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16世紀末—17世紀初,俄羅斯社會頻繁發(fā)生冒稱皇室后裔伊凡雷帝之子德米特里的“僭名”現(xiàn)象。該現(xiàn)象有其生成的歷史文化機制,德米特里的爆發(fā)性“復活”不僅與留里克王室血脈中斷密切相關,更源于王權合法性的政治文化訴求、“真皇”的思想觀念,以及俄羅斯精神的酒神特質。百年來“僭名”的主角德米特里在各種文本中不斷被建構,逐步形成了“回歸沙皇”“奧特列彼耶夫與巫師”“惡魔”“浪漫主義者”“俄羅斯現(xiàn)代化先驅”的神話模式,既反映該現(xiàn)象的強大生產(chǎn)力,亦折射出人們對歷史事件和國家命運的不斷思考。
[關鍵詞] “混亂時期”;“僭名”;德米特里;王權合法性;酒神精神;神話模型
[中圖分類號]I512.0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250108209
16世紀末—17世紀初,俄羅斯社會卷入內憂外亂的狀況:皇位更迭、權力爭斗、農(nóng)民暴動、波蘭入侵,各種重大歷史事件層出不窮。這段錯綜復雜的歷史史稱“混亂時期”①(Смутное Время或 Смута,1598—1613),而該時期存在一個基本的發(fā)展態(tài)勢,即“用暴力秘密地使舊王朝中斷,然后以僭王身份人為地恢復舊王朝”[1]48。對這段歷史稍加注意,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混亂時期”種種事件的背后皆與一個名字緊密相連——伊凡雷帝的幼子德米特里:1598—1613短短15年時間里,共出現(xiàn)了29個偽德米特里[2],他們打著“雷帝之子”的旗號,在波蘭的干預下,帶領農(nóng)民與以鮑里斯·戈杜諾夫和瓦西里·舒伊斯基為代表的莫斯科政府對抗,甚至有兩人成功攫取了莫斯科公國的王位,即偽德米特里一世和二世。
此后,俄羅斯歷史學家將此類冒名頂替皇族后裔的現(xiàn)象稱為“僭名”現(xiàn)象(Самозванство),解釋為“為爭奪政治權力而冒稱沙皇或使用皇室成員的稱號”[3]48。他們認為該現(xiàn)象是“國家政治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基本特征”[3]28,是“一種‘反封建抗議’的形式,在政治層面上是人們?yōu)闋幦嗔ΧM行的斗爭”[3]28。同時,俄羅斯歷史文化學家強調該現(xiàn)象極大地影響了俄羅斯的歷史文化進程,指出自偽德米特里一世成功登基,“在我國由于第一個偽季米特里(又作‘德米特里’,筆者注)開始時頗為順利,因而僭位問題就成了國家的慢性病:從這時起幾乎一直延續(xù)到十八世紀末,難得有一個朝代沒有僭位者的。”[1]24。那么,“混亂時期”為何會出現(xiàn)如此多假德米特里?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又反映了俄羅斯民族怎樣的精神文化特征?本文擬以16世紀末—17世紀初俄羅斯“混亂時期”的偽德米特里事件為切入點,剖析“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分析其基本表征及運作方式,并揭示該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文化機制和歷史文化意義。
一、“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與基本表征
德米特里王子是“混亂時期”人們反抗莫斯科政權的旗幟,亦為該期間“僭名”現(xiàn)象的主角,甚至波蘭歷史學家將“混亂時期”這一段俄羅斯歷史稱為“德米特里時代”。然而,為何在“混亂時期”會出現(xiàn)“僭名”現(xiàn)象?須知在17世紀之前俄羅斯歷史上從未發(fā)生過假冒皇室后裔的事件。事實上,這一現(xiàn)象的發(fā)生與1598年這一特殊歷史節(jié)點有關:1598年沙皇費多爾逝世,因其無子,留里克王朝正統(tǒng)血脈完全中斷,持續(xù)700余年的留里克王朝至此終結。在此背景下,縉紳會議選舉鮑里斯·戈杜諾夫為新任沙皇。但鮑里斯即位后,王朝危機卻一觸即發(fā):波蘭入侵、饑荒彌漫、權力爭奪、農(nóng)奴暴動。此時,關于伊凡雷帝幼子德米特里王子依然活著的言論四處流傳②,各地紛紛出現(xiàn)自稱“德米特里”王子的人物。該時期冒稱德米特里王子的人數(shù)眾多,但其中只有偽德米特里一世和二世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前者于1603年出現(xiàn)在波蘭,以戈杜諾夫政權為反抗目標;后者于1607年出現(xiàn),主要反抗舒伊斯基的統(tǒng)治。兩人都成功登頂俄國王位,具有以下兩個共同特征:一是皆自稱王位直接繼承人,伊凡四世之子,表明自己并未死于烏格里奇,而是奇跡般地逃脫了“非法”沙皇鮑里斯的迫害。這種“復活”的論調得到了人民的大力支持;二是均出現(xiàn)于對當時沙皇政府(戈杜諾夫和舒伊斯基)怨聲載道的社會背景下,因此,“僭名”成了俄羅斯政治思想的一種特殊形式,即反抗統(tǒng)治者??梢哉f,“混亂時期”的“僭名”現(xiàn)象源于留里克王朝血脈的中斷,集中表現(xiàn)為反抗戈杜諾夫及舒伊斯基政權,與之相表里的,即伊凡雷帝之子“德米特里”王子的旗號。
