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心理學家河合隼雄于1999年年初出版了著作《什么是最好的父母》,2020年10月,該作品中譯本在大陸發(fā)行。書中描寫了20世紀90年代,日本家庭教育狀況呈現(xiàn)的變容狀況,即在“家庭”這一“場域”中,“教育”的意義、形式和內容如何演變,親子關系遭遇著何種困境,而為了不受困于此,又該如何破解的問題。掩卷翻來,一方面不禁想要追問,二十多年過去了,彼時焦慮與困惑的日本父母們,后來如何了?曾經(jīng)的孩子們,現(xiàn)在怎樣呢?令人也感同身受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些他者之“困”,于今日中國之父母而言亦不陌生。面對當下中國育兒現(xiàn)場中許多“雞娃”也“自雞”,“卷娃”也“被卷”的難題,作為譯者的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部張日昇教授直言:“在當下這個物欲橫流、急功近利的社會,這本書或許能成為撫慰人們因養(yǎng)育兒女而心浮氣躁的一帖清涼劑,讓人們駐足思考、驀然回首或者內省自我”。
當育兒成為一個“問題”
回望20世紀90年代前期的日本,尚處于經(jīng)濟發(fā)展相對“繁榮”的尾聲時期,不僅成功地挺過了石油危機、日元升值等一連串的“國難”,還收獲了眾多世界第一的經(jīng)濟勛章,勇奪“富豪帝國”的寶座,躍居進入超級經(jīng)濟大國之列。人們一刻不停地把時間變成金錢,到處充斥著不斷被制造出來的豐富物質和熾熱欲望。但若是更近地聚焦,就會看到很多被異化的群體:在競爭狂熱的各類職場、在消費不止的欲望之巔、在看上去闔家美滿的均質化生活背面,都有很多人在遭遇著打擊,被迫負荷著身體和心理的極限,無法過有生命力的生活,無法填補充斥心中的焦慮與空虛,無法再敞開心扉與他人真誠相對。明明物質條件更好了,生活更便利了,問題卻反而更多了。隨后,伴隨泡沫經(jīng)濟的徹底崩潰與就業(yè)冰河期的到來,加之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爆發(fā),日本經(jīng)濟遭受了釜底抽薪般的沖擊,也就在同一時期,日本勞動派遣法再次修訂,企業(yè)雇用大量非正式員工的勞動大門被強力開啟,1998年前后日本自殺人數(shù)激增,社會經(jīng)濟差距急速擴大,包括育兒時代的父母在內,整個社會的不安定感皆與日俱增。
對父母而言,孩子的問題增多便是在這樣一個時期。按照河合的時間感覺,1997年是日本父母焦慮凸顯的年份之一,該年,日本神戶發(fā)生了青少年連續(xù)傷人,甚至殺人事件。此后,青少年犯罪案件在日本各地不斷出現(xiàn),本已被種種社會競爭壓力所裹挾的父母們,又因孩子的心理問題、養(yǎng)育問題、親子關系等問題而深陷不安。由此開始,“育兒”“子女心理問題”等突然變成了一個咨詢熱點,尤其是很多母親,開始此起彼伏地向河合提出了她們各種各樣的“育兒之問”,各類講座的邀請也絡繹不絕地涌來。
病急投醫(yī)熱
日本的心理咨詢行業(yè)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迎來了門庭若市的繁榮。對此,河合隼雄思慮頗深,一方面,他理解行業(yè)爆火的緣由。在核心家庭化急速發(fā)展的社會,人與人的聯(lián)結性變得日益薄弱。盡管人們彼此都懷揣問題,卻很難找到合適的對象,去互相傾訴苦境或共同感受,喪失了關系的聯(lián)結;另一方面,當喪失聯(lián)結的人們只能通過市場求助于所謂的專業(yè)指導時,他更知曉這市場本身的良莠不齊,并且洞察到市面上出版的家庭教育或心理教育圖書,不少都存在著明顯的階段化、碎片化傾向,只能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然而,面對朝自己涌來的各種提問和邀請,他已深感分身乏術,無法一一回應,于是開始動議寫一本簡明易懂的育兒全階段式“答疑書”,《什么是最好的父母》由此應運而生。
