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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枇杷罐頭(短篇小說)

      2024-12-31 00:00:00林津津
      作品 2024年12期
      關(guān)鍵詞:東河老馬

      冰箱里還保鮮著最后兩瓶枇杷罐頭。六月的天,握在手里,滲出涼森森的水珠,罐頭瓶身貼近了臉,一陣冰涼襲來。瓶子的冰爽讓我身心暢快,但貼得越久,我越發(fā)感到燥熱難耐,迫切地渴望品嘗那亮盈盈糖水里的清甜。幾番糾結(jié)后,終究沒舍得開。出門前,我把其中一瓶放進(jìn)了隨身攜帶的托特包。包是網(wǎng)上買的,淺白色包身,中間點綴著棕色蝴蝶結(jié),包包沒什么特別的,但異常結(jié)實、耐磨,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便宜,三十塊錢。我把它當(dāng)成日常的通勤包使用。我還有一個驢牌的woc包,只有出差或是重要的聚會才會背。所以當(dāng)我穿著鮮亮,化了妝準(zhǔn)備出門時,王小晨就會說,哎喲,又背著你的驢趕赴宴會啦?王小晨是我的老公,為了買這個驢包,我和他吵了不下五回。他說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嘲笑他是農(nóng)村土鱉不懂審美。

      總之,這一年來,我們爭吵不斷,有時是爭論衣服、碗筷誰洗,鞋子、馬桶誰刷,但最大的矛盾還是圍繞著收入與支配的分歧。我嫌王小晨工資少,他認(rèn)為我花銷大。我們在日夜磋磨中變得暴躁、易怒和冷漠,經(jīng)常說不上兩句話就面紅耳赤,甚至不惜針鋒相對,把話語變成利劍,刺向愛人的心臟。最近,我們漸漸連架也懶得吵,彼此都深感疲憊不堪。

      人們總有各種辦法逃避現(xiàn)實,比如王小晨最近老把自己埋進(jìn)筆墨紙硯里,他研究書法,并且熱衷于從閑魚、微拍堂上淘來各種低價硯臺,再轉(zhuǎn)手倒賣出去,美名其曰:撿漏。忙來忙去,賺不了幾個錢。

      我對他說,老馬這個月賣了三幅畫,十萬塊。

      王小晨冷哼道,那也不是你的錢。

      我反問,那你什么時候能賺這么多錢?

      他氣咻咻的,漲紅了臉,像只發(fā)怒的河豚,說,那我能怎么辦?對,我就是沒用,給不了你要的富貴生活。那我能怎么辦?我沒有做生意的天賦,也結(jié)識不了那些社會名流,我也許這輩子就這樣了,靠教書掙點死工資。那我能怎么辦?他又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了這一句,而后抱著被子跑去書房。

      在路上,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漫無邊際。汽車沿著海港公路疾馳而行,山巒疊翠與蔚藍(lán)大海不斷在視野里交互呈現(xiàn),天地間好像一塊巨大的電影幕布,一會改變一幀圖案。

      車內(nèi)的冷氣越來越冷,播放著舊時的粵語歌。困意漸濃,我把頭靠著座枕,開始打盹。半睡半醒間,司機(jī)突然問,回來還包車嗎?我醒過神,回來多少錢?200,司機(jī)回答道。怎么還是一樣的價格?早上打平臺電話包車200,回來直接聯(lián)系的您,該少算點吧?170。我開始和司機(jī)討價還價。

      司機(jī)調(diào)小了音樂,后腦勺朝我偏,說,那不行,包車回來我得等你辦完事,中途不能再接單了,要包就這個價。剛想繼續(xù)壓價,不料空調(diào)吹出的冷氣正嗆喉頭,我開始劇烈咳嗽,咳了很久,才勉強(qiáng)從嘴里擠出一句話,太冷了,您風(fēng)速調(diào)小些。司機(jī)點了點觸控屏,車內(nèi)的風(fēng)聲瞬間熄滅。狹窄的空間里,猝不及防的安靜包裹住我,一種隱秘的挫敗感覆蓋而來。小時候跟著母親金蓮逛菜市場,一斤青菜一塊五,金蓮為了便宜五毛錢不惜和菜農(nóng)討價還價到面紅耳赤。周圍不斷有人路過,目光朝她身上聚,好像在看一出好戲。我躲在她的身后,同時躲避著路人的眼睛,卻也在暗自期待著她的勝利。最高興的是跟著金蓮逛超市,超市的商品明碼標(biāo)價,金蓮總算不圍著攤邊沒完沒了地討價還價,但她愛一頭扎進(jìn)特價區(q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對比價格,比如哪種醬油做活動,哪種醋買一送一最劃算,哪種油買大瓶贈小瓶……尋常的鮮果區(qū)她毫無流連之意,只在水果處理區(qū)捏捏、摸摸、聞聞,從一堆歪瓜爛果里挑出幾個看著不那么砢磣的蘋果梨子,而后似撿到大便宜似的咧著嘴說,和好的沒差別哩!她的眼睛敏銳堪比老鷹,能一目十行對比出貨架上同類商品的最低價,每當(dāng)我伸手想拿可比克薯條、好麗友蛋黃派、德芙巧克力時,她會拍拍我的手,說,這個太貴了,咱吃那種吧。順著她的手勢方向望去,我知道那全是讓人毫無期待的雜牌零食,也就是電視廣告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牌子,即便如此,每次也能選擇一種。購物車?yán)飻D擠碰碰的油醋瓶子,像是我們家擠擠碰碰的生活,一家四口人擠在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內(nèi),彼此間毫無秘密可言。每去一回超市,就期待自己快快長大,長大后推著購物車橫掃超市,呵,威風(fēng)凜凜,多氣派!二十多年過去,長是長大了,但我始終沒能夠過上理想中的“氣派”生活,反而時常變成另一個愛討價還價、貨比三家的金蓮。