“僭位稱王是擺脫由于舊王朝中斷而引起的不可調和的利益爭斗的最方便的出路,因為即將分崩離析的社會各成員之間已不可能做到有機的、自愿的協(xié)調一致,而僭位稱王的做法機械地、強制地把這些社會成員聯(lián)合在已經(jīng)習慣的、但是偽造的政權下?!?sup>[1]57然而,僭位王是如何聯(lián)合這些社會成員的?這關乎“僭名”現(xiàn)象的運作機制。首先,自稱王者建構了一種“‘好君主’——惡仆”的模式[4]117,在這種模式下,他對外宣稱王位上的統(tǒng)治者是篡位者,曾經(jīng)企圖謀害王位真正的繼承人德米特里,因此,自稱王者所率領的起義具有正義的色彩;其次,散播“獲救沙皇”的傳說[5]29,澄明死于烏格里奇的另有他人,而非德米特里,聲稱真正的王子奇跡般地獲救并返回莫斯科重奪王位;再次,證明自己是德米特里,如偽德米特里一世以手上“莫斯科鷹”圖形的胎記證明自己是真皇子;最后,建立權力機構,例如偽德米特里二世宣布將首都轉移到圖西諾,建立領地和大貴族杜馬并重新任命牧首。此外,僭王往往采取與波蘭貴族聯(lián)姻的方法獲得外部力量的支持,譬如偽德米特里一世就與波蘭貴族姆尼謝克的女兒馬琳娜結婚,旨在加強波蘭貴族對其政治行動的支持,而偽德米特里一世去世后,二世與馬琳娜的婚姻也將他的權力合法化③。由此,自稱為王者將莫斯科王位上的沙皇身份解構,轉變成為兇手,同時將自己的身份建構,突變?yōu)闉醺窭锲媸录小皬突睢钡耐跷焕^承人,而這場關乎身份解構-建構的運作機制最終實現(xiàn)的是權力的轉移。
但值得注意的是,權力轉移的過程中存在一個極為重要且具有群體屬性的通道,即哥薩克。他們是中間環(huán)節(jié),是“混亂時期”僭位稱王的支持者,是與莫斯科政權進行斗爭的主要力量,甚至是某些僭位王的族群來源?!啊悦F(xiàn)象不僅在運作過程中得到了哥薩克的支持,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哥薩克人的發(fā)明……哥薩克始終是僭位稱王者的社會基礎的決定性部分,他們熱衷于推出假王子?!?sup>[6]47-52一方面,哥薩克是“僭名”現(xiàn)象的基礎,是偽德米特里一世和二世的忠實支持者;另一方面,哥薩克掌握了將僭名者推上政治舞臺的“訣竅”后,開始頻繁地復刻偽德米特里神話,例如哥薩克群體打造出僭王彼得④。但是,與偽德米特里不同的是,僭王彼得對王位并不感興趣,而是側面輔助偽德米特里二世與舒伊斯基政權的對抗,并且在對抗過程中彼得尤為針對大貴族,其原因正如他所說“國王想要賞賜我們,但波雅爾(大貴族,筆者注)惡棍不給我們賞賜”[7]118。而偽彼得被捕之后,哥薩克依然樂此不疲地繼續(xù)推出假王子,最終“大約12名‘王子’從哥薩克人的帳篷中走出”[6]50。可以說僅在數(shù)量上,出身哥薩克的僭位王就約占總人數(shù)的一半。值得注意的是,哥薩克參與反對莫斯科執(zhí)政沙皇的行動,主要是“出于自身階級的本能考慮”[6]48:“哥薩克人被稱為哥薩克草原上‘無國界的人’‘自由騎士’……主要以搶劫和出征為生,對哥薩克人來說,獲得戰(zhàn)利品是他們生活的重要來源”[8]25。因此,盡管在反莫斯科政府的各個階段,所有社會階層都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如大貴族追求更高的權力甚至爭奪王權,新貴族希望獲得新土地,農(nóng)奴奢求自由,唯有哥薩克人,對此毫無興趣。然而,好戰(zhàn)且具有掠奪性的哥薩克人在與莫斯科政府斗爭時為何要推出一個“王子”作為旗號?原因在于他們身上存在“一種特殊的、難以解密的特征,即對皇權的敬仰”[8]30。盡管哥薩克具有強烈的自由屬性,但“在沙皇面前卻變成了十足的奴仆”[8]30。由此,在“混亂時期”王權的頻繁更迭中,哥薩克沒有直接暴動以爭權,而是間接性地參與,如選擇加入偽德米特里等僭位王的陣營,抑或制造出一個“王子”作為行動的合法性旗幟。
簡言之,“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的頻繁產(chǎn)生與留里克王室血脈中斷密切相關。就“僭名”的形式而言,高舉“德米特里”的旗幟是反抗執(zhí)政政府與權力博弈的典型手段,而運作方式則建立在對身份的解構-建構的基礎上,將王位上的沙皇設置為兇手,同時將自己的身份轉變?yōu)槔椎壑樱罱K實現(xiàn)王權的轉移。但在權力轉移的過程中,哥薩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既是“僭名”活動的支持者又在一定程度上是僭位王的創(chuàng)造者,其間承載著哥薩克的某種群體屬性,即好戰(zhàn)與沙皇崇拜。誠然,王室血脈中斷是“僭名”現(xiàn)象的導火索,是“僭名”的直接原因和具體表征,但究其實質,“德米特里”無非是師出有名的外殼,其背后蘊含著王權合法性的博弈。
