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協(xié)會主任,長春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十月》《作家》《小說選刊》《北京文學》《山花》等報刊上發(fā)表文學作品50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長篇隨筆、散文集、短篇小說集、小小說集、長篇童話、長篇兒童小說等六十余部。其中《杭州路10號》獲中國首屆“海燕杯”全國征文一等獎;2007年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美麗的夢》獲“冰心圖書獎”;2018年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俄羅斯、美國等國家。
序
每個城市都有每個城市的故事。
松城也不例外。
它地處塞北,屬內(nèi)陸,卻有一條大河洶洶涌涌地從市區(qū)中心穿過??繓|南的方向有丘陵,連綿起伏幾十公里,也曾有鹿、狍、香獐在此安家;野豬也出沒——就在兩年前,還有野豬跑到市區(qū)的公路上,一干人圍追堵截,終于讓它歸山。后來如何,無人知曉。至于有無更大的牲口,就不知道了。老一輩的松城人管熊、狼、虎、豹皆稱山牲口,想必當年是見過。山中有潭,深百米,周圍遍生樟子松,雜有柞、樺、椴、榆、楊、柳,是個清幽的去處。
偽滿的時候,松城有規(guī)劃,東西南北皆直道。南北曰街,東西曰路,行道樹以楊、松、槭為多,松尤甚,故別名。舊城西為日、日偽居住區(qū),城東為原住民;又劃河東為移民區(qū),日、日偽人員每遷新居,必移平民過河,劃地自建居所。舊城有大勝、南關、鎮(zhèn)北、尚善四門,今無存。舊規(guī)劃中城區(qū)人口限八十萬,道載車三十萬輛;若擴城,則整體向南。有勝利、大同、杏花、南澤、小南澤、東林等十九處大小公園,皆取地下水成湖,既方便市民游玩、歇息,遇災時又為臨時避難所。
諺云:好男不娶桃園路,好女不嫁八里鋪。
桃園路多娼妓,八里鋪出土匪,正經(jīng)人家恐避之不及。
這樣一座城,兩百多年了,人文、地理皆成勾畫,可圈點的人物太多。尚武,八極拳流行最廣;買賣行遍布,桂林路、貴陽街、重慶路、長江路、紅旗街、三道街、四馬路、東盛路,商賈云集,每逢節(jié)假日,人頭攢動,車馬不通。因繁華,文人墨客也多會于此,東北淪陷時期的重要作家留痕者不在少數(shù)。新中國成立后,大批文人北上,執(zhí)教于各大學府,一時間吟詠之風盛行,是詩壇一大觀。重工業(yè)也發(fā)達,汽車、機械、化工、柴油機、拖拉機,所具甚全。至于國字號的研究所,也多于北方其他城市。
這樣一座城,入小說的素材,俯拾皆是,隨便抓出一個人,他、他的家族或可談上三天三夜。就算截取一個細節(jié),大概也可使善文者、善思者、善輾轉騰挪者、善妙筆生花者如獲至寶。
而我卻是一個愚笨的人,唯勤補拙,拾珠成串,連綴此文。是悲是喜,是哭是笑,是甜是苦,是成是敗,呈心互贈,勉慰前途。
張牡丹
他叫張牡丹,是個鰥夫。張牡丹是外號,他有一個非常穩(wěn)重的大名:張瑜仲。
張瑜仲退休前在《松城科技報》工作,文字編輯。“科學詩”風行的時候,他也學著寫寫科學詩,發(fā)在自己編輯的報紙上。那時報紙有副刊,副刊發(fā)一些與科學有關的詩文。張瑜仲因此也有了點名號。因為那個年代報紙很多,各行各業(yè)都辦報,《衛(wèi)生報》《環(huán)境報》《法制報》《農(nóng)民報》《工人報》《青年報》《婦女報》,熱火朝天。張瑜仲發(fā)表了不少科學詩。
張瑜仲喜歡“周氏三兄弟”,尤其喜歡周建人。周建人的科普小品,他只要發(fā)現(xiàn)了,就一定剪裁下來,貼在一個大本子上。漸漸成冊,像一本莊重的大書一樣。
大書在案頭上鋪排開,他用手“逼”著那些文字。
“普通狗的臉有點像粽子,但也有‘凹臉塌鼻頭’,好像要裝做獅子臉,然而又不像?!?/p>
高聲讀完了,還不忘加一句:“這文字多干凈?!痹u價完,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魯迅先生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如果加上這么一句,應該更精彩?!?/p>
他很為自己的聯(lián)想而得意。
張瑜仲是個文字編輯,但他也畫畫。
畫牡丹。
用毛筆蘸上白,然后再在筆尖上蘸上紅,宣紙上一擰,半個花瓣出來了。這是畫紅牡丹。畫黑牡丹也是一樣,不過是把紅換成黑。他只畫紅牡丹和黑牡丹,癡了一般。
黑牡丹好看嗎?
如果有人質(zhì)疑,他就會把筆往架山上一放,一雙手互相搓一搓,不冷不熱地說:“黑牡丹并非純黑,好品種多了。烏龍臥墨池、青龍臥墨池、冠世墨玉、煙絨紫……您恐怕見都沒見過?!?/p>
在這里,“您”絕不是尊稱,而是帶著一種云淡風輕的蔑視。
每年的五月,松城牡丹園里的牡丹會怒放,張瑜仲就會去寫生。騎自行車,后來騎電動車,從家里出來,一路下坡,直到公園門口。他背一個木箱子,里邊是文房四寶;又背上畫夾子;在腋下夾個小板凳,不緊不慢地隱入百花深處。他并不著急畫,到了合適的地方,把東西安置好,然后在園子里走一圈。
這是個美麗的園子。
他很喜歡。
園門是開放的,面朝一整條大街。園內(nèi)有一灣湖水,微風一來,水面泛起細細的皺紋。西側的木橋下有一叢蘆葦,秋天生出簇簇蘆花;春天的時候卻只嫩綠一片,葉子包著另一片葉子。蝴蝶剛剛蛹化成,翅膀還很弱的樣子,它們也懂得御著風飛,風略一急,它們就附著在一大片花瓣的下邊。
張瑜仲看著這些景物,心里一動一動的。
每年春天畫牡丹,都是他用神最專注的日子。
松城牡丹園的牡丹有一萬余株,近三百個品種,他哪一個品種都會畫到。牡丹的花期短——僅十天,尤其在松城這樣的北方城市。所以,張瑜仲畫得很辛苦。每天天一亮就入園,轉完了之后就開畫。中午簡餐,幾片面包,一瓶牛奶。下午接著畫,天黑了才回去。
一天至少要畫三十張,可他有條不紊。
張瑜仲是一個慷慨的人,他能幫人的地方,只要能力允許,都幫。人、錢、物,絕不吝嗇?!拔铩敝杏幸粯訓|西不行,那就是他畫的牡丹。他入手畫牡丹,一晃也四十年了,功力不淺。藝術學院、師大美術系、畫院、文聯(lián)都請他去講課,他講得很好,也很受歡迎。學生們更喜歡看他畫,一只大斗,粗枝大葉,葉脈花蕊,皆出細節(jié)。就算一片葉子要落,他也能把那個狀態(tài)處理得細致又逼真。
就那片葉子,只能看,不能碰,仿佛一碰就會落下來。
真絕。
他講課不收講課費,六千,三千,兩千,一千,他都是分毫不取,只盡義務。大家過意不去,他就勉為其難地說:“那就送刀紙吧,當衣裳了。”
紙能當衣服,也僅是在他這里的說法。
有一家畫廊見他畫的牡丹好,就想收購。
他們來到張瑜仲的住所,看到一墻一地一桌一床一箱一柜的牡丹,嘖嘖驚嘆。畫有百幅千幅,卻風姿不同,紅的迎風,黑的照水,你若能喊出名字,那花就能嬌滴滴地回答你。
他們談收購,買斷的那種。
張瑜仲說:“不賣?!?/p>
來人說:“張先生,價格不低了,僅這一筆,就夠你換套大房子了?!?/p>
張瑜仲說:“不賣您。”
“這又是為什么呢?”來人不解。
張瑜仲說:“你如果是個爺們兒,賣房賣地,有賣妻女的嗎?”
