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夫之寄懷方以智的詩一共八首。這八首詩對我們了解兩人的交游及思想聯(lián)系至關(guān)重要。品讀其內(nèi)容,可以得到如下幾條結(jié)論:第一,方、王二人并非一見如故,他們的相識相知有一個過程,兩人差不多到晚年才真正理解對方,是謂“相知不貴早”。第二,說他們晚年因?qū)θ宸饝B(tài)度不同而產(chǎn)生了裂痕,是不能成立的。第三,王夫之最推崇方以智的,不是他的學(xué)說,而是他的人品,包括氣節(jié)和操守等。王夫之筆下的方以智,是忠臣,是志士,是有本之人。在很大程度上,方以智的這一形象也是王夫之自己人格理想的一種投射。第四,王夫之雖然排佛,痛罵異端,但他并不認為方以智出家是錯的。每個人身份不同,際遇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方以智名義上是永歷的閣臣,不出家就得出仕。王夫之不僅知道,而且也能理解。所以他才會在詩中寫道,“唯有尋思歸計好”“鳥道別峰許躋攀”。
關(guān)鍵詞:王夫之 方以智 明遺民
作者張永義,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廣州 510275)。
引 言
王夫之(1619—1692)和方以智(1611—1671)是要好的朋友,他們交往的經(jīng)過及思想上的聯(lián)系很早就受到研究者們的重視。1972年,張永堂發(fā)表《方以智與王夫之》一文,詳考兩人交游始末。①1985年,蔣國保又撰寫了《王夫之與方以智訂交考》,把兩人結(jié)識的時間進一步落實到順治庚寅年(1650)。(參見蔣國保:《王夫之與方以智訂交考》,載《方以智與明清哲學(xué)》,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第452頁。)1993年,蔣國保續(xù)作《評王夫之論方以智》一文,對王夫之的一些說法進行了更細致的辨析和評論。(參見蔣國保:《評王夫之論方以智》,載《方以智與明清哲學(xué)》,第97—115頁。)進入新世紀后,仍有不少學(xué)者關(guān)注這個話題。2015年,尹文漢在《船山學(xué)刊》發(fā)表《王船山與方以智的交往——兼及船山相關(guān)詩作之分析》。2019年,李伏媛在《船山學(xué)刊》發(fā)表《王夫之、方以智青原之約略考》。2022年,張利文在《方以智研究》第二輯上又發(fā)表了《方以智與王船山交游再考》,該文的修訂增補稿《青原與南岳間的守望——方以智、王夫之交游詩證》刊登在《求索》2023年第5期。
這些文章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都很重視王夫之懷念方以智的幾首詩歌。由于方以智的存世作品中幾乎沒有提到過王夫之( 方以智存世著作中,只有《青原志略》提到過王夫之的名字。該書卷十一收錄了王夫之的《遙皈青原宓大師》詩。),我們討論兩人的關(guān)系只能依賴于王夫之的著作。在《船山全書》中,涉及方以智的文獻主要有四類:一是《五十自定稿》《六十自定稿》《姜齋詩分體稿》中收錄的寄懷詩;二是《永歷實錄》中的《方以智傳》;三是《搔首問》《南窗漫記》中對方以智的評論;四是《莊子解》中對《藥地炮莊》的引用。從交游的角度考慮,第一類的詩歌要比后幾類重要得多。一則這些詩作于不同時間,方便我們了解他們交往的經(jīng)過;二則詩歌以言情為主,由這些詩句也可以體察到他們情感的深度。
不過,王夫之的文字素稱難懂,這幾首詩的含義也不太容易把握,各家對它們的解讀還存在著不少分歧。這給理解兩人的關(guān)系也帶來了一些不利的影響。為了增進對這一話題的認知,本文試著在前賢研究基礎(chǔ)上對這幾首詩作些補充說明。
一
圓通庵初雨睡起,聞朱兼五侍御從平西謁桐城閣老歸,病書戲贈(己丑)
秋井拖陰柳色闌,疏云開碧整歸鞍。梧桐新墜平津苑,遙飛御史灘。愁里關(guān)山江北杳,尊前星漢粵天寒。棋枰應(yīng)盡中原略,莫遣蒼生屬望難。[1]296
王夫之寄懷方以智的詩一共八首( 不包括王夫之《愚鼓詞》中《十二時歌和青原藥地大師》,該詩非寄懷之作。),《五十自定稿》中收錄三首,《六十自定稿》中收錄四首,《姜齋詩分體稿》中收錄一首。本詩是《五十自定稿》所收三詩中的第一首,題后附有小字“己丑”,說明它作于南明永歷三年(1649)。這一年,王夫之虛齡31歲,方以智虛齡39歲。
