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 "透
門打開,是文友老張,他的臉色像是從沙塵暴里剛走出,蒙了一層灰似的暗淡。這個平素笑模笑樣,靈活精靈般的詩人,今天怎么是這么個表情呢?
“還不是我那個獨生女,和她談了會兒人生,她就不耐煩了,賭氣摔門走了?!崩蠌埰嗳豢嘈χ瑖@了一口氣。
“你不會又講人生終是一種結(jié)局,也就是這么回事,想透想明白,催她早些嫁人生子?”明人看著他的眼睛。老張的女兒留學(xué)回國后,開辦了一家科技公司,玩命般創(chuàng)業(yè),都過三十了,還是孑然一身。
果然,他略帶委屈,兼有自辯的口吻說:“我說的也沒錯呀,她怎么就一點聽不進去呢?!?/p>
明人將他迎進屋:“你話是不錯,可想想,有什么不當(dāng)之處呢?”
“我沒感覺?!崩蠌堃黄ü勺?,陡地又站立了起來,“我坐不住,我們上街走走吧,或者去看場電影?!崩蠌?zhí)嶙h道。
老張和明人都是電影迷??措娪澳苷{(diào)整情緒,明人理解老張此刻的心情。
“新上映的《封神》不錯,特技挺棒,值得一看?!泵魅艘瞾砹伺d致。
“聽說是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費翔主演的,我也挺感興趣?!崩蠌埩ⅠR贊成。
兩人便出了門,在手機上搜索了影訊,找了一家時間合適,距離不遠(yuǎn)的影院,訂了兩張票。
入場時,見觀眾不算太多,他們的座位緊挨著一對小情侶。明人見后邊幾排座位都空著,便挪坐到后邊去了。老張沒動身,他覺得這位置挺好的,邊上的情侶卿卿我我的,也讓他蹭點生命的活力。
電影放映了十來分鐘,老張竟站起了身,明人驚詫間,他已轉(zhuǎn)身借著銀幕的些許光亮,踅摸著走近,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怎么啦?”明人問。
“受不了那一對小情侶。”老張低聲道。
“你不是喜歡這樣的氛圍嗎?”明人半開玩笑道。
“這部電影那女的看過兩遍了,不停地告訴那男的,紂王后來死了,結(jié)尾又活過來了,妲己是妖精,后來又怎么樣了……啰里啰嗦發(fā)出聲音倒算了,把電影都劇透了,看著還有什么意思,我坐不住了?!崩蠌堈f。
明人暗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對老張耳語:“那你想想,你女兒每次聽了你的說教,又是何感覺呢?”
一片黑暗中,老張的雙瞳注視了明人一會,有點發(fā)愣。
隨后的觀影,老張仿佛沉浸在劇情之中,一言未發(fā)。
影片結(jié)束后,兩人走出影院,老張忽然若有所悟地開口道:“你剛才說的話,我明白了?!?/p>
“明白什么?”明人故意問道。
“這么說吧,我聽你說過你兒子觀看足球的事。你說你兒子很自律,為不影響第二天工作,假如他愛看的足球直播在半夜,他就干脆不看了,準(zhǔn)備第二天下班后回看??傻诙煸缟?,你要將比賽結(jié)果告知你兒子,他立馬讓你打住,說不要說比分,他要自己親身感受。你兒子是對的。你之前對我講這事,也是對我旁敲側(cè)擊,我對我女兒確實不該這么說?!崩蠌埦従彽纴?。
明人笑了:“看來,你得謝謝我!”
“我不僅要謝謝你,還要謝謝你兒子,并且還得謝謝那對陌生的小情侶,是他們讓我懂得,劇透有時真是令人無聊至極呀!”
“劇透”兩字從老張嘴里蹦出,脆響得猶如雞蛋砸碎,仿佛蛋白蛋黃漿液一般傾瀉一地……
有意思
“又是毫無意義的一天!”
