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波茲曼是媒介生態(tài)學的開山鼻祖,作為當代最重要的傳媒文化研究學者和批評家,他豐富的著述對世界影響深遠。在他流傳甚廣的三部曲《童年的消逝》《娛樂至死》《技術壟斷:向文化投降》中,其分享的觀點引發(fā)人們深入反省高度媒介化、娛樂化、技術化的生活,諸如“我們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技術壟斷是文化的‘艾滋病’”等表述振聾發(fā)聵,使人聞之難以平靜。尼爾·波茲曼在行文間對傳統(tǒng)優(yōu)質(zhì)文化符號的耗竭所表現(xiàn)出的憂慮,亦令讀者心有戚戚。他媒介環(huán)境研究的聲名太盛,以至擁有教育學學士、碩士和博士的“純粹”出身少受關注,在《教育何用:重估教育的價值》這本書中他不無遺憾地說道,“在過去這些年中,我寫下很多關于教育的文字,其中的一些想法在我看來比其他想法更加高明”,但“很大程度卻被忽略了”。筆者便在此類讀者之列,直至關于《教育何用:重估教育的價值》的“補課”,才見識尼爾·波茲曼“更加高明”的教育觀點,并深深感受到他偉大的教育抱負。
“神靈”毫無疑問是這本書的中心語,關于學校意義的叩問借由神靈一詞不斷推向深入。如果說你在開卷之初對神靈的準確意思還感覺難以把握,沒有關系,因為隨著后面章節(jié)的展開,這種模糊會逐漸變得清晰——作者耐心的詮釋和具體生動的舉例,會讓人對這種容易變得含混的內(nèi)容產(chǎn)生深刻的記憶點。學校的存在其實并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雖然學校始終忙于組織教學,而社會也一直忙于配合學校,但這并不代表它就必須存在,也即存在并非存在之理由。很少人問過,為什么我們要允許學校存在?只是因為慣性?只是因為我們的孩子必須有地方可待?有地方可進行學習以備未來之需?隨著網(wǎng)絡技術的興起,人們不是普遍認可學習資源觸手可及的觀點嗎?學校究竟何用?尼爾·波茲曼指出,學校必須是有目的的,“若想讓學校教育終結,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讓它失去目的”,我們?yōu)槭裁匆С謱W校存在?答案應該是因為從本質(zhì)上我們認可其目的,而這種目的就是它所“侍奉的神靈”。
作者認為神靈可謂“一種超驗的精神理念”,一套形而上的“敘事”,它賦予學校存在以明確的目的。在其后“失敗的神靈”“那些失敗的新神靈”“可能奏效的諸神”各章節(jié)的分述中,我們得以見識各路神靈,雖然它們的內(nèi)涵可能截然不同,但都曾作為信仰和教條而存在,并以一套強大的敘事的形式主導著學校的辦學。正因為它們作為背后的理念影響著前方路向的選擇,或一直高懸于學校精神的天空,才被作者稱為神靈,一種肉眼不可見,但在思想和行為上可以被感知的觀念,一個能從根本上說服人們接受學校存在的理由。作者寫道,“在社會這樣一個符號宇宙中,在任何特定的時間,都存在著多種敘事”,有的“明確”,有的“隱身”,有的“沉睡”,有的剛被喚醒,并與其他敘事沖突。學校敘事并不一定完全復制這些社會敘事,但它們肯定會對學校敘事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甚至社會敘事“互相打架”的情形也同樣會出現(xiàn)在學校,比如兩種基本觀念——學校應該訓導學生接受規(guī)則和學校應該培養(yǎng)學生批判的精神,它們本身便是相互矛盾的。關于學校敘事是否等同于社會敘事的問題,人們對此也有兩種矛盾的期待——學校應該與社會保持一致和學校應該與社會保持距離。