詩題中的“圓通庵”,據(jù)張利文考證,就在桂林城。[2]60如果此說無誤的話,那么方、王二人的相識就不一定如蔣國保所說的必須等到庚寅年(1650)。方以智從永歷二年(1648)底移家昭州平西山,但也經(jīng)常去桂林探望瞿式耜等,王夫之這年既然在桂林停留過,那就不能排除他們相見的可能。題目中提到的“朱兼五”是兩人共同的朋友,《永歷實錄》卷十八有他的小傳( 參見王夫之:《永歷實錄》卷十八,《船山全書》第11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500—501頁。)。此人名嗣敏,直隸懷寧人,曾做過衡陽教諭,永歷時升任御史一職,故詩題中稱他為“朱兼五侍御”?!巴┏情w老”是對方以智的尊稱,方雖然沒有接受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詔命,但時人也多稱呼他為方閣老。詩題整句話合起來告訴我們,這是王夫之臥病圓通庵,聽聞朱嗣敏御史從平西山拜謁方以智歸來而作的一首“戲贈”詩。戲贈的對象,既指朱嗣敏,也應(yīng)該包括方以智。
詩的首聯(lián)給出了寫作時間。“秋井拖陰”,顯然是秋天?!笆柙崎_碧”,說明這是一個由陰轉(zhuǎn)晴的日子?!扒锞币辉~,或與杜甫《宿府》“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句有關(guān),下聯(lián)也剛好提到了梧桐。
頷聯(lián)兩句分別代指方以智和朱嗣敏。上句“梧桐新墜平津苑”中的“平津”,乃丞相別稱。據(jù)《漢書·公孫弘傳》,丞相一職在公孫弘之前,皆由列侯擔(dān)任,漢武帝為了延續(xù)這個傳統(tǒng),就特封公孫弘為平津侯?!捌浇蛟贰?,顧名思義,指的就是相府。在本詩中,它則特指方以智在平西山中的家。梧桐,古代常用作高潔的象征。如《詩·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莊子·秋水》:“夫鹓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蔽嗤嬄湓谙喔校@然是對方以智的贊美,并非如論者所說是對他不愿出仕的戲諷[2]60。這首詩的確有戲說的成分,但所戲之處不在梧桐,而在平津苑。方以智曾這樣描述他在平西山中的家:“僦居敝廬,上漏下濕,雞豕雜處,槁等山農(nóng)?!盵3]326王夫之稱之為“平津苑”,明顯帶有調(diào)侃的味道。下句“遙飛御史灘”,用的是牛僧孺的故事?!度簳ㄒ啡杉盀睏l:“牛僧孺為尉,水中忽灘出,有一雙立于上,不旬日拜西臺御史。”[4]511這跟朱嗣敏由衡陽教諭升為御史的經(jīng)歷剛好相符。
本詩的重點在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所謂“愁里關(guān)山江北杳”,是說江北地區(qū)已經(jīng)淪陷在敵人之手;“尊前星漢粵天寒”,是說永歷帝亟須得到眾臣的鼎力輔佐( “星漢”代指大臣,見庾信《周祀圜丘歌·皇夏》:“揖讓展禮,衡璜節(jié)步。星漢就列,風(fēng)云相顧。”(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2頁))。所謂“棋枰應(yīng)盡中原略,莫遣蒼生屬望難”,是說方以智應(yīng)該順從天下蒼生之愿,積極出仕,一展自己的雄才大略。把四句話合起來看,核心意思就是勸說方以智接受永歷帝的詔命,入閣辦事。依此反推,朱嗣敏以御史身份入山拜謁方以智,很可能就肩負著說客的使命。
就整首詩的基調(diào)而言,王夫之此時尚存用世之志,心態(tài)還比較積極,所以他才會主動勸說方以智出山。但方以智對時局的看法跟王夫之完全不同。經(jīng)歷過北都淪陷、九死一生之后,方以智早已知道事不可為,所以他雖然被動參與擁戴永歷登基一事,但很快就掛冠而去,一日也不肯加入班行。瞿式耜、劉遠生、丁時魁等師友均曾通過各種方式催促他出來,但方以智始終不為所動??上攵醴蛑倪@次勸說也一定不會有什么效果。
從本詩內(nèi)容看,兩人應(yīng)該已是相熟的朋友。如果尚未認識,以“戲語”的方式勸人出山,多少會顯得唐突。深交好像也談不上,就是一般的勸說而已。一方面,他們相識的時間不長。另一方面,王夫之這段時間對方以智還有一些不太正面的印象?!渡κ讍枴贩Q:“方密之閣學(xué)之在粵,恣意浪游,節(jié)吳歈,斗葉子,謔笑不立崖岸,人皆以通脫短之?!盵5]631看不慣方以智“恣意浪游”“不立崖岸”并“以通脫短之”的人中,恐怕就包括王夫之自己。
二
寄懷青原藥翁
霜原寸草不留心,一線高秋入桂林??扌﹄p遮∴字眼,宮商遙絕斷紋琴。情知死地非長夜,屢卜游魂得返吟。唯有尋思歸計好,黃金裝額怕春深。[1]305
這是《五十自定稿》所收三詩中的第二首。按照該書的編排順序,可知此詩作于丁未年(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相較于前一首,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八年。
從詩題看,此詩是王夫之主動寄給方以智的。方以智也收到了這首詩,并把它編入《青原志略》卷十一,只是題目改成了《遙皈青原宓大師》,字詞也略有差異( “紋琴”“情知”“怕春深”三處,《青原志略》分別作“弦琴”“懸知”“已春深”。)。
