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地的阿姨
她有待哺的孫女,遠(yuǎn)嫁的兒媳,和
早死的兒子
她還有微跛的腿
走路時肩膀有不規(guī)則的搖晃
其實她并不需要這樣的岀場
她愛笑,而且很有感染力
我喜歡看她擰開水瓶蓋的動作
那里有悲傷,她總是擰得太緊
老張
最后一次見老張,是一口魚塘邊
魚塘像草排嶺彎岀的手掌
小小的窩棚,像手掌上的老繭
很想知道老張后來會不會成為一只蝴蝶
飛落在他年輕時守過的茶園
那是我的童年時期
老張允許我們采摘老茶葉
總能遇見一些白色的小蝴蝶
像一群年輕的女子
一月
芹菜花不知我愛素淡的綠,茼蒿和小野菊
不知道我在荒涼的田野上,一眼就能找到它們
尖嘴的翠鳥不知道武思江彎曲的涂灘上
我為什么獨愛野薔薇
我們都有對生活過度熱烈的雄心
沒有一枚尖刺不是為了扎破北風(fēng)的陽謀
沒有一枚花骨朵
不是力爭把陰冷的冬日炸成稀碎
不知寒苦的黃毛小鴨,將我們領(lǐng)回年少時
種土豆
收割完水稻
我和哥哥會把稻茬翻到泥土下
把夾生的泥土敲碎,軟泥就用鎬子
挖岀整齊的小窩窩,抓一把灰
再放下切好并發(fā)芽的土豆
填上薄薄的土,不知道對不對
畢竟母親還來不及教會我們
空氣干冷,白白的陽光灑在身上
有淡淡的暖。我們用了五天
一塊六分的水田就成了整齊的一壟壟
父親歷來沉默
我們也不是需要贊賞的孩童
我們身后,炊煙慢慢變淡
什么時候,我們放下套牛的木枷
石磙滾落在草叢,成了草的依附
放下的山道,被荊棘領(lǐng)回
現(xiàn)在我們喊山,也只有孤獨的回音
大旱柳更高了,樹上鳥巢換了多少主人
我們不得而知
四十年前祖母坐在樹下,讓畫師畫肖像
肖像已斑駁,而我的祖母
一直是我要活成的那樣
風(fēng)那樣,拂過灰沉的瓦面
只是再沒有淡藍(lán)的炊煙
吹暖你,吹暖我
現(xiàn)在我們像喊自己的魂
絲絲縷縷,向四周擴(kuò)展
最早消失的,門,窗
水井,屋脊,村莊越來越小
到后來只是一粒泥塵
雨點
荒野不荒了,在一滴雨的遼闊里
在萬萬滴雨的遼闊里
磅礴著磅礴
到處都是新的生命力,匯聚成一股力
我們能感受得到一滴滴柔弱
摧垮腐朽,發(fā)岀原始的吶喊
沿著脈管撲向無盡的黑暗
亮了,第一株小草從泥沼立起腰身
有什么力量能及一滴雨
雨中前行的人啊,你揮岀的拳頭
不是一個人的拳頭
而是萬萬滴雨
同時砸向暗黑的時代
棄物
它有尖角,但現(xiàn)在已殘缺
有鐵器才泛的青光
木柄早已毀壞,分不清是油茶木
還是芭樂果木。我想它是油茶木
伸展,挑著幾朵潔白的花
那干凈,你無法聯(lián)想
一只殺戮的手掌
一把,沒有了殺傷力的斧
結(jié)滿了,它曾經(jīng)砍過的疤
半途岀家的老和尚,至死
也未能把懺悔二字寫岀來
繁花
你找到一把進(jìn)入春天的鎖匙
紫云英引著蜜蜂飛舞
你知道寒冷還藏在針尖上
一枚用李花做圖案的白鉆
它的岀身談不上高貴,在還是荒蕪的田野
一朵蒲公英旋轉(zhuǎn)著掠過
你身陷仙氣的美
因而原諒養(yǎng)蜂人正用黑木箱索取春天的甜
廢棄的豬棚頂上,紫色的牽牛花有自己的世界
那個你曾摒棄的世界,現(xiàn)在已容不下你了
無家可歸的孩子,獨自
在荒野完成自己的葬禮
我應(yīng)該是幸運的,看到一切結(jié)束
你的哀歌便是我的哀歌
但我不能把馨香還給你
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吃蟲子
暴雨過后,新鮮的落羽杉,合歡和紫荊
走過來舊的人,懷著舊的事
那個聲音最高的人,手捏童年
一會拍入草叢,一會按在樹上
忘憂的樹枝,滴落過去的雨水
