她嘴唇哆嗦,唾沫星子飛濺。她回到我們家的院子里,又轉(zhuǎn)著圈朝周圍罵了一大圈。她詛咒偷甜瓜的人,希望他們被千刀萬剮。我們第一次見到如此歇斯底里的母親,院子里散發(fā)出一股農(nóng)藥的味道,那是母親為棉花地配制的噴藥筒散發(fā)出來的,在含毒的氣味中,母親像女巫一樣,在院子里形成滾動的光浪。孤苦無力的母親讓我們莫名心酸,我和弟弟回到屋子里,我們感覺到,小屋像一件綿敦敦的衣服,給我們一種安慰。它還讓我們有一種微微的眩暈感,就像喝醉了一樣。就在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和兩個弟弟同時看到屋梁木椽那里,顯露出一個扭曲的紅黑花紋的蛇身。我們還看到它像手指一樣細(xì)的尾部,翹出木椽,在那里輕輕晃動。等它緩緩露出頭部時,我們一眼就認(rèn)出,它是我們的父親。它跟父親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面部,他完全像病中的父親,兩眼茫然深邃,又含有令人絕望和疏遠(yuǎn)的慈祥。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有微光的鱗片,讓人更覺得他過分冷靜、幽遠(yuǎn)?;蛟S父親震驚于家庭的這一處境,用這樣的方式,表達(dá)他幽微的心意。那一刻,我們瞬間將眼前新的父親形象與他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一種蔓延回旋的命運(yùn),到處游蕩的習(xí)慣,以及他最終認(rèn)準(zhǔn)的奇怪的瓦模子手藝,還有那瓦模子中間神秘的空洞。然而,母親卻不是這樣想。她只是草草往屋梁那里看了一眼,就像慣常那樣鎖著眉頭,騰騰騰走出小屋,走到院子里,背起噴灑農(nóng)藥的藥筒,像往棉花上噴藥一樣,將籠頭對準(zhǔn)蛇頭,瞬間噴出一股霧狀的毒液。看見母親想毒死自己,父親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就急急地用怪異的回字形,鉆入暗影和縫隙之中。

      第二天,我們看到屋梁一角一條軟塌塌的蛇蛻。父親一定經(jīng)受了從未有過的驚嚇!偶爾還會看到父親在屋梁的某個地方露出小小一截身體,或者若隱若現(xiàn)地在更高的合榫處。在我們看來,他就像年畫里的龍一樣,在高遠(yuǎn)的云彩中浮游,那或許也是他一貫的想法:他種種的藍(lán)圖,都出自他與常人完全相異的想法。他繁雜的木工技藝,也是我們不能更好理解他的原因之一。他不愿意像別的農(nóng)民那樣種麥、種菜,在田地里打發(fā)一生,他如今在遠(yuǎn)遠(yuǎn)高于我們凡塵的地方游蕩,使我們只能看到他身體隱現(xiàn)的一點鱗光。不過,母親終究無法忍受這一狀況,她叫來大伯,讓大伯把蛇弄走。我們都記得那一天,院子里充滿耀眼的白光,大伯拿著一根棍子和一個有U形頭的鐵器,走進(jìn)我們的屋子。我和弟弟都為父親捏著一把汗,然而,大伯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蹤影,他用鐵器死死卡住父親的身子,硬是從屋梁上將父親拽了下來。有些驚慌的父親一下子纏住了大伯的棍子,不過,這正是大伯想要的。父親顯然已經(jīng)惱怒,甚至揚(yáng)起脖子,收起下巴,像是想要咬大伯,大伯使用那個鐵器,卻一下子將父親的脖子摁倒在身體上,使得父親只好偃旗息鼓。大伯將棍子和上面的父親拿到門外,我和兩個弟弟被一種奇特的感情左右,緊緊跟隨著大伯。盯著孤立無援、軟塌塌垂在上面的父親,三弟都快哭出來了。