二、“僭名”現(xiàn)象與王權合法性
“僭名”并非俄羅斯歷史的特有現(xiàn)象,同類事件在其他國家的歷史上也偶有發(fā)生,如公元前522年波斯帝國時期產(chǎn)生高墨達事件,以及18世紀末—19世紀初法國革命后各地發(fā)生的“偽路易十七”事件等等。這些現(xiàn)象主要產(chǎn)生于王位更迭或改朝換代之際,為師出有名而常常打著皇室后裔的名義與當局政府進行斗爭,其背后往往攜帶著強烈的權力合法性的較量。然而,何為權力的“合法性”?對此,法國政治思想家夸克認為,“合法性這一觀念首先并且特別地涉及統(tǒng)治權力,合法性即是對統(tǒng)治權力的承認?!?sup>[9]12其追問的是統(tǒng)治權力何以得到認可的問題,向我們昭示了政府實施的統(tǒng)治在何種程度上被公民視為合理的、正當?shù)暮头系懒x的[10]80。在封建社會統(tǒng)治權力往往表現(xiàn)為王權,權力的合法性指涉的是王權的合法性,王權合法性又與王室血脈繼承密切相連。因此,以王室血脈中斷為基礎的“僭名”現(xiàn)象實質上是爭奪王權的合法化。王位更迭,尤其是改朝換代之際,乃王權合法性最可能出現(xiàn)裂縫的時刻,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說,任何權力都有產(chǎn)生合法性危機的可能,政治權力合法性的發(fā)展自然地呈現(xiàn)為‘建立與鞏固-衰落與危機-合法性重構’這樣一個辯證否定的邏輯過程。”[11]74因此,王權合法性重構的方式就至關重要,而“僭名”的方式則表達的是“恢復原有的王權”,是一種極簡單但行之有效的方式。說其簡單,是因為它無需重構“新”的合法性,所作無非是恢復“舊”王權;而說其有效,是因為以俄羅斯“混亂時期”偽德米特里為代表的“僭名”現(xiàn)象均獲得諸多勢力與大批民眾的支持,甚至榮登寶座。
這些“僭名”事件基于皇室血脈繼承的合法性,但同時又各具特色:波斯王權合法性強調“國王必須具有公正、誠實的品格和超凡的功績,采取合理的統(tǒng)治方式以取得人民的支持”[12]92,因此當岡比西斯暴虐統(tǒng)治時,偽巴爾迪亞的出現(xiàn)得到各社會階層的支持;而西方在18世紀以契約的“同意”原則重新審視了中世紀源于神權的合法性,強調“所有主權者的權力從根源上說都是經(jīng)過被統(tǒng)治者每一個人的同意而來”[13]464。因而路易十七事件盡管頻繁發(fā)生,卻無一成功。上述典型案例呈現(xiàn)了各文明王權合法性的獨特內涵。但須指出的是,盡管 “僭名”現(xiàn)象在他國偶有發(fā)生,但余波與影響都不大,從未有哪一國家像俄羅斯歷史那般,“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的余波螺旋式地震動之后300年的歷史,并與農(nóng)民運動交織在一起,甚至“變成了俄羅斯民間生活的一種現(xiàn)象,至今仍未消除”[14]100,例如,1667—1671年拉辛起義時就自稱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羅曼諾夫王朝第二任皇帝)之子,1773—1775年普加喬夫起義時冒稱葉卡捷琳娜大帝的丈夫彼得沙皇,甚至十月革命之各地還時常出現(xiàn)號稱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及其王子、公主的人物,企圖以此來恢復皇朝統(tǒng)治。由此,俄羅斯歷史文化學家不斷強調“在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這種現(xiàn)象都未如此頻繁發(fā)生并在國家歷史中發(fā)揮如此重要的作用”[5]29。
那么,“僭名”現(xiàn)象為何在俄羅斯歷史上如此流行?這與人們對沙皇的態(tài)度直接相關,即與對王權的特殊認識有關。17世紀初俄羅斯人民認為戈杜諾夫當政時發(fā)生的大饑荒是上帝對罪的懲罰,因為戈杜諾夫獲得王位的手段是非法的,是通過謀殺真正的繼承人德米特里王子而獲得的,更遑論他并非留里克后裔。此后,反抗戈杜諾夫政權的伊凡雷帝的“子孫”大量出現(xiàn),證明了俄羅斯人民對留里克氏族的信仰堅不可摧,他們認為留里克家族才是上帝賜予的唯一的“真正的沙皇”(《истинный царь》)。在東正教語境下,“沙皇”(царь)一詞具有基督和上帝的色彩,沙皇被認為具有神圣的特質,在俄語中往往能見到這樣的表達:“天上的沙皇”=上帝;“不朽沙皇”=上帝;“永恒的沙皇”=沙皇;“塵世的上帝”=沙皇(《Небесный Царь》(о Боге) 、《Нетленный Царь》(о Боге)、《тленный царь》(о царе)、《земный бог》(о царе))。