由詩的內(nèi)容判斷,這次通信應(yīng)該是他們桂林別后的首次聯(lián)系。1650年11月,桂林失守,王夫之逃回家鄉(xiāng),此后長期隱居在湖南衡陽石船山下。方以智則被清兵逮捕,先是在梧州出家,然后北歸、圓具、閉關(guān)、廬墓、禪游西江,最后于1664年底被推舉為青原山凈居寺的方丈。這十幾年間,兩人的活動軌跡沒有任何交會,他們大概也不清楚對方的生死。所以,一旦重新建立聯(lián)系,最先想到的自然是憶往慨今。
首聯(lián)“霜原寸草不留心,一線高秋入桂林”,直接把記憶拉回到永歷時期的桂林。這是他們初次訂交之處,也是共同抗擊異族侵略的地方?!八绮莶涣簟保赡苁侵缚骨逍蝿莸臍埧?。因為有不愿屈服之心,所以他們一起匯聚到了桂林這個南明的前沿重鎮(zhèn)。
頷聯(lián)“哭笑雙遮∴字眼,宮商遙絕斷紋琴”,借方以智的新說追敘他們的友情。“∴字眼”即梵語中的伊帝目,方以智常用來指代他的三分法。如《東西均·所以》:“非合頂、背、面三目以為伊帝目者,烏能知之?不為遮表所詒乎?”[6]109《東西均·三征》:“開頂門、背、面之目,破不落有、無之鏡,而覆存、泯同時之幬,一罄欬,三教畢矣?!盵6]16按照方以智的理論,三目中的背與面、三點中的下兩點是對待的兩端,頂目、上一點則是對兩端的超越。他最喜歡舉的例子是“不落有無”“存泯同時”,但也曾說過“苦心哭笑,不望人知”[7]215“差別難窮,賴此易準。待好學(xué)者深幾而神明之,存乎其人。同時哭笑”[8]跋18這樣的話。王夫之用“哭笑雙遮”來說明“∴字眼”,十分契合他此時的悲喜交加之情。下句“宮商遙絕斷紋琴”則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用伯牙絕琴來形容他們的情誼,二是感嘆兩人中斷聯(lián)系已經(jīng)太久?!皵嗉y”二字本有時間久遠之意( 宋人趙希鵠《古琴辨》:“古琴以斷紋為證。琴不歷五百歲不斷,愈久則斷愈多?!保ㄚw希鵠等著:《洞天清錄(外二種)》,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第4頁))。
頸聯(lián)“情知死地非長夜,屢卜游魂得返吟”,意思較難確定。張利文認為是“略述自己選擇歸隱的緣由,據(jù)船山《章靈賦》自述,永歷六年與七年曾兩次筮得睽之歸妹,恐托比匪人遂止”[2]62。李伏媛則認為此聯(lián)“或是暗示反清力量在聚集和謀劃行動”[9]38。兩相比較,張說當(dāng)更可信。王夫之所謂“托比匪人”,據(jù)《章靈賦》自注,指的是挾持永歷的孫可望:“乃如可望者,若巴蛇之飽,揚尾而游,而大君之威,虎為狐假,反退養(yǎng)夫巽順,若此者豈足以有為?!盵10]191王夫之當(dāng)時面臨著如闕與歸隱的兩難,最后還是通過占卜而選擇了后者:“于占既然,素志亦爾,神與心協(xié),守其昭質(zhì),暗投之侶必謝,幽棲之志益堅矣?!盵10]194
尾聯(lián)“唯有尋思歸計好,黃金裝額怕春深”,講的是方以智出家之事?!皩に肌?,典見《五燈會元》卷五“青原行思禪師”條:“師既得法,歸住青原。六祖將示滅,有沙彌希遷問曰:‘和尚百年后,希遷未審當(dāng)依附何人?’祖曰:‘尋思去!’及祖順世,遷每于靜處端坐,寂若忘生。第一座問曰:‘汝師已逝(“汝師已逝”,原文誤作“沒師已逝”,據(jù)《卍續(xù)藏經(jīng)》本改。),空坐奚為?’遷曰:‘我稟遺誡,故尋思爾。’座曰:‘汝有師兄思和尚,今住吉州,汝因緣在彼。師言甚直,汝自迷耳?!w聞?wù)Z,便禮辭祖龕,直詣靜居參禮。”[11]253這則石頭希遷參禮青原行思的故事,正好契合方以智凈居寺住持的身份。
與此詩相關(guān)的,還有一個饒有興趣的問題,那就是分別多年之后,他們是如何重新取得聯(lián)系的?李伏媛的論文給出了一個解釋:王夫之1642年參加鄉(xiāng)試,房師叫歐陽霖。此人乃江西吉安人,曾在永歷朝任職,返鄉(xiāng)后也曾追隨過方以智。證據(jù)在于,《青原志略》卷一“谷口別峰”條末尾署名曰“青原學(xué)人歐陽霖、滕楫識”,書末所附“青原學(xué)人與志書采訪者”也有他的名字。[9]36歐陽霖跟王夫之關(guān)系密切,很可能就是他把方以智在青原山的消息轉(zhuǎn)告給王夫之的。方以智入主凈居寺的時間是1664年年底,此詩作于1667年,從時間上來看,這種可能性也比較大。
三
得青原書
青原題書寄南岳,經(jīng)年霜雪中回還。夕陽秋雨各津涘,鳥道別峰許躋攀。西臺江水流清泚,東林菡萏開斒斕。春鴻社燕皆旦夕,不礙幽憂長閉關(guān)。[1]308
自從重新聯(lián)系上之后,兩人的書信往來明顯增多了。本詩作于戊申年,即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僅比前一詩遲一年。它也是《五十自定稿》所收三詩中的最后一首。