      父親的蛇身召來一團(tuán)閃爍不定的光影。我們緊隨大伯,一直走過崖下的田間土路,路過旁邊的韭菜地、棉花地和瓜地。我們一直期待著大伯放下父親,然而大伯毫不放松,一直走過那片父親曾經(jīng)干過農(nóng)活的果園。最后,大伯上了河灘的水渠,走到一片正在澆水的豆角地。大伯毫不猶豫,像摔掉臟物一樣,連棍子帶父親扔進(jìn)了黃湯一樣渾濁的泥水里。我們看見父親對此有點始料不及,但不得不緩緩從棍子上松身下來,一點一點滑進(jìn)泥水?;蛟S泥漿弄得它很不舒服,他又從泥中揚(yáng)起了頭。很快,就只有他揚(yáng)起的糊了泥漿的頭部露在水面,我們看到,屬于眼睛的地方,只露出兩個小小的坑。就那樣,我們眼看著父親在泥水里費力地擺來擺去,很快就混入水面上的豆角枝蔓,不知到何處去了。母親從頭至尾看著這一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令我們感到害怕的厭倦。

      那之后,我們度過了乏味而平庸的一些天,神龕再也無法創(chuàng)造奇跡,那只是幾張廉價的破紙貼在墻上。小屋就像洪水過后一樣,浮露出更寒磣的那幾件慣常的舊家具?;蛟S是我們又長大了一點,炕變得更加小了。我們終于等來父親從醫(yī)院回來的那天,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那不是我們真正的父親。

      那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我們放學(xué)回來,在小屋炕上,毫無預(yù)兆地看到,一個我們完全不認(rèn)識的瘦小男人,正呆呆地蹲在炕角。他面色蠟黃,兩個高高突起的顴骨上,是一雙失神、漠然的眼睛,他擱在膝蓋上的一只白得可怕的手,似乎能看到里面一截一截的骨頭形狀。我和兩個弟弟試探著叫他:

      爸爸——

      他毫無反應(yīng),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看著我們,連喉嚨里都沒有發(fā)出聲音。母親說,他被切去了整個胃部,但這不能解釋他為何完全沒有了魂魄。每天,他只是隔一會喝一勺面湯,一共只能喝十勺。晚上,他躺下睡覺時無聲無息,就像沒有這個人一樣。

      等他去院子里上廁所時,我們看到,他每走上幾步,就要停下來歇息。他站在院子那邊的草叢中,就像已經(jīng)走到了天涯海角,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那種淡然、決絕的表情,就像是這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一樣。

      我們知道,我們真正的父親,正在河灘望不到邊的大片田地里四處流浪。

      肥膘

      那是父親住院回家那天。不多的幾個親戚——姑姑姑父、三叔三嬸、大伯大媽都來看父親,父親雙眼無神,無力而畏縮地看著我們,臉上自始至終沒有浮現(xiàn)出任何表情。他的膚色黃中發(fā)灰,像院子里的土色,那是一種讓人畏懼的原色,就像他馬上就會與土地融為一體,消失在其中。父親坐在墻角的陰影里,一不留神,甚至?xí)床坏剿SH戚們尷尬地站在我家局促狹小的地方,跟父親面面相覷。就是那時,突然之間,我們聽到院子里傳來一只豬生氣勃勃的哼哼聲,聲音清亮,粗野,綿綿不絕,就像流水一般漫溢進(jìn)我們的家庭。那是爺爺剛放進(jìn)我家院子的一只幼豬,為的是年終我們可以添點衣物和年貨。我記得,爺爺看著瘦得脫相、只剩一副骨架的父親,很快就垂下目光,長長嘆了口氣。

      我們的家庭,彌漫著散了架的、癱軟的狀態(tài)。我們感覺到,父親的意志也像沙子一樣散落一地,以至于我家的院子,以及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像是被遺棄了一般,荒涼陌生。而那只未曾見過的小豬,茫然地在院子里游蕩,像流浪者一般,不斷迷失在院子散漫無聊的草叢、軟塌塌的垃圾堆、去年埋過白菜的土坑、水井邊的濕地,似乎不知道哪里才是它真正可以安身的地方。第三天,父親才第一次小心翼翼,扶著墻,一步一步虛弱地出現(xiàn)在屋門口。他失神的眼睛看著院子,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只幼豬,幼豬正漫無邊際地走在一堆瓦礫中間。終于,它鉆出了草叢,并在猛然間,抬頭看到父親。

