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對話（散文）

最好的選擇

你的職業(yè)選擇有沒有得到父母的支持？如果理想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沖突，你還會不會支持你的孩子的職業(yè)選擇？

這個問題突然被問了出來以后，我只好說我的職業(yè)選擇為什么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因為寫作太窮了又太苦了？可是我就是喜歡啊。我父母的職業(yè)雖然與寫作毫無關聯(lián)，但他們有閱讀的習慣，所以我最早的閱讀經(jīng)驗也是我父母給我建立的，而且在我父母的那一代，寫作就是一種日常生活，寫信、寫日記，都是寫作，寫作是上一代人生活的習慣，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職業(yè)選擇的支持與不支持，只要是做我想做的、我喜歡做的，我父母都支持。這也是一個常識問題，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不喜歡的事情，比較難成功，即使成功了，也不那么快樂。至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沒有什么比我女兒選擇文學我兒子選擇藝術(shù)更有沖突感的了。我對我兒子肖恩的期待曾經(jīng)是計算機，因為他理科比文科好，學計算機的話就有可能進入一些富有的公司，未來會掙到很多錢，不必為了生存掙扎。但肖恩的志向不是計算機而是藝術(shù)攝影，編程他也能編，但編得不快樂，攝影他就很快樂，他自己也是這么說的，學藝術(shù)窮三代。都窮三代了他還要去學，這就產(chǎn)生了沖突。

我就去找了我的一個有升學經(jīng)驗的好友，向她表達了我在孩子專業(yè)選擇上的痛苦。

學計算機的話學校挺重要的。朋友說，因為employer很看重這個，而且有過一個統(tǒng)計，Berkeley出來的人掙錢比UCLA的多，UCLA又比UCSD多。

學藝術(shù)呢？

那主要還是看才華，哪所大學就沒有那么重要，真正學到東西，有一幫志同道合的同學就好。朋友說，可是你為什么要去干預？孩子想選什么就讓他選什么，我們的努力與付出不就是為了讓我們的孩子可以自由選擇？

我說你說得對。

（后來：肖恩選擇了去Berkeley讀電影，他自己選的，我完全沒有干預。）

那些我教肖恩和肖恩教我的事

去肖恩的學?；瘟艘幌隆Ｒ苍S他自己不是很滿意這所學校，我就跟他說，學校不是最重要的，有的人斯坦福出來的也一般般，你看你爸。

新書寄到，叫肖恩拍一下。他說從來沒拍過書，我說就像拍靚女那樣拍。

肖恩說這面墻不好看，我說不好看也來一張。

肖恩攝影課的作業(yè)，我看不懂但是我大受震撼。

正因為自己是個寫作人，特別理解肖恩的這種熱愛。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學電影學攝影的。

肖恩開著車，突然拿出手機拍一張，被我罵了一頓。我年輕時會為了寫作不要命，肖恩不能跟我一樣?？墒亲畹吞幙吹降哪菆F云，多有魅力。

看到肖恩把他的作業(yè)扔地上，我告訴他，一定要保存好自己的每一個作品，尤其是早期的，以后有可能會被重新發(fā)現(xiàn)。

肖恩一直都不大愿意拍我。我跟他講，也許我以后會成名呢，這些照片就值錢了。

看著他站課室門口找模特還蠻好笑的。真的是一群上下課的路過，他就上去了。

我是相當理解肖恩的執(zhí)著的，就是付學費的時候有點肉痛。多少人跟他講，先把計算機拿下了，攝影啥的可以是個業(yè)余愛好嘛。就跟多少人跟我講，先把長篇的位子坐下了，短篇你以后愛飆多少是多少，我偏不聽一樣。