      想到這,內(nèi)心的挫敗感越發(fā)強(qiáng)烈,我賭氣對司機(jī)說,那算了,不包了!我把胸口的防曬衣的鏈子拉到脖子處,整顆頭縮進(jìn)黑色的連帽里。此刻,閉上眼睛,縮在黑暗里,讓我的自尊心有了短暫的修復(fù)。沉默半晌后,司機(jī)終于松口,說,算你180吧,不能再少了。

      隔著帽子,我點點頭,暗自竊喜。

      我想買輛車,但是王小晨沒同意。上回外地出差回來,到漳城已經(jīng)深夜十一點,王小晨說過來接我。五分鐘后,老馬也打來電話,問我需不需要他接。我拒絕了他,理由是王小晨已經(jīng)在過來的路上。城市冬夜的街頭,寒風(fēng)冰冷。王小晨停下電驢,哆哆嗦嗦地朝我走來,接過我手上的包,遞給我一件大棉襖,說,蓋上防風(fēng)。我趴在他的后背上,用圍巾裹住腦門,露出兩只眼睛看著夜景。電驢緩緩開動,風(fēng)聲呼嘯,燈影交錯。冬天真冷吶,樹都凍瘦了幾寸,在視線里一格一格后退著。開過龍江橋,江風(fēng)割得眼睛疼,四周寥落,只我們一輛電驢哼哧哼哧擦拭著馬路,機(jī)動車道上的小車不斷從身旁飛馳而過。

      到了小區(qū),王小晨看我情緒低落,主動挨著我走,說,等房貸還得差不多咱就買輛車。我說,房貸沒還完也可以買。他有些沮喪,說,那壓力太大了,我們還是穩(wěn)妥些,一步一步走。也不能急,當(dāng)初就是房子買得急,我們高位接盤,現(xiàn)在降成啥樣了,我們四五年白干。我扯下圍巾,轉(zhuǎn)頭盯著他,慍怒道,那有什么辦法?不買房我爸媽同意咱倆結(jié)婚嗎?王小晨聳聳肩,租房子也能結(jié)婚。

      畢業(yè)那會,漳城房價一路躥升,幾乎一天一個價。今天看上的房子,猶豫一晚,隔天就被其他買主搶走。買房子像搶白菜一樣。王小晨和我看房子看了三個月,從市中心看到了郊區(qū),還是湊不夠首付的錢。夜晚入睡,我倆深感生活的殘酷,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王小晨說,要不還是不買了吧。我吸吸鼻子,往他白T恤蹭了一把鼻涕,說,那不能。不然你和我回赤溪老家?隔天一早王小晨冒著大雨敲開他大姑的門,對他大姑說,您不借這十萬,我就去許佳家里當(dāng)上門女婿。他大姑嘆口氣,從柜子里拿出一本存折,四角磨皮翻起,指著上頭的余額,說,你姑丈車禍去世的補(bǔ)償金都在這,除了你表妹上大學(xué)用了一些,其他我一分沒敢取。給你們十萬沒問題,但是我以后老了病了……還沒等大姑說完,王小晨撲通跪下,淚眼道,您就是我親媽!

      王小晨這一聲親媽喊得太急了些。買完房子半年后,他就發(fā)現(xiàn)房價跌了,算起來正好十萬左右。三年后,房市哀嚎遍野,我們買的這套房子差不多已經(jīng)跌了五個“親媽”。

      我感到痛心疾首,但此刻并不想和他繼續(xù)爭論結(jié)果的對錯。其實你不必來,我可以自己打的。王小晨說,你深夜打車,我怕你不安全。我相信他的關(guān)心是真誠的,但我明白,他也真的想省那三十多塊的打的費。這不怪王小晨,他一個月工資六千左右,扣去房貸,剩不到一千塊錢。但王小晨依舊很爺們地包了家里的水電費、物業(yè)費。對自己,王小晨摳門到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程度:某購物網(wǎng)站淘的幾十塊錢的衣服鞋子,穿破了才會買新。平時的理發(fā)則是小區(qū)內(nèi)的十元快剪。普通的理發(fā)店單次五六十,他嫌貴連門檻都沒踩進(jìn)去過。

      王小晨不抽煙不喝酒,唯一的愛好便是喝點茶。對這個不算過分的愛好,我大方默許了。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常能得到一些不錯的茶葉,偶爾帶回家給王小晨。他樂呵呵地溫杯、燒水,贊許我是個體貼溫柔的媳婦。