      這或許就是事情的起源,父親一定是從幼豬身上辨認(rèn)出了什么。那是一種不可描述的神力,一種毫無戒備的順天應(yīng)人。那時,幼豬像是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來到這里,正目光油亮地打量著父親,壓低的哼哼聲帶有沉思的性質(zhì)。它渾身黑色,只有不到一尺長。發(fā)皺的圓形嘴巴硬硬地探出來,像油漆一般閃著光亮,兩個鼻子孔眼可笑地鑲嵌在其中,滿身硬硬的鬃毛。如今,他們像兩個陌路客遭遇在一起,互相打量著。一種貪婪的、神奇的欲望鼓動著幼豬,使它仰著頭,小心地朝著父親走上前來。懷著某種天然的期待,那就像我們整個家庭姿態(tài)的一個縮影。幼豬的面孔充滿詭異的神性,變得委婉的哼哼聲像枝葉一般纏繞著父親,像是對父親的一次次溫柔的撫摸。誰也無法不被這個時刻打動,之后,父親的如螢火般微小的魂魄似乎才回到自己身體里,像跌跌撞撞的嬰兒般開始了無助但莽撞的求索。

      父親開始打定主意,要努力經(jīng)營他如今殘破而很難控制的身體。只是他神情陌生,可能是因為皮包骨,暴露出不曾被我們認(rèn)識的本質(zhì),也可能那就是一個新生的有些異樣的父親。父親吃飯的時候也如同幼兒,他拿著勺子,不管是蛋羹還是沖的特質(zhì)藥粉,他都是用勺子舀出來,露出有些無知無識、茫然的表情,慢慢吸溜。飯桌上似乎進(jìn)行的是另一個非常遙遠(yuǎn)的時光,緩慢、遲鈍,充滿了幼稚的泡沫和軟綿柔滑的食物,但有著古怪的張力。尤其是,窗外傳來幼豬哼哼著在院子里吧唧吧唧吃東西的聲音時,我們會不自覺地想到,他們像是一對共生兒。幼豬那種近于無限的活力滲透進(jìn)我們這個家庭,它的體型似乎每天都在變化,借助它天然的原力,我們的生活也開始變得不同。

      父親一開始每天只能喝十勺湯,隨后可以換成蛋羹,慢慢加量。父親變得貪婪的食欲和近乎沒有的胃容量,是一對可怕的矛盾。不過,一個月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可以虛弱地坐在板凳上,在院子里曬一會太陽了。走路的時候,他不再需要頻頻歇息。似乎已經(jīng)急于做點什么,他手里拿起之前干活時放下的瓦母子,摩挲那些篾子和竹條,嘗試著做一點簡單的活。他會像往常那樣指揮我們:

      小斧子拿過來!

      鉆子拿過來!

      他的表情與面部還不能真正同步,然而,他正在變成越來越熟悉的那個人,就像他只是在努力模仿過去那個熟練自如的父親。那是陽春三月,院子當(dāng)中的香椿樹開始冒芽,地上這里那里,也露出小小的帶殼芽孢。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是由豬帶來的。它的哼哼里帶著某種精神上的饑渴,變得騷兮兮的。它用身體摩擦香椿樹,發(fā)出喳喳的聲音。它放展身體,躺在粉塵一般的土里,眼神迷離。它的身體長大了一倍還多。等它奔跑起來的時候,亢奮,急切,哼哼里有更多的深邃迷人的喉音。正是它無比狂熱的舉止,過早催熟了這個季節(jié)。香椿樹發(fā)出油亮紫色、被欲望擠壓得皺皺巴巴的長芽,院子里彌漫著它濃重的腥臊氣。地里擠擠挨挨密布著新生的香椿樹芽,那是兩片單純的小葉子。它們和我家的豬一起,創(chuàng)造著混沌無名又騷動的歷史。只是它渾濁黏稠的音調(diào)、有點邪性的欲望引起了父親的警惕。

      終于,父親下定了決心,讓我們摁住幼豬,使之側(cè)面躺著,頭向后仰起,繃緊身體。他拿出一把在火上燒過的刀子,在下腹乳頭中間刺入,伸進(jìn)手指,取出腥味十足的橢圓形、肉白色生殖之物,然后割下來。之后,讓我們用后腿提起豬,拍拍它受傷的小腹,將它放下。一放在地上,幼豬就帶著傷口,失魂落魄慌亂逃走,不再拼命嘶叫。父親又指揮我們壘了三四米見方的豬圈,將那只受傷的豬放進(jìn)去。我們看著它在這陌生的小小地方轉(zhuǎn)圈,里面還有新長出的草芽,它的哼哼聲帶著受傷的嘶吼,就像被點燃的、正在伸縮卷曲的紙張,這使我們無法擺脫那種帶有傷口的感覺。甚至于父親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手術(shù)之傷,他再次回到炕頭上,不敢再冒進(jìn)干活。

