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冷內熱”：抵制美貨運動前《時報》的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路徑研究

【內容提要】1905年自上海蔓延全國的抵制美貨運動，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發(fā)展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性事件。運動之前，由報刊等引領的民族主義輿論，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宣傳鼓動作用，這其中，《時報》的表現尤為突出。深入探究該報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的具體路徑，對于民族主義理論的豐富和發(fā)展，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發(fā)意義。本文認為，在1905年5月抵制美貨運動爆發(fā)前，《時報》建構與動員民族主義的具體路徑，可以概括為三點：彰顯“不知愛國愛同類”的國人形象，呈現“不欺他國（人）欺中國（人）”的國家（人）地位，以及建構平等、友愛、團結的民族共同體想象。這種“外冷內熱”式的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路徑，也引起了《申報》等其他報紙的效仿，從而為自1905年開始的抵制美貨等全國性民族主義運動的興起，作了思想和輿論上的準備。

【關鍵詞】《時報》" 民族主義" 抵制美貨運動" 雪恥型民族主義" 共同體想象

甲午戰(zhàn)爭的慘敗，刺激了中國民族主義的發(fā)展。民族主義是“一種為某一群體爭取和維護自治、統一和認同的意識形態(tài)運動”[1]。晚清時期的民族主義盡管與維新派、革命派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仍有其比較獨立的發(fā)展脈絡。張汝倫認為：“民族主義不僅是近代中國一切現代化運動的基本動力，也構成了現代中國的基本思想形態(tài)或意識形態(tài)?！盵2]余英時指出，百年來中國歷史發(fā)展最大的動力，非民族主義莫屬。[3]民族主義何以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簡言之，即是能增強國人的國族認同，繼而鞭策、激勵國人團結御侮，以求得民族解放、國家富強等。庚子賠款以后，人們對于清政府的認同急遽下降，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學生和紳商等認識到，唯有依靠“四萬萬同胞”自己的力量，才能改變中國在世界上積貧積弱、任人欺辱與宰割的現狀。

但問題在于，除了本身具有民族主義情結（或者容易被喚起）的知識分子、學生與紳商階層以外，如何喚起至少包括廣大城市市民階層在內的國人力量（姑且不論農民階層），開展聲勢浩大的民族主義運動，從而有效地抵御外侮呢？1904年以前，中國“通風氣之先”的第一大城市上海也有過比較大的民族主義運動，比如1898年的四明公所血案，以及1903年的拒俄運動等。前者的主體是上海的寧波人，后者主要是知識分子、學生與部分紳商，但這些運動都未能充分發(fā)動廣大市民階層參與進來。這表明，除了知識分子、學生與紳商，當時國人對自己“中國人”身份的認同還不夠強烈。

1904年爆發(fā)了為爭奪中國東北與朝鮮的日俄戰(zhàn)爭，屬于東方小國的日本屢戰(zhàn)屢勝，而屬于西方大國的俄國卻屢戰(zhàn)屢敗，這種鮮明的對比，在世界范圍內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世界各國媒體紛紛撰文解釋、評論個中原因，歸納起來，不外乎兩點：一是歸結于兩國制度不同——日本的君主立憲與俄國的君主專制；二是歸結于兩國國民愛國心的不同——日本人的愛國心更強（這是日本政府強大的后盾）。與此相關，中國人的愛國心，這個之前較少被提及的話題，從這時起開始成為國內外報刊上漸被提及的顯性話語。這種顯性話語，就相當于提供了一個國人反觀自我（作為“中國人”的自我）“鏡像”的平臺，因為中國人的“鏡像”，往往是在與其他民族的比較中形成的。不論好還是壞，這種“鏡像”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國人“中國人”身份意識的覺醒。

