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老舍的文化價值選擇突出表現(xiàn)為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之間的斟酌與磨合:他一方面從動機和目標上認同五四,但又不滿于五四啟蒙者居高臨下的精英主義;他欽羨將個人完全依附于國家的近代西方人的國家崇拜,但也深知其偏狹和不足;他以深厚的市民生活經(jīng)驗和與生俱來的幽默感見長,但他同時又是中國市民生活自覺的批判者和嚴峻的審視者。他對固有傳統(tǒng)充滿溫情和眷戀,但又深知其所愛者恰恰可能成為中國人通往現(xiàn)代生存的最大阻礙;他的國民性批判具有鮮明的理性主義的現(xiàn)代性訴求,但其個人的靈魂深處仍基本表現(xiàn)為一種溫良恭儉、行己有恥的傳統(tǒng)底色。老舍的文化價值選擇具有超越時代信條的自主性和切己性,他對現(xiàn)代文化的探索為我們走出文明一元論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的文明觀提供了范例,為我們認識現(xiàn)代中國人徘徊于中西古今之間的深邃而又復雜的兩端性考量提供了見證。
關鍵詞:老舍;國家本位啟蒙;兩端性;文明互鑒論;溫和與剛毅
作者簡介:耿傳明,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天津 300071);王藝璇,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071)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近現(xiàn)代以來文學中儒家士人形象嬗變與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21BZW033)
DOI編碼: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5.02.013
老舍被稱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市民社會的表現(xiàn)者與批判者”①、“京味小說”②的創(chuàng)始人、有著多方面才能的杰出的“人民藝術(shù)家”③。但這種“重要性”在老舍登上文壇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并沒有得到認可,因為他主要聚焦的是小市民的日常生活,創(chuàng)作風格上又以幽默、詼諧著稱,所以1930年代前后的文壇主流往往把他看作是一位不夠嚴肅、不太進步、跡近灰色和“油滑”的通俗作家。據(jù)考證,魯迅對老舍的直接評價只有兩處。一處是1926年老舍《老張的哲學》脫稿后,羅常培將作品轉(zhuǎn)呈魯迅,魯迅說:“地方色彩頗濃厚,但技巧尚有可以商量的地方?!雹俟P者認為魯迅這里說的“地方色彩頗濃厚”并非褒義而是遺憾:第一層意思當然是指老舍的“京味兒”,具有比較鮮明的地域文化色彩,比較接地氣、討人喜歡;第二層則帶有視野、情懷意義上的地方化意味,即囿于個人經(jīng)驗、缺乏超越視野的意思,也就是說不具備超越本土、地域的世界主義和人類主義的情懷,而這正是五四新文學的價值目標。如老舍的《趙子曰》是著重諷刺五四時期北京的大學生的,自詡為“新青年”的趙子曰輩的淺薄無知、自以為是、玩世不恭、花天酒地在其筆下被暴露無遺,老舍顯然是在以張恨水式的市民視角調(diào)侃當時被視為時代先驅(qū)的“新青年”,“輕搔新人物的癢癢肉”②,而且其中唯一的“學問,品行,見解,全第一”“秀弱之中帶出一股堅毅的氣象”的正面人物李景純,人格特征也就是“溫和有禮”、平和理性、身體力行,既不抱殘守缺也不趨新鶩奇,反對空談,主張救國有兩條路,“一是救民,一是殺軍閥”③,最后為助人而去刺殺軍閥,失敗后被殺。這樣的人物顯然與魯迅所呼喚的精神界之斗士相去甚遠,更適合出現(xiàn)在張恨水這類作家的通俗小說中。另一處是魯迅對成為初出茅廬的老舍的特色“幽默”的反感,他在給臺靜農(nóng)的一封信里偶然提到老舍:“文壇,則刊物雜出,大都屬于‘小品’。此為林公語堂所提倡,蓋驟見宋人語錄,明人小品,所未前聞,遂以為寶,而其作品,則已遠不如前矣。如此下去,恐將與老舍半農(nóng),歸于一丘,其實,則真所謂‘是亦不可以已乎’者也。”④就是說林語堂如果不加收斂,將與老舍、劉半農(nóng)成為一丘之貉,顯然魯迅對提倡幽默者是很不以為然的。其實,對人生和文學態(tài)度都極為嚴肅的魯迅是很排斥“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⑤的幽默派的。同樣,新文學另一位領軍人物茅盾對老舍早期作品也表達過類似的看法:“那時候,從熱烈的斗爭生活中體驗過來的作家們筆下的人物和《趙子曰》是有不小距離的。說起來,那時候我個人也正取材于小市民知識分子而開始寫作,可是對于《趙子曰》作家對生活所取觀察的角度,個人私意也不能盡同?!雹抟簿褪钦f,老舍是從啟蒙、革命這種文壇的主導敘事之外來進行其個人性的市民書寫的,無論是文化構(gòu)成還是審美格調(diào)、政治訴求、價值理念等都不同于五四新文學的主流作家,這也是他在新文學中具有異質(zhì)性、顯得不太協(xié)調(diào)的地方。究其根本,這與他獨特的、立足于自我的文化和審美價值立場、意趣有關。