      幾天之后,豬終于平靜下來。慢慢地,我們才發(fā)現(xiàn),豬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一種不平凡的、完滿的神性注入其中。那是一種來自原始的滿足和天真,不疾不徐,像是處于自在的游戲狀態(tài)。僅僅在吃東西時,偶爾體現(xiàn)出尚未退卻的急切之情。走路的時候,它不大的肚子下垂著,微微晃來晃去。它在豬圈里走來走去,有時安閑無欲地躺在一角。下雨的時候,它沒有遮蔽之處。它只是站起身來,似乎想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最終,它似乎思考出了答案,不再大聲哼哼。即使暴雨如注,豬圈里像史前洪水一般成為一片小小的汪洋,水先是淹過了它的腿,接著繼續(xù)上升,它的嘴巴下面就是黃色的渾濁水面,它也沒有驚慌,它抬著頭在水中,淡定地哼哼著。我們也沒有管它,因為水很快會退下去。水果然退下去了,它的腳趾插在松軟的黃色爛泥里,走起來吧唧吧唧響,而且陷得很深,留下一個個深深的泥洞,但它似乎毫不為意,仰著頭,瞪著眼,哼哼著看著我們,嘴巴上滴著黃泥水。唯一的訴求只有理應(yīng)得到的食物。僅僅幾個月,它的形象也變了,它身材碩長沉重,變成了一頭大豬。豬眼深陷,藏身在陡峭的坑窩之內(nèi),豬頭像熟透的獻(xiàn)祭品一般,有一種來世的漠然的感覺。我們越來越意識到,它正在逾越所有見過的豬,突破所有的界限,成為一頭讓我們甘拜下風(fēng)的豬。

      而那時,由于機(jī)械化的普及,父親的瓦母子生意越來越慘淡,但他顯然不想放棄那種熟悉的創(chuàng)造感。他依舊用鉆子鉆眼,用刨子刨光木材的平面,用麻繩串起木片,他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都越來越逼近原先的父親,包括他厭煩苦惱的神態(tài),似乎父親馬上就要與過去重疊在一起。然而,勞動的本質(zhì)不知不覺發(fā)生了變化,以前,每一個敲擊聲都含有金錢的充實感,如今只有空空的撞擊聲。他坐在院子里干活的場景越來越像一個虛假的表演。直到有一天,父親終于明白了這一點:那一刻,他正得意地拿起剛剛做成的瓦母子,正在那里拉伸、觀望欣賞。但片刻之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似乎醒悟到這一切都是徒勞,臉上重新布上愁苦的表情。他不相信似的擺擺頭,緩緩將瓦母子放下,就像放下的是他石頭一般沉重的命運(yùn)。恰恰在那時,從院門外走進(jìn)來一個村民,來討去年的澆水費,父親的臉上立刻顯現(xiàn)出慌亂,他無法讓債主相信,家里真沒有三塊錢。父親感到難以忍受的羞憤,而我們的圍觀似乎引爆了他的怒火。他怒氣沖沖地走過去,將木工平臺上的器具扔到地上,那是他無比珍愛的木工鉆子。就在那時,我們的院子瞬間安靜下來,唯一發(fā)出聲音的是那頭大豬。父親像是幾個月來第一次注意到那頭豬,他魯莽而盲目地向豬圈走去,似乎要借大豬來發(fā)泄他的滿腔怒火。那頭大豬正悠閑地在醬黑色的污泥里走動,那里散發(fā)出濃厚的糞臭,父親剛剛出現(xiàn)在豬圈那里,大豬就左右晃著身體,迎著他走來。讓我們未曾料到的是,大豬站了起來,雙前腿搭在豬圈圍墻上,黑壓壓地立在我們面前。就在那一刻,父親一下子泄了氣,我們從未見過一頭這樣令人敬畏的豬:它像人一樣與我們面對面,看透世界的黑色眼睛似乎正居高臨下審視著我們,它似乎早已看穿父親的表演伎倆。它豐碩的肚子隨著哼哼聲巍然顫動,那變得更為粗糲,如同輪胎般堅硬的豬鼻上面,翻起更多的硬皺紋,像是由于它長年的思考引出的漣漪,它的爪子簡陋原始,打磨出來的石頭一般,粘著發(fā)臭的污泥。肉滾滾的小尾巴搖晃著,使我們覺察到它樂于嬉游的內(nèi)心。它像是剛剛從人神不分的遠(yuǎn)古時代出來,與我們的窘迫時刻遭遇。在大豬不怒自威的哼哼聲里,父親變得唯唯諾諾,眼神躲躲閃閃。然而,大豬并沒有止步不前,而是試圖越出豬圈,它的前爪在圍墻上面扣得青磚吱吱亂響。由于使勁,它的眼睛瞪得溜圓,像龜背一般硬實的后背鼓起來,渾身黑毛似乎都豎立起來。它的哼哼聲變得凌厲而兇猛,就在我們眼皮底下,伴隨著它后腿的一陣激烈踢騰,大豬爬出了豬圈。