傍晚,老同學(xué)群里,那個曾經(jīng)是學(xué)校田徑運動會上男子百米賽跑冠軍的老封,又發(fā)了這條信息。這是老封時常發(fā)的內(nèi)容,似乎是他的口頭禪,時不時地就會蹦出來。
明人注意到,不只微信上如此,好些年前,老同學(xué)有過兩次聚會,大家提到各自的工作、生活,老封發(fā)言時,最引人關(guān)注的便是這句話:“沒意義!”說不清他是指自己的工作、生活無聊呢,還是所提的話題無聊。難得見一次面,大家也沒追問。
倒是聚會結(jié)束,明人與老封一起走了一段路,說起方才的聚會,老封輕聲嘀咕了一句:“無聊,沒意義?!薄霸趺礋o聊了?”明人仗著自己當(dāng)初與老封同宿舍,關(guān)系不賴,就有些緊追不舍了。
“沒有一點意義!瞎混了半天?!崩戏鈱γ魅艘膊徽诓谎诹恕?/p>
明人就驀地想起了老封在念書那會兒常說的一句話:“要有意義。”同班同學(xué)邀老封課余一起去不遠(yuǎn)處的另一所學(xué)校逛逛,他不冷不熱地回復(fù)道:“去了有啥意義!不去了?!?/p>
青年節(jié),班會組織與兄弟班聯(lián)歡,老封倒是去參加了,回到宿舍,就對明人吐槽道:“沒一點意義。無聊!”
后來,明人發(fā)現(xiàn)老封很看重每天的安排和各項活動,他有一次在班上演講時就說道,人生要活得有意義,首先每天就得有意義,那才值得。當(dāng)時贏得了全班同學(xué)的熱烈掌聲。
然而,真正令老封感覺有意義的事,極少。即便他獲得了百米賽跑冠軍,大家都向他豎起了大拇指,他還是那句掛在嘴邊的話:“沒什么意義!”明人當(dāng)時不解地問過他。他直言道:“我是理科生,又不是體育生,也沒有做專業(yè)運動員的夢想,這小冠軍有何意義,一紙獎狀,一份禮品而已!”說得明人當(dāng)時沒話了。
畢業(yè)這么多年了,老封在一家國企工作,也算是一個骨干了,擔(dān)任業(yè)務(wù)部門的負(fù)責(zé)人,這句話還是他說得最多的,現(xiàn)在連微信上也頻頻亮出了。
“老封,你今天不是在開會嗎?我看你在會上還發(fā)言了呢,怎么又沒意義了?”明人發(fā)了一句,是發(fā)到老封個人微信上的。
“咦,你怎么知道的?千里眼,順風(fēng)耳呀?!崩戏庖苫蟮卣{(diào)侃。
“我是在你們公司的公眾號上看到的?!泵魅巳鐚嵳f道。
“哦,這樣呀。發(fā)言的人多著呢,就是一個業(yè)務(wù)討論會,我只是小干部中的一個。”老封自嘲。
“那也很重要呀,你畢竟是業(yè)務(wù)部門負(fù)責(zé)人。”明人加重了語氣,他是想提振老封的信心呢。
“沒意義。這么多人就圍繞這么一個并不重要的業(yè)務(wù)項目,討論了大半天,毫無意義。”老封回答得也很干脆。
“多聽聽大家的意見,還是有意義的吧。”明人有點故意和老封較勁。
“明人呢,照我看,你每天活得也并非有意義?!崩戏庵巧滩坏?,槍口調(diào)轉(zhuǎn)得快而準(zhǔn)。
“何以見得?”明人順理成章地反問。
“別的不說,你說你這樣工作的拼命三郎,難得有點余暇,還幾十年如一日地爬格子,我知道你不為成名,也不是為這點小稿酬,那何苦如此呢!有意義嗎?”老封毫不客氣,單刀直入。
明人沉吟了好久,回道:“不敢說有意義,但于我本人而言,有意思。而且,你當(dāng)年讀了我發(fā)表在晚報上的千字文,不是也贊過一句嗎,說明人你寫的像散文,又像小小說,雖然篇幅不長,但讀了有點意思。你忘了?”