      體貼溫柔是一回事,但我還是需要一輛車。王小晨買不起,但是老馬能,可我還是拒絕了,包括拒絕他提出的一起出游的邀請。

      老馬是我的領(lǐng)導(dǎo),大我二十歲,是漳城小有名氣的職業(yè)畫家。他的畫賣得貴,也賣得好,經(jīng)常有企業(yè)的老總登門拜訪,重金求購。毫無疑問,老馬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的標(biāo)配自然是豪車、名表。他經(jīng)常開著不同的豪車來上班。有一回,老馬走到辦公室,扔了一串保時捷的車鑰匙給我,說,許佳,剛提的帕拉梅拉,你去試開看看。我跑到窗口一看,院里頭還真停著輛全新的車。我擺擺手,說,我可不敢,萬一哪里刮了,我這一個月工資不夠補(bǔ)漆的。老馬聽罷,哈哈大笑。再說說老馬的表。一回,他買了塊新表,戴在腕上,袖口上翻,露出滿鉆的表盤。我盯著表,給他倒了杯茶,恭維道,院長,這表很好看,奢華時尚,不少錢吧?老馬直了直背,微笑道,百達(dá)翡麗滿鉆鸚鵡螺,一百五十多萬吧。我心想,這是把我們家房子戴手上了。手中斟茶的紫砂壺差點沒端穩(wěn),我說,您的氣質(zhì),還真就把這表戴出了它的價值,審美高級啊。我拍的馬屁讓老馬很是受用,看得出來,他這會心情大好。袖子又被他往上拽了幾寸,露出一截手臂,好讓同事的目光一眼落在表盤上。

      我保證,入職三年以來,我和老馬只是非常普通的同事關(guān)系。至于他什么時候看上的我,我毫無所知。我只記得,大概一年前的某個傍晚,我站在畫院窗前發(fā)呆,院前有一大片的竹葉簌簌飛落,幾片已經(jīng)飄到了眼前。春天的風(fēng)拂過臉頰和腳踝,帶著濕潤的涼意。這本是愜意的時光,正當(dāng)我想拍下美景發(fā)給王小晨時,不知何時老馬已貼到了我的身后,連著肥胖的肚子也朝我擠來??瓷赌兀克麊?,右手順勢搭上我的肩。這么一搭嚇我一跳,我感覺身體像被雷劈過般僵在原地,半天答不上話。老馬似乎感受到我的緊張,故作輕松撫了撫我的后背。我尷尬極了,用現(xiàn)在流行的網(wǎng)絡(luò)語形容,就是:尷尬得可以用腳趾摳出三室一廳。我說,吹吹風(fēng),沒啥。然后快步地走回辦公室,每走一步,鞋后跟好似踩在滑膩的青苔上,一不小心就怕自己栽倒。

      但這以后,老馬似乎總是有意無意地和我貼近。我想給老馬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警示他離我遠(yuǎn)點,或者語言上的一點震懾。很顯然我失敗了,我甚至沒有和老馬對視的勇氣,每次只能倉皇地跑開。我當(dāng)然不是和他玩曖昧,只是我有自己的顧慮。我一個剛工作不久的外地女孩子,如果得罪了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鬧得太僵,還能依靠誰呢?指望王小晨嗎?一旦我丟了工作,我倆只能守著房子喝西北風(fēng)了。況且老馬的試探也只停留在摸頭發(fā)、撫肩、拍背幾個動作,并沒有進(jìn)一步的冒犯。我安慰自己,畫院的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調(diào)整,沒準(zhǔn)老馬很快就調(diào)到別的科室了。如此想想,那些腫脹起來的恐懼漸漸就癟了下去。

      事實證明,我的想法過于天真了。近半年來,老馬對我的試探已經(jīng)從動作撩撥變成了出游邀請。一回臨下班的點,老馬抱著他的比熊小狗晃進(jìn)了我的辦公室。比熊吐著舌頭,不斷往老馬身上撲去,舔著他臉上松弛的皮肉。他別過臉,嚷著,好了,好了,安靜會。我說,狗狗很可愛,和您親。老馬說,它愛粘著我,一和我分開就很難過,下午把帶它過來了。說完,他摸著小狗柔軟的肚皮,眼睛卻直直地朝我盯來,我晚上去翡翠灣,你想一起去玩嗎?我的心像被馬蜂叮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后我趕緊拿起手邊的表格,回話,翡翠灣挺美的,但是這兩天報賬,手上還有幾份表格沒簽字,得跑幾趟財政局。老馬抱起小狗,說,那行,我自己去。你早些下班。老馬拖著胖胖的身體走了,比熊又蹦又跳跟在后頭。

      我回過神,發(fā)現(xiàn)后背冷汗涔涔。

      這樣的邀請還有兩三回,每次我都盡可能把拒絕的理由編造得合理些。領(lǐng)導(dǎo)的面子是要顧全的,因為這關(guān)乎今后我在單位是否能夠順利晉升。但這越來越使我陷入巨大的壓抑中?;蛟S,我應(yīng)該提出辭職,又或是申請轉(zhuǎn)到其他的科室?無可否認(rèn)的是,畫院平時的工作相對簡單,除了泡茶接待以及畫展活動的策劃、布置外,幾乎沒有其他額外的工作量。至于其他科室,經(jīng)常熬夜趕材料。想到這,我感到頭皮發(fā)麻,無可名狀的挫敗感覆蓋而來,像一個無形的罩子,把我縛得越來越緊。有時我想在天空下大聲喊一喊,把它震碎,從身體里趕跑,好重獲自由。然而終是徒勞。這讓我更加痛恨起自己的軟弱無能和猶豫不決。

      于是,我試圖將自己的壞情緒轉(zhuǎn)嫁給王小晨,開始頻頻挑刺,嫌他掙得少,能力低。每次把他逼得面紅耳赤、挫敗痛哭時,我竟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勝利感。