張瑜仲的媳婦,生得美,只可惜生女兒那年,大出血,死了。媳婦的外號叫紅牡丹。他的女兒隨媳婦,兼有他的優(yōu)點,更美。外號黑牡丹。到了戀愛的年紀,遇人不淑,一口氣置在那兒,吃藥,也死了。
丟下張瑜仲一個人。
彈子球
李奎勝是一個散淡的人,但干事認真。
他在一個區(qū)的教師進修學院當老師,負責培訓全區(qū)的一線教師。他也編輯輔助教材,主要是古詩文方面的。中學課本上的每一篇古詩文,他都爛熟于胸,一字一句,倒背如流。這已經(jīng)夠厲害了。但他不滿足。所謂藝無止境,就是要不斷地鉆研。
比如《逍遙游》出自《莊子》,他就把《莊子》中重要的篇什都注釋、背誦下來,互相佐證,力求通達。又如《項羽本紀》出自《史記》,他也一樣,找來《史記》,一頭扎進去,夏天把兩只腳放到冷水盆里,冬天披條毯子,一張炕桌,一盞臺燈,能把屁股坐出水泡來。
他講古文,行云流水,張口即來,來者不拒,據(jù)理力爭,爭分奪秒,一點兒水分沒有,全是干貨。他講《垓下之圍》一節(jié)時,可以拍案大呼;講《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能在大禮堂上下游走,揮臂如旗,至“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竟熱淚奔突。
他有一個二女兒,一出生就被姥姥抱走了。他的妻子乳腺炎,加之產(chǎn)后抑郁,不能哺育,他出于無奈,將祖孫二人送上火車。二女兒一共在姥姥那里生活了十四年,他內(nèi)疚了十四年。路途迢迢,思念不可速遞,他就每月給女兒寄東西,伏在郵局的柜臺上,一筆一畫地寫地址。寄瓜子仁,均由他一顆一顆地剝好;寄麻糖,他親手架鍋熬制;寄葡萄干,他自己種了一棵葡萄樹,都是他擇日晾曬。他還能做臘肉。碼磚頭,燒稻草,精心熏出兩條,一條留給妻子、大女兒、小女兒吃,另一條專門寄給二女兒和岳母。
小女兒跟他去郵局,扯著布口袋左看右看。
“看啥呢?”他問。
“看口袋,太小了?!毙∨畠赫f。
他把臘肉裝進去:“不小?!?/p>
“小?!毙∨畠赫f,
“明明不小??!”他蹲下身子,盯著小女兒的臉。
小女兒指著口袋說:“要能把我裝里邊就好了?!?/p>
“為什么呢?”他問。
“那樣,我就能和姥姥還有二姐一起吃肉了?!毙∨畠赫f。
“家里也有啊。”
“三個人吃和四個人吃能一樣嗎?”小女兒有點遺憾。
他有點心酸,又哭笑不得。
回去的路上,他在副食店給小女兒買了一顆糖,不料小女兒只咬了一半兒。
他不解。
小女兒說:“給二姐留著?!?/p>
這一回,淚水止不住了,將小女兒往懷里一緊,把眼淚擦在她的衣服上。
他給二女兒寄了無數(shù)的東西,二女兒回報給他什么呢?每到秋天,二女兒都會和姥姥去山上撿煙。煙地收煙了,稈子壯的八片葉,稈子弱的七片葉,咋收也有遺漏。他們就撿那些掉下車的、破損的煙葉子,回來架在木桿子上,等日頭把水分收干。
他抽一袋二女兒寄來的煙,心里舒展。
他住的地方有一個不大的院子。他精心規(guī)劃。靠西墻根種了一棵葡萄,靠東墻砌了一個養(yǎng)魚池。他養(yǎng)金魚,多的時候幾百條。他養(yǎng)的金魚都是那些淘氣的學生送來的,什么品種都有。他還在院子里放了一桌、一椅,用來喝茶。搖蒲扇,抽煙,也翻書。困了就靠在那里睡一覺,有時一夢醒來,月亮已經(jīng)爬上柳樹梢了。
十四歲后,二女兒從姥姥那里回來了。
她的記憶力隨父親,或者說強學博記的態(tài)度和習慣隨父親。
她常和父親做一種游戲。
李奎勝拿著一本《楚辭選》,問二女兒:“《離騷》能背嗎?”
二女兒說:“能背片段?!?/p>
他說:“背全文?!?/p>
二女兒搖搖頭:“太難?!?/p>
他說:“一周時間,背下來,給你一百塊錢,提前一天加十塊?!?/p>
結果,二女兒用三天就背完了。一字不差,包括通假字。
李奎勝背著手,豎著耳朵聽,開篇幾句,聽見二女兒把“錫”直接背成了“賜”,點點頭,放心了。
三天,二女兒的私房錢里多了一百四十元。
在別人眼里,李奎勝的一生并不輝煌。教書雖然教得不錯,但充其量是孩子王,或者說孩子王中的王。似乎不值一提。還有,他顧家。護妻子,護犢子,把妻子、女兒摟在自己的翅膀根下,看護得小心又周到。不但護犢子,他的葡萄,他的金魚,他都護。鄰居的雞飛到院子里來偷魚,他拿個竹竿子,把雞攆得四下飛。
除了這些還有什么?
他小的時候在河北大院住。他們那條街上,有日本人開的精米行,有朝鮮人學徒的雜貨鋪,是個熱鬧所在。河北大院里住的樂亭人多。他們的鄰居有日本人,有朝鮮人。他們的孩子也在一起玩兒,彼此打鬧,今天好得摟脖抱腰,明天打得鼻青臉腫,但終歸也留下一些不能磨滅的記憶,想撕也撕不掉。
李奎勝和一個日本孩子、一個朝鮮孩子結下友誼,他們?nèi)齻€心里沒有什么國界之分。
1946年的春天,松城風大,日本孩子和朝鮮孩子都要和他們的父母回國。三個孩子在河北大院門口的大榆樹下埋了三個彈子球。
他們約好,有一天如果再見面,一起把彈子球挖出來。
可是他們一直也沒有再見。
李奎勝守信用。
八十四歲那年,他自覺不好,就伏案寫了一封信,裝在一個小鐵盒里。他讓二女兒陪他去河北大院——院子沒了,大榆樹還在,把信埋在粗壯的樹根下。
他很想把那三個彈子球挖出來看看。
又一想,算了。挖它干什么呢?埋著更好,正好。
周"正
這個人就叫周正,人長得周正,辦事也周正。
他父母都在冶金研究所工作,是技術人員,從小就要求周正“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這一點他做到了。
上小學的時候,一群孩子跑去電車公司的倉庫偷鐵。偷鐵賣錢,平時可以買冰棍,如果攢下來,過年可以買鞭炮。七八個孩子互相壯膽,翻墻就進去了。大家知道他老實認真,就讓他“望風”,如果倉庫保管員什么的來了,就通知大家。沒和他說偷鐵的事,說了他不能去;只說找螺絲釘,為班級修理桌子腿、凳子腿。他很積極,參加了。結果,保衛(wèi)科的人從另一條路接近倉庫,那群孩子轟的一聲跑了。
他沒跑。
被抓住了。
本來已經(jīng)逃脫的一干人,紛紛落網(wǎng)。
在那些孩子的概念里,他有一萬個理由脫身,并保護大家安全。但是,他不會撒謊,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從小學到中學,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太多,他被同學孤立不足為奇。
周正大學畢業(yè)后,分到科協(xié)工作,作為新分來的大學生,都要跟著前輩下到基層歷練。他也不例外。到新單位不久,他陪一位前輩出差。說是前輩,實際上不比他大多少,年富力強的后備力量,前途看好。
他們下到東部山區(qū),工作處理得非常順利。
基層的同事很熱情,特意安排出半天時間,去當?shù)匦麻_發(fā)的旅游區(qū)轉轉。這個旅游區(qū)之所以被當?shù)亻_發(fā),源于它有一座寺廟,已存立百年,據(jù)說是一個比丘尼萬里化緣,一磚一瓦地把它蓋起來。信眾被這個比丘尼感化,都來廟里燒香。比丘尼圓寂后煉出舍利,這座廟的名氣就更大了。
這座廟名為正化寺。
路上他們還在議論,尼姑修行的地方應該叫庵啊,為什么叫寺呢?