20世紀30年代是世界范圍內(nèi)文化知識界的“紅色三十年代”時期,東西方知識分子此一時期的集體左轉(zhuǎn),主要與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當時爆發(fā)的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有關。雖然當時文化界普遍地向左轉(zhuǎn),中國也不例外,但老舍并非其中一員,他一向不在潮流之中,所以也不會隨潮流而動。相反,置身潮流之外,能使他看到在潮流之中所看不到的更為迫在眉睫的現(xiàn)實危機,那就是日本軍國主義不斷提速的滅亡中國的步伐,1933年出版的《貓城記》便是出于這種對“國事的失望,軍事與外交種種的失敗”⑦而創(chuàng)作的。這部小說拋開了他一貫的平和與幽默,充分展示出其性格中的另一面,那就是剛腸嫉惡、憂憤罵世的一面,失去幽默、憂國如焚的一面。雖然直接干預現(xiàn)實政治非老舍所長,他自己后來也在《我怎樣寫〈貓城記〉》一文中自我批判:“《貓城記》,據(jù)我自己看,是本失敗的作品。它毫不留情地揭顯出我有塊多么平凡的腦子?!雹偃欢P者認為,《貓城記》仍然是最能體現(xiàn)老舍的內(nèi)心真實和個人性情的一部作品,可以說這是一部會給作為作家的老舍減分而不是加分的作品,但老舍為什么執(zhí)意要寫它,并把它看得比文學還重?這就需要我們了解老舍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基本的人生格局、胸襟、情懷是什么。
與出身清朝罪臣、破落戶之家的魯迅和受惠于庚子賠款而留學美國的胡適不同,老舍是滿族人,作為旗兵的父親在他兩歲時死于抗擊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的巷戰(zhàn),母親靠著給別人縫補衣服將他養(yǎng)大,也就是說,他的人生一開始就與帝國主義結(jié)下了直接的、切身的仇怨,這是他與很多新文學作家的不同之處,老舍自述道:
義和團起義的那一年,我還不滿兩歲,當然無從記得當時的風狂火烈、殺聲震天的聲勢與當景??墒?,自從我開始記事,直到老母病逝,我聽過多少多少次她的關于八國聯(lián)軍罪行的含淚追述。對于集合到北京來的各路團民的形象,她述說的不多……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記住當年洋兵的罪行——他們找上門來行兇打搶。母親的述說,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難以磨滅。在我的童年時期,我?guī)缀醪恍枰犑裁赐坛院⒆拥膼耗У鹊裙适隆D赣H口中的那些洋兵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兇暴的。況且,童話只是童話,母親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直接與我們一家人有關的事實。②
不但老舍的父親死于與八國聯(lián)軍的巷戰(zhàn),而且就連他自己也差點死于八國聯(lián)軍的刺刀之下。所以,要求具有慘痛記憶創(chuàng)傷的人對欺侮自己的列強抱有什么不切實際的好感和幻想是非常不現(xiàn)實的。對此老舍寫道:
聯(lián)軍攻入北京。他們究竟殺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財寶,沒法統(tǒng)計?!匝詺⒙?,確是雞犬不留。北京家家戶戶的雞都被洋兵捉走?!匝越賷Z,占領者的確“文明”。他們不像綠林好漢那么粗野,劫獲財寶,呼嘯而去。不!他們都有高度的盜竊技巧,他們耐心地、細致地挨家挨戶去搜索,剔刮,像姑娘篦發(fā)那么從容,細膩?!覀兊拈T戶須終日敞開,婦女們把剪子藏在懷里,默默地坐在墻根,等待著文明強盜——劊子手兼明火、小偷。他們來到,先去搜雞,而后到屋中翻箱倒柜,從容不迫地、無孔不入地把稍有價值的東西都拿走。第一批若有所遺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來加意精選。③
老舍的這段記述不是同類記憶中的孤本,它是經(jīng)歷過那個恐怖時刻的北京民眾的共同記憶。在著名報人的《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七月半后,洋兵將入城,前清兩宮出走,與所降“死社稷”之諭殊矛盾。京內(nèi)大亂,白晝搶劫,殺人放火,無所不至?!咴露娜瘴绾?,驟雨至。有美利堅兵四名入門避雨,乞冷水沃面。沃畢,由衣袋中出生銀一塊、碎銀一包,戲給小兒。卻之不受。……意欲以生銀兌換銀元二枚。厭其久坐不去,因取兩元付之,揮之使出。詎意中其詭計,知我家有銀元,頓起賊心。留一兵守門,三兵入室,見婦女,脫帽握手為禮(程度文明);傾筐倒篋,搜索殆遍。除時表、手飾外,別無所取,損失約三百金?!畛?,又來著黑衣之美兵八名,身短貌丑,似巫來由種。眼界極淺陋,折筵、蠅帚等物均攫去。內(nèi)有持槍者五人,逼索銀元,伸其掌作手勢,每人欲得五元。……有一年約三十歲之兵,短髭狹鼻,極狡詐,得表欣然裝入衣囊,鞠躬領謝。轉(zhuǎn)身與一兵啾啾數(shù)語。此兵即持槍入彈,向余胸前,作勢威嚇,仍伸五指,逼索“打拉”。……有一閩人黃姓,每藉外勢魚肉同種,平日時來就談。能操英語,勾通美兵數(shù)人,于某夕破門而入,搜劫財物,爭搶銀元,將欲逃。余急滅燈,奪回銀元,散之于地,一手牽其衣,一手摸刀剪,擬割留衣角作證,以備向其兵官控告。洋兵回肘一拳,正中左目,痛急放手,遂任逃去。翌晨,赴美兵營控告。美兵官戴理孫出示:“令商民預備胭脂水合煤油,貯入瓶中,若有兵丁入門,即以此水灑其衣上,痕跡顯然,拭之不滅,以便究辦”等語。①