老封只回了抱拳加微笑的圖案,便再不吱聲了。明人想,他可能忙著,沒時間多議了,也沒將此放心上。
這天周末,明人在家,正忙著在自己剛出的小說集扉頁上題詞簽名,老封忽然不請自來,明人連忙引座遞茶。面對這位不速之客,明人問他有何要事。老封笑道:“沒事,你先忙。”
題詞簽名的小說集是贈送給新疆的一個學(xué)校的,快遞小哥已約好馬上上門來取,明人只得抱歉,讓他稍坐一會兒,還扔給他自己新購的幾本書,讓他隨意翻翻。
十來分鐘后,門鈴叮咚一響,快遞小哥到了。明人將捐贈的書放在一個紙盒里,交給快遞小哥,隨后便坐到老封對面,又一次致歉。
老封說:“該致歉的是我呀,事先沒聯(lián)系你,正巧路過,有點時間,想看看老同學(xué)在干什么。”
“哈哈哈,你這是來搞突擊檢查呀,有意義嗎?”明人揶揄道。
“你覺得你做這事,有意義嗎?”老封反問道。
“不講什么意義,但有意思?!泵魅诵χf道。
“我在邊上也看出來了,有點意思。這十多分鐘,你這么忙碌奉獻(xiàn),我能翻閱幾本新書,獲取了一些信息,況且,也沒打擾你吧,不好嗎?”老封笑瞇瞇地說道。
這回,明人恍然大悟了:“哎喲,你這大經(jīng)理總算了解了明某人的一點生活觀了,是向我宣戰(zhàn)來了吧?”
“不、不,絕不是宣戰(zhàn)。那次和你微信之后,我想了許多。我忽然覺得,你說的對,生活和工作時刻都以意義來作標(biāo)尺,活得太累,我自己也覺得無聊了。還是你用的這個有意思好。”老封亮眸含笑,一臉真誠。
明人笑道:“難得獲得你的贊同呀!真的,我讀書那會,也很在乎意義,學(xué)什么,做什么,時光怎么過,與誰怎么處,都用意義這個詞來對照。其實真的是對自己的一種苛求,常常會覺得很無趣。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只要有點意思,就心安了,一樣是收獲,即便是小小的收獲,快樂也多些了。”
“尋常日子談意義,是過于沉重了。只要每天活得有點意思,那意思,本就與意義不相悖,是向著那意義奔跑的,那就美妙得多了。”
老封一邊說著,一邊做了幾個奔跑的動作。那架勢,像是準(zhǔn)備百米賽跑似的。
“你還想拿冠軍呀!那毫無意義!”明人笑道,后半句是模仿老封的口吻。
老封呵呵笑了:“有意思就行!”
地鐵上
地鐵到南京東路站時,有人下車,騰出了兩個空座。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捷足先登,占據(jù)了一個。另一個,寫著“愛心專座”字樣,正對著明人。
明人在車上習(xí)慣站著,平常開會或看書寫作,坐的時候多,站站也是一種健身。干是他偏了偏身,讓了讓后面半挨著他的一位女孩。那陌生的女孩一上車,纖細(xì)的身子就緊靠直立的扶桿,手臂緊抓拉環(huán),另一只手四指和掌心托捏著手機,白嫩的大拇指還不斷在屏幕上點點畫畫,像是在書寫什么。
她看到了空座,和明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很快明白了明人的意思,禮貌地說了聲 “謝謝”,便小心地拉著扶手,挪步上前,緩緩地落座。
地鐵向前疾馳,車身有時比較劇烈地?fù)u晃,還發(fā)出刺耳的噪音。明人注意到,眼前的女孩齊耳短發(fā),眉清目秀,上身著一件粉色的短袖T恤,下身是白色闊腿直筒褲,人顯得時尚又干練。她坐在座位上,左手臂仍緊緊環(huán)扣著扶手,左手握緊手機,右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地點擊,動作比方才站著時輕松自如許多。
明人看她有點臉熟,又想不起是誰。這些年,上了年紀(jì),無論擦肩而過或初次相見的男女老少,有時總覺得之前見過似的。一位研究記憶學(xué)的專家朋友曾告訴他,這是你見過的人太多了,人的形象類型又多有相似,難免會有這樣的錯覺。
地鐵到了人民廣場站,車廂里人多了。一位穿著素雅,滿頭白發(fā)的老嫗,在一位年輕些的老阿姨的攙扶下,擠在了明人身邊。
車起動了,搖晃了一下后漸漸平穩(wěn)。這時老阿姨發(fā)聲了:“誰能給這位老太太讓個座?”