周正的母親信佛,所以他對這方面的事情懂一些,就主動出來解釋。
他先說庵。
“古時候有一種草,叫庵閭,枯死之后可以蓋房。僧人們在山里蓋住所,多用這種草,所謂結草為庵。只是到了漢代,建了許多供尼姑居住的庵堂,所以才有了尼姑庵一說?!?/p>
后說寺。
“《說文》里的‘寺’解釋為‘廷’,也即指宮廷的侍衛(wèi)人員。后來演化,寺人的官署也被稱為寺。在梵語中,寺叫僧伽藍摩,意思是僧眾所住的園林?!?/p>
意思是說,從根兒上講,沒規(guī)定尼姑的修行地就得叫庵。
他的一番解釋,讓大家長了知識,也拉近了他和前輩的關系。
前輩覺得他可信任。
都說正化寺許愿靈驗,前輩就上了一炷香,磕了三個頭。他母親身體不好,他在佛前祈求,讓母親的病快點兒好起來。
下山的時候,他對周正說:“按說我是無神論者,不應該信佛的?!?/p>
這句話像一句名言,不知怎么就刻入了周正的腦海里。
大概過了一年多,這位前輩有了升遷的機會,有關部門下來考核,知道周正和前輩關系不錯,就特意找他談話,談談他對前輩的印象。周正的確說了前輩很多優(yōu)點,他也希望前輩能順利地去新崗位工作??墒?,當人家問他對前輩有沒有什么意見或建議時,他毫不猶豫地把他在山上拜佛這件事講了。
本來對方已經(jīng)把筆帽蓋上,準備結束談話,聽了他這條意見,眉頭不由一皺,抬頭看了他一眼。
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前輩升遷的事黃了。
周正結婚了,妻子是父母同事的女兒。對方父母看重的是他的家庭,也知道周正老實可靠,把女兒嫁過去,不會出現(xiàn)什么不穩(wěn)定因素。本來也是這樣。一個上班,出家門,下班就回家的男人,會有什么不穩(wěn)定因素呢?
他們忽略了一點。
人都是有思想的,他的思維是自由的。
小兩口兒婚后也恩愛,干什么都在一起。
有一天晚上上床早,一番云雨之后,妻子偎在他的懷里問:“你外邊會不會有別的女人?”
“不會?!彼卮鸬煤軋詻Q。
“那你會不會想其他女人?”妻子問。
“會。”他的回答很干脆。
“那你都想過誰?”妻子問。
他說出了一大串名字。
妻子翻身而起,在黑暗中瞠目叱之:“都想啥了?”
周正說了一堆女人的器官。
妻子坐在那兒半天不吱聲。
“咋了?”周正問。
“你倒是挺誠實??墒恰逼拮拥穆曇衾飵е耷?,“可是,我聽著,咋這么來氣呢!”
流"轉
教書匠李奎勝不僅是一個散淡的人,還是個條理分明的好丈夫、好父親。
他有一個學生特別淘,可是他看好他。
這個學生喜歡植物,每天背個標本夾子四處跑。他去老虎公園——松城市的一個曾經(jīng)廢棄多年的公園;也去南湖——它的北面是針闊混交林;當然也去師大校園,那里有一片實驗田,齊整整的一畝麥子。他喜歡躺在麥地旁邊的小道上,看陽光照射著麥芒的樣子。
李奎勝問他:“你喜歡做標本?”
那個淘學生點點頭。
“你的標本脫水不好?!崩羁鼊僬f。
淘學生點頭。他的父親是一位科普作家,據(jù)說是高士其的學生,現(xiàn)在做農(nóng)業(yè)科普,淘學生的興趣、愛好就是從這兒來的。
淘學生說:“我爸有脫水紙,可是,他不讓我用?!?/p>
李奎勝笑了。
他似乎有辦法。
淘學生有點渴望地看著他。
他問:“你家有廢報紙嗎?”
“不缺?!?/p>
“拿來。”
李奎勝帶著淘學生一起制作標本。
他特意挖來全株的薺薺菜,用棉球除灰之后,把它夾在兩沓報紙中間。頭一晚定型,第二天整形,把沒捋順的莖、葉捋順,然后壓實。他有三卷本的《大辭?!?,夠分量,壓在報紙上。又搬來腌酸菜用的青石板,增加重量。他做得很仔細。薺薺菜的莖、葉、花都好辦,唯有根難處理。他有辦法——用刻刀依著根的走向,把報紙挖掉一部分,這樣就不影響其他部分的平整。
一次性脫水,干凈、利落。
半個月后,他們一起搬走石頭,把《大辭海》歸到書架上,再小心地把報紙打開??纯窗?!一個完整的薺薺菜標本做成了,和長在地上一樣。
這標本做得真好!
三十年過去了,淘小子已經(jīng)長到了李奎勝帶他做標本的年齡,他雙手托著那個標本對兒子說:“你姥爺教我做的。試試,葉子依然柔軟,有彈性?!彼p輕搖晃,說,“不碎,不裂?!?/p>
李奎勝的妻子身體不好,他的二女兒從小就被姥姥抱走了。一走十四年,李奎勝總覺得自己虧欠二女兒很多。
他希望她一輩子都好!
他和淘小子去采集車前子。
他就振衣而歌——“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p>
淘小子受到感染,就學著喜鵲飛。
他們還去過凈月潭采集蒼耳,俗名叫老蒼子。那一次,是帶著二女兒一起去的,爺仨兒騎著兩輛自行車,騎行了兩個多小時,才來到那個幽深的大潭邊。他讓二女兒背《卷耳》,他則大聲唱和。
淘小子到什么時候都記得李奎勝那蒼勁的聲音。
他唱:
“采呀采呀采卷耳呀,半天不滿一小筐。我啊思念心上人,菜筐丟在大道旁。攀上了高高的土山崗,馬兒足疲神頹喪。且先斟滿金壺酒,為我離思與憂傷。登上高高的山梁,馬兒腿軟已迷茫。且先斟滿大杯酒,免我心中常悲涼。艱難攀登亂石崗,馬兒累倒在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愁思無奈系心上?!?/p>
淘小子第一次那么剔透地理解了思念的滋味。
淘小子愛上了李奎勝的二女兒,他們彼此很珍惜這段不易的姻緣。
夫妻總有慪氣的時候,他們一旦生氣了、拌嘴了,就想一想李奎勝,只要一想李奎勝,氣就消了,主動道歉和解了。
去凈月潭那次,淘小子又知道,李奎勝是一個釣魚的高手。
他和二女兒商量:“要不咱們晚上吃魚?”