彭翼仲此次切近地見識了“西洋文明”的特質(zhì),那就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②,這種文明與人的內(nèi)在品質(zhì)無關,只是一種外在的法律約束,人人都是潛在的囚徒,只要看守不在,都想越獄,區(qū)別只在于是否幸運地逃脫懲罰,因此要喚起這種文化中人的內(nèi)在良知和廉恥心是無從著手的。對外國列強的種種野蠻暴行熟視無睹甚至曲意美化,顯然不是一般心智正常的中國人所能做到的。
《貓城記》的寫作可以說是老舍最接近于成為一個尖銳批判型作家的作品,憤激之下他放棄曾經(jīng)熱愛的、自嘲性的幽默,而將冷冷的諷刺刺向同胞,以極為冷峻的態(tài)度向同胞提出警示和勸誡,所以他采用寓言化的方式拉開了自己與同胞的距離,將他們變身為似人非人、尚未成人的貓人。他不再滿足于做“一個會笑,而且能笑自己的”③笑的哲人,而是要敲響亡國的警鐘,喚醒沉睡的民族意識,呼吁民眾共赴國難。可以說在老舍其他創(chuàng)作中幽默、調(diào)侃、人性化、達觀的一面占了主流,而在《貓城記》中嚴肅的、崇高的、嚴苛的一面則占了上風,這與他以往創(chuàng)作給人帶來的一般印象形成了矛盾。他曾深得幽默三昧,并為之辯護:
幽默的人,據(jù)說,會鄭重的去思索,而不會鄭重的寫出來;他老要嘻嘻哈哈?!谶@高談意識正確,與希望革命一下子就成功的時期,便頗糟心。那意識正確的戰(zhàn)士,因為希望革命一下子成功,會把英雄真寫成個英雄,從里到外都白熱化,一點也不含糊,像塊精金。一個幽默的人,反之,從整部人類史中,從全世界上,找不出這么塊精金來;他若看見一位戰(zhàn)士為督戰(zhàn)而踢了同志兩腳,似乎便有點可笑;一笑可就泄了氣。幽默真是要不得的!浪漫的人會悲觀,也會樂觀;幽默的人只會悲觀,因為他最后的領悟是人生的矛盾——想用七尺之軀,戰(zhàn)勝一切,結(jié)果卻只躺在不很體面的木匣里,像顆大谷粒似的埋在地下。……因此,他有時候可愛,有時候討人嫌;在革命期間,他總是討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與戰(zhàn)士視如眼中釘,非砍了頭不解氣。多么危險。頑皮,他可是不會扯謊。他怎么笑別人也怎么笑自己?!^,他頑皮,他誠實;哼,他還容讓人呢,這就更糟。按說,一個文人應當老眼看六路,耳聽八方,有個風聲草動,立刻拔出筆來,才像那么一回子事。戰(zhàn)斗的時候,還應當撒手就是一毒氣彈,不容來將通名,就給打悶了氣。人家只說了他寫錯一個字,他馬上發(fā)現(xiàn)那個人的祖宗寫過一萬個錯字,罵了祖宗,子孫只好去重修家譜,還不出話來。幽默的人呀,糟心,即使他沒寫錯那個字,也不去辯駁;“誰沒有個錯兒呢?”他說。這一說可就泄了大家的勁,而文壇冷冷清清矣。他不但這樣容讓人,就是在作品之中也是不肯趕盡殺絕。④
可以說,在一個太平時代的常人道德中,幽默的確是人們不可或缺的法寶,它可以讓大家與并不如意的現(xiàn)實相安無事,彼此包容,但對于極端時代所需要的非常道德而言,幽默顯然有些不合時宜,甚至瓦解斗志。然而問題在于非常道德即使極為重要是否就可以全部取代常人道德?一個人為了成為戰(zhàn)士是否就要將自己常人的一面完全拋開?老舍價值選擇的兩端性也就是在這兩者之間的徘徊。
老舍那位挎著“生了銹的腰刀”①、提著火藥槍奔赴國難的父親對其一生都是一種持久的、深沉的召喚,可以說他和他父親一樣都是“以身許國”的忠誠愛國者,他不但以創(chuàng)作而且以實際行動證明了這一點。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老舍忍痛告別妻子兒女,留下遠在北京的老母親,獨自由青島南下武漢,本著“在文字上表現(xiàn)一點愛國的誠心”②的念想,投身于抗戰(zhàn)洪流。1938年,他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常務理事兼總務部主任,同年8月從武漢撤退,跟隨“文協(xié)”前往重慶。1942年,日寇發(fā)動所謂“一號戰(zhàn)役”,國民黨喪師失地,一潰千里,戰(zhàn)時首都重慶處于日軍直接威脅之下,當時國民政府曾有遷都西昌之議。1944年,貴州部分地區(qū)淪陷,重慶岌岌可危,逃亡風波再起,老舍卻對友人說:“我早已下定決心,如果日寇從南邊打來,我就向北邊走,那里有嘉陵江,滔滔江水便是我的歸宿!我決不落在日寇手里,寧死不屈!”③與五四以個人為本位的“立人”理想和世界主義的人類關懷不同,老舍更傾向認同梁啟超在《新民說》時期所提出的“國也者,私愛之本位,而博愛之極點”④的民族國家主義。這種民族國家主義給他的“國民性批判”帶來了一種信念支撐,它與五四立足于個人本位的國民性批判有著明顯的差異。此外,1924年老舍曾在基督教會會長寶廣林、艾溫士教授等人的推薦下,遠赴英國倫敦,于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擔任華語講師,這段英國執(zhí)教經(jīng)歷也激發(fā)了他的民族國家本位意識。這在其早期創(chuàng)作中均有所體現(xiàn),與追求“個人”解放的五四小說不同,《趙子曰》中的理想主義青年李景純等不是反傳統(tǒng)的個人先覺者,而是源于傳統(tǒng)的道德救世主義者,而他所憂心批判的恰恰是已經(jīng)將傳統(tǒng)道德遠遠拋開的赤裸裸的利己主義、實用主義者,如老張、孫八之流?!囤w子曰》借他心目中的真正好青年李景純與時代弄潮兒趙子曰的對話,強調(diào)以“愛國心”為內(nèi)涵的國家道德,把“引起中國人的愛國心,提起中國人的自尊心”視為“今日最要緊的事”⑤?!