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偉大的君主”實際上是塵世的上帝。因此,上帝的選擇,即君權神授,被認為是“真皇”的一個鮮明特征——王權合法性,即合法登上王位的權利[15](202-205)。但這一點與西方社會強調教會在上帝和王權之間的橋梁作用不同,西方王權合法性重視教會加冕的儀式,而俄羅斯直接將沙皇視為塵世的上帝,具有最高權力,故在“混亂時期”牧首亦是由僭位王任命。事實上早在伊凡四世統(tǒng)治期間,俄羅斯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中就已形成了“真皇”觀念,它主要具有以下基本特征:“天選性(君權神授);先天性(擁有留里克王室血脈,直接得到上帝的祝福獲得皇室頭銜,是奧古斯都皇帝的后代);專制;捍衛(wèi)東正教信仰和教會的職責;維護正教的責任性,遵守仁慈和‘真理’(正義)”[16]44。同時,形成了一整套皇權象征物體系——“王冠”“權杖”“黃袍”“金鏈”等,譬如:伊凡四世時期使用“莫諾馬赫的禮物”“莫諾馬赫之帽”作為王冠的表達;耶和華圣樹上的十字架、皇袍、金鏈、銀具及權杖和金球等只有留里克出身的沙皇才能使用。再如,1604年偽德米特里一世發(fā)布地區(qū)憲章,將戈杜諾夫稱為叛徒,講述了自己的“復活”得益于上帝旨意,呼吁民眾助力“天生君主”重回“我們祖先的寶座”,并確保所有“東正教”的生命[17]26??梢?,偽德米特里在“僭名”現(xiàn)象的運作中就清楚地表明了自己作為“真皇”的所有特征,是“真皇”承載者,同時又觸及了戈杜諾夫和舒伊斯基的主痛點,即并非“天生”的君主,因此他們不是上帝的代言人。與此同時偽德米特里一世政權的顛覆乃至其骨灰被大炮擊散,也恰恰是因為他背離了“真皇”的內涵,即違反了“捍衛(wèi)東正教”的要求⑤。然而,最重要的是,“真皇”觀念強調上帝與沙皇的對等性,擱置教會的作用,打破西方中世紀“神權—教權—王權”的序列,把沙皇的權威提升至頂點,將所謂“君權神授”的思想蒙上了一種“吾皇即上帝”的意味。這是“沙皇”至高無上性的表達。因此,由于“不合法國王”登上王座而降下的末日大審判,也就唯有真正的沙皇來拯救,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俄羅斯“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發(fā)生時有那么多人追隨冒稱的沙皇。
顯然,“僭名”現(xiàn)象承載著建立在血脈繼承制基礎上的王權合法性,其基本訴求表達為合法國王重返王位。而合法性概念之下俄羅斯傳統(tǒng)中與上帝對等的“沙皇”概念和“真皇”觀成為“混亂時期”偽德米特里頻繁“復活”的重要機制,也不斷刺激著后來羅曼諾夫時代頻繁發(fā)生冒充皇子皇孫乃至沙皇本人的事件。然而,俄羅斯歷史上“僭名”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雖與王權合法性和“真正的沙皇”觀念有關,可也不僅僅與其有關,偽德米特里在“混亂時期”的活動得到了俄羅斯民族群體性的支持,這種集體的參與力度與俄羅斯精神的重要因子——酒神精神密不可分。
三、“僭名”現(xiàn)象與狂歡化的酒神精神
“在俄羅斯的大地上,在俄羅斯民族中,存在著一種黑色的、惡劣的、非理性的、陰郁的、不透光的自然力?!谶@種自然力里存在著黑葡萄酒,存在著某種酒神狂歡的東西”[18]47-48。這種狂歡化的酒神精神是人民逃離專制及壓迫的驅動力,進而刺激民眾以某種形式進行反抗,因為“當人民身上潛伏著的酒神力量爆發(fā)出來時,在社會上引起變革的后果:要么是起義造反,要么是革命”[19]93。16世紀末—17世紀初俄羅斯“混亂時期”假借雷帝之子德米特里“復活”之名而進行的“僭名”現(xiàn)象也是狂歡化的酒神精神迸發(fā)下的一種反抗訴求的表達。
“酒神精神”,源于古希臘神話中掌管豐收、生殖、死亡和再生的酒神狄俄尼索斯,是與“日神精神”相對立的概念,是人類在認識世界和看待個體生命時的兩種態(tài)度,后者強調的是理性,前者則代表了非理性。在這種源于古希臘祭祀狄俄尼索斯的酒神狂歡節(jié)中,如尼采所言,酒神狀態(tài)下人們“整個情緒系統(tǒng)激動亢奮”,是“情緒的總激發(fā)和總釋放”[20]2。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它“具有毀滅、重生、創(chuàng)造、狂歡、瘋狂等特質”[21]219。酒神精神是一種非理性的迷狂,這種迷狂在酒神狂歡節(jié)的“大聚會”下便迅速擴散,繼承成為整個集體的沖動與迷醉,即某種“共同性”原則下的集體狂歡,它表達的是“人們在精神上共同參與、彼此交流,超越個人經(jīng)驗的狹隘,生成一種普遍的經(jīng)驗、精神,達成一種共識” [19]92。