肖恩的片，《PalmSprins纜車》，離實用科學越來越遠了。要我說，19歲能夠拍出人類處境，算高級。

肖恩的四幅作品上了學校的墻報，我比他高興。

女兒家安拿了個寫作獎，我比她驕傲。

肖恩說ChatGPT挺聰明的，我說你不可以用ChatGPT寫作業(yè)。他說他也沒什么要ChatGPT寫的，ChatGPT也只能算是聰明吧，在這個階段。

肖恩說打光修了一個學期，我說沒事都是基本功，以后有的就是自由創(chuàng)作。

不知道誰跟肖恩講的視頻才是未來，我一聽配樂就覺得他還得再修四年。電影都是集體智慧。

跟一個朋友談孩子們的未來。我說沒人拍我的小說我讓肖恩拍，不過要四年以后了。她沉思了一下，說，坑誰都不要坑自己的孩子吧。

肖恩又把單簧管撿了起來，兩年沒碰也沒忘掉。我們的孩子比我們豐富得多，藝術(shù)都是滋養(yǎng)，真正地生活。

早上跟肖恩討論創(chuàng)作。我說天才與瘋子只差一步，我們一起寫作的就有好多瘋子，還好我不是。他停頓了一下，說，你怎么知道你不是？

肖恩跟我講到一個問題，他們的技術(shù)都比我好，但都沒有我拍得好。這不一病句嗎？卻讓我覺得，我也是這個問題，他們的技術(shù)都比我好，但都沒有我寫得好。

肖恩一早找我，還以為什么急事。結(jié)果他說編了九個小時的程，終于把電腦課的期終考試完成了。我說做什么都是這么費時間的。他說可是編程沒有樂趣啊。是啊，我寫九個小時的作是可以的，但要我做九個小時的飯，我會瘋。

肖恩拍了個特別專業(yè)的模特，贊不絕口。我就說所以你要讓自己最好，那樣合作的模特也會是最好的。跟我寫作一樣，自己更好，合作的出版社和編輯也會更好。

看到肖恩拍的，我有點氣憤。為什么我年輕時就沒有遇到把我拍美的攝影師呢？為什么我年輕時就看不到小魚仙官黑化呢？

肖恩說你的視頻拍得太舊了。我說我自己手機拍拍算不錯了，要那么容易你一個學期學打光？

問肖恩會不會做海報？他說太忙了沒修設計課，可以代問下設計系的同學。今天問了，一百。我說你還擔心餓死？以后只做海報都能活。他說那我做下吧。三分鐘做好了。（至于效果，我只能一分錢都不付了。）

肖恩問我作家的壽命長不長？我正在想怎么答。他說攝影師都挺長壽的。我說為什么？他說攝影師每天看到的都是美的東西。

肖恩有時候也寫一點，但他是絕對不會去做一個寫二代的。擁有寫作的能力，也是一種強大的能量啊。

跟肖恩說我在低潮期，很難熬。他說熬一熬很快就過去了。我說可是好痛苦啊。他說不痛苦的話怎么會成功呢？突然覺得這句有點好笑。

我總是跟肖恩說，不要被所謂的美女姐姐們迷住，你看看你媽化妝前后就明白得透透的了。

問肖恩沒有女朋友的原因是不是女生太煩了。他說，沒錢。

肖恩說這里的人好苦，動物也苦。我說哪里的人都苦。他說是啊，可是那里的窮人也沒這么苦，而且窮人也有希望。你看我還抱有希望嗎？我問肖恩。你有成名的希望，肖恩說，普通人都不是這個希望，普通人只想要活下去。

肖恩現(xiàn)在在一個劇組做群演，我跟家安說你哥真的要去搞電影哦。家安說，你的《中國娃娃》要能被迪士尼拍出來，可能是第二個《木蘭》……我都震驚了。之前也沒覺得這本書寫得有多好?，F(xiàn)在真有一種生不逢時感。

劇組肯定沒想到招了個群演還能拍劇照。

肖恩一出手，工作室的荷葉都閃閃發(fā)光。

我在想，如果肖恩真的轉(zhuǎn)導演系，如果有一天他想要拍一下自己母親的故事……他會不會去一一拜訪我的那些老朋友們，拍下他們對我的講述呢？

肖恩拍的上海，家安看了說，一個更擠的香港。

實在沒看懂肖恩拍的二次元。我只知道螞蟻是看不見人的。

問肖恩最想念的香港食物是什么？他說三餸飯。

肖恩第一次用閃光燈。高級。

問肖恩為什么這么挑模特？他說拍過一個模特，很丑，收錢的那種，正在拍的時候碰到了一個以前拍過的美女，美女驚訝地看著他……從此以后，再也不拍丑的模特。

聽了一句孩子爸跟孩子談未來規(guī)劃。香港那種很現(xiàn)實的，考公務員，在海關遛狗的，一個月也幾萬塊。你要過那種人生嗎？

肖恩這學期有點壓力，自己選的社會學心理學歷史和生物，還一直去想別人都有選課顧問全拿水課。孩子爸簡單粗暴說了一句，那些顧問懂什么？他們自己都找不到工作好多年，有問題直接問我。我心想，也好，七八萬的升學顧問費，你自己掙了。