抖R》則在中英文明對比的基礎上,告知“二十世紀的‘人’是與‘國家’相對待的”事實及國際處境,疾呼國人“該睜開眼看一看了”⑥,期盼青年“把紙旗子放下,去讀書,去做事;和把失戀的悲號止住,看看自己的志愿,責任,事業(yè)”⑦?!熬乓话恕笔伦兒螅仙釀?chuàng)作的《貓城記》更是直擊古國頑疾,通過一位非貓國國民的“我”對“人人為人人活”的“灰色的國”進行批判,即便貓國無政治、無經(jīng)濟、無教育、無人格,但小蝎認為貓人最大的缺點是“糊涂”,貓國的要命傷也是“在貓人里沒有一個是充分明白任何事體的。……因為世界上沒有人以人對待糊涂像畜類的人的”⑧,所以貓國亡種也是必然的。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老舍的“國民性批判”對個人而言,一方面注重個人的自強,期盼有“骨氣”“判斷力”“人格”⑨的新人;另一方面又在民族、國家至上的群己觀基礎上進一步強調(diào)個人對國家的責任心與愛國心,以及敢于向敵人灑熱血的勇氣。據(jù)此,老舍說道:“一個中國人能像英國人那樣作國民便是最高的理想了。個人的私事,如戀愛,如孝悌,都可以不管,只要能有益于國家,什么都可以放在一旁?!雹馑?930年代的時局,在他看來應當消除黨爭、政爭,一致對外。這是老舍站在一種樸素自發(fā)的民族國家立場上對亡國滅種在即的時局開出的藥方。由此可以看到,他的啟蒙和國民性批判、文化批判都是以養(yǎng)成現(xiàn)代“國民意識”為中心的,與魯迅在尼采超人哲學影響下產(chǎn)生的“立人”啟蒙和左翼作家的“階級意識啟蒙”不同,他主要進行的是一種“民族國家本位”意義上的愛國者的啟蒙、一種國家公民的啟蒙、一種作為國民的基本常識性的啟蒙,而非個人本位主義的絕對啟蒙。
中國傳統(tǒng)社會往往只看到“此一人與彼一人之相互關系,而忽視社會與個人相互間的關系”①,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是一種“天下主義”文化,與西方國家相比,中國缺乏民族國家主義時代的國族競存意識。老舍深知“沒有國家觀念的人民和一片野草似的,看著綠汪汪的一片,可是打不出糧食來”②,所以他極力高呼這種現(xiàn)代國家意識,并由此展現(xiàn)出與其他作家不同的創(chuàng)作面向。他一面批判老中國“熟到了稀爛”③的文化,一面“輕搔新人物的癢癢肉”,溫和地嘲諷盲目追求新潮、標新立異的新青年?!囤w子曰》便幽默地批判了因不滿考試、蓄意罷課、制造學校風潮的青年,其中青年學生周少濂認為:
此次的罷課是必要的???!看那灰色的教授們何等的冷酷!看!看那校長刀山似的命令,何等的嚴重!我們?nèi)舨坏挚?,直是失了我們心上自由之花,耳邊夜鷹之曲!反對!反對科舉式的考試!帝國主義的命令?、?/p>
周少濂不但將此視為追求個人自由的象征,更將趙子曰捆校長的行為視為進步、光榮之舉,這顯然是老舍無法茍同的。老舍此時以平和、理性態(tài)度創(chuàng)作的《大悲寺外》,講述了樸訥誠篤、辦事認真且極富愛心的督學黃先生在學潮中為學生所害的不幸遭遇,也寫出了害人后來又變成“刺兒頭”⑤的學生丁庚的精神煎熬和沉痛懺悔,這表明老舍對現(xiàn)代性進程中因師道解體導致的師生關系的畸變早有洞察,并痛心疾首。他擔心極端的個人主義會成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gòu)中的一種離心離德的破壞力,也更擔心傳統(tǒng)美德的消退會將人變回獸,而且這種擔心已經(jīng)被歷史證明并非杞人之憂。
從《趙子曰》到《貓城記》等創(chuàng)作,老舍都以民族國家主義為中心,喚醒國民意識,展開國民性批判。隨著抗戰(zhàn)的深入,《火葬》《大地龍蛇》《四世同堂》等文藝作品則以非極端又非保守的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代性態(tài)度,豐富著民族國家主義忠孝、團結(jié)、公德等方面的內(nèi)涵,洋溢著更為激昂慷慨且辯證的戰(zhàn)時情緒。他應東方文化協(xié)會要求,以“東方文化”⑥為題創(chuàng)作的《大地龍蛇》,涉及個人、家族、國家三者之間的沖突與調(diào)和。老一輩中國人的代表趙庠琛,追隨國都搬遷,寧愿自殺也“絕不伸出拳頭去打”,常以“修身齊家起首”⑦的傳統(tǒng)人生哲學約束子女,表現(xiàn)出儒家文人的和平文弱、重節(jié)氣等精神氣質(zhì)。子輩趙立真、趙興邦則認為應當暫且擱置盡孝職責,先做治國平天下的事情,父子之間由此形成對立面。但與丁玲、謝冰瑩等作家不同的是,老舍的國民性批判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調(diào)和的溫和面向,他明白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并沒有在文本中制造緊張的代際沖突,而是以溫和友愛的方式解決父子沖突,合理改進父輩的文化品格,幫助趙庠琛走出家庭,去成都辦文牘,為抗戰(zhàn)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不僅如此,《大地龍蛇》在戰(zhàn)時民族關系沖突方面也秉持著國家至上的原則,文中的綏遠戰(zhàn)事便是于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基礎上達成滿漢同一家的愿景,在鼓勵每個人積極做事的基礎上團結(jié)一致抗敵。