然后,在這種狂歡的共識中,酒神精神成為推動歷史前進車輪的重要力量:“在歷史上有一些時期,在某種強大的集體震蕩下,社會互動變得非常頻繁和活躍。人們相互探訪,比以往更多地集會起來。由此普遍產(chǎn)生的歡呼雀躍的場面正是革命時代和創(chuàng)造時代的特征?!?[22]280-281而這種特質在俄羅斯的民族氣質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且外顯為俄羅斯人性格中的極端性,對此,別爾嘉耶夫曾言:“俄羅斯民族是最兩極化的民族,是對立面的融合”[23]1-2。關于這一點,利哈喬夫也有同樣的論斷:“俄羅斯民族是一個極端性的,從一端迅速而突然轉向另一端的民族,因此,這是一個歷史不可預測的民族?!?sup>[24]19 “混亂時期”俄國人民對沙皇的信奉和忠誠是極致的,當鮑里斯·戈杜諾夫為沙皇時,他們誓死忠誠于他,而一旦假稱王者證明了自己的合法性,他們就立刻轉而狂熱地追隨。甚至,在酒神精神的強烈影響下,俄羅斯民族產(chǎn)生了一種“深遠而廣泛的‘俄羅斯人格’疾病,即尋求外部力量并輕易放棄自我,因此急于追逐他者強大的身份和地位”[25]333。這有力地刺激并驅動了“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可以說,它在某種層面上正體現(xiàn)了力圖擺脫自我的真實姓名從而獲得“留里克”后裔這一強有力的身份。
誠然,酒神精神在俄羅斯的精神和信仰中凝聚與積淀為強烈的情緒與極端的性格,但另一方面酒神狀態(tài)產(chǎn)生“醉的世界”,是廣場狂歡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日常的等級秩序與種種教條式的條條框框被打破,最終演化為狂歡節(jié)上小丑扮演國王進行加冕和脫冕。加、脫冕使人們在狂歡世界中突破重重戒律獲得精神享受,即“交替與更新的精神、死亡與新生的精神”[26]233?!盎靵y時期”“僭名”現(xiàn)象表現(xiàn)為“假沙皇”登上了“真皇位”,這的確暗示了人人都有可能站在權力的最高峰,但同時,則傳達出對“沙皇”這一概念的戲謔,原因在于德米特里是不可復活的,王座上的雷帝之子也終究是“假”的。這一點,當時的諸多大貴族、哥薩克甚至普通民眾也心知肚明,但出于種種目的他們選擇沉默抑或推波助流,其背后必然是權力與利益的交織,但其結果最終造成“沙皇”神圣概念的消解。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精神中狄俄尼索斯元素也在“沙皇游戲”這一傳統(tǒng)的狂歡化的儀式中體現(xiàn)出來,它與“混亂時期”的“僭名”現(xiàn)象有著極為相似的特點?!吧郴视螒颉弊畛跏枪帕_斯時期的一種民間習俗,據(jù)記載,謝肉節(jié)期間民間會組織化妝游藝活動,專門有一個人扮演沙皇,在活動中接受各種調侃與辱罵。這個儀式絕非僅為取樂,它“體現(xiàn)了古老文化心態(tài)中的重要特征——為了恢復大自然的秩序和為群眾謀利益,必須以統(tǒng)治者的犧牲和復活為代價”[27]360。這一民間游戲與“混亂時期”的“僭名”現(xiàn)象皆具有典型的特征,即社會角色與上下關系的顛倒,象征著奴仆變成主人,這是一種通過外表相似獲得神圣特征的褻瀆行為,表明了人民顛覆現(xiàn)存事物和恢復原始無序狀態(tài)的愿望。而酒神精神本身便代表了這種反抗、顛覆乃至破壞,成為沖擊一切權威秩序和形式的強有力力量,進而盡情宣泄生命的激情。但同時,它并非是全然的破壞,“酒神精神并非異教徒過節(jié)和饕餮時的那種野蠻混亂;它注定跟酩酊大醉、跟人類內部那些在春天復蘇的不可控力量、跟和解之后仿若自然與個體綁定在一起……人在其中感覺如神,摒棄一切羈絆,顛覆傳統(tǒng)價值?!?[28]24-25最終,在顛覆中朝著破舊立新的未來行駛。
由此可見,俄羅斯民族傳統(tǒng)的王權合法性以及“真皇”觀賦予了沙皇正面性和神圣性,造成“混亂時期”乃至此后漫長的俄羅斯歷史中“僭名”現(xiàn)象頻繁發(fā)生。而狂歡化的酒神精神則與之相反,它從另一面對沙皇的神圣性和權威性進行消解,通過假稱王者的僭名行動和民間儀式化的“沙皇游戲”顛覆社會結構上下層之間的位置,表達捍衛(wèi)自我權益的訴求,流露出反專制的意蘊。同時,這種既包含著對沙皇神圣性的賦予又呈現(xiàn)出消解之態(tài)的“僭名”現(xiàn)象折射出俄羅斯民族思維中的二元對立、二律背反的特性——這個民族“在自身中包含著矛盾:專制主義、國家至上和無政府主義、自由放縱……追隨上帝和戰(zhàn)斗的無神論;謙遜恭順和放肆無禮;奴隸主義和造反行動”[29]70-71。
四、“僭名”現(xiàn)象下的德米特里神話