《時報》就是這樣一份建構民族主義的報紙。它自1904年6月12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后，發(fā)展很快，不久即成為與《申報》《新聞報》并駕齊驅的上海三大報之一，被認為是“知識界的寵兒”?！稌r報》初期人員多是從日本歸國的愛國知識分子，如創(chuàng)辦人狄楚青、總主筆陳景韓、編輯雷繼興等，因而自創(chuàng)刊時起，就不遺余力地對國人進行民族主義的建構與動員。除了鼓吹君主立憲，該報還鼓動國人開展收回權利運動、抵制美貨運動等。1905年5月10日，終于爆發(fā)了自上海蔓延全國的、廣大城市市民階層普遍參與的抵制美貨運動。此次運動的爆發(fā)固然是多方因素促成的結果，但作為上海三大報之一的《時報》的前期突出宣傳動員，的確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本文選取自1904年6月12日創(chuàng)刊至1905年5月10日抵制美貨運動爆發(fā)的《時報》，作為研究對象，探析其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的具體路徑，以期有新的發(fā)現與收獲。

一、彰顯“不知愛國愛同類”的國人形象

《時報》不僅與日本方面通信密切，而且因與康梁的關系（創(chuàng)辦人狄楚青是康門弟子），它還是當時能在歐洲銷售的少數華文報紙之一，[4]這使得其視野開闊、內容來源多元化。如有“本館論說”欄目——由時報人員等撰寫的評論；有“外報擷華”欄目——引用外報（日本或西方報刊）的消息或言論；有“報界輿論”欄目——引用其他華文報刊的消息或言論；有“特別通信”欄目——該報聘用的海外（如東京、紐約等）或國內其他城市通信員采寫的報道；有“來稿”欄目——用來發(fā)表在美華人率先發(fā)起的抵制美貨倡議（1904年8月至9月間）等。這種多元化的內容來源，不僅豐富了報紙內容，而且增強了報道的真實性與言論的說服力。

開闊的國際視野，使得《時報》自創(chuàng)刊時起，就注重呈現國人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鏡像”，這是該報有別于他報的突出特點之一。而呈現最多的，就是國人“愛國心”的問題。在這方面，《時報》喜歡引用日本報刊的觀點，如：“近日日本之《國民新聞》，有題為《日本人與支那人》文一篇，其足以鞭策我國人者不少，茲摘譯如左……支那人國家觀念非厚薄之謂，實有無之謂也！吾人直不認支那人有國家觀念之存在……支那者以家族為本位，所謂國家者不過一種之夢幻相似，支那人國家觀念之有無，惟認識強者之權服從實際之權，主權者之為誰人固不問也，最重者生命與財產，若能保全其生命與財產者，無論何人而皆可服從，而無所擇焉……支那人有社會的秩序無國家的秩序，有家族的團結無國家的團結，有鄉(xiāng)土之愛著心，無國家之愛著心，有愛鄉(xiāng)心而無愛國心也，無國家之觀念而愛國心無由生也……”[5]這些觀點雖然不無偏頗，但也多少道出了當時國人愛國心比較貧弱的事實。孫中山對此亦深有體會：“中國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所以中國只有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沒有國族主義……中國人的團結力，只能及于宗族而止，還沒有擴張到國族范圍?！盵6]在《時報》看來，日本人的愛國心卻非常強：“日本人愛國心甚重，三月前初次集募公債于本國，本發(fā)債券一萬萬元，而應募者乃至四萬五千萬元……”[7]“閉塞旅順港口之舉，實為天下最危險之業(yè)，當此任者九死一生可預計者也，而日本當募集決死隊之時，應募者實逾所需之額數倍，其軍人視死如歸即此可見。”[8]