以虛構(gòu)的“文城”為背景而創(chuàng)作的《火葬》,老舍本著“分析它,關心它,表現(xiàn)它”,“把握住現(xiàn)實”,才能“從戰(zhàn)爭中取得勝利”,“世界才有和平的曙光”⑧的創(chuàng)作精神,控訴“從中國與歐美借過去一點‘文明’”的日本帝國主義屠洗城池、搶劫財物的野蠻行為,揭露其屠殺中國平民時“在戰(zhàn)場外邊比在戰(zhàn)場里面更英勇,更聰明,更光榮”⑨的扭曲心理;敵視崇洋媚外、依附帝國主義、殘殺同胞的劉二狗;也批判著那些沒有國家觀念,為了保全個人私有財產(chǎn),將各方面“敷衍”奉為亂世哲學,把“國家的興亡,個人的昌敗,都由命運管著”,即使入獄也“不肯十分恨日本人”①的王舉人。其實,老舍所期許與褒揚的是那些肯將民族國家利益放在首位,毫不顧惜個人私利、敵我分明、舍生忘死、玉石俱焚,最后葬身火海的石隊長,以及看清楚敵人面目后,不畏生死、積極配合抗戰(zhàn)、勇敢且堅毅的老鄭、夢蓮。《四世同堂》以無黨無派、一位完全出于良心來救國、作為舊文化化身的錢默吟作為小說的靈魂,奠定全書的基調(diào),講述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這在所有的抗戰(zhàn)小說中幾乎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據(jù)近年出版家趙武平從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老舍當年未出版的《四世同堂》英文版原稿,整部小說的結(jié)尾并不是錢默吟出獄、祁老人慶祝、小羊圈胡同人的小團圓,也不是翻譯家馬小彌女士復譯時選的“小羊圈里,槐樹葉兒拂拂的在搖曳,起風了”②這樣詩意化的結(jié)尾,而是錢默吟登載在報紙上的長篇“自白書”。它是錢默吟被囚于日本人牢中時寫的“自白書”,這是一篇代表普通中國百姓對日本軍國主義在道義上的審判書,其中寫道:
戰(zhàn)前我是一個連蚊子都不會打死的人,是你們逼我反抗。你們殺了我的家人,使我家破人亡。我會對我的反抗后悔嗎?就是一個小蟲被逼急了也有反抗的時候吧?……你們的迫害讓我的生命得以完全。我并不是看不上我戰(zhàn)前的生活。說實在的,寫寫詩啦,作作畫兒啦,養(yǎng)養(yǎng)花兒啦……這些個都不能說有什么可恥的,但自打你們迫害我之后,我的生活變得更有意義,變得更深遠和豐富。我遭受了最殘忍的酷刑,然后下定決心去反抗——去撕破你們的皮,打碎你們的骨頭?!x謝你們給我成為一個完人的機會,一個反抗到底的機會。……戰(zhàn)前——盡管我對國家大事不怎么關心,也不懂什么國際事務——但我認為你們是有禮貌且懂規(guī)矩的民族。作為鄰國,我也對你們的文化有些了解。但當我自己的身體遭受了你們的折磨,也聽到你們在南京和其他城市犯下的禽獸不如的罪惡后,我心里不僅是憤怒,充滿仇恨,而且也十分震驚。為什么這樣一個民族——有禮貌且守規(guī)矩的民族——突然變成野獸,甚至豬狗不如?這個問題讓我心驚膽寒。③
錢默吟不懂高明的主義和深奧的理論,他所捍衛(wèi)的是人之為人的最為基本的德性,這種德性就是文明人類的底線,它就像維持人的生存的空氣和水一樣,是人所須臾不可分離的,比任何主義和任何學說都更為重要。老舍的啟蒙和國民性批判正是立足在人的德性這個基本層面上的,《貓城記》《火葬》等作品也是如此。與新青年的愛國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于鳳凰涅槃、與傳統(tǒng)和現(xiàn)有的一切決裂后的未來理想國的熱愛不同,老舍的愛國不但愛中國的明天——未來,也愛中國的昨天——過去和今天——現(xiàn)實。對他而言,中國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是不可分的,是具有連續(xù)性的整體,是高出于個人之上的,需要為之奉獻、為之犧牲的父母之邦、天下社稷、精神家園、價值和情感之源。但這并不意味著老舍主張一種絕對化、單方面的個人之于國家的關系,他也關心著國家、社會之于個人的責任。《茶館》里一生為國盡心盡力但卻貧困潦倒的常四爺說過一句非常沉痛的話:“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④所以老舍希望的國和民之間的關系也應該是雙方對等、相互的的關系,不可完全偏于一方。也正是因為具有天下主義的人文關懷,所以他也渴望有一個各個國家民族和諧共存的未來,能夠理智預設與處理和平時期的家國問題。日本戰(zhàn)敗后,沉浸喪女之痛的祁瑞宣能夠及時制止向一號院、三號院日本人尋仇的方六、程長順,正是中國人四海一家的天下主義情懷的體現(xiàn)。
老舍在20世紀30年代陣營化傾向日重的文壇上明顯帶有落落寡合的個人性色彩,這種個人性來自于他獨特的文化立場和審美偏好,具體而言一是他的身處知識精英之中的非精英化立場,一是他看待世界的幽默、超脫心態(tài)。
1980年代中期,筆者讀碩士時的業(yè)師田仲濟先生在上課時曾專門給我們講過一次老舍,他和老舍熟悉,抗戰(zhàn)時期同在重慶,經(jīng)常見面,他說老舍有個過人之處,那就是他親眼看到老舍和那些說書的、唱戲的民間藝人能夠完全打成一片,稱兄道弟、不分彼此,仿佛原本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一點兒也沒有違和之感、“架子意識”。田先生在回憶文章中寫道:
我吃驚的是,一位名作家、名教授在這種場面中不僅下場作游藝表演,而竟表演得那末認真,那末一絲不茍。這使我又認識了老舍的另一面?!仙崾菫榱藢懝脑~才和富少舫接近以至熟識的么?……經(jīng)過仔細地觀察,自然間或也同老舍談起這個問題,使我感覺到這種說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完全對。從老舍和富少舫間的關系,我看到了從來沒見到的作家或知識分子和藝人或舊社會底層人物之間的關系?!麄冮g所有的接觸,不僅老舍絲毫沒有高富少舫一等的意味,富少舫也絲毫沒有低老舍一等的意味。他們間是完全平等的,親密無間的友誼。這是我反復觀察,反復思考的結(jié)論。①
要知道在那個時代像老舍這樣的名作家、大學教授、留洋高知和民間藝人之間社會地位是相差甚遠的,能像他這樣打破“兩類人”②隔閡的還是比較少見的。這一方面與他清寒的原生家庭有關。出生于平民之家的他與那些出生富貴家庭“,從小就受著古書和師傅的教訓,所以也看得勞苦大眾和花鳥一樣”③的知識分子不同,他對底層民眾有很強的認同感。另一方面,與他的價值取向、人生態(tài)度、處世方式等有關。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追求獨異、彰顯自我不同,老舍善于求同,善與人同、樂與人同,具體到文學創(chuàng)作,他是作為民眾在寫作,而不是為民眾而寫作,他真正融入到了民眾之中,與他們成為了一體,所以不必在自我與民眾之間有分別心。與五四知識精英普遍趨向于“我的國度不屬于這個世界”④的“理念人”傾向不同,老舍可以說是非理念化、生活化、經(jīng)驗性的知識分子,他所追求的主要是國富民強、人心厚薄這樣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目標,而對什么主義高明、什么制度理想、誰代表了真理、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之類抽象之理不感興趣?!袄砟钊恕弊畲蟮膯栴}在于理論與現(xiàn)實的脫節(jié),他們是寧愿無視現(xiàn)實也不肯放棄理念,寧肯舍棄實然也要忠于應然的,所以價值的主觀性在現(xiàn)代就壓倒了價值的客觀性,由此導致的就是價值的多元論就成為現(xiàn)代的宿命。無黨無派而對一切黨派都無成見、沒有主義而對一切主義都以善意理解的老舍曾經(jīng)聲言:“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我不屬于任何黨和派,我沒有當漢奸,我八年來的言論作品沒有一篇不是為了抗戰(zhàn),而我后面卻一直跟著一個黑影。”⑤至于老舍擁護黨,他也曾做出解釋:“我自己無黨無派,可是我愛共產(chǎn)黨,我愛黨,正如我的老哥哥(他沒有什么文化)那樣愛黨,不是由理論出發(fā),而是由于我們看見黨給我們帶來了光明與幸福?!雹蘅梢?,老舍是根據(jù)某一黨派對于國家的正負影響、實際利害而決定是否擁護他們,而不是出于對其政治理念的認同與否做出選擇。所以這樣的老舍,意識形態(tài)立場是比較超然的,但“九一八”事變之后的時局和他所目睹的現(xiàn)狀使他無法再沉默下去,于是就有了那部對他來說似乎有些焦灼、失態(tài)的《貓城記》,但隨之逼近的盧溝橋事變說明他的憂慮、焦灼并非無事生風、杞人憂天。
老舍個人的生活、求學經(jīng)歷以及滿族人的身份給予他深沉的民族文化浸染,而后英國倫敦的見聞以及對西方文化的零距離感知,又使其有機會在多元文化視野中思考文明。加之上述提及的“作為民眾在寫作”的出發(fā)點,這都為老舍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化思考奠定了更為廣闊的文化參考系??梢哉f老舍具有一種超越性的現(xiàn)代性理解,他的文明觀是建立在認同中西文化差異基礎上的介于“普遍主義”和“民族主義”之間的“復數(shù)文明觀”,而非一元論的“西方—西方化”、二元對立的“東方—西方”文明史觀,也非傳統(tǒng)的“民族—國家”文化立場,而是將中國文明視為一個連續(xù)的文明整體,注目于“它的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①,站在“古代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延長線上”②思考中國社會文化問題。這種既不保守也非西化的市民價值立場,使其能夠積極分析中西方社會階層動態(tài),避免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弊病,尋找中國社會發(fā)展的中堅力量。
與以工商社會為基礎發(fā)展的現(xiàn)代西方社會不同,中國社會是立足于農(nóng)耕文明的、以小農(nóng)經(jīng)濟為基礎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主要表現(xiàn)為以儒釋道文化為核心,以血緣、親緣為關系網(wǎng)絡的宗法性特質(zhì),但除了安土重遷的農(nóng)民階層之外,在戰(zhàn)亂、災荒以及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的歷史語境下還長期存在著一種游民階級,他們是“因生齒過繁,天產(chǎn)不辟,產(chǎn)出過剩的勞動階級,即現(xiàn)無勞動之地位,或為不正則之勞動者”③。這些過剩的勞動階級有時與過剩的智識階級之一部分結(jié)合,產(chǎn)生以“尚游俠、喜豪放、不受拘束、不治生計、嫉惡官吏、仇視富豪” ④為主要特征的游民文化。這種游民文化進入近代這個亂世之后,變得非?;钴S,并與知識精英階層相結(jié)合,成為時代的弄潮兒、社會變革的激進推動者,而老舍與時代主流文化的距離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他對于這種帶有濃厚虛無主義色彩的游民文化的反感與警惕。