肖恩買到了草東洛杉磯的票。為什么我就沒有喜歡過任何一支樂隊，即使在年輕的時候。我跟周迅不在一個年代？

肖恩從小到大許生日愿都是世界和平，這次我要關照他，也要把媽媽發(fā)財?shù)脑附o許上。

肖恩的攝影課作業(yè)讓我感覺他可以原地接商業(yè)單了。

這些天又因為兒女的專業(yè)選擇不開心，一個朋友跟我講，我們吃苦不就是為了讓孩子不吃苦？

肖恩開了四個小時車去圣地亞哥，又開了四個小時回來。跟我講UCSD的藝術(shù)學院實在太破了，但是圣地亞哥的氛圍比洛杉磯好。能用氛圍這個詞就說明中文還行。

恒大調(diào)查：養(yǎng)大一名子女要600萬。這個數(shù)字絕對是不準確的。

四面環(huán)顧了一下發(fā)現(xiàn)常州是沒有什么漂亮姑娘。肖恩夏天回來時說的，漂亮姑娘都去大城市了。

肖恩的詩到底是幼稚還是蠢蠢的，要不要嘆那口氣？做一個攝影師又不需要寫詩?？墒亲鲆粋€攝影師，天真的心才看得到不同的美吧。（肖恩的詩：《松鼠》——一只松鼠被撞死在了路中間／沒有人把它移開／它的身體越來越扁／最終與道路融為一體）

肖恩說我喜歡下雨天，因為可以免費洗車。我說我剛種了一顆土豆，因為生活比寫小說有趣。

對面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抱著個相機，讓我想起肖恩，如果不是那一點對攝影的愛好，他應該撐不過他的高中吧。

肖恩一早問我對他今天的片怎么看？我說馬上給你打錢，這種商片不能再接了。

看了肖恩的第一個劇本，深深地覺得，孩子是我的希望，是我的未來。

一早看到肖恩拍的站得筆直的生命，我想我也要努力呀。今天不能再打游戲了，我得刷劇。

肖恩正在擔心爵士音樂史考試拿不到A，又是他非常下功夫的一門課。我說你得找老師爭辯一下，他說他試了，老師說最大的失分題是談一談?chuàng)u滾樂之外，然后你洋洋灑灑談了好幾頁搖滾樂。

跟肖恩講我總是躺著什么都不做，我老了。肖恩說你不老，你只是抑郁。

昨晚又跟朋友講，肖恩偏要選電影我真是心疼，又累又窮的。朋友說你父母干預過你偏要選寫作嗎？又累又窮的。

肖恩終于在最不好停車的拉古納收到43塊錢乘2的停車罰單，希望他以后去小意大利好好停車，畢竟我還寫了個《小意大利》。《小意大利》和《拉古納》這兩篇小說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晃來晃去，因為，不好停車。

肖恩拍的貓不知道為什么有點打動我。他有時候跟我打視頻電話也會把它拎起來讓我看一看。他說它有抑郁癥。我說為什么這么說？他說它老想出去，但是不讓它出去，所以它總坐在窗口。

肖全和陳漫，肖恩知道陳漫更多一點。我跟他講，技術(shù)我不懂，陳漫拍的都是冰冰啥的，肖全拍的可是余華蘇童。

別人都在拍天，肖恩在拍人。

精神支持

肖恩有一天來跟我談WilliamEggleston。

誰是WilliamEggleston？一個攝影師嗎？

是的。肖恩說，色彩藝術(shù)，他的作品很厲害。很多人都會說他們隨手就能拍出來，但是也沒見到他們拍出來。當然你會說，這種東西看運氣，看時機，我們每一天看的東西這么多，在某一瞬間那個構(gòu)圖很牛，那個瞬間很牛，那個色彩很牛，但是攝影師的功力就在于你能不能發(fā)覺那一瞬間，并用你的技術(shù)去對當下做一個記錄。