“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的旗幟和主角——德米特里自17世紀以來就在民間群眾、政治官方以及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tài)和文本書寫的博弈中不斷被建構、解構和重構,最終形成了不同形態(tài)的神話模型,成為俄羅斯整體文化結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首先,德米特里神話中最為典型的是“回歸沙皇”“奧特列彼耶夫與巫師”的模式。16世紀末—17世紀初俄羅斯頻繁發(fā)生的“僭名”現(xiàn)象與一場德米特里王子“復活”的風暴密切相關:原本死于烏格里奇的王子突然奇跡回歸,獲救沙皇(царь избавитель)的傳說在人群中迅速傳播,同時莫斯科當局又予以反駁以此消解留里克血脈的影響。這種爭執(zhí)與對立是德米特里神話的開端,論戰(zhàn)的雙方主要是偽德米特里一世和莫斯科當局,其焦點圍繞“真假德米特里”而展開。偽德米特里一世自稱伊凡雷帝的幼子德米特里王子,宣稱自己在烏格里奇獲救并欲奪回本屬于留里克家族的王位。他公開指責戈杜諾夫的謊言,聲稱對方是烏格里奇案件的兇手[30]402。得知在波蘭出現(xiàn)“幸存的繼承人”后,莫斯科政府迅速反應,宣稱所謂的王子實際上是潛逃的僧侶格里高里·奧特列彼耶夫,是一個異教徒和巫師,真正的德米特里在烏格里奇玩“插刀入地”游戲時因失手意外死亡,“不可能在大審判之前復活”[31]19-23。而且,戈杜諾夫政府特別強調了烏格里奇的德米特里是“伊凡雷帝正式結婚的第5位妻子(不算未正式結婚的女人)”之子,即便他神奇“復活”但“作為王子的合法性是有問題的”[1]18。偽德米特里政府和莫斯科政府向公眾傳達了兩種解釋,共同造就了德米特里神話,并形成一種二元對立的態(tài)勢。并且,在這一神話模式中雙方不約而同針對“十字架之吻”(крестное целование)進行博弈:偽德米特里一世曾提醒人們曾經(jīng)所對伊凡雷帝和他的后代所發(fā)的誓言,即“你們銘記了我們的出生、真正的東正教信仰以及十字架之吻,即向我們父親的十字架親吻”[17]76-93;同樣,戈杜諾夫政府也提醒人們已親吻了新沙皇的十字架。16至17世紀,親吻十字架代表著宣誓,人們向君主的十字架親吻,意味人們將大審判中被救贖的責任委托給沙皇,破壞宣誓則“摧毀靈魂”,即被驅逐出教堂,走向永恒的滅亡[32]42-53?!笆旨苤恰钡母拍顚﹄p方而言都起著關鍵作用:剩下的就是決定于哪種誓言是好的,哪種誓言是“邪惡的”,而這又取決于誰的解釋占據(jù)上風??v觀莫斯科政府和17世紀其他著作所呈現(xiàn)出的內容,偽德米特里神話的語義核心主要為:奧特列彼耶夫,冒名頂替者,沙皇,巫師,罪人,異端。其中,廣泛流傳的歷史歌曲中的德米特里神話再次強調了與巫術有關的巫師形象,譬如其中一個版本寫道,偽德米特里有一本魔法書,他可以用這本魔法書在水晶鏡前幻化事物。而在第三年的統(tǒng)治中爆發(fā)起義時,偽德米特里為了逃跑就給自己變出了翅膀,最后“被魔鬼帶走”[33]。
其次,德米特里神話在1606年5月偽德米特里一世被害后產(chǎn)生了新變化,其形象不斷被妖魔化,被視為敵基督、惡魔。一方面,一系列民間故事中寫道,人們在偽皇逝世后經(jīng)常聽到恐怖的音樂以及或明或暗的火光,這是撒旦在歡呼第二個猶大的到來[34]。另一方面,各種文學著作、史書典籍中有關偽德米特里身體的描寫也進一步強化了其惡魔形象的特質:“完全是撒旦和敵基督的肉體”“天生頭腦邪惡,脾氣暴躁,內心殘酷兇猛”,因此他成為“撒旦的使者、惡魔的愛人”[35]39。一些典籍特別強調了偽德米特里臉上“藍色的疣子”以及“沒有胡須”這些特點[36]108。“疣子”在斯拉夫神話中代表著人類的不潔和惡魔本質,疣的顏色——“藍色”也再次強調其邪惡的巫術力量;同時胡須在傳統(tǒng)俄羅斯文化中是生命力、生長、生育的體現(xiàn),是上帝的屬性。在古老的俄羅斯圣像繪畫傳統(tǒng)中,胡須占有重要位置,認為“胡須的剝奪是屈辱性懲罰的一種儀式化形式”[37]172,人們習慣將魔鬼描繪成沒有胡須和沒有頭發(fā)的惡魔。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沒有胡須”且臉上長有“藍色疣子”的偽德米特里成為惡魔的化身。此外,偽德米特里執(zhí)政期間曾在莫斯科河上建造了一個巨大的建筑,彼時許多書記員這樣來描述它——“地獄”“地獄之顎”“地獄之棺”“娛樂之所”[38]45-56?!暗鬲z”的故事以不同的構成重復出現(xiàn),反映了建造神秘建筑之主——偽德米特里被妖魔化的傾向。