無論學校神靈是否等同于社會神靈,它們肯定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學校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但兩者之間總是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尼爾·波茲曼既密切關注著社會敘事,也極力主張學校應該堅持更為超拔的敘事。在向人們展示那些有著鮮明的社會擔當?shù)摹翱赡茏嘈У闹T神”之前,他花了相當多的筆墨談論學校所反射的“某種現(xiàn)成的東西”,那些“來自教室墻外的神靈”。
這些沒有經(jīng)過教育反思的社會神靈,如經(jīng)濟效用之神、消費之神、技術之神和分離之神在學校里“橫行”,帶來了巨大的問題,而非它們的擁躉所聲稱的那樣,送來純粹的機會。比如技術之神,學校對計算機的膜拜,實際上為學生帶來了什么呢?首先,尼爾·波茲曼指出,如果學校不做任何推廣,大多數(shù)人最后還是會懂得如何使用計算機;其次,學校并沒有為學生提供嚴肅的技術教育,引導學生探究其對人的心理習慣、家庭生活、城市文化等產(chǎn)生的影響。由于學校并沒有理性地將技術本身作為分析的對象,學生隨時處于被技術利用和濫用技術的危險之中,如習慣于答案的索取,疏于問題的提出,并“分散了對更重要事情的注意力”等。作者還認為計算機傾向于放大獨行的重要,但民主文明的群體生活呼喚在集體中表現(xiàn)得體的能力,而這種能力無疑要通過“馴服自我”的課堂進行培養(yǎng)。總之計算機不應該是“救贖的象征”,獲取信息亦非學校的第一要務,侵擾意識的技術之神或許并不能帶領我們?nèi)ふ胰松碌目缍取D切⒔虒W簡化為像計算機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自動反應的過程,把孩子虛構為積極地通過計算機汲取知識,且自主地解決心靈信息擁堵的理想兒童等想法,完全忽略了教學的豐富和復雜,也無視培養(yǎng)一個文明人的困難。關于“社會價值”的內(nèi)容要在“一個強調(diào)合作、關注他人感受、富有責任感的環(huán)境中”才能夠慢慢被內(nèi)化,而有著加劇人在社會中逃離的危險的計算機,將最終打破人們對之盲目樂觀的期待。
尼爾·波茲曼意識到他的闡述容易使一些讀者誤以為他反對技術,正如談及消費之神,也容易被理解為反對把年輕人培養(yǎng)為消費者一樣,便加以強調(diào)說并不反對這些,他反對的是將這些東西抬舉到一個無可辯駁的至高位置,這種揮之不去的邪教氣息等于告訴人們,學校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當一個學校為了贊助商的支持,迫使學生們每天在課程中觀看“兩分鐘的商業(yè)廣告”時,其墮落足以說明這所學校已徹底忘記“教育的目的是使人從粗俗的物質(zhì)主義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忘記靈魂還有升騰的可能。學校無論是與粗暴無比的老神靈消費之神等結盟,還是與走向狹隘種族主義的新神靈“多元文化主義”等并肩,都是對歷史真實的不關切,對道德混亂的不辨識。
尼爾·波茲曼所談到的學校蔓延的那些進攻性力量的情況同樣存在于中國,如學校并不像我們所期待的那樣能抵抗住物質(zhì)世界的惡性刺激。當學校任由利益交換原則覆蓋它的每一個角落,日常被欲望挾持,學校當然會喪失為課程尋找深刻意義的能力,假若有,也是虛假的言辭,在學生心里一文不值。讓我們繼續(xù)回到書中尋求答案,實際上當作者指出任由未加批判的敘事在學校流行,導致那種教育偉大的可能性萎縮時,他已經(jīng)準備把五種“能夠提供道德指導,讓人生活產(chǎn)生連續(xù)感”的非凡敘事告訴我們了,雖然他仍小心地告知它們只是“可能奏效”的神靈。