《時報》認為，中國若要轉弱為強，不能一味地依賴于政府立憲，國人亦有其責任與義務：“人皆曰政府之衰弱，政府之過也，雖然政府果有過，士民豈獨無過乎……政府之振作必待士民之先振作而始有效?！盵9]像前面提到的，日本政府為了戰(zhàn)爭需要而發(fā)行債券、征兵，結果應募的金額、人數遠遠超過政府計劃，可見日本民眾確是政府的強大后盾，而中國卻是：“我今日之政府純于媚外，可任意求也……我今日之疆吏絕無膽力……我中國之地方紳衿顧身家圖私肥，絕不為全局計……”[10]不獨政府、官紳，普通國人亦是如此：“日人偶一次以海關擔保外債即全國引以為深恥，若我國則抵海關之不已……而全國安之，有一人焉知其憂知其辱者耶噫？”[11]“無論各種事業(yè)皆握于外人之手，而華人不得與聞，即如風景綺麗之公園、地勢遼闊之賽馬場，以華人之地為外人行樂之所，而不準華人與之同樂，茍有誤入者罰無赦，天下不平事莫此為甚，而我上海之民未聞有一人引以為恥者?！盵12]在《時報》看來，中國人的愛國心非但不能與日本人相比，就連俄國人都無法相比：“俄人之聞戰(zhàn)敗也，其君憂郁成疾，其民憤恨如狂，聞水軍之不利則捐資以創(chuàng)新魚雷，艦隊聞陸軍之不利則捐軀以結義勇兵隊。我人之聞戰(zhàn)敗也，則若不與己事者然，歌舞者歌舞，升平者升平……我國甲午之戰(zhàn)，戰(zhàn)而敗也，如夢如醉，戰(zhàn)亦不知其所以戰(zhàn)，敗亦不知其所以敗。戰(zhàn)敗之后，于我國上下毫無所影響，其所影響者仍夢囈耳?！盵13]

與愛國心貧弱相關聯的是“愛同類心”的缺乏。對于美國拒華條約，《時報》發(fā)表評論，認為除了要歸咎于美國人的對華歧視、蠻不講理以外，國人也應看到“有實有以自招之”的原因：“自重者人恒重之，自侮者人恒悔之……彼之攻我者曰華人無學問、無智識，不知愛同類、不知愛本國……吾同胞試思之，吾人果有愛同類之心耶？何以拘冊之事皆起禍于華人？何以因私恨而操戈于同室？”具體表現為：“若我國人，則欺新來者之人地生疏也，多般舞弄、串通西人以圖分利以飽私囊，籍異種以虐同胞，媚外人以仇同類，是何異授利刃于人而使之戕害我手足心腹？悲夫悲夫，此天下之極無仁心之人，至愚極蠢之輩，人焉得不鄙辱之而輕視吾同種人哉？”在這一點上，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猶太人和日本人：“彼猶太人且為亡國之民矣，然其愛同類之心獨切，其顧國體之念日堅，凡族人新來美國也，其富者必以金借貸之使其營商務，故其居美國商場充厚，足以自主，悉為美人所歡迎，彼又何嘗籍政府之力乎？”“（在美）日人……如購買匯兌……雖本國商店價昂于別人，亦必就之購買，不肯讓權利于他人，若吾國人則何如乎？”[14]

除了以上這些宏大敘事，《時報》在對比中日兩國人的愛國心時，還采用了更加生動可感的微觀敘事，如：“又有日本人數人改華裝，冒險赴西伯利亞，欲將俄國鐵路破壞以斷俄國之交通，不幸為俄兵所獲，卒被絞殺，此皆非奉政府之命……不過出于愛國心不能自已耳?！盵15]而有的中國人則“為錢財而賣命于俄軍，常以劍斷我（日軍）軍用電線……為我軍（日軍）所捕，而問之曰汝為敵之間諜乎？彼等平然不變色，從容就義以死?！比毡緢罂u價這些中國人曰：“精細、周到、忍耐兼而有之……皆國民美質也，惜不能用于甲午之年?！盵16]

二、呈現“不欺他國（人）欺中國（人）”的國家（人）地位

國人鏡像，不僅包括與他國人相比較的愛國心、愛同類心的強弱，還包括由此而帶來的國人國際地位的高低。政府的軟弱、國人愛國心與愛同類心的貧弱，導致中國國際地位的低下。首先是在中國的土地上，世界大國或強國都想攫取利益或特權：“日俄之戰(zhàn)，我東三省滿漢無辜之民，死于溝壑、死于鋒刃、死于踐踏蹂躪、死于饑寒道路不下百萬……”[17]“現有某國擬借吳淞為該國艦兵游息之所……夫吳淞非我國土地乎……未聞他國水師之至日本者，借日本某地為游息所，至英國者，借英國某地為艦兵游息所?！盵18]甚至一些小國，都能在中國分一杯羹：“我庚子以來之情狀，幾如萬矢之的，任人所射，有氣而不能發(fā)，有口而不能言，有手足軀殼而不能動，龐然一物目睜睜，然視其臠割之慘，雖以世界上無名小國如葡比者亦敢隨列雄后，美之轉售粵漢鐵路，葡之轉讓粵省鐵路，恐埃印未亡之前未有若此可恥可泣之事者！”[19]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之低，甚至連當時的埃及、印度都不如。