再次,德米特里神話發(fā)展到19世紀具有了新的內涵——“充滿激情的浪漫主義者”,這主要得益于普希金的歷史悲劇《鮑里斯·戈杜諾夫》。該劇中偽德米特里第一次以非負面的形象出現(xiàn),甚至帶有某種積極的浪漫主義的詩意。他精力旺盛,機靈活潑,在“立陶宛邊境的小飯鋪”一場中機智地逃脫了警察的追捕;他富有詩人的氣質和豁達的風度,在愛情上也表現(xiàn)得真誠狂熱,面對心愛的女人馬琳娜,他低下高傲的頭顱坦誠道:“我欺騙了上帝和君王,我對世界撒謊,但我絕沒騙你,馬琳娜!縱然殺死我,我在你面前也無過錯,不!我不能騙你,你是我唯一的圣壇……唯有愛情逼迫我吐出一切”[39]74-75。此后,普希金筆下的偽皇成為德米特里神話一個不可不提的模式,并且在之后的史學家那里得到回響:索洛維約夫(С. М. Соловьев)和科斯托馬洛夫(Н. И. Костомаров)對他表示同情,認為他“并非故意的欺騙者”,他“不具有欺騙性的能力”[40]113-114,克柳切夫斯基說他“天賦聰慧,思維敏捷”“性格活潑、熱情”“他的勇氣達到大膽無畏的地步”[1]30。
最后,在當代,德米特里神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形,俄羅斯學者、自由主義者以及民族主義者對其進行了新的闡釋,重新審視了偽德米特里對國家現(xiàn)代化進程的作用,將其視為俄羅斯“現(xiàn)代化先驅”。俄羅斯歷史學家科布林(В.Б. Кобрин)認為“混亂時期”因偽德米特里的死亡使俄羅斯錯失了打開歐洲大門以及實現(xiàn)國家現(xiàn)代化的契機[41],史學家布什科夫(А. А. Бушков)進一步指出:“在偽德米特里一世的長期統(tǒng)治下,俄羅斯很有可能在軍事和教育方面趕上西歐。俄羅斯本可以避免‘彼得改革’所造成的所有犧牲和麻煩?!?sup>[42]而當代俄羅斯的自由主義者也同樣認為“混亂時期”的僭位者如果不被推翻,俄羅斯現(xiàn)代化將早彼得大帝100年完成,他們強調“偽德米特里革命是俄羅斯精神史上最宏大的革命……自由精神由此滲透到俄羅斯的集體意識中”[43]。同樣,俄羅斯的民族主義者希羅帕耶夫(А. А. Широпаев)同樣認為偽德米特里一世的出現(xiàn)有機會改變俄羅斯歷史的范式,即用“用歐洲式自由的俄羅斯取代亞洲式奴隸的俄羅斯”[44]。近代以來,在俄羅斯的意識中,西方代表著民主、自由、現(xiàn)代與強大,因此在現(xiàn)代化的改革中,向西方學習、向西方轉型便成為知識分子探索的方向。當代人對偽德米特里的重新認知是他們對歷史上俄羅斯道路選擇的一種反思,但同時,這種認知同樣蘊含了他們對于當今俄羅斯命運的思考。事實上有關俄羅斯國家發(fā)展方向的問題自19世紀開始人們就爭執(zhí)不休,30—40年代斯拉夫派與西歐派的論戰(zhàn),60年代民粹主義的運動以及世紀末民意黨人的刺殺活動,甚至是今天歐亞主義者的崛起都是其典型的探索,而偽德米特里在當今被重提正是人們重新審視俄羅斯發(fā)展道路的映射。
顯然,德米特里神話本質上體現(xiàn)了不同時期人們對偽德米特里的認知態(tài)度,它自17世紀以來不斷發(fā)生位移,逐步形成了“回歸沙皇”“奧特列彼耶夫與巫師”“惡魔”“充滿激情的浪漫主義者”“現(xiàn)代化先驅”等模式,并在俄羅斯國家現(xiàn)代化的大命題下與國家歐化、自由化和民主化聯(lián)系起來。一方面,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的強大活力,德米特里神話就是這種活力激發(fā)的結果;另一方面,德米特里神話在時間上的位移反映了人們對16世紀末—17世紀初假稱王者事件態(tài)度的轉變,折射的是人們對歷史進程,尤其是歷史進程的關鍵節(jié)點與國家命運走向的思考。
五、結語
“混亂時期”的“僭名”現(xiàn)象具有強大的活力,偽德米特里的成功不斷刺激著他的后輩們,拉辛、普加喬夫、尼古拉一世的王子公主都堪稱是“僭名”在俄羅斯歷史上的延續(xù),而縱觀整個俄羅斯的“僭名”發(fā)展狀況,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主要產(chǎn)生于王朝危機與社會發(fā)生巨大變革之際,主要集中出現(xiàn)于三個歷史時期:“混亂時期”(16世紀末—17世紀初)、宮廷政變時期(17世紀中葉)、內戰(zhàn)與革命時期(1917—20世紀20年代),而且它往往與農(nóng)民起義、農(nóng)民戰(zhàn)爭交織在一起,這絕非偶然。對此,俄羅斯的部分史學家認為這是出于農(nóng)民身上的“天真君主制”,反映出農(nóng)民階級的局限性,即“農(nóng)民的政治意識存在一種無奈性,他們無法制定超越傳統(tǒng)政治的新制度”[45]33。然除卻階級因素外,文化因素對這一問題同樣至關重要。須知,參與“僭名”現(xiàn)象的群體不僅有普通農(nóng)民,還有貴族、外國干涉勢力甚至哥薩克群體,它絕不僅僅是農(nóng)民戰(zhàn)爭,更是一場權力爭奪戰(zhàn),其背后蘊藏的是王權合法性的較量,而大規(guī)模群體性的參與力度也與俄羅斯的傳統(tǒng)精神觀念(如“沙皇”概念、“真皇”觀)和狂歡化的酒神特性密不可分。然而,“混亂時期”“僭名”現(xiàn)象的強大生產(chǎn)力不僅體現(xiàn)在后來俄羅斯歷史上冒名稱王者的激蕩,更表現(xiàn)在其主角德米特里在幾百年的文本中被構建成各種形態(tài)的神話模式,折射出俄羅斯人民對歷史與道路選擇等問題的思索,這在今天俄羅斯的社會中仍然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傳統(tǒng)史學認為“混亂時期”是留里克王朝末代沙皇費多爾1598年死后俄羅斯發(fā)生的嚴重王朝危機。這一用詞始于當時的外交衙門書記官格里戈里·科托希欣,他于1664年逃離俄國并在瑞士寫下有關俄國政治秩序和社會情況的著作,書中用了“混亂時期”(Смутное время或Смута)作為一術語來指代俄羅斯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歷史事件。