該書內容是沿著孩子從出生到青春期的成長過程來進行問答和討論的,但在具體問題的剖析中,毋寧說提供的是一種與階段式敘述相抗衡的流動性視角。雖說是問答的形式,卻是開放的回答與探討。在河合看來,人類心理的發(fā)展雖然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階段性的,但這一發(fā)展過程其實是像“之”字形一樣波折變化。如果父母試圖把孩子硬塞進某種標準的模子里,無疑會破壞孩子原本的個性,無法在變化的過程里更寬松地看待、思考孩子的成長。養(yǎng)育孩子根本不能按照指南和參考數(shù)值進行,只要父母能夠重視孩子的“個性”,只要父母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個性”,并用“心”(而非用“物”)去與孩子的“個性”碰撞,就一定不會出現(xiàn)指南式的答案。在原本就沒有標準答案的育兒過程中,提出觀察與問題,再針對問題提出一些靈感與提示,讓那些因孩子的問題而煩惱的父母和老師,讓每位想要重新尋求悠然自在心情的讀者,在閱讀中自由地發(fā)揮想象,找到屬于自己獨特的教育方法,是河合自言的“最大心愿”。
究竟是誰的問題
有趣的是,書中的許多內容,與其說是在談論孩子的“問題”,不如說是河合在耐心地剖析父母自身和成人社會本身的“問題”。他看到,在物質豐富的時代,人們在處理事情時,動輒便試圖用物質來解決,而忘記了用心。在用心上偷懶和敷衍的結果,導致在養(yǎng)育孩子方面出現(xiàn)諸多問題。在家庭關系變得華而不實的環(huán)境,夫妻之間無法相互支持,家長動輒溜號缺席,于是等孩子到了青春期,就有可能成為不良少年,孩子叛逆的初衷,原本只是想要打碎這塑料家庭的假面與壓抑罷了。
河合也試圖從更長的文化視野中談及日本“個人主義”的淺表性和父權制的結構問題對家庭發(fā)展的影響。自近代以來,尤其二戰(zhàn)后,源自西方的“個人主義”在日本流傳開來,“核心家庭化”愈演愈烈。隨著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同步推進,所謂的地域共生社會逐漸消失,許多年輕的父母突然開始獨自承擔為人父母的養(yǎng)育責任,這正是工業(yè)化帶來的“生活革命”結果。但是,這種以丟失了傳統(tǒng)社群的扶持傳統(tǒng)為代價、以對西方個人主義模仿為前提的日本個人主義是非常脆弱的,更大的問題還在于,當過去的“家”被否定時,取而代之的是公司變成了日本人(男人)的新“家”。對于多數(shù)的父親來說,他為了公司這個“家”的經(jīng)濟繁榮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家”扔在一邊。于是,“父職”就必然從家庭里缺位了,父親并沒有在做“父親”,母親只好一個人背負起再生產(chǎn)領域中養(yǎng)育、照護、教育、管理孩子的全部責任,甚至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更矛盾的是,正因為家庭中這種“父性原理”的缺失,母親不得不自我父性化,當聲色俱厲的母親形象越來越突出之時,給予“接納”“理解”與“保護”的“母性時刻”也日益減少,這種狀況用河合的話來說即“父性亂七八糟,母性馬馬虎虎”。正因如此,孩子會分外割裂,苦不堪言。所以,河合直言:“我基本上是在回答母親提出的問題,但我也特別希望父親們也能讀一讀。”
多重之苦,何以為家
當父親在制度結構的巧妙設計下從“家庭”中合理逃避出去,以所謂投身“事業(yè)”之名而“缺席”之后,作為母親的女性,只有首當其沖地擔任家庭內部照護現(xiàn)場的第一當事人。但是,她們也同樣會有想要作為“個體”而活的愿望和不得不“出走”的現(xiàn)實必要性,如因經(jīng)濟不景氣、職業(yè)變動、育兒負擔等原因而導致家庭生活拮據(jù)時,越來越多的女性需要同時身兼數(shù)職?,F(xiàn)實中很多育兒的困惑、矛盾、沖突與問題往往會吊詭地出現(xiàn)在這樣多重身份和需求交叉的時刻。作為母親的女性們,必須不停在具體生活的一次次考驗中,經(jīng)歷來自母職、妻職、自我等等角色之間太多“既要……又要……還要……”的多重枷鎖束縛。在這枷鎖之中,河合觀察到了親子代際間一種更矛盾的問題,明明母親們自己拼命不想也不能只做“母親”這一角色,明明她們自知多重束縛和刻板印象的痛苦與窒息,努力想要去活出“自我”,但會試圖把自己的孩子放進“好孩子”這種空洞且毫無個性的單一框架里,即在度量孩子與母親自我的“個體”成長時,完全采用了雙重的標準。河合提醒這樣的母親們,“孩子也要像母親一樣,充滿個性地活著”。