這些“最具超驗感”的敘事為什么能夠激勵學校的人們呢?“地球飛船”“墮落天使”“美國實驗”“多樣性法則”“文字編制者”,這五種敘事并非憑空的創(chuàng)作,作者說它們本來就是“‘符號景觀’中的一部分”。讀者在前面通讀這些神靈的要義時,肯定會擔心這些“符號”在學校的適用性,畢竟某些敘事似乎離今天的學校生活、學校語境很遙遠。但在此書第二部分針對它們的舉例詳述中,讀者的疑惑會慢慢得以消解。這些舉例雖多以寓言的形式進行,但仍提供了具體化的場景,使得這些神靈走出迷霧,展現(xiàn)出它們強大的溝通能力——古今之間、國家與社區(qū)之間、不同種族之間。有些地方尼爾·波茲曼還準備了具體的試題,并分析說明為什么他認為“我們的年輕人有能力來回答這些問題”。我認為,這些神靈都旨在擴展人們的身份認同,鼓勵實驗和對話,號召人們互相發(fā)現(xiàn)、互相依賴,最后一并承擔地球守護者的角色。
“地球飛船”這個敘事,把我們的視野帶到科幻電影的雄奇豪邁之中。但作者不準備讓他的觀眾沉迷在獵奇式的“觀影體驗”中,而是嚴肅地展開那些我們應該珍重的地球上的真實故事。遠古時期的人們并不知有星系宇宙,但他們對地球有所了解,悉心照顧,深知對它漠不關心的后果。今天的人們更應該充分了解人類共同棲居在地球上,地球完全有可能毀滅于人類的貪婪和無知。為了使地球激蕩孩子們的心靈,考古學、史前史應該出現(xiàn)在小學生的課堂上,而優(yōu)秀的教師往往能夠勝任,只要大家能夠深刻地意識到地球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地方,對地球上的人們各種存在差異的低容忍度會使飛船陷于危險。在我看來,雖然地球考古和人類學乍聽起來有些飄渺,但它們恰恰最可滿足小學階段的孩子對世界旺盛的好奇心,而有著宇宙和人類發(fā)展恢弘敘事打底的童年,星空和篝火將以一種融合了浪漫和理性的形式閃爍在人心靈的深處。詩評家簡·赫斯菲爾德曾寫道:“新奇事物不是對象而是過程,不能被固定在頭腦中?!边@些遠在天邊的事物將通過教育使之顯現(xiàn)為一個偉大的過程,跳躍著演進,永遠激起驚奇的體驗。其實“地球飛船”和其他四個敘事都在奮力粘合那些被人們的短視所切割的歷史和存在,這種粘合意在展現(xiàn)一個人類文明的共境。作者指出每一個學科老師都要在人類歷史時空下把握學科的發(fā)展,而非盲目并滿足地調(diào)用教科書中那些看似明確但實則輕飄飄的結論。馬歇爾·麥克盧漢曾在《媒介即訊息》中提到“反環(huán)境”,即創(chuàng)建一個與主流文化環(huán)境相對立的文化環(huán)境,以促進不同思想的發(fā)展。本書也提到這一點,但作者更提倡多元并存,鼓勵照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交流、對人類本質(zhì)的熱情的探究。
書中精彩的觀點俯拾皆是,令人應接不暇。作者能夠隨時“放任”內(nèi)容肆意地生長,又總在一番揮灑后令其自如地回歸到正道上來,卻無絲毫炫技之嫌,只使人覺得洋洋灑灑,縱橫捭闔。尼爾·波茲曼百科全書式的知識結構,令一個恢弘的文化世界在筆下生成,對他族文明的如數(shù)家珍,更映襯出可能滿意于一隅之得的人們的孤陋。筆者在閱讀時不停劃線做注,仍覺一些內(nèi)容尤耐品味,略總結如下。
——差異作為一種能量
尼爾·波茲曼談到了“熵”,它“意味著宇宙中的一切都不可阻擋地走向同質(zhì)性,而當物質(zhì)達到?jīng)]有差異的狀態(tài)時,就沒有可利用的能量了”。而“負熵”的存在則可延緩同質(zhì)化。人類只有勇敢接受差異,接受變化,才能夠避免“熵的懲罰”。但是人們也在擔心,太多的觀點和目的,會不會使大家成為相對主義者,作者指出正如繁多的藝術類型不會模糊優(yōu)秀的標準而只會擴充優(yōu)秀的內(nèi)涵一樣,多樣性并不會走向“不負責任的相對主義”,而且“語言、藝術、政治、科學以及人類活動的大多數(shù)表現(xiàn)形式都是通過不同思想的交融而成長、活躍和豐富起來的”。這種互激發(fā)而不混淆的共美狀態(tài),正是一種負熵的祝福。