②1591年德米特里王子因意外死于烏格里奇。據(jù)德米特里身邊的保姆說,他是在和朋友玩“豎刀入地”游戲的時候癲癇病發(fā)作,倒地的時候刀子刺穿了喉嚨。
③偽德米特里二世在一世死后出現(xiàn),聲稱自己從敵人的迫害中得幸逃出,并以與馬琳娜的婚姻關系證明自己是“莫斯科沙皇”,即原來的偽德米特里一世。
④哥薩克人,在1606年偽德米特里政權統(tǒng)治期間出現(xiàn),自稱是沙皇費多爾的兒子彼得王子(一個莫須烏有的人物),以對抗大貴族和舒伊斯基政權為目標。
⑤偽德米特里一世即位后對東正教的各種習俗和儀式不屑一顧:帶領異教徒參觀俄羅斯東正教教堂,不遵守東正教的各種教規(guī)禁令,吃飯前不做祈禱還在進餐期間聽音樂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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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eration Mechanism and Cultural Meaning of the Phenomenon"of “Imposture” in the “Time of Troubles” of Russia
SHI Yan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00,China)
Abstract:In the late 16th to early 17th century, Russian society witnessed a frequent occurrence of “imposture”, in which individuals 1ly claimed to be the son of Ivan the Terrible Dmitry, descendant of the royal family. This phenomenon was shaped by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mechanisms, with the explosive “resurrection” of Dmitri closely linked to the interruption of the Rurik dynasty bloodlin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demands for the legitimacy of kingship, the concept of the “true tsar”, and the Dionysian traits of the Russian spirit. Over a century, the protagonist “False Dmitry” had been continuously constructed in various texts, gradually producing a wealth of myths—“Returned Tsar” “Otlepiyev and wizard” “Demon” “Romantic” “Pioneer of Russian Modernization”. These mythological patterns not only reflect the powerful productivity of this phenomenon, but also mirror people’s ongoing reflections on historical events and the fate of the nation.
Key words:“Time of Troubles”; “False Dmitris”; Dmitri; legitimacy of royal authority; Dionysian spirit; mythological patterns
[責任編輯 田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