關(guān)于詩題中的“書”字,蔣國保認為指的應(yīng)該是書籍,而不是書信。理由是,首聯(lián)明確說“青原題書寄南岳”,題書的意思就是在書上題寫贈書字樣。蔣先生進一步推斷說,方以智題寄之書可能包括《通雅》《物理小識》《藥地炮莊》《周易時論合編》四種,因為這四種書都是1667年前刻成行世的。如果王夫之沒有讀過這些著作,他就不可能了解方以智的質(zhì)測之學(xué)。[12]113
有兩條材料可以佐證蔣先生的推斷。一是沈壽民致方以智的信:“往年惠到《時論》,恨生未從尊公伯父游。象數(shù)幾微,蒙惑罔測。今即未謂遽窺什一,要如神珠置濁水中,不漸次湛清不得也?!俪匈L《寂歷圖》及《炮莊》大刻,實變化《時論》而出之者?!盵13]191二是方以智致陳子升的信:“因寄《炮莊》一部,別刻數(shù)種,請正。有高興為批數(shù)語見示為望?!盵3]546這兩條材料告訴我們,方以智習(xí)慣把自己刻成的書籍寄給老友,并請他們加以評點。本詩應(yīng)該就是王夫之收到方以智寄贈書籍后所作的。從“經(jīng)年霜雪中回還”來看,方以智寄出的時間應(yīng)該就在這些書刻成(1667)后不久,而王夫之收到的時間則是在寒冬時節(jié)。
頷聯(lián)“夕陽秋雨各津涘,鳥道別峰許躋攀”,講的仍然是方以智出家之事?!跋﹃柷镉辍保∽阅纤芜z民鄭思肖的《獨釣》詩:“天下皆秋雨,山中自夕陽。”方以智在《逍遙游總炮》眉批中就曾引用過這兩句詩。津涘,指途徑。鳥道,難行之路。別峰,指方以智的逃禪之舉。整句是說,夕陽秋雨各有不同,孤行鳥道、舍身方外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選擇。王夫之在上首詩中說“唯有尋思歸計好”,此處又說“鳥道別峰許躋攀”,可見他并不反對方以智出家,相反,他很可能認為,對于像方以智這種身份的人來說,舍身方外正是不失操守的一種表現(xiàn)。
這層意思在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中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拔髋_江水流清泚”,用的是有宋遺民謝翱在西臺祭奠文天祥的典故,在本詩中則隱指方以智的不屈精神?!皷|林菡萏開斒斕”,說的是方以智逃禪后的生活。東林指的是廬山東林寺,慧遠曾在這里建蓮社、開凈土法門?!按壶櫳缪唷?,既可指書信往返,又可指春去秋來?!坝膽n”出《莊子》,乃隱者拒絕出仕的借口。( 《莊子·讓王》:“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保按壶櫳缪嘟缘┫?,不礙幽憂長閉關(guān)”,或許是說任憑時光流逝,都不會影響到方以智的閉關(guān)隱遁之志。
四
極丸老人書所示劉安禮詩垂寄,情見乎詞,愚一往吶吃,無以奉答,聊次其韻述懷
洪爐滴水試烹煎,窮措生涯有火傳。哀雁頻分弦上怨,凍蜂長惜紙中天。知恩不淺難忘此,別調(diào)相看更囅然。舊識五湖霜月好,寒梅春在野塘邊。[14]356
本詩是第四首,作于辛亥年(康熙十年,1671),收在《六十自定稿》中。從詩的內(nèi)容看,它是一首和詩,并沒有打算寄給方以智。方以智也是這一年去世的,王夫之當(dāng)時并不知情。
詩題中“極丸老人”是方以智的別號,劉安禮乃大學(xué)士劉同升之子。隆武時,劉同升曾與楊廷麟一道在贛州起兵抗清,病逝于軍中。其五子皆承父志,或在永歷朝為官,或恪守遺民氣節(jié)?!队罋v實錄》卷十八有安禮傳,稱“仲字安禮,舉于鄉(xiāng),亢節(jié)不仕清,隱于梅川”[15]503。梅川在寧都,也是易堂九子隱居處。
詩題說方以智曾把寫給劉安禮的詩轉(zhuǎn)寄給王夫之,可王夫之卻無法奉答,只好作詩述懷。個中緣由,《南窗漫記》第二十九條有比較詳細的記載,方以智的那首詩也被抄錄了下來:
方密之閣學(xué)逃禪潔己,受覺浪記莂,主青原,屢招余將有所授,誦“人各有心”之詩以答之;意乃愈迫,書示吉水劉安禮詩,以寓從臾之至。 余終不能從,而不忍忘其繾綣,因錄于此:藥鐺茶灶一爐煎,霜雪堆頭紙信傳。 松葉到春原墮地,竹花再種更參天??v游泉石知同好,踏過刀槍亦偶然。何不翻身行別路,瓠落出沒五湖邊?[16]887( “劉安禮”原文作“劉安士”,“藥鐺茶灶一爐煎”原文闕“茶灶”二字,“五湖邊”原文作“五湖煙”,皆據(jù)??备摹#?/p>