我說，哦。

我可以買他的攝影集嗎？肖恩說，我的老師叫我去了解他。

就是那個街頭出生，然后去上藝術(shù)學院，找了好多人貸款才可以讀一個學期的老師？

對。

你真的要去學攝影嗎？我說，你看媽媽和媽媽的那些朋友，很多都活不下去。

我想過我的未來，我不太想待在一個固定的Office坐班，肖恩說。

你得讓自己活下去，這是首要的考慮。

我覺得加油還是ARCO好，肖恩說。

哪里加油好不用告訴我吧，我說。

ARCO便宜，肖恩說。

我只好說OK。但是攝影集都太貴了，我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你。而且我剛才去網(wǎng)上查了一下WilliamEggleston，他家里有礦，所以可以支持他去做色彩藝術(shù)，可是在他那個年代，色彩攝影是不被看好的，被稱為無法表達的東西。

陌生人的美意

肖恩給電話我，說他在博物館，很想很想買一本攝影作品集，45塊錢。

我說一定要買嗎？

他說那還是不買了吧，放下了。

我說，哦。

一百多幅非常有力量的作品。肖恩說，我決定再回去多看兩遍。

我說，好。

過了一會，肖恩的電話又來了。

有對老夫妻走過來送了我那本攝影集。肖恩說，他們說他們注意我很久了，看著我翻攝影集，又放了回去，他們就買來送給我。

你收下了？

是的。肖恩說，為了表達謝意我買了兩個博物館的鑰匙扣回送給那對老夫妻。

我說好吧，這就是陌生人的美意吧。

到圣地亞哥去

肖恩說他喜歡圣地亞哥是因為那里的人很友善，經(jīng)常有不同的人去跟他聊天，而且他喜歡圣地亞哥海邊那種自由的感覺，一望無際。

我們在一個公園里看到一顆藍色的果子。肖恩說，我拿出手機，植物鑒別APP一掃，沒毒，我就往嘴里塞了，哇，好甜。

我只好說以后不要再這樣了。

我也叫同行的朋友嘗一嘗。肖恩說，他咬了一口，馬上呸呸呸吐了出來。天啊好苦！他說，我這一輩子沒有吃過這么苦的東西。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一個很斜的草地，好像可以滾下去。肖恩說，我就滾下去了。

好玩嗎？

好玩啊。肖恩說，滾著滾著，根本停不下來了。

所以你經(jīng)常去亞地亞哥？開七八個小時的車都愿意？

圣地亞哥是一個讓人快樂的城市。肖恩說，來跟我聊天的“當?shù)厝恕焙芏嘁彩呛髞聿虐醽磉@里生活的，他們告訴我，你來到圣地亞哥，你就會愛上這個地方，你不會再想去其他地方。回洛杉磯的路上，看到“洛杉磯歡迎你”的路標，我和朋友都有點不開心，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又回到了洛杉磯，又要繼續(xù)這里的生活了。

極光

肖恩開了十個小時的車去看極光，可是沒有看到。出發(fā)前我就問他，如果，只是如果，看不到還要去？他說還去。

開了五個小時去到了猛犸湖，已經(jīng)晚上十點，果然沒有看到極光，但是看到了流星。肖恩發(fā)了條朋友圈，說他許了個愿藏在心里，這個愿望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這個愿望有點不切實際，但有一天會實現(xiàn)的。

我說你又許愿世界和平了？下次一定要許媽媽發(fā)財。

肖恩的爸說把“的”去掉。

我們繼續(xù)等，一直等到早上四點，肖恩說，才不舍地離開。我跟同行的朋友說，沒有看到極光有一點可惜。朋友說可惜什么？我們二十年后再來看一次！

我說回到家以后告訴我一聲，肖恩說好。

醒來收到肖恩的短信：回去的路上太陽開始出來了，我們停在了雪山前面看日出，洛杉磯這個城市很有意思，可以同時看到沙漠和雪山。

我的心也被太陽照亮了。肖恩說，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焦慮，都被太陽波沖走了。

飲茶

肖恩去中國城飲茶，旁桌一個老人，他們聊了幾句。

他九十歲了，肖恩說，1990年就來到洛杉磯。

一個九十歲的老人能跟你說些什么呢？

他說他搭輕鐵過來的，環(huán)保又省錢，老年人搭輕鐵也不用錢。他還問我讀什么專業(yè)？我說電影。他說讀電影很難混的哦！他的一個鄰居讀了三年的電影，最后還是放棄了。