——爭論作為一種信心
要讓更小的孩子參與討論嚴肅的問題?!皩W生們必須等到上大學甚至讀研究生才有機會面對”那些深刻的社會問題,這不僅低估了孩子的能力或者潛力,剝奪了他們發(fā)表意見的權力,而且也不利于培養(yǎng)孩子深度思考和討論的習慣。教育要引導學生關心世界的變遷,引發(fā)他們對人類交流形式的關注,并促使他們勇敢地開展爭論。在這種爭論中,孩子們的意志環(huán)繞著思想和情感,抒發(fā)著對社會實驗的觀點,雖暴露“無知、怯懦和幼稚”而無妨,因為每一次把目光投向社會問題的討論都為他們的成長帶來內(nèi)驅的力量。當討論者面對著自己的生活進行討論時,那種可能正處于“各種道德、心理和社會生存問題中掙扎”的個人情況會使討論變得很“切己”,這也表明著這種討論的激情融入生活,且可能被標識為一種信心。總是不完美的社會,總是不完美的生活,但是問題有松動或瓦解的可能,這也是人們樂意展開討論的前提。
——歷史作為一種未來
尼爾·波茲曼認為對歷史充分的了解有利于塑造人們對未來的態(tài)度。如對美國大熔爐文化的了解,包括那些曾經(jīng)圍繞“不同語言、宗教、傳統(tǒng)和種族的人是否能夠共同組成一種具有凝聚力和穩(wěn)定性的文化”的熱烈討論,都能夠促進年輕人對當下產(chǎn)生真實的感覺,因為這個國家的理念確實曾被嚴肅、深刻的人們認真對待過,并以一種自我調(diào)節(jié)的、豐富生動的面貌繼續(xù)演化著。對待歷史,年輕人思考的論點不妨變得更復雜一些,甚至要沖破當下性的符號化外殼,深入那些曾經(jīng)鼓舞無數(shù)先人的詞匯,而了解這些語詞,有太多偉大的著作會幫助我們。
——語言作為一種遮蔽(或是揭示)
尼爾·波茲曼指出人類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由“事件和物”構成,一個由“用來描述事件和物的語詞”構成。有太多人以為這是同一個世界,而不知自己居身之世界可能只是一種語言的構建。我們被語言包圍時,可能看不到世界的真相;被詞語的定義圍困時,可能沒有意識到它們或許不適合新的目的。如何避免語言的遮蔽?作者認為洞悉語言和實在之間的關系有很多方法,其中“講述語言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行為的故事”很值得注意,另外多學習其他種類的語言也非常值得嘗試,一旦掙開單一的語言的覆蓋,就能夠對原有語言進行陌生化的打量,這是一個縫隙,我們可以從中了解語言怎樣一點一滴塑造了眼前的一切。當然老師對此的引領非常重要,學習語言,更要接觸關于語言的歷史、關于語言的研究,并知道有些人能夠“意識到語言地圖中的失真之處,能夠更靈活地改變他們的符號地圖來適應這個
世界”。
讀完這本書,不禁為這種放眼人類文明的教育敘事感覺振奮,重估教育的價值便是重估人的價值,也許只有一種深遠的歷史連續(xù)性才能使我們真正了解人的本質(zhì),它確實是混雜難解的……從歷史中走來的人,風塵仆仆,但同時目光炯炯,因為歷史終將教會我們,人身上永遠保留著掙破個體有限性的權力,而這種權力必須醞釀在那個縱橫開闊的胸間。令我們充滿信心的是,在紛繁中教育幸有理想,或許,理想即是信心。當我們意識到教育的價值就在那從纏繞間穿出的理想之中時,我們便朝著前方遇到道路中的光。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