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豪夏目漱石于1985年出版了《后來》這部小說,與《三四郎》《門》共同組成前三部曲?!逗髞怼匪茉炝碎L井代助這個日本明治時期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代助面對家人、友人和愛人的多重倫理沖突,身陷倫理環(huán)境,而后違背當時的社會倫理,與有夫之婦相戀。
文學倫理學批評
從文學批評史的角度來看,用倫理學方法進行的文學批評在古希臘就已經存在了。西方倫理學對道德意識、道德規(guī)范和道德活動的各種現(xiàn)象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并從世界觀和方法論的角度闡釋了道德的本質、功能和規(guī)律。倫理學研究各種道德現(xiàn)象,而道德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反映著社會存在,這就決定了倫理學研究與社會存在的依賴性。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典型而集中地反映了人類社會的道德現(xiàn)象,描述了社會中的道德矛盾和沖突。因此,文學必然成為倫理學研究的對象。
文學倫理學批評強調文學的倫理價值和教誨功能,是從倫理的視角來閱讀、分析和解釋文學的批評方法。該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聶珍釗認為,文學本質上是關于倫理的藝術,它的基本功能在于向讀者提供道德上的教誨。文學倫理學批評是以文學文本為研究對象,從倫理角度把握作品中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探討人物的倫理身份及其變化,分析不同倫理環(huán)境下人物的倫理選擇,以此明確作品的倫理教誨功能。
自改革開放以來,許多西方文學批評方法引入我國。20世紀90年代前后,倫理批判在西方學術界逐漸衰弱。然而在中國,以聶珍釗為代表的學者掀起了文學倫理批判的熱潮。聶珍釗認為文學倫理批判是“從倫理立場解讀和分析文學作品研究作家以及文學問題的研究方法,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現(xiàn)形式,文學本質上是倫理的是一門藝術”。華中師范大學教授鄒建軍認為文學倫理學批評并不只是限于對一些中外文學發(fā)展歷史事實的敘述,而是作為一種批評方法提出來的,這種批評方法的提出有其具體的現(xiàn)實針對性。文學倫理批評的主要目的是對文學現(xiàn)象進行倫理道德分析,客觀闡明文學的倫理道德因素,并對此做出價值判斷。聶珍釗指出,從文學倫理批評的角度來看,“文學倫理學批評作為一種方法論,強調文學及其批評的社會責任,并將其作為批評的基礎?!?/p>
文學倫理學批評具有極為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它可以使文學批評重新回到我們身邊,為理解文學服務,盡可能公正地評價古典的、歷史的或已經存在的文學。文學倫理學批判不能以倫理觀和道德意志為基礎介入文學創(chuàng)作,但至少我們可以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出必要的道德要求。必須充分認識到,文學批評的一大缺陷,就在于倫理道德價值的缺失,不能放棄文學的道德責任。
無論如何,文學不能區(qū)分善惡,不遵守規(guī)范的文學價值值得懷疑。據(jù)悉,對于認知水平尚未發(fā)育到理性階段的兒童來說,他們已經具備了區(qū)分好人和壞人的初步道德判斷能力。當孩子們聽故事時,好人和壞人對他們產生的不同道德影響顯而易見。孩子尚且如此,大人又如何呢?也許我們的文學批評現(xiàn)在需要的是辨別善惡,回歸童真。
特別是在中國文學批評倫理道德價值缺失的現(xiàn)狀下,我們的文學批評更應該承擔起實現(xiàn)文學倫理道德價值回歸的責任,文學倫理批評是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重要途徑。
在倫理中掙扎的“高等游民”