很健談嘛，我說。

是啊。肖恩說，他還叫我小心一點，在這邊有很多壞人。

因為草東

肖恩說因為草東認識了一個女孩。那天他的一個拍攝模特把那個女孩帶了出來，拍攝結(jié)束又把她丟在了洛杉磯市中心，他看不過去，便邀請那個女孩和他一起去草東的演唱會。

他們在草東演唱會一起尖叫，一起咆哮，那個女孩成為了他的朋友。他們互加了微信，只是之后的幾個月，再無聯(lián)絡。

直到肖恩與一個朋友絕交，他把他的悲傷發(fā)在了朋友圈。

我說你的朋友圈我每天都看，但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你的悲傷。

但是那個女孩注意到了，她聯(lián)絡肖恩，說她最近也和一個朋友絕交了，他們便約著一起出來玩，玩著玩著，越來越近，那個女孩一腳踏入了肖恩的生活圈。

你喜歡她？我問肖恩。

不是那種喜歡吧。肖恩說，只能講是有緣，在對的地方、對的時間相遇。

我也問過她，你相信緣分嗎？肖恩說，她說她相信，如果他們當時都沒有跟朋友絕交，就不會成為朋友，他們都沒有時間讓新的人進入自己的生活。在一個大家都很糟糕但是對的時間相遇，這就是緣分。

張慈阿姨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肖恩說，只是那時我沒有辦法放下，現(xiàn)在終于放下，遇到了更好的人。

那么你愛上那個女孩了？我問肖恩。

也不是愛吧。肖恩說，但是我們談到了愛，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人，她覺得自己很可憐，我說其實也挺好的，因為還沒有被人傷害過。

這讓我想起羅拉。我說，你以前的那個朋友羅拉，你說過她一直在談戀愛，但是她一直不知道什么是愛。

是的羅拉。肖恩說，羅拉說起她的前男友時，那種每時每刻的管束與拘謹……愛變得如此悲傷，愛成為了一種欺騙，不愛，也是一種欺騙。

你還記得藍嗎？我問肖恩。

當然記得。肖恩說，但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時我們太久沒有見面，我們都很思念對方，但是現(xiàn)在看看，好像也沒有那么思念了。

時間。我說。

那個女孩問我為什么愛會消失？肖恩說，我說愛就是會消失，沒有一份情感會是永恒的。

你們都還這么年輕。我說，希望你們都能好好地去愛，去享受愛情，受苦也好。不要那么絕望。

這聽起來似乎是一件悲傷的事情，肖恩說，但是我卻覺得這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正因為愛是短暫的，愛會消失，Sparkling，一閃而過，愛才變得如此重要。

直覺

肖恩問我怎么看？

我說我的直覺就是她不喜歡你，她喜歡別人，你不要再浪費時間，投入錯誤的精力。

肖恩說，喔。

又說，我應該不會再問你了，你的直覺只會把所有事情最不好的一面展示出來。

我是把所有事情最真實的一面展示出來。

最真實的體會就是我自己的體會，我相信我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安排，我相信每一件事情都有原因，如果我錯過一些經(jīng)歷的感受，以后也會繼續(xù)受傷。

我說我都經(jīng)歷過了，我不會在錯的選擇上流連，比較節(jié)省我自己的能量。

我都沒有經(jīng)歷過，肖恩說。

有時候家長的過度保護，會讓孩子沒辦法承擔后果，未來就沒辦法自我保護，他居然說。

你說得也對。我只好說，我這個家長做事是比較要求結(jié)果的。

我都沒有經(jīng)歷過，我要去經(jīng)歷。我不可能一直走對的路，走損失最少、利益最大化的路。本質(zhì)上世間就沒有絕對的正確與絕對的錯誤，所有的錯誤都給你經(jīng)驗，所有的一步到位都減少了你的磨煉。

我的直覺不會改變。我說，我的建議也不會改變。

我原本不太在意這個問題，現(xiàn)在我竟然有一些難過。肖恩說，但我還是要去走我自己的路。

我同意，我說。

無家可歸

我的一個同學告訴我他的媽媽是個homeless（無家可歸的）人，肖恩說，我還是有點吃驚的。

我也有點吃驚。我說，你的同學跟你聊這些。

同學說他的媽媽也很糾結(jié)要不要繼續(xù)當homeless。肖恩說，因為她也有家庭，有自己的孩子，但又很享受這種無所事事、什么都不擔心的感覺。

那么就不算是那種意義上的homeless吧，我說，只能講是一種自我選擇。

我的另一個同學也是這么說的，這是他們的個人選擇。肖恩說，他們當然還活著，他們也還愛著，他們還想繼續(xù)感受這個世界，只是以一種我們不太熟悉的生活方式，繼續(xù)享受、繼續(xù)愛著這個世界罷了。