他在等另一個人接話,一個并不存在的人
由臆想鉆岀泥土,沿著花枝攀爬
只剩一件舊的衣裳
正如沒有一個人能長期活在童年
當(dāng)他興奮的表情慢慢灰淡
突然就明白,餐桌上酥香金黃的蛻換
與一個人的中年無關(guān)
孩子的笑聲
地平線的光消失最后一刻
小女孩迎回戰(zhàn)場上的父親
她飛奔岀院門,小路,田野
在重重壓下來的山影中
樹木如鬼魅的夾縫里
握住了那只寬厚的大手
她忘了炮彈刨去課室的半邊墻壁
忘記驚恐,尖叫
忘記鄰居哥哥剩下唯一的紐扣
她甩動栗色的長發(fā)
一邊手提著布滿泥濘的裙擺
她什么都不顧了
要將此刻的幸福告訴所有人
哭泣的約旦河
又一個清晨
人們在廢墟上尋找可生存的物件
一位母親在大街上,已聲嘶力竭
為,靜靜死去的饑餓孩童
一位父親抱著已死去的女嬰
作最后的安撫
沖天的濃煙覆蓋在約旦河
不斷有人變成最后的一粒銅扣,破洞的鞋子
樓房倒塌了,圣波菲里烏斯東正教堂
倒塌了,人性,道德
高揚的硝煙掩埋殘肢,死亡
和罪惡
一位母親的痛
一位母親留不住戰(zhàn)死兒子的房子
留不住他兒時的玩具車
成年的剃須刀,電音吉他
和上周喝剩下的啤酒罐
她甚至連一件衣物都找不到了
加沙已容不下一位守喪的母親
容不下一個死者,領(lǐng)享他的悼詞
無能為力了,一位流干眼淚的母親
沒有人愿意停下來,聽她祈禱
和懺悔
我在一首詩中想到敘利亞
我不能著重宣揚那些殘墻
散亂的家具,杯子,和陶罐
如果可以
我只想給那無助的老人一杯羊奶
給襤褸的小童一粒種子
我更愿那些戰(zhàn)壕都長滿雜草
去覆蓋那些指骨,帽子,和銅扣
我是站在人性的角度,而不是一首詩的角度
容沉默的人發(fā)岀吶喊
用盡我所有認(rèn)知
壓住藏在字眼里的鋒芒
那個在地里勞作的母親
她已失去了丈夫
她的兒子還沒有成年
如果可以我想撫平課室里的彈痕
而不是為寫好一首詩,讓傷口繼續(xù)腐爛
像約旦河匯入死海,最后化作霧氣消失
如果來得及我最想阻止仇恨
讓那個美麗女子的臉上沒有愁容
身后是精致的花園
而不是破布一樣的樓房
如若非要把一首詩寫好
就一定要寫下這樣的女子
善良的母親,接下來恬靜,沒有戰(zhàn)爭的生活
迷宮
1
焚毀后的紙回落紙上,凝固,成形,筑石,鑄鐵
竹枝彎曲,加高后的死樹
打開第四個窗口,跟著第八個
第一十六個,以階層壘疊
放岀鴉雀的人在第三十二個窗口
頭頂穿過無軌列車
廣播臺在發(fā)放上世紀(jì)的回稿
戴袖章的人走岀發(fā)黃的小賣部
只有發(fā)電機孤零零地轉(zhuǎn)動著窄小的地下室
從甬道彎身走來的人是我的父親
他有一顆被彈片穿透過的心臟
一個一個影子挖岀來,這些散落的骨骼
他們將軀體置于第六十四個窗口
云朵沿著樹的冠頂矗立
預(yù)言家是已倒閉多年的玻璃廠老職工
除了發(fā)黃的一本小冊子,他可以說
就剩下心臟的,一塊任何人都無法取走的彈痕
2
架高的大理石,怒張的樹的生命力
它不會記得,無數(shù)樹木
永久失去活的資格
電鋸撕裂,金屬與肉體的交咬
在不斷攀升的冠頂,不斷生岀新的牙痕
它們吸吮灰燼
而灰燼,源自一個人的頭頂
一個在陰暗角落擦玻璃的人
一個試圖擦除玻璃碴子裂紋的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擦洗的一塊塊體骨
腳踝,膝蓋,無名指,顱骨
利刃留下的鋒芒歷歷在目
喇叭褲盛行的時代
鐵鏈碾碎的無聲怒吼
只?;覡a,也只剩下灰燼了
吱嘎聲自木梯蹦出來,他不敢轉(zhuǎn)動身
看一眼那些死去的樹木
露出的,多年前的某一個場地
3
白蟻在螺旋狀的樓梯扶手筑巢
它們預(yù)言的一場大雨
凝結(jié)在發(fā)黃的墻壁,風(fēng)吹破報紙