文學倫理和道德批評的具體內涵是:回歸歷史倫理場景,解釋文學作品當時被認同的倫理,解釋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描述社會事件和人物命運的倫理因素,從倫理的角度解釋事件、人物、文學問題等。在分析代助的倫理選擇之前,首先要分析他的倫理環(huán)境。
深陷傳統(tǒng)束縛之倫理環(huán)境。夏目漱石所寫的文學揭示了日本的文明開化并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只有積極正向的一面,其背后實則暗潮涌動。明治社會動蕩,西方自由價值觀涌入,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知識分子的精神壓抑?!白晕矣拈]”是明治末期文壇的普遍現(xiàn)象,知識分子哀于傳統(tǒng)文學不再受矚目,手足無措,卻仍以知識分子自居,無為度日。這在當時眾多作品中均可窺見悲觀情緒的表露。在漱石文學中,這些知識分子被稱為“高等游民”。
小說中代助時隔三年再次見到舊友平岡時,就彼此生活的“世界”展開了探討。平岡肩負家庭重擔又剛從銀行引咎辭職,而曾比肩成長的代助早已與他生活在不一樣的“世界”?!安贿^,你最終也要到社會上去的,到時候像你這樣,就難辦啦?!逼綄鶎考腋傅纳钯M優(yōu)渥度日的代助如是說。平岡代表著明治社會時期出身貧寒的知識分子階層,沒有家庭背景,只身奮斗進入銀行工作,如今變故至此,其中的苦難不言而喻。對此,代助答道:“何必自卑地去為嘗試那些經驗而折磨自己呢!這樣做同印度人穿著大衣,擔心冬天會到來一樣可笑。”與平岡不同,代助不僅三十余載未曾工作過,身邊還有兩個傭人服侍。漱石筆下的代助形象與平岡恰恰對立。同是讀書人,卻處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不僅關乎家庭背景,也與本人所處的倫理環(huán)境密切相關。代助還提到“音樂會”論,即不懂音樂的人為了生計而被迫在音樂會演奏掙取生計。他主張“關系到面包的經驗,也許是切實有用的,但這是卑俗的。人類如果不拋開面包和水去追求更高級的經驗,就會失去做人的標準”。典型的“高等游民”代助對面包抱有強烈批判的態(tài)度。實際上,明治知識階層即使遭遇了文化挫折,但強硬地帶有精神潔癖,他們堅定地摒棄物質,否定物質,強調精神層面的標準。無需工作的代助每日例行洗漱打扮和讀書寫字。對待從未接受教育的傭人,代助只感覺滿心憐憫。他感到不解,為何這個少年腦袋空空像牛一樣蠢笨,卻仍然無憂無慮地生活著。他甚至懷疑這個少年如何得以存活世上。即便如此,“高等游民”還具有一定的軟弱性。代助徘徊許久,最終下定決心要向已為人婦的舊愛三千代坦白。為了替三千代治病,他摒棄了從前堅定的信念,被迫和家人斷絕關系,失去了父親的資助,由此,迎來了小說中戲劇性的高潮部分,代助對傭人門野說了一句“我出去找一份工作”,便踏出了家門。這段描寫可以說是漱石對以代助為首的知識階層的提示與期待。堅持精神標準對當時的知識階層來說很難從一而終。究其原因,長期處于困頓和迷茫這樣的倫理環(huán)境之中是很難成長的。面包與標準何者為先這一論題尚未見分曉,可假若能像代助一樣積極尋求出路,勇于改變,何不是一種嘗試?代助求職這一舉措象征著他的高等游民身份就此終結,這在當時的倫理環(huán)境下無不體現(xiàn)著一種進步意義。知識階層傲慢的態(tài)度在小說中無處不在,最終漱石卻出人意料地選擇讓他們向現(xiàn)實生活妥協(xié)。這無疑是因為傳統(tǒng)倫理綱常的束縛。漱石執(zhí)筆至此,其意志也逐漸清晰,即期待知識階層突破傳統(tǒng),在混沌的日本文學現(xiàn)狀中挺身而出,積極改變,為新生而著力。
值得一提的是,進入明治時期,“自由”等西方新思想傳入日本。當時的日本知識分子即便難以認同,卻也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與傳統(tǒng)不同的觀念,這可以說是一種特有的倫理環(huán)境。比起道德和規(guī)則,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自己的個體自由與感官快樂等更為重要。長井代助與家人斷絕關系、與朋友絕交、與有夫之婦的初戀再續(xù)前緣等一系列行為看似荒唐,但實際上反映著夏目漱石對文明開化后知識分子思想進步的期待。小說中描繪的代助具有深刻的諷刺意味,漱石呼吁知識分子們的變化。這種期待受傳統(tǒng)牽制,受倫理環(huán)境影響,一時難以得到實現(xiàn),卻最終得到突破。