明人掃視了一下跟前的座中人,他們個個都低著頭,看著手機,只有那位胖胖的中年婦人抬了一下眼皮,視若無睹,充耳不聞,又埋頭自顧看手機。
那位年輕的女孩仿佛什么都沒聽到,姿勢一動未動,仍在手機上忙碌著。
見沒人響應(yīng),老阿姨嘀咕道:“都什么德行!”
白發(fā)老嫗扯了扯她衣袖,說:“算了,就幾站路,挺得過去?!?/p>
老嫗這一說,倒似乎激發(fā)了老阿姨的斗志。她看到年輕女孩坐的座位上印有“老幼病殘孕專座”字樣和標(biāo)志,便毫不客氣地嚷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心里頭缺德得很?!?/p>
有站著的乘客也議論起來:“就是,基本道理都不懂,怎么做人的!”是沖著那年輕女孩的。
“真沒教養(yǎng),還裝聾作啞的?!?/p>
坐在年輕女孩身邊那位中年婦女也朝女孩翻起了眼白,一臉的鄙視。
明人也想,這位女孩也太不知趣了,年紀(jì)輕輕的,讓個座,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想一想,這座位還算是自己讓給她的呢。她怎么就這么厚臉皮呢?人倒清清爽爽的,誠所謂人不可貌相呀。
猶疑了片刻,他覺得自己有義務(wù)去勸說女孩讓座。不料,他還沒開口,那老阿姨已憋不住了,上前直接推了女孩一下。
女孩驀地抬起頭,她目光驚訝,似乎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從耳朵里摘下了一個白色的耳麥。
有人罵了一句:“裝什么蒜呀,連個位置都不肯讓!你又不老不孕不殘。”
年輕女孩憋紅了臉,一時沒說出話來。稍頃,她緩緩地站起身來,邊讓座邊說道:“我剛才真沒聽見,在聽錄音,趕寫采訪報道,真是抱歉?!?/p>
她踉踉蹌蹌的,明人怕她摔倒,趕緊扶了她一下。她道了一聲 “謝謝”,隨即挪動了幾步,抓住了車上的欄桿。
老嫗坐下了,也沒道聲謝,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老阿姨對女孩也不理不睬。
年輕女孩站在搖晃的車廂里,手抓得很緊,已騰不出手使用手機。
從側(cè)面望去,女孩白皙的臉線條柔和,容貌俏麗,剛才的委屈被她緊抿在雙唇之內(nèi)。
明人忽然腦海一閃,他想起來了,好多年前,新聞報道過,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位老人推著一輛嬰兒車橫穿馬路,忽然不小心脫手,滑向正從側(cè)面快速駛來的一輛卡車。危急時刻,一位年輕女孩飛奔上去推開了嬰兒車,但自己的雙腿卻被來不及剎車的卡車撞到了。嬰兒平安無事,見義勇為的女孩斷了一條腿。聽說這位年輕女孩后來裝上了假肢,擔(dān)任了某報社的記者。
眼前這位女孩無疑就是他在新聞中多次見過的舍身救人者,他的記憶沒錯。他突然感覺女孩此時受了莫大的冤枉,她完全可以說出實情,坦然地坐在那個專座上。
他看著四周的乘客,包括那位老嫗、那位老阿姨,依然對年輕女孩抱有成見的態(tài)度神情。
他悄聲對女孩說道:“我才想起你是誰,你真受委屈了,需不需要我向大家說出真相?”
年輕女孩堅決地?fù)u了搖頭。
“不用,不用,這不值一提。謝謝您的理解。我站得住,應(yīng)該為老人讓座的,剛才真的光顧著趕稿了,沒注意?!迸⒌吐曊f道。
又過了幾站,女孩到站了。她向明人微笑點頭,然后扶著欄桿,緩慢從容地走下了車。
女孩美麗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