      車子駛過九龍嶺,平靜的天空突然烏云翻涌,好像誤入了某個世界的結(jié)界。幾分鐘后,暴雨傾盆,漫天的白茫茫。雨水打在車身,似炮仗炸開的聲音。我驚叫道,天吶,雨太大了!司機(jī)放緩了車速,打開雙閃,安慰說,沒關(guān)系,這一帶的天氣就這樣,很快就放晴了。司機(jī)沒騙我,車子剛下完一段長陡坡,大雨止息,天空洗凈如初。沿著雨后濕滑的公路繼續(xù)往前開,路邊水墨畫般的小湖上,有只母鵝領(lǐng)著幾只毛茸茸的小鵝在水面悠游嬉戲,大秀母愛,這動人的情景令我想起了力姨。

      力姨是我大學(xué)時期的好閨蜜梅的母親。力姨短發(fā)長臉,個子嬌小,約莫不超過一米五五。我以為力姨是柔弱的,但當(dāng)她伸出雙臂擁抱我的時候,卻迸發(fā)出和體格不相符合的力量。這溫暖有力的擁抱也讓我想起了自己遠(yuǎn)在赤溪老家的母親金蓮。微信視頻里,我曾多次請求金蓮來漳城同住,但憑我如何軟磨硬泡、撒嬌賣萌都沒能打動金蓮那顆堅定守護(hù)茶園的心。老房子里,燈光昏黃,金蓮抿一口老米酒,半瞇著眼說,誰讓你要嫁那么遠(yuǎn),當(dāng)初勸你別嫁過去,還沒說幾句,你豆大的眼淚就一個個往外滾。我啊,是管不了那么多咯,在老家種茶不用伺候你爸,也圖個清凈。茶樹今年長勢好,針芯肥厚,有得采哩。

      我怨她只愛茶樹,不要女兒。金蓮微笑說,那倒不是全無商量的余地。你趕緊生個小孩,我就幫你帶娃。我一聽,趕緊岔開了話,讓她還是好好采自己的茶,順便曬兩斤頭采的白毫銀針,王小晨愛喝。

      進(jìn)了硤美村,在村口的第二個分岔路,一眼便可看見那棵老枇杷樹。三年過去,依舊葉蓋如篷,亭亭玉立。枇杷樹是力姨的母親去世那年,她老爹在老屋前親手種下的,為的紀(jì)念亡故的妻子。直至如今,這位年過七旬的老頭仍會在每日的清晨、黃昏,獨自走到枇杷樹下坐一坐。力姨的母親生前最愛吃枇杷,枇杷罐頭也做得好,傳統(tǒng)的閩南古早味。后來她把這門手藝教給了力姨。力姨做的枇杷罐頭吃起來甜而不膩,枇杷在糖水的浸泡下甜中帶著微酸,果肉清甜多汁。在同等的存放環(huán)境下,力姨的枇杷罐頭要比別人家多放上半個月而不變質(zhì)。力姨說,可是有秘方訣竅呢。她希望梅能學(xué)會,將來做給自己的孩子吃。但梅對枇杷的小絨毛過敏,一碰就渾身癢。至于我呢,倒是沒有過敏的煩惱,也樂意學(xué),但我家門前可沒有那么一棵茂盛的老枇杷樹??傊?,最后我也沒學(xué)會。我和梅像兩條果蟲,每年枇杷季,就鉆進(jìn)力姨做好的枇杷蜜罐里,吃得肚子圓滾滾。

      繼續(xù)說回力姨。力姨的母親去世前,把十歲的力姨叫到跟前,囑咐她好好照顧兩個年幼的弟弟。長姐如母,力姨不負(fù)母親的床前托孤,一邊當(dāng)母,一邊當(dāng)姐,幫助父親帶大了弟弟,還幫他們都順利娶上了媳婦。等大伙回過神,這才發(fā)現(xiàn)力姨已經(jīng)三十歲,拖成了村里的老姑娘。

      后來呢?我問。梅嘆了口氣,說,后來就找了我爸唄。我疑惑問,你爸爸不好嗎?她搖搖頭,表情嚴(yán)肅,說,很不好。

      原來梅的老爸朱友生家里姊妹眾多,他又是老幺,打小老母親溺愛,逐漸養(yǎng)成了眼高手低、好吃懶做的性格,二十多歲正年富力盛,卻成天把自己埋在家里,大門不出,衫褲還是六十多歲的老母洗。加上家境一般,一直也沒談成對象。一開始,朱友生沒看上力姨。力姨比朱友生大六歲。由于從小勞作,每天起早貪黑在海邊賣魚,常年日曬、海風(fēng)的侵蝕讓她的臉蛋又黑又干,像個過早失去水分的柚子,三十歲便有了皺紋。在膚色白皙、模樣俊秀的朱友生面前,他倆看上去像是隔輩。相親那天,朱有生僅僅瞥了力姨一眼,便嫌年紀(jì)大,他悄悄對媒人說,太老哇,大姐瓦唔愛。

      力姨卻對朱友生青睞有加。他長得好看,個子雖然不高,一米六五左右,但她覺得這般的身高與她正好相配。說話也斯斯文文的,不像老父親那樣的大嗓門??傊娇丛綒g喜,以致忽略了他的缺點。男人懶點有什么關(guān)系,她有信心,憑著自己的勤勞能干,一定能把小家庭經(jīng)營好。即便清楚朱友生嫌棄她年紀(jì)大,但她堅定著死纏爛打的原則,說什么都要嫁給他。力姨對自己有信心,“女大三抱金磚”,朱友生娶了她,可不是抱了兩大塊金磚了。雖是老姑娘,但力姨這些年已為自己攢足了豐厚的嫁妝。老父親到底疼她,喊出兩個兒子,意思就是,大姐這些年為你們勞心勞力,無論如何要支持她的婚事。