突破綱常之倫理選擇,由“大我”向“小我”轉變。當時,“自我本位”這一思潮逐漸在明治時期的知識階層中掀起。進步青年們對“小我”有了些許覺醒,同時,對曾廣泛被人們接受,抹殺了自己個性的 “大我”概念提出質疑。“高等游民”代助難以接受像兄父那樣充滿資本主義色彩的生活,他拒絕為了賺錢而工作,主張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舉例來說,相親在當時的日本也并不少見,家中青年成熟至適婚年齡后便可安排相親,而后成家。但在小說中,即便父親以父子親情相逼迫,代助仍然拒絕成親,做出違背這一傳統(tǒng)的決定。不僅如此,他還熱烈追求已為人妻的初戀三千代。面對特殊的倫理環(huán)境,代助不顧社會常理,做出了突破條框的倫理選擇。比起“家”這個“大我”,代助毅然決然選擇“小我”?;蛟S在他人眼里這樣的代助盡顯幼稚,但這無疑體現(xiàn)著當時知識分子思想的進步。由此,明治時代先進知識分子階層代表——代助,這個從以他人為中心向以自我為中心轉換的人物形象立體起來。
愛情觀迎來覺醒。西方社會在承認“個體”權利的基礎上,也追求愛情的自由。小說作者夏目漱石曾赴英國留學,在英國文學的熏陶下,他對愛情的思考也產生了一些變化。他筆下的代助正是一名熱烈追求愛情的青年。然而在當時,這絕非易事。
與平岡夫婦多年后久別重逢,代助才發(fā)現(xiàn)平岡并不珍視三千代。早在三千代成親前便對她抱有愛慕之情的代助不愿再受當年怯懦不敢表達的遺憾折磨,終于決定告白。在與平岡的友誼,與兄長的親情中,代助明顯違背了傳統(tǒng)的規(guī)則,對三千代的思念變得更加難以抑制后,他決定熱烈追求自己的愛情。這種對戀愛的勇敢追求也可以說是一種愛情觀的覺醒,有異于常人的倫理選擇。
金錢觀有所轉換。在《后來》中,長井代助與登場人物之間因“金錢收受問題”而產生的糾葛,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重要線索,成為將代助卷入“奇妙命運”的主要因素。自詡“不為職業(yè)所污染的上等人”代助,在拒絕親事后與父親斷絕來往,失去了經濟援助,終于感受到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無力。面對病重的三千代,代助一改往日對金錢的鄙視態(tài)度,在作品的最后,他對傭人說:“我要去找一份工作?!庇谑撬麏Z門而出。原來靠父親生活費過活的他在戀愛后意識到勞有所得的重要性,踏上了自力更生的道路。在這里,代助改變了倫理選擇,他意識到若自己和三千代一起生活,以往的金錢觀并不能為他帶來好處。這一倫理選擇同時也揭示了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社會的墮落對個人造成的負面影響。
凸顯進步意義之倫理意識。在既定的倫理環(huán)境中,人們之所以能夠做出倫理選擇,是因為擁有相應的倫理意識。恪守“大我”還是堅持“小我”,是踐行傳統(tǒng)還是追求自由。陷入這種倫理窘境的代助深受西方文化新內容的影響,堅守自我本位,摒棄傳統(tǒng)規(guī)則,追求愛情,改變對金錢的想法等,從不同方面形成了獨特的倫理意識。正是有了這樣的人物,知識分子階層的先進形象才鮮明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盡管小說結尾沒有涉及他與三千代的結局,但其內容仍然有必要在今后反復研究品味。由此可見,作者對這部文學作品給予了個人主義和倫理道德的批判,闡明了生存的意義。
本文基于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理論,從《后來》的主人公長井代助的倫理環(huán)境、倫理選擇、倫理意識三個方面,對其陷入倫理窘境的原因進行了研究和解讀。代助代表先進的知識分子階層,堅守“個人”,追求愛情,對金錢的想法也有所改變。這種從倫理學批評的角度對高等游民形象的研究,不僅有助于進一步解讀明治時期的社會狀況和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tài),對當今的社會生活也具有警示和批評的意義。
(作者單位:渤海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