很多人的生活

問肖恩看了《天水圍的日與夜》之后的感受，他說他小學的時候去一個住公屋的同學家打游戲，他家的客廳放了尊什么仙。

什么仙？

中學的時候也經(jīng)常去一個同學家玩，他父母離婚了，家里就他爸爸一個人，他還天天打游戲，也不讀書，他還有個姐姐，沒怎么見過，也不是讀書的人。肖恩說，我這個同學后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去打工了吧。

就是香港人的生活吧，肖恩說，很多香港人的生活。

平平淡淡，冷冷清清。肖恩又說，說悲傷也不悲傷，不近也不遠。

你可能要到中年才懂這部電影，這種人生況味，我說。

其實這部電影也挺好的。肖恩說，只是我沒有很難過，因為這都是我那段時間在香港也會經(jīng)歷的事情。

倒帶

夜晚的顏色是

靈魂的顏色

是沉默

是被背叛的友誼

和被扭曲的人性

是不聞不問

是轉(zhuǎn)過去的臉

和含淚的雙眸

是九分鐘的

不能呼吸

然后我們都醒了

而你卻睡著了

——肖恩爸的詩《致喬治·弗洛伊德》，2020.6.11

看過一個短片，可能是收在《黑鏡》里面，一時也找不到。講的是一位母親開車送考上大學的孩子入學，路上遇到一個警察，警察殺了她的孩子。她按了錄影機的倒帶鍵，時光倒轉(zhuǎn)，一切重來?？墒菬o論怎么重來，怎么努力，那個警察總是會把她的孩子殺死。黑人母子，白人警察。其實我真的忘得差不多了，看過的這個短片。只是這些天來，這個短片一直一直在腦中回旋。

五季《黑鏡》都掃了一遍，不在里面，還去《愛死機》掃了一遍，也不在里面，直到《新陰陽魔界》，第一季第3集，《倒帶》，這個短片的名字就叫作《倒帶》。

短片的最后，這個走出來了就再沒有回去過的母親，又把孩子帶回了自己出生的社區(qū)，大家一起，把孩子平安送入大學的校門。

我沒看懂，如果是按相似度搜索，它也許是被放入了《恐怖游輪》那一類，輪回，無限輪回?！短映鼋^命鎮(zhèn)》我也沒懂，我也不想弄懂，《我們》我就更不懂了。

女人驚恐地問，你們是什么人？影子笑著說，我們是美國人。

我還笑了。

我笑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笑。

所以我從來就沒有看懂過，我看過了我就忘了。

他們是如何把孩子送入大學校門的？他們找到了一條秘密通道，他們就從那條年久失修的地下通道去大學，我都以為他們已經(jīng)成功了，故事結(jié)束了?？墒蔷炀谷粨踝×诵ｉT。母親在錄影機上按下開始鍵，大家紛紛舉起了手機，警察終于離開，孩子終于踏入了大學的校門。

故事講完了？還沒有。

十年過去，孩子長大成人，也有了自己的小孩。

小孩不小心弄壞了錄影機，母親又害怕又緊張。

一切都過去了，孩子安慰母親，也請您放下吧。

可是他一出門，門外又傳來警車的聲音。

這才結(jié)束了。

結(jié)束了嗎？一切都過去了嗎？

我不太關心，我覺得這事兒跟我也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

某一年夏天的某一天，下班的路上，接到肖恩的電話。

他說媽媽你下班時候當心一點。

我剛想說話。

他趕緊在電話里面喊媽媽你別說話媽媽你別說話，你就聽著我說就好了你自己千萬別說話。

我不說話。

媽媽你是講普通話的你不要在大街上說話，他在電話里是這么說的。

千萬不要說話。他又說了一遍，媽媽當心一點，早點回家。

我不說話。我拼命忍，忍住了我的眼淚。

當然了，這一段與這個短片也沒有什么關系。我只是剛才突然想了起來，我怕我忘了，就把它記錄在這里。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