國家的地位如此，國人的國際地位就可想而知了：“國既弱則民必受辱，如英之加身稅、美之設苛例，各國莫不以野蠻手段對待我國人。美之設苛例禁我華人，辱之殺之任人之便，無過問者?！盵20]尤其是，美國人似乎“不欺他人而欺中國人，不虐他人而虐中國人”。“英國之愛爾蘭人，我等名之為茨仔鬼，至美則奪美工之手業(yè)，而美人不禁之；意大利人葡萄牙人皆不名一錢而入美，奪美工之上等手業(yè)，而美人亦不禁之……日本人高麗人同為黃種，其工價之賤過于我華人，而美人亦不禁之，甚至非洲之黑人、印度澳洲之棕色人，皆欲來則來欲去則去，而美人亦不禁之?！盵21]

而且，自美禁華人事件以后，引起了世界上一些其他國家的效仿：“自美禁華人而新金山效尤矣，又南洋荷蘭屬地爪哇島諸島（華人）入境則嚴查之矣，又加拿大收（華人）人口稅五百元矣，又墨西哥南美諸島擬隨美國之后而禁我矣！”甚至于“凡外國人不能欺中國虐中國，則他國亦笑之……故欲欺他國者先欺中國，欲虐他國者先虐中國，不如是不得為強國，而于其國之聲名已有礙！”[22]1904年12月15日俄國水兵在上海殺害寧波人周生有的案件發(fā)生后，《時報》甚至直言“俄人”“美人”“不以人類待我”：“周生有案俄人始終不以人類待我……中國人皆可殺也，無分彼此，不分甲乙而濫殺之，其不以周生有為人者……不以我中國所有之人為人者?！盵23]“彼美人人也，我華人亦人也，然美人之來中國也要我保護之，而我華工往美國也則要彼禁止之……”[24]

總之，《時報》呈現的是一幅中國人在國外處處被歧視、被虐待，“地球萬國無華人立足之地也”[25]的悲慘景象。像前面一樣，《時報》在這方面也不乏微觀敘事，如：“凡華人入（美）關之時，特設一木屋以羈之，如囚牢如地獄，竟有半年不訊亦不撥回中國者。因之地方湫濕，游子天涯之隱痛，因而致病死者月必數見。其每年私逃入關者，則或載于貨箱而壓斃，或乘舟私渡而被沉水中，死者殆數百人矣！”[26]

三、建構平等、友愛、團結的民族共同體想象

維新派曾訴諸“孔子”，革命派曾訴諸“黃帝”，來建構“文化民族主義”或“種族民族主義”[27]，而《時報》建構的，更接近于學者劉擘所說的“雪恥型民族主義”[28]。這種民族主義，不僅是在與屬于外國人的“他者”或“敵人”的比較中產生的“中國人”自我鏡像認知——國人閱讀《時報》等報刊時知道自己被外國人看成整齊劃一、無差別的“中國人”“華人”“清國人”或“支那人”；更是一種恥辱、創(chuàng)傷性體驗——中國人“不知愛國愛同類”與外國（人）“不欺他國（人）欺中國（人）”。顯而易見，《時報》進行這種建構是希望國人能夠“知恥近乎勇”，團結起來抵御外侮，正如馬克思所說：“恥辱本身已經是一種革命”，“恥辱就是一種內向的憤怒，如果整個國家真正感到了恥辱，那它就會像一只蜷伏下來的獅子，準備向前撲去?！盵29]但是，訴諸“恥感”畢竟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以民族主義為旨歸的《時報》，在對國人進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鞭策的同時，不可能不進行褒揚、激勵。