      最后就是,力姨如愿嫁給了朱友生。

      梅憤憤說,她老媽的腦子真是進(jìn)水了!哪怕嫁一個年紀(jì)大、樣貌丑的可都比嫁給朱友生好。我笑著打趣她,哪有這么挖苦自己親爸的,有那么差勁嗎?梅翻了兩只白眼,繼續(xù)著對朱友生的口誅筆伐。

      朱友生結(jié)婚后,生活壞習(xí)慣絲毫未變,照舊每天蹲在家里泡茶、看電視,虛閑度日?;楹蟮纳铋_銷全靠力姨一人賣魚支撐。如果單是“女主外、男主內(nèi)”的模式倒也好適(閩南語:好的)但朱友生懶到一頓飯也不愿做,一件衣服也不洗,中午餓了就跑回老母家里蹭吃,晚上則等著力姨賣魚歸家后下廚開飯。梅說,小時候力姨陪伴他們的時間很少,多數(shù)都在外面賣魚“探甲”(閩南語:賺錢)。朱友生也不愛照管他們,有時嫌孩子吵鬧,還會藏到老母家躲清凈。力姨對此無可奈何,只好到村口雜貨鋪買條鎖鏈,把娃娃們往房間里一鎖,獨自去往漁港等候出海歸來的漁船。在那個天地里,力姨熟練施展著自己的生意才能,進(jìn)貨講價,裝箱運(yùn)送,沿路叫賣。力姨做生意熱情講信用,本著薄利多銷的原則,賣的海鮮價格低、品質(zhì)高,在當(dāng)?shù)刳A得不錯的口碑,甚至很多人每天都會在村口等著力姨的小推車。正是:力姨不到,海鮮不要。

      力姨確實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當(dāng)年一見傾心的承諾。其中心酸苦楚,可想而知。

      但梅說,我老媽沒有后悔過。

      因為自始至終,力姨對朱友生沒有一句苛責(zé)。相反,她總是滿含溫情,笑意盈盈地看著朱友生。朱友生在力姨面前,就像一個被呵護(hù)周全的孩子。

      時間近正午。拐過老枇杷樹,車子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迂回前行,轉(zhuǎn)了三道彎口,終于看見了那座紅瓦白墻的土地廟。梅周身披麻戴孝,站在廟旁等我。她向我揮了下手,面容哀愁、腫脹,顯然已哭過幾天。下車前,司機(jī)大哥提醒我拿好東西。我問,您待會再來接我?他抬眼看了看四周環(huán)境,說,這前后不著店的,我就在路邊等你。我說,我沒那么快好,最快也要下午兩點才回來。他點點頭,表示愿意等我。

      我攙著梅往窄巷里走,很快到了梅的新家。這是我第二次到力姨建的這棟大厝,閩南地區(qū)農(nóng)村典型的西式小洋樓,門前兩根粗壯的灰白色羅馬柱尤為醒目,二樓到五樓設(shè)計成哥特式落地窗,塔尖屋頂搭配閩南紅瓦,繁雜卻不輸氣派的混搭風(fēng)格給予視覺足夠的沖擊。

      在閩南鄉(xiāng)村,這類風(fēng)格的小洋房多不勝數(shù),將古典與現(xiàn)代建筑相互拼貼,并融合了當(dāng)?shù)厝藦?fù)雜的審美情趣,豪華氣派的如法式復(fù)古、歐式城堡風(fēng),羅馬柱、大花園、噴水池等配件應(yīng)有盡有,普通一些的就精挑細(xì)選幾個具有視覺沖擊力的建筑造型往外觀上“貼”,如雕刻華麗的巴洛克式拱門、拜占庭式圓形屋頂或是哥特式尖塔。當(dāng)然也有許多屋外墻富麗堂皇,但里頭還是毛坯房的半成品小洋樓。它們多分布在鄉(xiāng)間小巷、海岸灘涂或是深山老林。常常在一堆雜亂無序的石頭房、鐵皮房中就突兀地長出了那么一棟,那便是起厝人身份的象征,也是其揚(yáng)眉吐氣,光宗耀祖的證明?!疤酱蠹住⑵鸫筘?、娶水某”(賺大錢,蓋大房子,娶漂亮老婆),這是流行于閩南地區(qū)的一種傳統(tǒng)觀念。其中蓋房子這件事尤其得到重視,在老一輩眼中,一座好厝,是娶漂亮老婆的標(biāo)配。力姨傾盡全力,舉債起厝的首要原因當(dāng)然也是為了幫兒子娶媳婦。