除了追問“爸爸去哪兒了”,除了看見深陷母職困境的“媽媽”,對于青少年的各種心理問題與情緒障礙,還可借用上野千鶴子在《永別了,學?;鐣分刑岢龅摹半p親均師化”觀點來進一步理解孩子們的痛苦。即在愈演愈烈且賽道單一的教育競爭中,家庭也變成了完全以學校為模式運轉的場域。學校價值充分滲透或倒流進家庭中,家庭教育日益功利化,與學校標準趨同化,這就導致父母只能以一種教育者的目光和標準對孩子進行相對化評估。因為評價標準單一,這種功利性教育評估會讓孩子產(chǎn)生更多自我批評。無論父母如何,當家庭整體學?;?,孩子在家庭中自然就會失去立足之地和情感依存。
以愛之名,出路何在
令河合不滿的是,如今的人們都太習慣機械化的思維方式。有的父母一味地相信孩子成長的各個時期都必須循序漸進不可差池,完全不顧及孩子自身的情感體驗和成長的曲折性;有的父母試圖在孩子的每個成長階段里用公認的“成功標準”來排線布陣,以圖“愛”的一勞永逸,卻根本忽視了孩子本來的想法和需要愛之補償?shù)男盘?;有的父母嘴上說著只要孩子“普通就挺好”這種簡單的話,但實際是粗暴地認為“要是做不到這個程度的話,根本算不上是普通”。這樣的標準不僅一點兒也不低,從根本上說,這實質上是父母自作主張又敷衍了事地把自己脆弱的幸福觀強加在孩子的身上而已。當父母們著急忙慌地被競爭環(huán)境裹挾著達成某種育兒觀的自我解決之時,也放棄了剖析親子間不同世代所面臨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結構差異的努力,沒有任何方法與能力去做自我一側的反思,更喪失了理解孩子歷史性處境的想象力。
河合希望父母們始終能擁有一份悠然自在的內心和開放的育兒態(tài)度。因為人生本來就是各種事物的積累和發(fā)展,所以,養(yǎng)育孩子,沒有一勞永逸的標準程序,也沒有一蹴而就的現(xiàn)成模板。物質豐富之后,人們還需要同等豐富的心靈能量與之抗衡。這份心靈的能量,不僅孩子需要,作為父母更加需要。尤其在漫長的經(jīng)濟不景氣和愈演愈烈的雇用靈活化趨勢影響下,每個成人個體,如何認識和理解自己與時代的關系,如何審視所謂“成功”的標準,如何創(chuàng)造能讓自己充滿生命力的生活與環(huán)境,首先是一個重要且迫切的問題。
回到今日今時,在全球化進程更加縱深,教育系統(tǒng)亦不斷遭遇“內卷”的當下,當代眾多父母們依然無可奈何卻步履不停地走在“一激到底”的途中。毋庸贅言的是,這一路上,父母們各自遭遇的育兒之問,并非是用性格、心理或人際關系等視角就可以簡單闡釋與厘清的,若不重新剖析和理解我們各自所處的社會結構的話,恐怕我們永遠無法中途停下,亦無從調整與創(chuàng)造。
每個身負多重角色與身份的個體,怎樣才能像河合所期望的一般去認真地煩惱與思考,而不至于陷入某種巨大的身心失衡狀態(tài)中?怎樣才能在某種不逃避的關系中既養(yǎng)育出“能夠活出自己的人生”的孩子,又懂得如何去活好屬于自己的人生?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在書里,也都不在。
作者簡介:
朱奇瑩,1986年出生,講師,研究方向:日本歷史、文化研究。本文為教育部高等教育司2023年教育部產(chǎn)學合作協(xié)同育人項目——學習型社會視域下親職教育發(fā)展研究(項目號:230900383224208)、2023年天津市繼續(xù)教育教學改革和質量提升研究項目——學習型社會視域下社區(qū)親職教育發(fā)展研究(項目號:J2023016)、2024年教育部產(chǎn)學合作協(xié)同育人項目——高等外語教育推進“三進”工作路徑探析(項目號:2407191205)、新文科背景下高校實踐育人工作路徑研究(項目號:240702304192539)的階段性成果。作者單位:天津職業(yè)技術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