就老舍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他筆下的市井人物大多是一種規(guī)規(guī)矩矩、淳樸善良的老實人、正派人,他們恪守勤勞節(jié)儉、束身自愛的傳統(tǒng)美德,過著一種敬天法祖、尊道貴德的傳統(tǒng)生活?!恶橊勏樽印分v述了這種農(nóng)民“市民化”⑤的故事。祥子健壯誠實、不怕吃苦、聰明能干,憑借自己的努力買車后,不是選擇享受人生,而是希望娶一個“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⑥,踏踏實實過日子?!杜L熨n傳》也表現(xiàn)出這種積極的實干精神,牛家敗落后,四虎子迅速應對現(xiàn)實沖擊,帶著牛天賜變賣為數(shù)不多的財物,以擺水果攤維持生計,這都是對一種忠信篤敬、行己有恥的傳統(tǒng)德性的認同。在倫敦,老舍便十分贊賞英國人身上的務實品性,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老一輩中國人身上所呈現(xiàn)的務實精神也是他所認可的,不僅如此,就連他本人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那個“拼命的、務實的抗戰(zhàn)派”⑦。長期以來相對封閉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生產(chǎn)方式和以宗法禮教為核心的文化統(tǒng)治,在一定程度上促成國民守成性格的養(yǎng)成,而老舍文本中的人物也呈現(xiàn)出這一表征,他們不僅守業(yè)、安土重遷,在思想上更是趨于固步自封,缺乏進取精神。老一輩中國人馬則仁,既瞧不上商人這一職業(yè),又要擺老板的架子;王利發(fā)面對新興娛樂項目、苛捐雜稅的沖擊,勤儉持業(yè),順時“變革”,維持老字號裕泰茶館的運營;《斷魂槍》中的沙子龍面對國術(shù)的衰微,深知“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①,改鏢局為客棧,將槍法帶入棺材;《龍須溝》里常年住在臭水溝旁的王大媽、趙老頭,覺得這兒“有活兒干”“地好,人也好”②,難以理解子輩的嫌棄與逃離。另外,一出生便處于穩(wěn)固血緣關系、地緣關系、責任關系中的中國人,與向外用力的西方人不同,在整體上表現(xiàn)出內(nèi)向的性格特點。在此,守成也表現(xiàn)為個人對自省的重視?!杜L熨n傳》中,插班生陸本善瘋傳天賜“私孩子”的身世,牛太太勸慰天賜“甭理他們”,牛老者安慰他“管他們呢!一個人自要成了事,連狗都向你擺尾巴”③,天賜更是憑借努力取得第四名的成績。向內(nèi)用力的人生價值取向也是中國人對儒家“內(nèi)圣外王”人生境界的一種追求。在處理公共事務方面,中國人傾向于通過克己、謙讓的方式解決利益沖突問題?!逗诎桌睢非擅钤O置了一對分別代表新舊文化性格的兄弟黑李、白李,老舍將黑李視作“古人”的代表,因為他總是“為別人犧牲”,“任何小事都要慎重的考慮”,為了“兄弟們的和氣”④,甚至可以出讓愛慕的女子,替弟弟進刑場;將白李視為“現(xiàn)代”⑤人的代表,因為他凡事從自己的需要考慮問題,嘲諷哥哥所堅守的倫理關懷,為了自己認定的理想可以犧牲一切。如此“犧牲”精神雖然可敬,但在老舍那里總有一種敬而不親的隔膜,這是他無從抵達的境界。老舍對以儒家為核心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評價是多元的,而非單一面向的,他曾表示:
一個文化的生存,必賴它有自我的批判,時時矯正自己,充實自己;以老牌號自夸自傲,固執(zhí)的拒絕更進一步,是自取滅亡。在抗戰(zhàn)中,我們認識了固有文化的力量,可也看見了我們的缺欠——抗戰(zhàn)給文化照了“愛克斯光”。在生死的關頭,我們絕對不能諱病忌醫(yī)!何去何取,須好自為之?、?/p>
因此,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他一方面認同儒家文化的基本價值,褒揚那些歷經(jīng)時代洗滌的優(yōu)秀文化,在《大悲寺外》《斷魂槍》等作品中對良師的遭遇、國術(shù)的衰微等流露出無限的同情、溫情與尊重;另一方面,也鞭辟入里地指出中國文化過熟的弊病,批判那些“麻木不仁的把驚魂奪魄的事情與刺激放在一旁,而專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節(jié)目上去”⑦的人。對于西方文化,老舍也并非是一個狹隘的國家主義者,他“曉得西洋文明與文化中什么地方值得欽佩”⑧,曾受具有道德家風范的作家狄更斯的影響,寄希望于“烏托邦與君子國”⑨屬性的市民階層,《二馬》便對具有國家觀念、“時間經(jīng)濟”的務實性、“獨善其身”的社會道德觀念、“低著頭死干”⑩般的勤奮、自由且有序的英國人給予稱贊,但他也看到西方民主社會不合理的一面,批判著其優(yōu)勝劣汰的殖民觀、自我中心主義、狹隘的島國精神等。