二女兒笑著點點頭。
他就從上衣口袋里找出一根縫衣服用的針,火柴燒熱之后,彎一個鉤。他又去山根下的泥土里挖了兩條蚯蚓,揪成段,別到彎鉤上。一條魚線從針鼻兒穿過去,另端系在一節(jié)樹棍上。
他站在潭邊,把魚線拋進水里。
淘小子忘記了那簡單的魚鉤上系沒系鉛墜和漂。
反正,李奎勝就那么站著,一手叉腰,一手自然地下垂,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一條白亮亮的魚隨著他的身形上了岸。李奎勝的動作又協(xié)調(diào)又好看,像登臺多少年的舞蹈演員。
從二女兒口中得知,她母親年輕的時候得過肺結核,家里困難,提供不了更多的營養(yǎng),他父親李奎勝就上甸子抓兔子,下河摸魚,隨手什么家什,都能成為他為妻子續(xù)命的工具。
晚上就留淘小子在家吃魚。
淘小子看李奎勝喝酒,也想沾一沾。
李奎勝說:“在我們家,想多得,必須得多勞。你有什么本事呢?”
淘小子有點激動,說:“我能寫詩。”
后來,他還真成了一個詩人。
大"雪
松城大雪,修來福不能修自行車,就去馬路對面的小飯店喝酒。這家店是筒子房,面街一溜窗,廚房靠一頭兒,叮叮當當?shù)?,明火暗火都能看得見。廚師馬大勺,烀狗一絕,早起烀一條狗,晚上飯口如果來得晚,一定吃不著。
修來福一進門就大聲喊:“一盤肉,一碗湯……”
馬大勺在里邊聽了,替他補齊:“一缸白酒,四兩飯?!?/p>
這是修來福的伙食,挺硬。
修來福坐在第二個窗口,正好能看見自己的攤位。他是松城不多的冬天還出來修車的手藝人,一個依靠三輪車和大樹支起的棚子,正中放一個鐵桶,他隨手撿來的破木頭、爛板子堆在一邊?;鹨坏┥饋?,一天也不滅。有時,修來福在火上烤個土豆或地瓜,香味能傳好遠。
馬大勺有個愛寫小說的同學,也常來店里坐,馬大勺說他是來收集素材的,可大家只聽見他打雷,一直看不見下雨。問他,他就笑,一排牙露出來,挺齊。
這位愛寫小說但一直沒當成作家的同學,也愛喝酒,見這樣下雪的天,一準兒來。他喜歡聽修來福講故事,那故事講出來都一套一套的。這不,說來就來了。沒戴帽子,紙包紙裹半瓶五糧液,進門就讓修來福停杯。他單位來客人,開了兩瓶五糧液,結果喝了一瓶半,剩下半瓶,讓他給打包了。
修來福那杯酒已經(jīng)喝了一半了,馬大勺的同學也不客氣,把剩下的半杯端過來,一仰脖,喝了。
修來福說:“你武松???”
同學也幽默:“潘金蓮可沒你這樣的?!?/p>
他們的玩笑取自《水滸傳》,這誰都知道。半杯殘酒也算一份心意,修來福領情。
修來福是個大高個子,一米八十多,雖然六十歲了,走路依然打夯一樣。他年輕的時候練過武術,和杜其石學過大刀。他喜歡看《水滸傳》,能把武松那十回講得頭頭是道??梢姵缟袀b義的人,自己也養(yǎng)了一身的正氣。
剛才怎么著?
馬大勺的同學進門前拉了一個架,喝了一句:“好大雪!”
接著唱了兩句:“涼夜迢迢,涼夜迢迢,投宿休將他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俺的身輕不憚路迢遙,心忙又恐怕人驚覺,聽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紅塵中誤了俺五陵年少?!?/p>
是一段《駐馬聽》。
修來福來了興致,就把同學帶來的酒分了,加了一個菜,尖椒干豆腐。
修來福的故事很多,抓小偷是最絕的一個。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修來福剛擺攤不久,就發(fā)現(xiàn)有一個長得像時遷的人,總來換鎖。說這人像時遷,也是按《水滸傳》來的?!肮禽p身軀健,眉濃眼目鮮。形容如怪鬼,一貌可驚人。”不丑,但一身的賊氣,隔老遠就能聞出來。他三天兩頭到修來福這兒換鎖,而且不是同一輛自行車,換了鎖就走,騎車像騎風火輪。
修來福斷定他是個賊。
又一次,“時遷”來換鎖,推了一輛26寸的小坤車。
修來福接過車子,上下左右看半天。
“巧了。”他說。
“什么巧了?”“時遷”問。
“我姑娘剛丟了一臺車子,和你這個一模一樣?!彼紫律恚焰i弄得嘩啦響。
“時遷”的神情有點緊張。
修來福說:“你這車沒記號???應該留個記號?!?/p>
“啥記號?。俊?/p>
“貼個不干膠,寫上你的名字。”說完,彎腰往大梁底下看。
“時遷”撒腿就跑,跑得比汽車還快。他跑有什么用呢?修來福用自己的傻瓜相機給他留影了。派出所按圖索驥,很快就抓到了他。
這個故事有智慧。
取個名叫《兵不厭詐》。
詐不是正途,所謂君子有道。
修來福的攤位離職業(yè)學校不遠,曾有一個長得像魯智深的孩子常從他的攤前過,一來二去,臉兒熟了,就互相打招呼。
“干啥去?”修來福問。
“去圖書館。”
“去圖書館咋不坐車呢?”
“鍛煉?!?/p>
后來知道,那孩子走路去圖書館不單單是鍛煉,更主要的是為了省錢。一聊才知道,家是農(nóng)村的,父親有殘疾,母親精神不好,生活自比別人家艱辛。這孩子懂事,考職業(yè)學校,學點兒技術,早畢業(yè),幫家分擔一些壓力。
修來福想,我能幫孩子點兒什么呢?
他去自行車市場買了一輛二手車,自己配件,修得跟剛出廠似的。
“送你?!彼麑δ呛⒆诱f。
那孩子哭了,說:“大爺……”
他不讓孩子說話,就加了一句:“騎車一樣鍛煉?!?/p>
馬大勺說,這不都是小說嗎?
可他的同學覺得,就這,更不好寫!
馬大勺
馬大勺是個廚子,再有兩年就退休了。
他一個人。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他原來的家庭關系挺復雜。他親媽沒了,父親領著他和四個姐姐過。不久,父親再婚,娶了一個帶四個孩子的女人。女人帶的孩子,三男一女,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這一大家子,前窩的,后窩的,加在一起十一口。
父親是大工匠。
但養(yǎng)起來也難。
馬大勺從小就學會了爆爆米花,他跟著父親走街串巷,爆一天爆米花,他能掙兩毛錢。他也賣報紙,去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那時《廣播電視報》時興,家家戶戶都用,提前預知節(jié)目,在報紙上畫得一道一道的。每周二,馬大勺半夜兩點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去報社印刷廠的窗口排隊;現(xiàn)錢,領一千張報紙,天蒙蒙亮就開始賣,八點之前就賣完了。一張報紙掙三厘,一千張能掙三塊錢。
這錢他能留下一塊。
一個月四塊。
他家境不好,但他是一個有錢人,同學都很羨慕他??捎幸粯?。馬大勺會掙錢,卻從來不花錢。那錢里有他的血汗,他舍不得。
不知不覺中,長大了,姐姐們出嫁了,馬大勺也成人了。他糊涂,上了沖動這個魔鬼的當!他把他后媽帶來的那個女兒睡了,偷偷摸摸好長時間。事情還是敗露了,后媽拍著炕沿又哭又嚎。
他爸是山東人,又直又倔。
他揪著馬大勺的耳朵說:“好漢做事好漢當,睡了,睡了就得娶?!?/p>
后媽說:“哥哥娶妹子,這不讓人笑話死!”
他爸說:“他姓馬,她姓趙,有啥不能娶的!”