      那一年,梅大學(xué)畢業(yè)。她的大哥也從監(jiān)獄里刑滿釋放。關(guān)于大哥究竟犯了什么事,怎么進(jìn)去的梅始終緘口不言,我只知道大概是年輕時候和別人合作做生意卷入了詐騙風(fēng)波。服刑的監(jiān)獄遠(yuǎn)在青島。梅上大學(xué)時堅持每個月給大哥寫信,告知家里的一切近況,并把力姨補(bǔ)貼的生活費一并寄過去。信末,總有那一句:哥哥保重,好好生活,我們等著你團(tuán)圓。等到大哥回了信,梅就會第一時間乘坐大巴趕回硤美鄉(xiāng)下,將信念給力姨聽。力姨不識字,在女兒的聲聲念讀中,對大兒的思念和愧疚又多了幾分。她常覺得自己沒有文化,把太多時間花在了養(yǎng)家賺錢上,忽略了對孩子的管教,以致大兒誤入歧途。這成了力姨心中不可抹去的傷痛。在大兒即將出獄時,她下定決心要起一座大厝,好讓兒子能夠在心儀的女孩子面前不怯場。大厝的成效顯而易見,梅的大哥出獄一年后,便如愿以償成家了,生活也按部就班走上了正軌。梅的二哥也在大厝建成后的第三年成家。

      力姨卻把兩兄弟都從大厝中“趕”了出去。力姨說,后生成家后一定要分家,帶著小家庭開拓天地,別和長輩一起住。所以力姨又陸續(xù)掏錢給他們付了鎮(zhèn)上公寓的首付,至于裝修和貸款就讓他們自己想法子去。兒子們當(dāng)然明白力姨的良苦用心,老母無非希望他們自食其力,有男子漢的擔(dān)當(dāng),學(xué)會把自己的小家經(jīng)營好。

      力姨操持這一切的時候,朱友生仍舊每天坐在家里的中式紅木椅上擦拭著他的小紫砂壺,慢悠悠地喝著工夫茶。無論住石頭厝還是洋房厝,對他來說,生活的節(jié)奏并無改變。他的心態(tài)極好,好日子歹日子,能過一天是一天,有口飯吃,有口茶喝,便心滿意足。但氣派的新厝還是給他掙了極大的面子,在親戚好友投來的羨慕眼神以及諸多奉承中,朱友生越來越珍惜起力姨的好來,閑暇時也主動做起打掃清潔的家務(wù),偶爾還會做一兩頓簡單的飯菜等賣魚晚歸的力姨同吃。

      力姨突然故去。世間的無常如此猝不及防。怎么令人相信?一周前,力姨還托梅寄了一箱海鮮給我,里面還有五瓶枇杷罐頭。

      而今天,我卻來參加她的葬禮。

      院子里人來人往,門前擺滿花圈,還有幾張塑料凳,幾個賓客正坐著休息。

      進(jìn)了靈堂,棺木前,力姨的黑白照正與我靜穆相對。她像是在微笑,有幾分嚴(yán)肅。

      梅點了三根香遞給我,走到棺木前喃喃自語,媽,這是佳佳,她來看你了。

      我按當(dāng)?shù)氐膯仕坠虻剡蛋萑?。我問梅,力姨最后留話沒有?梅嗚咽著說,沒有一句話。車禍傷到腦部,當(dāng)場昏迷,送到醫(yī)院人已經(jīng)不行了。佳佳,我到現(xiàn)在還無法相信我媽已經(jīng)走了,我真的接受不了!梅越說越悲愴,抱著我痛哭起來。

      午后,梅的愛人東河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從夏城趕回硤美祭拜。路上炎熱,他的白T恤因吸飽了汗,變得沉重,領(lǐng)口被烘干的鹽染得蒼白。看到我,他微微頷首,算作招呼,而后徑直走過來,伸手去勾梅的右手。梅退后幾步,轉(zhuǎn)過身子,神色冷淡,故意裝作看不見他似的,一個抬眼沒給。東河站在原地,梅的拒絕讓他有些尷尬。煩悶憂慮的情緒將他眉頭裹住,額上汗珠正順著眉心滾到黢黑的臉上,而后滲進(jìn)了領(lǐng)口??腿宋跞羴硗?,他開始不安起來,頻頻投來幾乎哀求的目光。顯而易見,梅和東河正冷戰(zhàn)著。

      我捅了捅梅,把她往東河身邊拱。東河順勢拉住了梅,小聲說,別意氣用事,有什么事我們可以再商量。梅掙開手,說,你趕緊走,我媽靈堂前不想和你吵,你走!說完就把他往外推搡。推了幾把,又怕驚了來往的賓客,便自顧自地沖到廚房,撈起水池里的碗筷搓洗。水流急促而清晰的嘩嘩聲刺激著耳膜,隱約夾雜了梅的嗚咽。東河的眉頭疙瘩擰得更緊了,唉聲嘆氣。這時梅的父親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先換衣服吧。東河很快穿好麻服,扎了白色頭巾、衣帶,接過老丈人遞來的香。風(fēng)吹過,顫顫巍巍點了兩次,沒著。急得他直接跪在地上,把香捂在胸前,火苗輕盈地舔舐煙頭,露出灰色一截,光點滅,青煙起。

      媽媽,我來看您了,我不孝,我來晚了。說完,俯身哭得號啕,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廚房里,梅的哭聲也漸漸蓋過了水聲,里外交雜的哭聲讓我更加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梅和東河之間,或是遇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工作成家之后,我和梅各自扎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常常忙得焦頭爛額,聯(lián)系也漸漸少了,偶爾的通話,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報喜不報憂。

      可爐上青白的煙,刮回眼前,樹影交疊聒噪的蟬聲,掩蓋了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嘆息。