據(jù)此文,方以智入主青原后,曾多次函招王夫之前往,將要有所傳授,但王夫之不愿出家,又無法直接拒絕,只好復(fù)以“人各有心”詩明志,可方以智并不灰心,又寄來了寫給劉安禮的詩,希望能說動他。詩的首聯(lián)“藥鐺茶灶一爐煎”,乃方以智會通三教的一貫主張。頷聯(lián)的“竹花再種更參天”和尾聯(lián)的“何不翻身行別路”,也都可以理解為舍身事佛的暗示。不過,在這件事上,兩人之間可能也有些誤會。方以智入主凈居寺后,的確經(jīng)常邀約朋友前往青原。一個例子是左銳。方以智給后者的信中說:“青原荊瀝杏仁,正慰妙葉。窮崖多骨立之士,我翁何不來此共盤桓耶?”[17]194左銳真的接受了邀請,事后方文甚至還勸他“君今婚嫁畢,室又無綦縞。青原有同心,自合歸三寶。性命事非輕,口腹何足道”( 方文乃方以智從叔,有詩《喜左又見訪有贈》:“君去青原山,言訪炮莊老。淹留歷冬春,禪學(xué)共探討。當(dāng)機忽開悟,胸中竟淵灝?!窕榧蕻叄矣譄o綦縞。青原有同心,自合歸三寶。性命事非輕,口腹何足道?!保ǚ轿模骸秿纳嚼m(xù)集》卷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0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3頁)),可左銳并沒有出家,只是在青原山住了半年多。另一個例子是郭入冋。郭入冋追隨方以智多年,曾被稱作“師門顏子”,方以智同樣沒有強迫他出家。在《隨寓說》中,方以智寫道:“入冋年四十矣,不婚不宦如劉訐、邢量,抗行不茍而好讀書。自汋林從愚者游,至青原,居紫海堂。攜一奚童,灌園炊爨,此外閉門,不輕過人一飯。麟士滿篋,王筠省覽,手讎比之,自以為樂。問肯與宗殆、惠欽侶乎?不應(yīng)?!盵18]130宗殆、惠欽都是和尚,方以智問郭入冋是否愿意與他們?yōu)閭H,就是問他是否愿意出家,可入冋的反應(yīng)是“不應(yīng)”。方以智身邊這類例子還有不少,像揭暄、游藝、胡映日等或跟他學(xué)醫(yī),或跟他學(xué)畫,或跟他討論物理,并不都是學(xué)佛的。所以方以智力邀王夫之入山,本意未必就是讓他出家事佛,王夫之很可能有些誤解。當(dāng)然,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種可能性,即王夫之無法接受方以智的學(xué)術(shù)路子,但又不好明說,只得以不愿出家為借口。
需要指出的是,有學(xué)者把方以智這首詩說成劉安禮所作[2]63,這是不對的。《六十自定稿》中明確說是“書所示劉安禮詩”,所以一定是方以智寫給劉安禮的詩,而不是相反。
回到詩的正文。方以智原詩從首聯(lián)到尾聯(lián),立意都在會通儒佛。王夫之在和詩中,處處強調(diào)的則是對儒家傳統(tǒng)的堅守。首聯(lián)“洪爐滴水試烹煎,窮措生涯有火傳”,是說經(jīng)受烈火洪爐的鍛煉,雖然艱辛困苦,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薪火相傳的責(zé)任。頷聯(lián)“哀雁頻分弦上怨,凍蜂長惜紙中天”,講的是在危機四伏中從事著述工作?!稇?zhàn)國策》有空弦落雁的故事,杜牧《早雁》詩亦有句曰“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哀雁頻頻驚于弓弦,說明時無寧日,人如驚弓之鳥。凍蜂惜紙,典見《五燈會元》卷四“古靈神贊禪師”條:“本師又一日在窗下看經(jīng),蜂子投窗紙求出。師睹之曰:‘世界如許廣闊不肯出,鉆他故紙驢年去!’遂有偈曰:‘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癡。百年鉆故紙,何日出頭時?’”[11]195頸聯(lián)“知恩不淺難忘此,別調(diào)相看更囅然”,則是對方以智眷顧之情的感謝。但兩人終歸身份不同,只能在“別調(diào)相看”中囅然一笑。尾聯(lián)“舊識五湖霜月好,寒梅春在野塘邊”,呼應(yīng)方以智原詩中的“瓠落出沒五湖邊”,說這樣的生活雖然很好,但他自己還是寧愿留在家鄉(xiāng)的野塘邊。這首詩總的來說,既包含了對方以智的深深感激之情,也表達了自己堅守儒者立場的意愿。
五
聞極丸翁兇問,不禁狂哭,痛定,輒吟二章(傳聞薨于泰和蕭氏春浮園)
長夜悠悠二十年,流螢死焰燭高天。春浮夢里迷歸鶴,敗葉云中哭杜鵑。一線不留夕照影,孤虹應(yīng)繞點蒼煙。何人抱器歸張楚,余有《南華》內(nèi)七篇。
三年懷袖尺書深,文水東流隔楚潯。半嶺斜陽雙雪鬢,五湖煙水一霜林。遠游留作他生賦,土室聊安后死心。恰恐相逢難下口,靈旗不杳寄空音。[14]357
這兩首是王夫之獲知方以智去世后所作的悼亡詩。按《六十自定稿》的編排順序,它們應(yīng)該作于壬子年,即1672年。詩題下附小字“傳聞薨于泰和蕭氏春浮園”,說明王夫之并不清楚方以智去世的細節(jié)。聽到好友辭世的消息,王夫之“不禁狂哭”,這足可反映出方以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兩首詩各有側(cè)重,前一首主要表彰方以智的忠貞不屈,后一首則追敘兩人的深厚情誼。我們先看第一首。所謂“長夜悠悠二十年”,是說從桂林失守算起,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所謂“流螢死焰燭高天”,是說在這二十余年中,抱有孤忠之氣的人有如流螢死焰的微光,點亮夜空?!按焊衾锩詺w鶴”,用丁令威靈虛山學(xué)道、化鶴歸來之典,暗示方以智在蕭氏春浮園中去世?!皵∪~云中哭杜鵑”,則把方以智譬作啼血的子規(guī),自己只能在敗葉廬中為老友的離世而傷感?!耙痪€不留夕照影”,指方以智最后二十年斬斷俗情、抽身方外的決絕態(tài)度?!肮潞鐟?yīng)繞點蒼煙”,是說方以智的忠魂終將化為孤虹,環(huán)繞在死于點蒼的永歷帝身邊?!昂稳吮鳉w張楚,余有《南華》內(nèi)七篇”,用山東諸儒抱禮器追隨陳勝、反抗暴秦的典故,隱指方以智的反清立場。句中的“《南華》內(nèi)七篇”,即指方以智的《藥地炮莊》。