      我們親眼看到這一切,但沒人敢于阻止它的行動,只聽見母親不知輕重、尷尬地喊了一句:

      哎哎哎——

      但父親已經(jīng)灰溜溜退卻了下來。他一聲不吭回到了黑洞洞的南屋。

      我們一下子恢復(fù)了往昔那種氛圍,再也感覺不到這個新生的父親。我們熟悉的父親就是這個在狂怒和沮喪邊緣的父親。父親只有在罕見的時刻,才會表達(dá)溫情。早在我們閹割幼豬的時候,父親第一次留意到我們破舊的衣服,二弟的袖口垂掛著兩綹撕爛的像帶子似的東西。父親仔細(xì)看了我們兄弟三個身上一模一樣的衣服,驚訝地說:

      咋衣服破成這樣了?今年過年給你們買一件新衣!

      收完棉花之后,我們看到包在破手絹里的一點收入,很快就消失在住院所欠的一兩個債主手里。那是我們年底前的最后一筆收入。

      我們唯一可以指望的或許是那頭大豬。然而,我們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種難以置信的感覺是一點點建立起來的。超越管束的大豬,漸漸獲得了某種特殊的地位。它散漫地行走在我家院子里,隨時隨地躺下來,有時就睡在我家的窗臺下,趴在幾雙陳年爛鞋和蒙塵的舊瓶子上面。它的兩個耳朵順?biāo)斓卮乖陬^側(cè),面部里似乎隱藏著彌勒佛一樣高深坦蕩的神情。它越來越多地走出院門,出現(xiàn)在周邊不同的巷道里,那種由于身體龐大,胸音回蕩、低沉而深邃的哼哼聲,像是對人進(jìn)行的精神催眠,使人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應(yīng)有的高高在上的位置。如同佛寺里敲響的木魚聲,人們聽著聽著,不由得迷失在其中,慢慢地,甚至丟失了自己。有一次,我在崖下的大路上,與它像陌生人那樣相遇,它肥胖,走路緩慢,大肚子幾乎拖到地上,它鎮(zhèn)定地迎面而來,魯莽但又有奇特的優(yōu)雅,在上午金色的陽光下,它的黑毛如同透亮的金屬,它的頭部肥大,凹凸明顯,如同石雕,恍惚間,我意識到,它幾乎就是隱藏在人間的真正的創(chuàng)世者。我下意識恭敬地給它讓路,看著它晃動著后臀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它的身體變得巨長,由于過分臃腫,它越來越多地減少了活動,不管走在哪里,累了它都會就地躺下,伸展四肢酣睡。只有它睡著時,世界才會徹底陷入沉靜。晚上,大地和村莊完全被蒙在原始、純?nèi)坏暮诎抵?,它有時就像黑夜中詭秘的行者。我們只能憑借它的哼哼聲和撒尿的唰唰聲來判斷它的蹤跡。一個晚上,我在巷道里回家,突然被絆在什么東西上,有一瞬間,我的身體已經(jīng)在黑暗中騰空。由于天地純黑,我像是正飄蕩在無始無終的混沌暗夜,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是躺在地上的大豬絆倒了我,我正趴在暖烘烘的大豬身上。它不以為意地輕輕哼哼了兩聲,繼續(xù)酣睡,我卻得到了難以磨滅的神奇的安慰感。