      東河痛哭一陣后,踉蹌起身,因著情緒的劇烈起伏,這會大臉盤子又紅又黑。他對老丈人抽噎說,爸,您受累了,這頭勞您和大哥二哥先照看著,我爸還在醫(yī)院搶救,我先去縣醫(yī)院一趟,晚點趕回來。朱友生雙目低垂,擺擺手,示意他趕緊走。東河抻著脖頸又往廚房望了一眼,轉(zhuǎn)頭對我說,許佳,你幫我勸勸她。我點頭,算是回應(yīng),但并未打算充當(dāng)他的說客。此刻我只希望他能快點離開,好讓我有機(jī)會弄清楚他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東河走后,我偷偷瞥了一眼梅。她從廚房走出來,寬大的麻衣罩著細(xì)瘦的身板,袖口輕飄飄的,衣角隨著步子緩慢轉(zhuǎn)動,好像一條游累的魚。她靠坐在紅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良久,梅說,我和東河要離婚了。梅的話語像一壺?zé)_的沸水,還沒滴落地面,已在我的心里燙出了水泡。我涌出一股焦躁感,盯著梅,希望把梅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狠狠地拉拽出來,放到午后的太陽下炙烤一番,好讓其和盤托出有關(guān)于其婚后生活的一切秘密。但梅只在椅子上空洞地坐著,眼神越過我的凝視,飄飄忽忽地看向靈堂的方向。顯然,梅并不想主動打開這個話題。

      最終,我嘆了口氣,用盡量平緩的語氣,請求她講講她和東河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此之前,我大概只是通過幾句閑聊的話,猜想梅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梅的公公似乎得了什么重病,需要常年吃藥,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

      他騙了我。梅滿腹怨氣,說道,結(jié)婚前只是說他爸爸身體不好,誰知竟是癌癥,每天都要吃藥,每月還得去醫(yī)院檢查。有時發(fā)作起來一個月竟要住院大半,每個月光是吃藥治病就花去上萬多。東河的那點工資,基本都貼進(jìn)去了。公公一住院,婆婆一步也挪不開,更沒法帶囡囡了。

      我想起前陣子聽梅提起過,產(chǎn)假后,她把女兒帶在身邊,請了個做飯的阿姨,負(fù)責(zé)一日兩餐,梅去上課的時候,阿姨接手照看囡囡。梅說,工錢不便宜,一個月要兩千。

      梅說,我曾對老媽抱怨過,覺得自己嫁過去像是還債的。但老媽很嚴(yán)肅地批評了我,她對我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然結(jié)了婚便要夫妻同心,只要東河對我好,就任何困難一起扛。家里倘若需要錢,我只管和她說。但我什么都沒為她做過,一件衣服,一雙鞋,甚至是家里的一卷衛(wèi)生紙,都沒買過。

      或許梅太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了,她偏過頭,靠在椅子上,繼續(xù)自言自語,一個病,就把家里戳出天大的窟窿。這次就是因為照顧住院的公公,才耽誤回家的時間,就遲那么兩天,遲那么兩天。如果我早點回家,她會幫我?guī)о镟?,就不會天沒亮跑出去賣魚,那輛車……

      說罷,她深深嘆了口氣,眼神再次飄忽不定,發(fā)白的唇翻起幾片皮屑,在午后耀眼的光線下,好像曬干的魚鱗。

      其實我有預(yù)感的。梅繼續(xù)說,是枇杷罐頭!她突然尖叫起來,是的,最后一個枇杷罐頭。上個月媽媽做了三十來瓶枇杷罐頭,給我寄了十瓶,大嫂、二嫂各十瓶。她轉(zhuǎn)頭看向我,眼睛充盈著濕潤,說,也給你寄了五瓶,她一直記得,你也愛吃。

      被話語鑿開的熱空氣再一次籠罩住我的耳蝸,那種午后夢魘一般的感覺又來了,我的喉嚨里像是卡了一根魚刺,咳不上來也難以吞咽,需要非常用力才能維持呼吸。我只好不斷咽口水,努力把這股撓心的酸澀壓下去。

      前天晚上,哄囡囡睡下后,我感到口干舌燥,走到廚房想開瓶罐頭喝。當(dāng)我打開冰箱時,原本站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墓揞^竟然只剩下一瓶。我小心地拿出來,當(dāng)罐頭窩在手心時,我腦子里忽然竄出一個想法:哦,這是最后一瓶罐頭,吃完就沒有了。說到這,她眼睛猩紅,面部表情因為過度浸染了傷悲而變得扭曲,忽而驚異,忽而悲傷。你知道嗎?從前的罐頭吃完了,我從不會有那樣的感覺,吃完了媽媽會再做的??墒沁@一次,我真的忽然生出那樣可怕的念頭:這是最后一瓶罐頭,沒有了。原來冥冥中,命運(yùn)已經(jīng)有了預(yù)兆。說罷,她忽然急急地站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走動,到處翻找,嘴里啐啐念著,說不定還有的,也許還有沒吃完的,或者漏在哪里的,一定還有的。她披著一身麻衣,像藍(lán)色茫茫大海里迷失方向的小海豚,游來游去,孤絕而堅定地想找到家的方向。