大家一聽也是。
就無聲無息地把婚事辦了。
太熟,就失了分寸,更沒有里外,夫妻倆天天干架,不是馬大勺的臉被抓花了,就是他妹妹的臉被打腫了。對付了十年,離了。隨后,馬大勺的父親突發(fā)心梗,一個字兒沒留,走了。
馬大勺成了孤家寡人。
姐姐們都出門了,他們的家沒有留他的地方;原來有父親的這個家,只剩下后媽和她帶來的四個孩子。馬大勺沒法立足,只能凈身出戶。好在他那時已經(jīng)會炒菜,又和一個姓樸的朝鮮族人學會了烀狗,所謂藝不壓人,吃口飯是沒問題的。
松城的遼寧路,在西安橋東側,南抵汽車廠,北通火車站,住戶雜,過往客商多。遼寧路狗肉館有著僅次于北冰洋冷面的名號,早晨來喝狗肉湯的就有百十來號,中午和晚上更是桌桌翻臺子,服務員忙得腳打后腦勺。前臺忙,后廚更忙,馬大勺和他師父老樸包下了韓餐,除了狗肉,朝鮮族咸菜、石鍋拌飯、石板豆腐、煎明太魚,都受歡迎,就連冷面都能出兩三百碗。
馬大勺掙下了不少錢。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馬大勺有了一個心愿,他想周游世界,把各地的美景盡收眼底。為了這個夢想,他考了駕照——D票,他知道一款用三輪車改裝的房車,花錢不多,經(jīng)濟實用。他就想買這種車,一路過五關斬六將。
在遼寧路狗肉館干的那些年,后廚幫忙的一個女人和他好。女人的丈夫販毒,被槍斃了,她也受牽連,在監(jiān)獄蹲了五年。出來了,婆家不留她,把她攆出來了。她沒辦法,一個人進城找出路。
就和馬大勺好上了。
兩個人在遼寧路租了一個地方,置辦了簡單的家具,組成了一個臨時的家。
女人老和他商量一件事。
“你要真心和我過,就把錢交給我,咱們把證領了?!迸苏f。
“能真心過,但錢得自己花自己的?!瘪R大勺說。
“那你還是不真心?!迸苏f。
“真心就非得交錢?”馬大勺問。
“過日子不就是過錢嗎?沒錢咋過日子?”
馬大勺正喝茶,聽女人把話說到這份兒上,茶缸子往桌子上一蹾,摔門出去了。
后來就淡了。
那個地方也退了。
很多人都說馬大勺摳,只認錢,沒感情。
馬大勺從來不爭辯、不解釋。
話說再有兩年就退休了,他也可以在社保領工資。那個夢想開了多年的花,現(xiàn)在快要結果了。馬大勺沒事就看抖音、看短視頻,那里邊有許多和他夢想相同的人,人家都已經(jīng)在路上了。他掰著手指頭算自己這些年的積蓄,用碳素筆在紙殼子上畫攻略,今天到哪兒,明天到哪兒,吃啥喝啥看啥,寫得清清楚楚。
就在這個時候,多年不聯(lián)系的妹妹——也是他前妻——找到他,他后媽帶來的三個男孩現(xiàn)在也是大人了。其中的一個得了癌癥。治,能多活幾年,不治,多說三五個月。
他妹——也是他前妻——問他:“救不救?”
他連猶豫都沒猶豫,一句話:“救?。 ?/p>
就把自己多年的積蓄全拿了出來。
文昌路
文昌路在松城師范大學的南面,是一條老街。曾有些年,文昌路的東段是不通車的,原因是路被棚戶區(qū)的房子堵死了。原來是通的,路也很規(guī)矩,雙車道,可對向行車??墒桥飸魠^(qū)的那些人家多半子女多,孩子大了,住房面積小了,就私搭亂建,你蓋一間,他蓋一間,慢慢地路就被占滿了。文昌路像一道分水嶺,這邊是師大,那邊是工大,棚戶區(qū)是迷宮,師大、工大的教職工,包括學生在這座迷宮里穿插來往,和棚戶區(qū)的人混雜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文昌路上的樹也很有特點。師大的這一側,種的都是柳樹;工大那一側,種的都是槭樹。柳樹逢雨季會生出一種蘑菇,俗名叫黃傘,多層,扇形,色澤金黃,菌香沉郁。槭樹到了春天,可以在樹干上扎孔,插入鋼管、竹管或塑料管,能接出天然的糖水,淡淡的甜,很提神。
一般的松城人不認識黃傘,所以它不在松城人的食譜里。
至于槭樹汁,除了小孩子——春天地氣上升,樹皮破損的地方會有汁液自然流出——嘗試著用舌頭舔舔,大人是絕不動它。不知怎么流傳出來的說法,皆言有毒。于是,小孩子嘗一口,心里也惴惴的,忐忑好幾天,擔心自己會突然死掉。
文昌路有一個開舊書店的楊老師,人干瘦干瘦,唯一張臉大,且有麻子,小粒兒的白麻子,眼皮都攤上兩顆。他戴一副瓶底厚的眼鏡,把一雙眼目旋到了渦底。楊老師其貌不揚,卻天生好嗓子,說話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像曾侯乙墓出土的編鐘。
楊老師善講《水滸》,但觀點與人不同。師大中文系的老師們譏諷他,歪理邪說,正屬此類。
他這樣講——
“說武松不省男女之事,我卻不信。那施耐庵老先生為何偏偏把他和潘金蓮的戲安排在大雪天?講的就是風情!那潘氏是何等的明目張膽,武松又因何不是心知肚明?你看原文怎么寫?‘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栓,后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來,擺在桌子上?!渌墒谴蚧⒌挠⑿郏谏倭炙聦W過藝,潘金蓮的這番動作,他察覺不出?非也。他的思想斗爭很激烈哩。怎見得?有文字為證,卻說那潘金蓮去取第二注子酒,武松也知了八九分,為何自在房里拿著火箸簇火?起身走了便是,何必要等潘金蓮把閑話來說。難道就為她把那句‘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酒’說出來,才擺出‘嫂嫂休要恁的不識羞恥’的架勢?施老爺子是大文學家,不會故意攛掇情節(jié),湊字兒換稿費吧!”
聽著似乎也有道理。
只是依他這么解,武松的形象不高大了。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他還拿張督監(jiān)抬舉武松那一節(jié)說事。
講這一段,必先把贊玉蘭那幾句詞先說出來。但見——
“臉如蓮萼,唇是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裊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云髻,象板高擎立玳筵?!?/p>
唱完,自己叫一聲:“生得如何?”
自己答:“好!”
武松也動心了!
“約莫酒涌上來,恐怕失了禮節(jié),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廳前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得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脫了衣服,除下巾幘,拿條哨棒,來廳心里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有三更時分?!?/p>
楊老師拍著桌案說:“這是恁的燥熱?”
眾人皆笑。
有知道《水滸》情節(jié)的,便問:“那他二返腳子又見玉蘭時,為何殺得那么干脆?”