      即使是村民們,看到大豬也表露出完全不一樣的神情,發(fā)出“哎呀、真是”等含混其詞的感嘆。我們似乎都有了同樣的感受。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假裝一切都好。直到那天到來,我們終于完全確認(rèn)了這一點。那是快到年關(guān)的時候,從別村來了一個收豬的屠夫,我們將他讓進(jìn)院子。這是一個老江湖的中年漢子,面孔黧黑,手指骨節(jié)粗大,殺豬無數(shù)。但他一看到豬圈里哼哼的豬,就皺起了眉頭。那是隆冬季節(jié),大豬幾乎已經(jīng)不愿意四處走動,正舒服地伸展四肢,側(cè)躺在院子里,懶洋洋地張開眼睛,像佛陀那樣淡然地打量一下身邊的這個世界,就毫不為意地繼續(x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屠夫看著它,擺了擺手,一聲不吭就離開了。我們明白是怎么回事,因為那正是我們所想。之后,連續(xù)幾個收豬的人紛紛找借口,他們的說辭幾乎一致:

      你家的豬怎么說呢,哎呀,它太肥!賣不了錢。

      很明顯,那是一個站不住腳、多么勉強(qiáng)的借口。事實是,沒有人敢染指我家的大豬,大豬像一尊神一樣,超然神秘使所有人敬而遠(yuǎn)之。

      然而,父親卻做出了無人敢想的決定。有好多天,父親消沉地躺在我家南屋里,任由時光在我家屋頂?shù)耐呃闵舷?。直到臘月二十九那天,父親終于走出昏暗的小屋,他假惺惺瞇著眼用手遮著陽看著外面,一眼看去,我們就知道什么念頭盤踞在了他的心里。那個念頭是褻瀆的、無力的、卑微的,所以他一下子變得鬼鬼祟祟,猥瑣滑稽。等他從工具箱里翻出做木工用的刀子之后,他像是孩子在玩小刀削鉛筆的把戲一般,顯現(xiàn)出一種笨拙和幼稚。那時,大豬早已重新回到了豬圈里,它已經(jīng)厭倦了游蕩,像成圣的佛僧一樣,它需要安定。之前有一天,它繞著豬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法將沉重的身體搭在圍墻上面,我們馬上理解了它的意圖,是我們幾個人托住它的屁股,將它抬進(jìn)去的。它斜著身子側(cè)躺在一角,像慵懶的君主,圍墻上長出的一排幾根枯草,如同它的幕帳一般。

      父親站在豬圈旁看著大豬,就像是來朝圣的無足輕重的人。就是在那一刻,我們注意到父親真正發(fā)生了變化,如同逆天而行的人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的那種倒霉相,他變得野蠻又虛弱,心態(tài)恍惚。父親的行為注定是違反天意的,從上午起,西風(fēng)猛然震蕩著我家的院子,搖晃著我們的屋子,似乎要使父親變得頭腦清醒。母親看著烏云密布的天,說:

      要下雪了,殺了也賣不出去了!

      但父親早已迷失了自我,一片雪花飄蕩在我家院子里時,父親只是怪異地看了看,然后重新打量了一遍天空。終于,父親拿著刀,像賊一樣彎著腰越過豬圈圍欄,要給大豬致命一擊。

      那是我們難以忘記的場景:身穿襤褸中山裝的父親,裝模作樣、磕磕絆絆走到大豬跟前,那時,雪已經(jīng)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起來,就像給大豬布上了一個華麗的背景。大豬只是張開眼目光深遠(yuǎn)地看著他,像是天空一般充滿了混沌、慈悲,父親拿出那把刀子,猛然間將刀插進(jìn)大豬的咽喉部位,笨手笨腳的父親無法從那里抽出刀子。大豬終于從這紛紛擾擾的世界中醒悟過來,它哼哼著,每哼哼一聲,一股鮮血就順著刀子流下來。它帶著那種天然的威儀站起身來,刺殺激發(fā)了它潛在的本能,它猛走幾步,一下子撲過圍欄。之后,它慘烈地哼叫著,飛舞的雪花中,它在院子里晃著肥大的身軀疾行。父親像馬戲團(tuán)里的小丑一般緊緊跟隨著它,想要取下咽喉里的刀子。父親的鞋子都走丟了,遺失在斑斑駁駁的雪地里,我們甚至一時找不到它們?nèi)チ四睦?。我們不由自主想起幼豬在院子里流浪的模樣。那是多么不同啊,它如今像一堵巍然的有神性的墻在雪地奔走,轉(zhuǎn)著圈尋找自己最終的永恒歸宿。它終于可以一勞永逸擺脫這個狼狽困窘的家庭。