      我站起身,慢慢地靠近梅,把她抱住。圈緊了雙臂,才發(fā)覺梅比看上去還要更瘦,寬大的衣罩不過是障眼法。

      我說,別找了。

      再好的人事,也經(jīng)不起家長里短的消磨。顯然,梅早已洞悉了我尚未察覺的道理——能把婚姻勒到窒息的繩索,就是由這樣和那樣的瑣碎平庸之事所編織的。

      我沒告訴她,我也正準(zhǔn)備離婚。

      那是我第一次失控。王小晨最珍視的那一株石菖蒲被我砸碎。陶瓷碎裂的聲音,令我感到意外,沉悶地,近似于一種墜落。慘淡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jìn)來,纏繞在打翻的椅子、亂糟糟的沙發(fā)和一地的瓷片碎碴子上,泥土、砂礫私下飛散,客廳一片狼藉。王小晨在我面前坐下來,身后是一道玻璃窗戶。他抱著頭,盯著地板沉默。透過窗,我可以看見外面小片灰色的天空,烏云密布,也許一會就要下雨。

      布藝沙發(fā)軟和地包裹住我的身體,空氣里有淡淡的木頭味。我漸漸平靜下來,甚至有了些困意。燒水器啪嗒響了兩聲,提示水已燒沸。王小晨溫過蓋碗,順勢將水再倒入公道杯。泡的是吳三地老樅水仙,中焙火,茶色很深。我不太喜歡喝茶,但因為經(jīng)常泡巖茶,此刻我愿意看著這種橙紅色。王小晨右手拿起蓋碗,新泡的茶水流向茶漏,公道杯里的紅色慢慢地從底部升起,在琥珀色六角梅花玻璃杯中,茶色變得更深。

      王小晨把杯子挪到我的面前,說,許佳,我們離婚吧。他沒有看我,我也沒有回話,只是任由身體窩在沙發(fā)里,悶聲不響。反正你也看不起我,這樣下去真沒意思。說完,他拿起手機(jī)走出了門,邊走邊拭淚。

      也許一會就要下雨。

      我跑到窗邊從四樓往下眺望,想喊住他。但此時王小晨的身影,已經(jīng)縮成一個小黑點,最后黑點也消失在路口。

      回到臥室,我把窗簾全部拉緊,密不透風(fēng),讓自己的身體浸泡在黑夜里。于是,那些陽光下刻意隱藏的部分漸漸變得透明,包括欲望,包括貪婪。我終于明白,是我變了。生活是一枚悶繭,我們從自己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鮮亮的絲,以為能慢慢纏出想要的形狀。破繭后才發(fā)現(xiàn),彼此想象的,不是同一只蝶。

      午后的蟬聲依舊叫得漫長且異常單調(diào)。時間接近兩點,我準(zhǔn)備回去上班了。力姨的出殯安排在明早八點。但我要參加單位的局務(wù)會,無法親自送力姨最后一程。我對此感到抱歉,梅抱了抱我,安慰道,佳佳,沒關(guān)系的,你已經(jīng)來看過媽媽了,她不會怪你的。我也把梅抱得更緊了些,我說,再想想吧,別輕易離婚,囡囡還小,況且東河很愛你。梅點點頭,擠出一個微笑,說,放心吧。朱友生那么差勁,我老媽都沒有拋棄他。我如果踹了東河,老媽怕是要連夜托夢趕來揍我了。

      我被梅的幽默逗樂了,煩悶的情緒隨之消散。這時,東河又出現(xiàn)了,從門口探出一個腦袋,還不敢靠近梅,遠(yuǎn)遠(yuǎn)地說,爸沒事了,這幾天我都在這邊陪你。梅瞪他一眼,說,趕緊過來幫忙刷碗,瞎杵著干啥。

      送完許佳后,梅慢騰騰走回了大廳。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忽有什么東西一閃一晃,她瞇著眼,湊近了看,啊,她驚訝地叫著,餐桌上赫然立著一瓶枇杷罐頭!她把罐頭抱在心懷,愛憐地用臉貼著,仿佛貼著母親溫柔的面龐。

      十一

      車子很快開出了硤美村,我往回望,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枇杷樹。我輕聲道,力姨,再見了。

      公路在蒸騰的熱氣里彎彎曲曲的,與山巒的影子交疊在一起。車輪碾開熱浪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催眠效果。司機(jī)依舊循環(huán)播著那幾首粵語歌。

      半睡半醒間,我收到支付寶的消息提示,是王小晨發(fā)來的簡訊:老婆,我錯了,上回我不該離家出走。襪子、衣服我已經(jīng)洗好了,家里衛(wèi)生也打掃了,燉了你愛喝的山藥排骨湯,晚上下班早點回來吃吧。

      我捂嘴一笑,心想,這家伙還算機(jī)靈。上回大吵后,王小晨說要離婚,我就把他的微信、電話統(tǒng)統(tǒng)拉了黑。沒想到,他還想得到用支付寶聯(lián)系我。

      我回復(fù):看你表現(xiàn)。然后,我打了個哈欠,繼續(xù)打起了盹。

      我知道,我和梅一樣,是不會離婚的。生活是一條鮮美的魚,細(xì)刺密集,既然要品嘗它的美好,也該學(xué)會接受它的糟糕。過程中也許會遇到銳刺卡喉,有的人連著整條魚都放棄,但是,也有的人會選擇挑出來,小心翼翼,繼續(xù)吃著。

      十二

      王小晨認(rèn)錯態(tài)度良好。晚飯時候,我們干了兩瓶啤酒。微醺中,我抱住他,輕聲說,或許,我們應(yīng)該生個孩子。王小晨嘿嘿一笑,張著血盆大口,向我撲來。

      最后一瓶枇杷罐頭放在窗臺,在月光下晶瑩發(fā)亮,像個胖娃娃。

      責(zé)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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