楊老師笑了,說:“所謂愛之深,恨之切。”
眾人一時懾了心,沒了生息。
在聽楊老師講《水滸》的人當中就有閻二嫂。她在文昌路的棚戶區(qū)里開了一家小飯店,賣炒菜和米飯。她有一個從老家來的侄女,給她當服務員。她一個人在后廚。都說她炒菜好吃,卻不見一點兒肉星;其實,也沒什么秘訣,只不過是她喜歡用大油。取一條五花肉,鐵鍋加少許水,生生炸出一罐豬油,炒菜的時候加一勺。
楊老師是她店里的???。
因為她姓閻,楊老師就叫她閻婆惜。
他說:“別一說閻婆惜,你就覺得是罵你,那閻婆惜長得也美哩?!?/p>
“瞎說!”閻二嫂的臉紅赤赤的。
楊老師說:“那書里卻也寫得明白?!?/p>
于是把打扮得滿頭珠翠、遍體金玉的閻婆惜說了一遍。說到“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的時候,還有意用目光躲開閻二嫂前胸的那兩坨肉。
閻二嫂沒啥文化,但“酥胸”兩個字還聽得懂,不由得把背下意識地駝一下,張口便罵了一句:“雜碎?!?/p>
楊老師裝作聽不見,學著武松拿筷子從白菜炒黃傘里往出挑蔥花。
楊老師是文昌路上唯一一個吃柳樹菇——黃傘的人,用竹竿子綁個鐮刀頭,一棵柳樹一棵柳樹地尋,見了就割下來,放到腳邊的土筐里。他還在春天的時候接槭樹汁,裝在一個大號的玻璃瓶里,閻二嫂的腎不好,好浮腫,據(jù)說就是喝他的槭樹汁喝好了。
都說他倆好。
但無處見證。
楊老師的舊書店里有許多舊書,舊書招灰,他時常用雞毛撣子撣一撣,撣了,就干凈不少。
彩"頭
周育英一輩子精于算計,算計自己,也算計別人。按理說,一個女人長得有幾分姿色,又白,說話聲音又細膩,如果好好經(jīng)略,一輩子能過得不錯??伤@輩子,用松城的俗話講,稀碎。她有兩個姐妹,從小一塊兒長大,算閨蜜中的閨蜜。
這兩個閨蜜,一個叫喬爽,一個叫李菲兒。
周育英認為喬爽過得比她好。怎么說呢,兩口子都是區(qū)政府的干部,一個在衛(wèi)生局,一個在土地局,工資高,待遇好,生活平穩(wěn)、規(guī)律。另一個李菲兒,她認為不如她。李菲兒和她一樣,是小學老師,愛人卻是自由職業(yè)者,掙錢有今天沒明天的。
周育英和喬爽更好一些。
喬爽不缺東西,箱子、盒子隨意放,有的打開了,有的壓根兒沒動,上邊落了一層灰。周育英去了,就用眼睛瞟一下,臨走準挑一樣,大大咧咧地說:“快過期了吧,我?guī)兔Π !?/p>
喬爽不和她計較,笑著揮揮手。
這些東西拿回去,周育英不會自己用,而是擦拭干凈,留著年節(jié)送禮。
和李菲兒在一起就不一樣了。
她找李菲兒主要是傾吐自己的煩惱。她的煩惱很多,多得無處放,就把李菲兒當垃圾桶,全倒在她那里。她不和喬爽說。她一張嘴,喬爽就敲打:“你可讓我消停消停吧,在單位聽一天了,夠兒夠兒的了?!?/p>
李菲兒不同,她是慢性子,好脾氣。她從來不評價任何人、任何事。周育英說什么,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周育英向她要立場、要態(tài)度、要取表里曲直,她只回一句:“都不容易?!?/p>
后來,她這兩個閨蜜都生分了。
喬爽的愛人是土地局局長,很自律的一個人。有一個開發(fā)商,想給他送點兒禮,怕他不收,就送到家里去了。是兩條煙。恰好那天周育英在,走的時候就抽走了一條。喬爽的愛人回來很生氣,讓周育英把煙退回來,他也要按例還給人家的。
周育英不高興。
她仗著自己是“小姨子”——她比喬爽小,順桿兒捋,管喬爽的愛人叫姐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咋的,姐夫鐵面無私啊。”
“你不懂其中的厲害,快點拿回來。你要抽煙,我另給你買?!?/p>
“不就一條煙嗎?至于嗎?”周育英還想嬉笑一下。
不想對方失去了耐性:“不跟你開玩笑。快點兒!”
周育英把煙退回去了,從此不好意思往喬爽家串了。
周育英以前和喬爽吃飯,都是喬爽買單,她認為這應該應分,誰讓喬爽過得比自己好呢。和李菲兒卻不同。AA制。用她的話講,不想占李菲兒的便宜。按論,她們?nèi)齻€人,李菲兒是大姐,她買單也正常,但她不想占李菲兒的便宜。當然,從心里講,李菲兒也不能占她便宜。
她后來找李菲兒吃飯,除了吐槽自己的前任、現(xiàn)任,又加了一條——喬爽和她那個當土地局局長的丈夫。太能裝,假正經(jīng),家里大包小裹的,還差兩條煙了?一定有貓膩!聽說有人送禮,把百元大票卷成煙卷狀藏煙盒里,開發(fā)商送他煙,一定也是這個“銷兒銷兒”。
“銷兒銷兒”,東北方言,指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育英說:“為富不仁,就是這個嘴臉?!?/p>
李菲兒不吱聲。
“你說呀,是不是?”
李菲兒說:“干啥都不容易。”
“我就不喜歡你這悶葫蘆,怕這怕那。有啥呀?不就貪污受賄嗎?見不得人的勾當,到哪兒我都這么說?!?/p>
李菲兒的臉紅了,拉扯她:“哎呀,你那么大聲干嗎?”
周育英氣鼓鼓的,眉梢都立起來了。
她們吃飯AA制,飯后如果有剩,皆打包。每次打包李菲兒都不要。只有一次,她們在韓餐館吃飯,要了一條烤魚,恰好女兒和她講,要吃,李菲兒就想打包。周育英好像很不情愿地看著她叫服務員,把那條沒怎么動的魚放入打包盒里。
她也想打包那條魚??墒?,被李菲兒搶了先。
她覺得自己很吃虧,又覺得李菲兒是故意的,就借口忘帶錢了,讓李菲兒把單買了。
周育英和李菲兒也疏遠了。
她的氣一半會兒消不了。
周育英有過兩次婚姻,頭一婚,她嫌丈夫掙錢不多,就逼他休息的時候擺攤修自行車。她丈夫說自己不會,她就氣憤地告訴他:“發(fā)傳單行吧?隔壁劉嬸發(fā)一天傳單,還能掙二十三十的呢?!?/p>
她丈夫太懶,離了。
后來又找一個,過不到五年,也離了。
有一天,人家問她家里有多少存款——現(xiàn)任丈夫的工資卡在她那里,一個朋友手頭緊,想挪借點兒。
她說:“沒有!”
“沒有?”
她拿出一個小本,指著上面的開銷,一筆一筆地算。
現(xiàn)任丈夫指著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問她:“這是啥錢呀?”