可以說，對國人的鞭策與激勵，在《時報》中相輔相成地存在著，這正好與《時報》早期總主筆陳景韓的性格特點相吻合。陳景韓，又名陳冷，筆名冷血、冷、不冷、華生、無名、新中國廢物等?！瓣愒谏虾３菛|女學教書時，對同學面孔鐵板生冷，女生因此在背后稱之為冷血動物。陳景韓知道后覺得‘名固我當’，干脆以‘冷血’為筆名?！钡诒涞墓P鋒背后，“實際上包含著他對民族前途和民眾利益的一片赤誠、熱忱之心。”“‘外冷內熱’是陳景韓時評最大特點?！盵30]通過前面論述我們可以知道，“外冷內熱”也可以說是陳景韓擔任總主筆時《時報》進行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的基本特征：彰顯“不知愛國愛同類”的國人形象與呈現“不欺他國（人）欺中國（人）”的國家（人）地位，屬于“冷”的一面，而其“熱”的一面，則可以概括為向國人建構平等、友愛、團結的民族共同體想象，具體來說，主要通過以下兩點。

一是通過稱呼國人為“我同胞”“我國民”“我華人”以至于“我”等，有意識地淡化國人在地域、身份、地位等方面的區(qū)隔、差別意識，建構平等、友愛、團結的民族共同體想象。如：“非特有關湖南，且有影響于我中國也……并為我各省同胞共勉……”[31]這里的“我各省同胞”至少是全國范圍（而非某個?。┑摹皣斯餐w”；“（美國排華）條約之期愈逼愈近，未知我國民見之其感憤不平之心果如何……而或念同胞之被人魚肉，而群思變計以求抵制報復之，則中國之幸也”。[32]這里的“同胞”已是全世界范圍內的“華人共同體”。1904年12月15日被俄兵砍殺的周生有，只是一個處于城市底層的、寧波籍的木工，因寧波人在上海的聚眾抗議，上海各大報都進行了報道。如《申報》報道曰：“被俄兵砍斃者系寧波人周生有”[33]“俄國阿斯柯爾逃艦水兵斧斃甬人周生有一案”[34]等，仍然把周生有界定為“寧波人”（“甬”是寧波的別稱）而非“中國人”。而《時報》的報道與評論，卻已經把周生有看作是“國人共同體”或“華人共同體”中的同胞、家人了：“阿斯柯爾逃艦上之水兵，俄人也，我東三省之華民盡矣，不足，故又特來上?！瓪⑽胰A人……”[35]把周生有與東三省之華民視為一樣無差別的“華人”?！霸┰?，我既死之周生有！危哉，我四萬萬未死之周生有?！盵36]沒有了貧富貴賤的差別，普通人周生有已經成了四萬萬國人的一個符號與化身。1905年3月21日，《時報》還在第二版左下角空出一塊天窗，里面只有兩句話：“去年俄兵殺我周生有于滬上，今年德人殺我周佩有于山東”，這種以大字標語形式呈現的話語，把周生有、周佩有看作家人或部落族人的感情色彩與意味，就更加強烈了。

二是對國人的愛國、愛同類舉動予以褒揚和激勵，如：“聞湘人因美公司將粵漢鐵路權轉售比人一事大動公憤，紛電政府疆吏，力持廢約之議，自行籌辦，立意卓卓，為近歲未有之舉動，記者為之狂喜……此舉價值正屬不訾，非特有關湖南一省，其有影響于我中國也……實足為我中國一線生機……此正吾各省同胞保國保家所以爭雄立名之一時也，余因湘人爭粵漢鐵路事大事特書，為湘人賀，并為我各省同胞勉?！盵37]在周生有案發(fā)生后，《時報》對于國人民族主義熱情的高漲表示贊賞，但對于虎頭蛇尾的結局又表示遺憾：“矣已！周生有案已于黑暗之中以不了了之矣，雖然當時我國民發(fā)于愛國心之激動，不忍坐視我主權之受辱，固當義形于色，聳動天下耳目者也，不幸虎其頭者蛇其尾，遂使此案之結果不過爾爾。”[38]1905年5月10日下午，上海商務總會首次召集大會商議抵制美貨，之前已預知消息的《時報》，于當天上午公開發(fā)售的報紙二版予以“預告性報道”，并大加褒揚與激勵：“勿謂中國人無國家思想也，請看今日滬上紳商之集議；勿謂中國人無權利思想也，請看今日滬上紳商之集議……今滬上紳商獨顧公利而先為天下倡，吾高其義而感其熱誠，吾望此次集議之能結良果，吾尤望吾全國人聞風繼起，合大群而共謀抵制之策，使吾政府知有輿論以為之聲援，而又使外國知吾國民之并非可侮，則于中國外交之前途其或不至于長此失敗也！”[39]