第二首起句“三年懷袖尺書深”,化自《古詩十九首》“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是說兩人數(shù)年間魚雁往返,聯(lián)系不斷?!拔乃畺|流隔楚潯”,是說兩人天各一方,無緣相見。( 文水流經(jīng)吉安,楚潯分指湖南和江西。)“半嶺斜陽雙雪鬢,五湖煙水一霜林”,大概是說兩人直到晚年仍經(jīng)霜傲雪、守志不改?!斑h游留作他生賦”,是說方以智的往生有如遠游??紤]到屈子有《遠游》賦,此句或語帶雙關(guān)?!巴潦伊陌埠笏佬摹?,是說自己且在土室中茍度殘年?!扒】窒喾觌y下口”,是說將來地下相見,儒釋分途,恐有難以開口之處。“靈旗不杳寄空音”,是說借魂幡把此意傳達給方以智。整首詩當(dāng)然寄托著王夫之對方以智的深深懷念,但在尾聯(lián)中,也暗示了兩人思想上的差別。
六
桐城余兼尊昔為青原侍者,歸素以來,崎嶇嶺外,相值見訪,為錄前寄極丸老人詩,仍次原韻贈之
沙上鴻蹤昔歲心,堞樓鶴語舊時林。已知罷釣?zāi)芡D,何必登床更碎琴。月影偶留傳雁字,秋聲不斷有蟬吟。閑愁杜口從君語,為受青原記莂深。[14]362-363
這首作于丁巳年(1677),是王夫之送給余兼尊的詩,收于《六十自定稿》中。根據(jù)詩題,余兼尊是方以智的佛門弟子,也是桐城人,后來還俗,主要活動在嶺南地區(qū)。兩人見面后,王夫之把十年前的舊詩《寄懷青原藥翁》抄寫給他,然后又步原韻作了本詩。
對王夫之和余兼尊的這次會晤,李伏媛和張利文根據(jù)尾聯(lián)“閑愁杜口從君語”,都得出了不歡而散的結(jié)論。李說:“王夫之作詩稱‘閑愁杜口從君語,為受青原記莂深’。余兼尊似乎了解青原之約,只是時過境遷,兩人這次見面不歡而散。”[9]39張說:“然而此次面晤似乎并不愉快,船山‘閑愁杜口從君語’,以時過境遷不愿多談?!盵2]67
兩人其實都誤解了“閑愁杜口從君語”的意思。所謂“閑愁杜口”,用王夫之《莊子通》小敘的話說,就是“念予以不能言之心,行乎不相涉之世”[19]493,惡劣的時勢使他不能言、不愿言,也不敢言。今天之所以樂意“從君語”,是因為余兼尊是方以智器重的記莂弟子。此句不僅不是表達不歡而散,而且還是兩人深情厚誼的明證。
尾聯(lián)意思清楚之后,前面的幾句也就比較容易理解了。首聯(lián)“沙上鴻蹤昔歲心,堞樓鶴語舊時林”,是對早年生活的追憶,包括在桂林時的同心御敵。頷聯(lián)“已知罷釣?zāi)芡D,何必登床更碎琴”,說的是兩人的歸隱和友情。“已知罷釣?zāi)芡D”,意思是說既然已經(jīng)不再釣魚,那就可以忘掉魚餌?!昂伪氐谴哺榍佟?,是說友誼建立在真情之上,并不是要如伯牙絕琴那樣才算是真正的知音。頸聯(lián)“月影偶留傳雁字,秋聲不斷有蟬吟”,則是指他和方以智的魚雁往來,詩題中已經(jīng)點明了此意。
張永堂也曾論及此詩,他說:“余兼尊往訪王夫之,夫之賦詩一首,明白表示其難以逃禪之意?!薄八^‘沙上鴻蹤昔歲心,堞樓鶴語舊時林’二句明白地表示自己拒禪態(tài)度絲毫未變?!盵20]11這一解釋同樣存在問題:首先,王夫之十年前的舊詩《寄懷青原藥翁》是他自己主動寄給方以智的,當(dāng)時還不存在后者勸他出家之事,把步韻的“昔歲心”“舊時林”直接解作“拒禪”,跟原詩詩意并不吻合。其次,余兼尊自己都已經(jīng)還俗,他當(dāng)然不會在乎王夫之是不是愿意出家,更不會做勸說的工作,王夫之在詩中也根本沒有必要為自己的拒禪態(tài)度辯解。所以,個人認為,這首詩的主旨并沒有那么復(fù)雜,它就是一首因故人來訪而作的懷友詩。
七
廣哀詩·青原極丸老人前大學(xué)士方公以智
青原千里書,白發(fā)十年哭。遙問皖江濱,青冢何時筑?八桂歌笑中,狂簡意不屬。國破各崎嶇,間關(guān)鑒幽獨。相知不貴早,閱世任流目。遙訊金簡峰,如搜禹書讀。北山念張羅,秋水浴孤鶩。遠舒摩頂臂,欲授金雞粟。山心自別存,慈渡勞深祝。烹煮《南華》髓,調(diào)和雙行粥。一意保孤危,為君全臣仆。螺江空杳靄,蠖屈方阻縮。緘此方寸珠,佁儗困幽谷。已矣無能宣,曾冰介喬木。[21]465-466
這首五言古詩是王夫之懷念方以智的最后一首,收于辛酉年所作的《廣哀》組詩之中。辛酉即公元1681年,距方以智辭世已十年之久。所以,這首詩也可以看作王夫之對方以智的最后論定。