      父親將兩扇白皙肥碩的大豬肉放在平車?yán)?,借別人的騾子去二十里外的集市趕集時,更像是一場逃亡,倉皇落寞,頭上像白發(fā)一般飄落著雪花,我們已經(jīng)難以認(rèn)出他。那是大年三十一早,天地已經(jīng)一片白色,母親已經(jīng)擔(dān)心他的平車無法上村外的大坡,甚至于擔(dān)心由于大雪,集市會不開。除夕很晚,連要賬的債主都等不及回家之后,父親還沒回來。我們甚至已經(jīng)做好他回不來的心理準(zhǔn)備,那是絕無僅有的大雪,我們要拔出深埋在雪中的鞋子才能走下一步。天地之間似乎已經(jīng)銜接縫合在一起,沒有給父親留下一個罅隙。

      半夜子時左右,那個完全無法被我們認(rèn)識的父親終于回來了,像是渡劫之人那樣,那是一個虛假的喜氣洋洋的父親,然而我們無法與他感同身受。他將已經(jīng)失去感覺的腿腳塞進(jìn)被子底端,就開始跟母親坐在一起,在臟污的燈泡光下,數(shù)他賺的大大小小的錢幣,一共有驚人的六百二十五元。那是因為能拉去賣豬肉的人極少。

      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聲四處響起的時候,父親沾沾自喜地叫我們起床,我們的舊衣服掛在爐火上方檁椽的釘子上。由于大雪,集市上沒有賣衣服的。我們依然得穿著襤褸袖口、三年前的舊衣服。我們厭惡那個變得變得空洞的假惺惺的父親。

      快點!我給你們買了鞭炮!

      這是父親第一次主動給我們買鞭炮。他討好地依次叫我們的名字,我們都沒有應(yīng)聲。父親以他少有的耐心,叫了一遍又一遍。我們都置若罔聞。沉默片刻之后,父親猛然間使用他屢試不爽的殺手锏,他怒吼道:

      快雞巴起來!

      我們已經(jīng)完全無法適應(yīng)沒有哼哼聲的院子。我們的家庭似乎也因此再次失去了生機(jī),變得枯槁。我們無視這個完全不同的父親,靜靜躺在小小的屋子里,然而,就是那時,令我們無比意外的是,我們第一次聽到陌生的窸窣聲,那是從鼻腔里發(fā)出來的可笑的吸溜聲,接著聽到喉嚨里支支吾吾的聲音,我們悄悄看過去,發(fā)現(xiàn)是父親,他正蹲坐在被子前,聳動肩膀,發(fā)著顫音。或許那是一個有罪的懺悔者的哭泣。這是我們從未見過的一幕,正是從哭泣的父親臉上,我們終于辨認(rèn)出,那個由于殺豬變得陌生的父親,漸漸恢復(fù)了熟悉的樣貌。

      父親買的是一串電光牌一百響鞭炮,站在白茫茫的院子里,我們撕掉紅色的皮,用香點燃捻子,三弟挑著鞭炮,燃放在我們眼前,紅色碎末啪啪啪四濺,巨大的爆破聲猛烈灌進(jìn)我們的耳朵,直到片刻之后,四周猛然安靜下來。那時,我們看到,豬圈、南屋、院子、大槐樹以及村鎮(zhèn)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部被大雪覆蓋,世界是一片厚實的白色,只有我們眼前一塊地方落滿了迸濺的紅色碎末。整個世界正化身為大豬的肥膘,那片紅色碎末,像是肥膘帶血的傷口。

      誰也無法想到,是我們的大豬將世界圍裹了起來。

      責(zé)編: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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