四、結語

安德森指出，對于居住分散而又彼此互不認識的人們來說，民族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印刷媒體這個中介想象出來的共同體。在列強環(huán)伺、外侮當前的情況下，如何把相對渙散的共同體建構成“愛國愛同類”的共同體？《時報》的探索與實踐，可以說積累了一些有益的經驗。目前學界都已注意到了當時報紙對于陳景韓在《時報》上所開創(chuàng)“時評”的效仿，但其實《時報》這種“外冷內熱”式的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的路徑，同樣對其他報紙起到了引領示范作用。如《申報》于1905年2月7日宣布改版，此次改版內容雖然很多，但民族主義的轉向是比較重要的一個方面，這一點往往為學界重視不夠。改版之前，《申報》在黃協塤的主持下非常保守，對于激進的民族主義往往持謹慎甚至敵對的態(tài)度。改版以后，《申報》聘請同樣從日本歸國的愛國知識分子張?zhí)N和擔任總主筆，自此也開始在一定程度上借鑒《時報》，“外冷內熱”地建構與動員民族主義。比如僅就1905年2月7日開始改版至5月10日（抵制美貨運動爆發(fā)）的《申報》來說，以下前三版中的一些文章，僅從標題就可以看出是“雪恥型”或平等、友愛、團結的共同體想象型的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述東瀛度歲之感以勵中國前途》[40]《論吾國人無愛國思想》[41]《論德領事審結德人慘殺華兵事》[42]《勵恥說》[43]《美禁華工約稿強迫中國畫押》[44]。關于文中內容，如《論德領事審結德人慘殺華兵事》：“夫民與民為同胞，最有密切之關系者也，兔死狐且悲，燕死雀且鳴，我同胞之民為外人慘殺，而定以數月之監(jiān)禁，我國民之痛恨當何如？此而不能爭，是狐與雀之不若！”[45]顯然也是“雪恥型”與平等、友愛、團結的共同體想象型并重的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可以說，《時報》與《申報》（改版后的）等報刊，一起為1905年的抵制美貨運動進行了民族主義的思想與輿論準備。在抵制美貨運動爆發(fā)后，《申報》又與《時報》一起，為推動運動的持續(xù)開展而不遺余力地鼓與呼，最終形成了聲勢浩大、蔓延全國的大規(guī)模抵制美貨運動，讓反帝愛國的精神逐漸深入人心，也為以后的抵制日貨運動、反對二十一條運動以及五四運動等，作了思想、輿論及經驗上的準備。從這個角度來說，《時報》獨具特色、領風氣之先的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功不可沒。當然，本文只探討了抵制美貨運動前《時報》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的具體路徑，至于抵制美貨運動中和其后的民族主義建構與動員問題，尚有待于進一步的發(fā)掘與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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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大令驗尸[N].申報，1904-12-17（3）.

[34]組俄總領事署自開特別公堂讞詞[N].申報，1905-01-14（3）.

[35]時事批評[N].時報，1904-12-19（2）.

[36]時事批評[N].時報，1905-01-19（2）.

[38]日人論俄兵砍斃華人案[N].時報，1905-02-14（2）.

[39]時事批評[N].時報，1905-05-10（2）.

[40]述東瀛度歲之感以勵中國前途[N].申報，1905-02-08（2）.

[41]論吾國人無愛國思想[N].申報，1905-03-09（2）.

[42][45]論德領事審結德人慘殺華兵事[N].申報，1905-03-21（2）.

[43]勵恥說[N].申報，1905-04-09（1）.

[44]美禁華工約稿強迫中國畫押[N].申報，1905-05-05（2）.

作者簡介：趙尚，洛陽師范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新聞學博士

編輯：王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