詩題后面還附有一行小注,稱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國亡披緇,稱愚者智,字無可,一號墨歷。壬子卒于泰和”[21]465。其中,去世時間是錯的,方以智卒于辛亥(1671)而不是壬子(1672);地點也不對,在惶恐灘而非泰和。這說明方以智去世后,王夫之已經(jīng)無法得到與其相關(guān)的準確消息。
詩的正文可以分幾個層次來看,一是開頭四句“青原千里書,白發(fā)十年哭。遙問皖江濱,青冢何時筑”。在前幾首詩中,王夫之已經(jīng)表達了對方以智的“從臾”“繾綣”感入骨髓之意,這里更是告訴我們,在方以智辭世后的十年間,他一想到兩人的交情,就不免傷心落淚。他并不知道方以智在“粵難”發(fā)生第二年就已經(jīng)歸葬浮山,所以才會追問“青冢何時筑”。關(guān)心好友的身后事,也是深情的一種自然流露。
第二層是緊接著的四句:“八桂歌笑中,狂簡意不屬。國破各崎嶇,間關(guān)鑒幽獨。”八桂即桂林,“狂簡”是王夫之對方以智的最初印象,“意不屬”即不屬意。也就是說,在桂林期間,方以智不拘小節(jié)、行不掩言的狂士風(fēng)格并沒有給王夫之留下什么好印象。兩人雖有來往,如第一首戲贈詩所云,但也只是泛泛之交。隨著國亡不復(fù),兩人各奔東西,或隱遁,或閉關(guān),也因此失去了聯(lián)系。
第三層包含六句:“相知不貴早,閱世任流目。遙訊金簡峰,如搜禹書讀。北山念張羅,秋水浴孤鶩?!毕嘀毁F早,是說他們的深厚情誼是通過書信聯(lián)系上之后才建立起來的。同時,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也讓他們更能看清對方的操守。王夫之這樣說并非無的放矢,他曾比較過方以智和金堡:“金道隱孤峻自矜,在臨清則抗劉澤清,在福州則劾鄭芝龍,在端州則劾郝永忠、陳邦傅,力爭孫可望之王封,人皆畏其豐裁。乃披緇以后,密翁雖住青原,而所延接者類皆清孤不屈之人士,且興復(fù)書院,修鄒、聶諸先生之遺緒,門無兜鍪之客。其談?wù)f,借莊、釋而欲檠之以正。又不屑遣徒眾四出覓資財。道隱則以崇土木、飯髡徒之故,不擇人而屈下之,與尚氏往還,稱頌之不怍?!骱4庇趶V州,營丹霞于仁化,所費至數(shù)萬金,以此盡忘其本色。狂者可狷,狷者一狂,則蕩閑無所止,有如此夫!”[5]631方以智和金堡都是王夫之的朋友,兩人也都出家當(dāng)了和尚,但在王夫之看來,他們有一個極大的區(qū)別,那就是方以智始終恪守儒者的志業(yè),而金堡卻已經(jīng)忘了本分。方以智不忘本的具體表現(xiàn)包括守志不屈、興復(fù)書院、以儒統(tǒng)合道佛、安于清貧等。這幾點正是王夫之最敬重方以智的地方,所謂“不貴早”的“相知”就建立在這幾點之上。下文“遙訊金簡峰,如搜禹書讀”,是說方以智曾向王夫之詢問過衡山的情況。金簡峰在衡山,傳說大禹在此得治水之書?!端?jīng)注·湘水》:“禹治洪水,血馬祭山,得金簡玉字之書。”[22]556“北山念張羅,秋水浴孤鶩”,則與方以智的詩句“瓠落出沒五湖邊”意近,大概是說兩人曾希望有機會結(jié)伴共游,逍遙世外。
第四層包含四句:“遠舒摩頂臂,欲授金雞粟。山心自別存,慈渡勞深祝?!笔钦f方以智極力邀約王夫之出家,但王夫之沒法接受,此即“山心自別存”之意。但王夫之仍然十分感念方以智對自己的眷顧。
第五層同樣是四句:“烹煮《南華》髓,調(diào)和雙行粥。一意保孤危,為君全臣仆?!薄芭胫蟆赌先A》髓”,指的是炮《莊》,歸莊子于儒宗?!罢{(diào)和雙行粥”,指的是會通儒佛?!耙灰獗9挛#瑸榫计汀?,說的是方以智的忠貞不貳?!渡κ讍枴穼Ψ揭灾堑臅ㄕf有一個批評,說“密翁似以知和之和為太和,故深取莊子兩行之說以為妙用,意熊掌與魚可以兼取,兼則不得時必兩失也”[5]631-632。其中“兩行”即這里說的“雙行”。王夫之堅守儒者矩矱,對佛道皆有激烈的批評,他不贊成方以智的調(diào)和立場亦在情理之中。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私人感情。
最后一層包括六句:“螺江空杳靄,蠖屈方阻縮。緘此方寸珠,佁儗困幽谷。已矣無能宣,曾冰介喬木?!贝笠馐钦f逝者已矣,時不我遇,只好藏此寸心,隱于幽谷之中。螺江即螺川,在吉安境。蠖屈,見《系辭》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也”。方阻縮,是說尺蠖之屈也被阻止,更不用說伸也。佁儗,猶豫貌。喬木,常被用來代指故國。
結(jié) 語