“你的房費?!?/p>
他們住的房子是周育英的名字,她每個月都給人家記了一筆房費。
記"夢
李菲兒起得早,洗手,凈了口,沏一杯茶,然后點一支香,在椅子上靜坐十分鐘。茶的香氣泛上來,鼻翼乖巧地翕動兩下,就見了汗。香繚繞著,從茶香的外側溢走,向屋子里偏冷一點兒的地方凝集,很快淡了,直直地落下去。
手上似乎還殘留一點兒檸檬皂的味道。那正好。
三種香并行,并不混雜,一樣是一樣,各行其道。
接下來李菲兒開始記夢。
她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她不緊不慢,一筆一畫地寫——
“我看到了小時候爸爸媽媽離婚時,姥姥坐在炕上哭著說,以后沒人管了,沒人要了。是沖著我和弟弟說的。啥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眼皮很硬,卻不停地抖,又浮現(xiàn)出那天爸爸的喋喋不休。他拉著我的手,只對我說,我們只是離婚了,但還會對你好。我們都沒有離開,以后都不會變。爸爸還是爸爸,媽媽還是媽媽,姥姥還是姥姥,舅舅還是舅舅,都會對你好。我的臉木木的,身體開始發(fā)熱。我看見一個木頭人沖著我招手。我躺到他的身體里,感覺很安全。安靜了,安靜了許多。我從木頭人的身體里出來,看見小時候的自己,我們手拉手一起玩,很快樂。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木頭人開始變化,變成了橡膠人,關節(jié)也可以自由活動。我跑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們一起飛旋。小時候的我被長大的我吸入,就像我躺在木頭人的身體里一樣。接下來我開始長大,像樹一樣高大,穿過云端,變成機器人,變成超人,變成蜘蛛俠。太陽就在肩膀的后邊。我把地球抱在懷里,漸漸地和地球融為一體?!?/p>
記完了,把筆收好,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這個記夢的本子又大又寬,里邊關著一個奇異的世界。
天蒙蒙亮,李菲兒的丈夫醒了,他穿著大褲衩子、挎籃兒背心,沖著李菲兒“嘿”一聲,算是打招呼。頭天晚上,他很莽撞地要了李菲兒,像個剛識人間趣味的毛孩子。他現(xiàn)在去沖澡,永遠把水龍頭弄得嘩啦嘩啦響。
他大聲喊著:“我今天去幫孫老師磨刀?!?/p>
孫老師叫孫圣一,是個版畫家,以前和他是鄰居,干什么都愿意帶著他。他幫孫老師干活兒,孫老師會給他點兒錢,不多也不少。李菲兒的丈夫是自由職業(yè)者。這個自由職業(yè)者在他自己這兒說起來好聽,實際上就是干雜活兒的。他心靈手巧,什么都會,做的活兒也都和藝術有點關系。比如畫舞臺背景,他能刷大漆;油畫系的學生找他,他能繃畫布,也能給畫布刷膠。都是這一類的活兒,他干得也挺起勁兒。
孫老師刻章子、刻木版畫,刀都是他磨。
畫院那些老師的墨也是他幫著定制,一年跑一次南方,和制墨的師傅講好規(guī)矩,一天到晚都在工坊里。他陪制墨的師傅喝黃酒,吃河鮮,談論每塊墨的性子,一一記在心上。
墨也有脾氣。
這是制墨的師傅告訴他的。
可他的媳婦李菲兒沒脾氣,一天到晚都溫溫和和的。
李菲兒是藝術中專的畢業(yè)生,畢業(yè)后在一所小學當美術老師。她的生活很單調(diào)。當然,這是在別人眼里。她自己不覺得。她除了記夢,還有一個愛好,就是描摹壁畫。為了她的愛好,她丈夫給她特制了一個繪圖桌,玻璃鋼的下邊安了一排管燈,李菲兒在這上邊描壁畫,神情無比專注。
永樂宮壁畫。在玻璃板上固定好,再在上邊蒙上絹,李菲兒的身心就沉浸其中了。毗盧寺壁畫、法海寺壁畫、遼陽漢魏壁畫……她都走了不止十遍八遍。敦煌壁畫更多,摞起來都有一桌子高了。
人群里顯不出李菲兒。
她除了沒話,也不發(fā)表觀點,從不評價對錯。
她干什么都有自己的計劃。
上一年秋天,她去了內(nèi)蒙古的巴林左旗和巴林右旗。她去拍遼代壁畫,一幅一幅的。她去看,一大早進入博物館,蹲在壁畫那兒一看就是一天。她在心里和那些人交流,聽他們講述一千年的故事。風沙挺大,有時一粒沙蹦出來,打得她臉生疼。
她看《侍女圖》。
有一個侍女,梳雙髻,扎著紅色的發(fā)帶,雙手捧著一條浣巾。那侍女的一只眼被歲月磨蝕掉,僅存一目,安靜又祥和。
她說:“放心,我給你補上?!?/p>
那侍女笑了。
她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一眼。
那侍女的眼神那么信任地追隨著她。
那一晚,她也做了夢。在夢里,她寫了兩首詩。
巴林也可下?lián)P州,江山點點不識愁。
二十四橋浮蹤影,寄我臨潢一晚秋。
乾德門角月如鉤,小兒夜啼聲不留。
宮女倚窗猶不寢,香煙裊裊上朱樓。
——人的一生,誰又沒點兒苦難呢?
雞"毛
這就是那個三口之家,住街上最普通不過的房子,房子的檐上伏著一層暗青色苔蘚。他家的門,下邊的軸頁快散了,每當門開合的時候,總發(fā)出“吱吱”的聲響。窗戶永遠很亮,掛著白白的窗簾,窗框的漆每年春天都刷一次,所以,從這戶人家的門前走過,那淡綠的顏色總會給人帶來一縷清新。
男主人朱茂書在法院工作,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他總是黑著臉和街上的人點頭說話,使大家隱隱地感到犯人受審的滋味。朱茂書有兩套法院發(fā)下來的制服,一套比較新,一套比較舊。他穿上那套舊的,大家就知道,天下太平;而他穿上那套新的,那就是又有哪一片兒的流氓地痞或貪官污吏一類的人要受制裁。
他的衣服是他的晴雨表。
女主人單小荷,祖父是晚清秀才,寫得一手好字,柳體,通暢娟秀。她的家中現(xiàn)在還保留著一些他的信札。單小荷在沿河小學工作,是教導主任,這街頭的孩子她幾乎都教過,所以一街的人,無論男女老少,見到她都稱呼老師。她穿著樸素,頭發(fā)總是穩(wěn)穩(wěn)地梳在腦后,不見一絲蓬亂。她有個特點,一輩子不穿皮鞋。
他們有一個女兒,叫朱紅蕊。
他們的女兒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個子不高,但很玲瓏,眼睛大大的,正好配很黑的眉毛。
朱紅蕊從小學到中學到高中,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學習成績突出。她是這街上母親們心疼和羨慕的對象。她們總拿她和自己的孩子相比,總覺得自己的孩子沒有出息。人家小蕊怎么就是那么一個聽話又懂事的孩子呢?她們對單小荷也羨慕不已。
朱紅蕊確實是個聽話的孩子,長到二十四了,沒和母親拌過嘴。她總穿母親為她選定的那種肥大的沒有特色的衣裙,不化艷妝,不梳劉海兒,給人的感覺,木訥之中流露著自然。冬天,她大概是這街上唯一的一個還穿棉褲的女孩了。冬天到了,街上的淘氣小子更難看到她苗條的身材。
曾有一個家境不是太好的男孩給她寫過一封求愛信。那個男孩認定了她樸實,認為她是一個可以持家的好妻子,是可以給他自卑的心靈抹一些油彩的好女孩。于是他就寫了信去,用一個大信封裝著,從家門前的那個郵局掛號寄出來。
那封信,朱紅蕊收到了。她靈巧的鼻子從寬大的信封上聞到了男孩子的氣息,她哭了,緊張地跑回家,把信交給了單小荷,再由單小荷代讀了之后轉交給校團委書記,團委書記和校長主任們開會之后,險些給那個男孩一個警告處分。
男孩憂郁地站在學校后邊的菜地里。
朱紅蕊不知道她傷害了一顆心。
朱紅蕊的學習很好,但她沒有考上大學,連中專也沒有考上。她怯場,怯得一塌糊涂。她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所學到的文字、詞組、單詞、符號、公式就會奔跑著回到她的心里,可一上考場,大腦又是一片空白了。她委屈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沒有考上大學,考了三年,但她沒有考上。
單小荷讓女兒到自己的學校里代課,教小學三年級。孩子們對她很好,原因是她和他們說話從來不大聲。
朱紅蕊也在沿河小學教書了。每天放學,她們母女倆就一同從河邊的堤壩上走回來,有時,順便拐到菜市場買一點兒菜,遇到街上的熟人,就會被叫聲:老師。朱紅蕊不知道一聲“老師”除了稱呼她母親之外還包不包括她。她轉過臉去,看青青的蘿卜、水靈靈的白菜,覺得時光在這種時候就比較難挨。
單小荷說:“快點兒走吧,你爸爸換下來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洗?!?/p>
朱紅蕊輕聲地說:“哦?!?/p>
一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
朱紅蕊的學生已經(jīng)升入四年級了,又有一班新的二年級的學生要升上來。中午吃飯的時候,單小荷突然問她:“給你寫信的那個男孩現(xiàn)在在干什么?”