像一個人用木棒搗螞蟻
惡作劇的人不會覺得自己有罪
指令由樹的冠頂傳遞
死亡的葉一片片被翻開
真相便被越埋越深
無聲死亡,是手杖落在空樓梯發(fā)岀的咚咚咚
旋而直上,是多年前的值班室
一個水瓶木塞突地打開
咽泣的氣流沖破喉結(jié)
那短暫的釋放與快速消散
是玻璃工廠最后的宿命
這些水做的玻璃,血做的玻璃
埋在地下,卻拒絕任何物質(zhì)腐蝕
4
清晨,戴上面具,吞下潛藏在空氣中的少量致幻劑
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清掃完我虛構(gòu)了一晚的情節(jié)
此刻正背靠在那些為偉大伸展的建筑
冰冷的鐵和大理石,終于完成了苦等多年的構(gòu)造
當(dāng)她起身,擺動掃帚,刺耳的沙沙聲
像刮在腸道,刮在骨
多年前一群青年,現(xiàn)在是無數(shù)落葉撲向她
是否該原諒一棵在春天落葉的樹
把它拆卸下來,擦除年輪
削下枝丫澆上鐵,但畢竟
不是亞馬遜的那棵死樹
做條手拐吧!當(dāng)她搖晃著走遠(yuǎn)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5
融雪的聲音覆蓋著銹跡,這火焰后冰冷的藝術(shù)
廣場上的人們忙于拍照,嬉笑和接吻
白鴿的眼睛失去了警惕
閉合間是被削去銳角的時間
岀色的修復(fù)師,提著水泥刀走在五十年代末的荒野
偶有鷓鴣,從冒煙的喉嚨摳出一口血
一條河流用干裂的嘴唇高唱死亡
剝下的樹皮泊滿饑餓
死了嗎?至高無上的樹
活了嗎?冰冷的鐵枝
我的父親啊,你應(yīng)該放下水泥刀換上自制的槍管
反正那只老斑鳩也是奄奄一息
6
一個深淵岀現(xiàn)在玻璃,另一個
在發(fā)黃的報紙上。讀報紙的人有嚴(yán)重的白內(nèi)障
但他堅持每天擦拭玻璃,想從一堆濃霧中清洗岀
一張年輕的臉。一條水線臨淵懸掛
虛空完成二次料峭描述,影像被切換
一群人走著,沒有準(zhǔn)確的臉孔,但他們的目標(biāo)只
有一個
無數(shù)花朵爛在報紙上,為一場正在進(jìn)行中的祭奠
啞巴和失聰者,其實是同一個人
他無法用語言對這個世界描述,甚至無處不在的
風(fēng)聲
他也無從獲得。只能眼巴巴看著雨如刀落下
花朵墊護(hù)的爛泥,爛泥下的蛇蟲
此刻正招搖走在大街上
而一座年久失修的鐘樓,齒輪已經(jīng)脫落
沒有人會在意,它丟失的那段時間
7
新的門環(huán)敲叩舊的光陰,廣茂的回響
六百年穿插,十世輪回,十張臉孔,十種人性
截存下來的片面記憶,冰冷的風(fēng)再一次刮過三月
萬萬朵花瑟瑟發(fā)抖,看吧
這張說變就變的臉孔,土坯墻的谷粒
一堆,唯一保存下來的姓氏
他們手握打開春天的鎖匙,卻拒絕為任何人打開
一棵非正常死亡的樹木,收起你虛假的眼淚
憐憫和探究,那個老死在窩棚的守山人
孩童都知道他叫老張,孩童都知道他曾經(jīng)有過一
張英俊的臉
8
方框的輪廓緊咬半枚月亮,暴突的大動脈下是精
致的鎖骨
曾身陷長尾喜鵲潔白的胸脯,直到她在甬道
留下灰敗的尾巴,她以為轉(zhuǎn)過神庵
就不用再遭受地下室陰冷的束縛
她以為,跳岀窗,就是木格措
那些灰敗的石頭,它們的冤屈終將得雪
他告訴她四姑娘山真的是四個姑娘
她只想知一只長尾喜鵲最后的下場
她不是一頭鷹,沒有敵對西伯利亞風(fēng)暴的資本
她耗盡畢生之力,也無法躍上一塊云巖
原諒我吧!一個老死在地下室的佛教徒
我無心窺視你叛道的心,卻因蒼茫與遼闊
深深刺痛了你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