以上是對八首詩的粗淺介紹,下面嘗試從中引出幾點結(jié)論。第一,方、王二人并非一見如故,他們的相識相知有一個過程,兩人差不多到晚年才真正理解對方,是謂“相知不貴早”。第二,說他們晚年因?qū)θ宸饝B(tài)度不同而產(chǎn)生了裂痕,是不能成立的。第三,王夫之最推崇方以智的,不是他的學(xué)說,而是他的人品,包括氣節(jié)、操守等。王夫之筆下的方以智,是忠臣,是志士,是有本之人。在很大程度上,方以智的這一形象也是王夫之自己人格理想的一種投射。第四,王夫之雖然排佛,痛罵異端,但他并不認為方以智不應(yīng)該出家。每個人身份不同,際遇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方以智名義上還是永歷的閣臣,不出家就得出仕,王夫之不僅知道,而且也能理解。所以他才會在詩中寫道,“唯有尋思歸計好”“鳥道別峰許躋攀”。黃宗羲曾批評逃禪遺民“不甘為異姓之臣,反為異氏之子”[23]127,王夫之對遺民僧的看法可能沒那么極端,當(dāng)然前提是必須得像方以智這樣,而不能學(xué)金道隱。
【 參 考 文 獻 】
[1]五十自定稿∥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2]張利文.青原與南岳間的守望:方以智、王夫之交游詩證.求索,2023(5).
[3]方以智.浮山文集.張永義,校注.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
[4]群書通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搔首問∥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2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6]方以智.東西均.北京:中華書局,1962.
[7]張永義.《藥地炮莊·總論》箋釋.修訂版.北京:華夏出版社,2023.
[8]方孔炤,方以智.周易時論合編.鄭萬耕,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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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普濟.五燈會元.蘇淵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
[12]蔣國保.方以智與明清哲學(xué).合肥:黃山書社,2009.
[13]沈壽民.寄青原藥地大師∥方以智.青原志略.張永義,校注.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14]六十自定稿∥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15]永歷實錄∥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1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16]南窗漫記∥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17]與藏一∥方以智.青原志略.張永義,校注.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18]隨寓說∥方以智.青原志略.張永義,校注.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19]莊子通∥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3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20]張永堂.方以智與王夫之∥邢益海.冬煉三時傳舊火:港臺學(xué)人論方以智.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21]姜齋詩分體稿∥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22]酈道元.水經(jīng)注.長沙:岳麓書社,1995.
[23]江藩.國朝漢學(xué)師承記.北京:中華書局,1983.
(編校:祝美玉)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桐城方氏學(xué)派文獻整理與研究”(19ZDA030)。
① 參見張永堂:《方以智與王夫之》,原載《書目季刊》第7卷第2期,后節(jié)錄于邢益海編《冬煉三時傳舊火:港臺學(xué)人論方以智》,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1—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