朱紅蕊吃了一驚,疑惑地看著母親,搖了搖頭。
家里開始張羅著給朱紅蕊介紹對象了,介紹兩個都沒成。第一個是搞地質(zhì)的,人很不錯,但倆人第二次上街,她就聽見他用很臟的話罵人,吹了。第二個是機關干部,人也不錯,還好寫點兒東西,和她一見面,就坦誠地交代了他以前的一些“問題”,她偷偷地看了看他,一陣一陣地惡心。
這是第三個,是朱茂書老同事的兒子,倆人見面了,都比較滿意,雙方家長也高興,就決定處下去,一切都很順利、正常。
朱茂書甚至說:“如果沒有什么說道,今年就辦了也行?!?/p>
單小荷想了想,也點頭。
可朱紅蕊點過頭嗎?
那天晚上,那個男孩拿著電影票來找她,他們說好了,到文化宮去看一部新片,兩個當紅影星演的。他們?nèi)チ艘粫?,朱紅蕊就紅著臉回來了,氣沖沖的。朱茂書和單小荷對望了一眼,問她:“怎么了?”
她沒有出聲。
她沒有出聲,眼淚卻禁不住落到衣襟上,她說:“他欺負人!”
原來,走到街口,那個男孩要親她,她打了人家一耳光,很響。
浮"島
有人管這條河叫沿子河。但它到底叫不叫沿子河,誰也不知道。這河不寬,淺得像一塊玻璃。河的北岸是廣播電視大廈,樓體暗紅色,西高東低,遠看像一塊巨大的壽材。誰設計的呢?南沿兒是小區(qū),正門也向南,對著一條小街。街兩側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頭一家是烤串店,依次下來,面包店、牛肉湯飯店、汽車修理鋪、藥店、常來順火鍋店、石鍋拌飯店、家常菜館、手機修理鋪、出口商品折扣店、麻辣燙、麥香客面館。接下來,就是牛奶專賣店。
再說沿子河,下游流經(jīng)一所學校,校方為了美化環(huán)境,就在上游開始做工作。扎了一排一排的“筏子”,在里邊種上可以凈化水源的水生植物。那些“筏子”是市民們的叫法,它的學名應該叫“生態(tài)浮島”。學校在浮島上種香蒲,種黃菖蒲,種水生鳶尾,種荷花,種千屈菜,也種蘆葦。夏天到了,這些浮島生發(fā)出作用,一條沿子河,五彩繽紛。
沿子河通過一條主街,于是,有了一座橋。距橋不遠是一道水閘,河水到了這里,就積成了一個小潭,略深,似乎有魚。有一個人就常來這兒釣魚,仿佛與生俱來的習慣。這個人奇瘦,略帶一點兒病態(tài)。牙有一點兒外凸,把嘴唇撐得又大又圓。他冬夏都是寬大的灰袍子,腳上一雙半新不舊的皮鞋。他釣魚,不自己吃,喂貓。沿子河邊有許多流浪貓,多半是他救助。有一年深秋,一只叫賣炭翁的小母貓懷孕了,天天追著他要魚吃。吃魚行,但不讓碰,誰碰沖誰齜牙,兇兇的樣子。包括他。眼瞅著降溫了,它如果把孩子生在外邊,多半得凍死。他就和貓商量,問它愿不愿意去寵物店。
賣炭翁不同意。
他問:“那咋辦呀?”
賣炭翁蹲在那里,懶洋洋的,不應他的話。
這時,牛奶專賣店的袁麗君正從后門出來,她是來給賣炭翁送牛奶的,熱好了,盛在一個小碗里。袁麗君一米六二的個子,微胖,頭發(fā)永遠在腦袋上挽個髻。她大眼睛,笑起來很好看。已經(jīng)秋天了,可她依然穿著大白的T恤衫,只不過加了一件咖色的開衫外套;下身是黑色的芭比褲,腳上蹬了一雙淺色的小面包鞋。遠看近看,都休閑中透著雅致。
她把牛奶放在那里,沖著賣炭翁招招手。
賣炭翁叫了兩聲,表示了謝意,之后就吧唧吧唧地舔食,旁若無人的樣子。
袁麗君看看它的肚子,說:“就這兩天的事兒。”
他嗯了一聲。
她說:“不行,我把它帶回去吧?!?/p>
他說:“那敢情好?!?/p>
“可是我不敢抓它。”
他像支帳篷似的把自己從折疊椅中支起來,站在那里看看。
“咋辦呀?”她問。
“你去取個紙箱?!彼f。
她就颯颯地回去,又颯颯地回來,手里多了一個小紙箱。
他俯下身,像一張弓對賣炭翁說:“再商量商量唄?!?/p>
賣炭翁抬起頭看著他。
他說:“天冷了,生在外邊不行的,你和孩子都會有危險。”他停頓一下,用手指指袁麗君,“你看她,她想給你和孩子一個家。你想想,牛奶店,多好啊。你要是覺得不自由,明年開春了再出來,我們都不擋著你。”
賣炭翁低下頭,喵喵地叫了兩聲。
他伸手去抱它,它一點兒也不掙扎,四條腿順從地垂著,很乖地進到紙箱里。
袁麗君懸著的一顆心也算放下來。
這一天夜里,是雨夾雪的天氣,賣炭翁生了五只小貓,每一只都很可愛。
袁麗君拍了一段視頻,想發(fā)給他,可是,她好像才突然發(fā)現(xiàn),她與他之間并沒有微信。
袁麗君抬起頭,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
她是有過婚姻的人,可是,很不幸,她的婚姻都很短暫,她前三任丈夫都死了。別人背地里講究她,說她是“白虎”,克夫,無論誰娶她,命都不會長久。
袁麗君喜不喜歡他呢?一定是喜歡的,不然怎么會天不亮就去早市等著,一定要買最新鮮的魚。北方的冷水魚,除了“三花一島”,除了“五羅”,還有“十八子”,還有七十二雜魚。袁麗君專挑白漂子、麥穗子、牛尾巴子、鯽瓜子,紅尾梢子這類魚買,買回來,也不吃,都放到閘口里去,專等他來釣。
是?。?/p>
不喜歡他,為什么給賣炭翁送奶的時候,總惦著給他帶一份呢?
但她不能表白。
她不想讓他死!
人活著,念想就是活著,哪怕只看一眼背影,那也是幸福的啊。
跋
我寫這樣的小說,或者說我這樣寫小說已經(jīng)四十年了。小說的開頭和結尾——從啟到合——最多的跨度三十年;寫了一個開頭,放在那里,幾經(jīng)收拾,就是阻礙萬重;放了幾十年,某一天,終于有了念頭,便一揮而就。這樣的小說,長的如長篇小說《惡鳥方程式》、中篇小說《鄉(xiāng)村志》,短的如這一部中的《記夢》,早就寫好了,之所以放著不發(fā),就是覺得差一股勁兒沒上來;現(xiàn)今,有這批新人物、新事件簇擁著它,也趕上來了。
松城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從五歲遷居至此,至今已有五十三年了。東北人好說虛歲,一般都虛兩歲。所謂“天”一歲,“地”一歲。這么算的話,我虛歲六十了。一甲子,一個輪回終結,再活,就是往回活了。人家問我多少歲,我就會手里攥著六十,口上回答:五十九。如是,再退到年輕的時候、年富力強的時候,那是多么美好的愿景??上В@是小說人說夢。
這一部小說中的十一個短章,皆取自我身邊人的悲歡離合。悲者如周育英、朱紅蕊,誰也救不了她們;歡者如楊老師和李菲兒,他們總算得了一種不一樣的甘甜;離者如張瑜仲,他安守自己的軌道,誰又能更其志、改其心?合者如馬大勺、修來福,一輩子的事,誰又能一開始就看得明明白白。我是隨著我的人物一起悲歡離合的。寫張瑜仲,寫袁麗君,我都憑窗潸然,淚濕長襟。我知道小說本身不是絕對的小說,而人生本身,也絕不是你自己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的那么簡單。
就是這樣!
另外,小說原名《遺珠錄》,寫完之后覺得體例過大,遂改為《松城人物志略》。改完之后,小說中的某個原型還給我打電話,說:“這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