所以,老舍既不像胡適等站在文化實用主義立場上全盤西化,也不像徹底守舊派的深閉固拒,而是在理性務實的基礎上,根據(jù)中國現(xiàn)實處境以及文化變革需要,做出審慎的選擇。他的文化立場既存有對本土文化的堅守與揚棄,又有對世界先進文明的汲取與批判。這也使其更偏向“以和平的小市民為核心,笑咪咪地批判那充滿了矛盾和非理的社會存在”11,于“一半恨一半笑”中剖析中國文化的肌理。與此同時,民族守成與世界兼容的多元文化視野也決定了國家本位主義者老舍對于市民的態(tài)度是愛恨交織的曖昧,他一邊悲憫,一邊嘲諷。從文本創(chuàng)作來看,老舍的批判主要停留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受儒家禮義廉恥文化的影響,中國人普遍講情義、重禮節(jié)、愛面子,老舍對此給予了辛酸的嘲諷。這在《牛天賜傳》《二馬》《駱駝祥子》等小說中均有所呈現(xiàn)?!杜L熨n傳》中有一片段,附小學生不甘心自己的成績排在私孩子后面,以退學為由要求更改榜次,主任為了不得罪其他同學,讓先生將原本第四名的天賜降到第十五名。老舍在小說中談及這種顧及私人情義而隨意編排名次的行為是附小向來就有的規(guī)矩,情義文化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有助于凝聚人心、抵抗風險,但這種私人道德也會阻礙個人的自由發(fā)展和社會公德的健全。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面子是身份、地位的象征”①,人們往往傾向通過克己復禮贏得他人的尊重,從而使自己成為他者心中的規(guī)矩人。老舍筆下處處講究排場的牛太太認為只有做官最體面,為了打造“官樣的兒子”②,從生長、玩伴、穿衣、說話、讀書等各方面給牛天賜立規(guī)矩;面對關心西院錢家婆媳的尤桐芳、冠高第,冠曉荷與大赤包在客人面前“納住氣”,拿出“能夠敷衍面子”③的修養(yǎng),以維持自己的身份;沒有讀過書的祥子也懂得顧及體面,黃天霸、孔圣人是他心中體面人的典范。但后來的一系列遭遇讓祥子醒悟到“體面給誰看呢?穿著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這是真的!肚子里有好東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水,不至于像個餓死的老鼠”④。體面的祥子最后選擇不體面地活著,與此同時故都北平也發(fā)生改變:
北平本身可是漸漸的失去原有的排場,點心鋪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賣元宵的也許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鋪戶也忽然想起作周年紀念,借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單……經(jīng)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面當不了飯吃。
不過,紅白事情在大體上還保存著舊有的儀式與氣派,婚喪嫁娶仿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場。婚喪事的執(zhí)事,響器,喜轎與官罩,到底還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趕上的。出殯用的松鶴松獅,紙扎的人物轎馬,娶親用的全份執(zhí)事,與二十四個響器,依舊在街市上顯出官派大樣,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華與氣度。⑤
儒家傳統(tǒng)將送死與養(yǎng)生并置,雖然有其特定的重要文化意義,但厚葬陋俗的延續(xù)的確給民族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造成了極大損耗,進入現(xiàn)代正有改革的必要,但也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即失去對死者的尊重和敬意,對其采取徹底的物質(zhì)化的態(tài)度。
北京淪陷后,《四世同堂》中金三爺?shù)热艘琅f愛面子,但日本人“不曉得怎么給北平人留面子”⑥,讓出賣靈魂的陳野求們最后“顧不得廉恥也沒法要面子”⑦。關于面子文化,老舍既無奈于祁天佑、祥子等誠實、體面的個人主義奮斗者的失敗與不幸,也警醒市民危難時刻“體面當不了飯吃”⑧。
其二,老舍還對帶有游民文化通病、阻礙公正社會建立的惡霸、流氓、無賴們進行抨擊?!洱堩殰稀防镏獣浴坝幸惶欤瑴喜怀?,水又清,國泰民安享太平”的曲藝藝人程瘋子,因不肯為權(quán)勢折腰,慘遭惡霸毒打,無法登臺養(yǎng)家,靠程娘子做小買賣為生。程娘子賣煙也慘遭地痞流氓搶劫,被巡警及時制止后,馮狗子并不饒人,來家里找程瘋子算賬。惡霸橫流、權(quán)勢熏天的社會讓程瘋子深感絕望,不禁自問“天下可哪有我的去處呢?”①《茶館》更是揭示了宋恩子、吳祥子、小宋恩子、小吳祥子兩代市井流氓對百姓的欺壓,他們秉持著“誰給飯吃,咱們給誰效力”②的利己原則行事,濫用職權(quán)橫行街巷。正是流氓、惡霸的存在,當市民發(fā)現(xiàn)“世界并不因為自己要強而公道一些”時,他們最后就會如同祥子那般,由正派人變?yōu)槭芯髅?,選擇“敷衍”了事,過著“樂眼前”③的生活。游民文化不僅盛行于市井小巷,更流向?qū)W校,影響著一代青年的成長?!恫桊^》中市黨部買通小二德子,讓其以學生的身份混進學校,實則聽命于上層官員安排,干五毛錢打一個學生或者罷課老師的勾當。
其三,老舍疏離激進革命,調(diào)侃恨的教育,對學生運動也常持質(zhì)疑態(tài)度。1936年發(fā)表的《新愛彌耳》與盧梭的《愛彌兒》遙相呼應,老舍不僅疏遠致力于培養(yǎng)無感情、無快樂、無人性,具備實用性知識、反抗意識、狡猾心性的“將來的戰(zhàn)士”④的教育,也與左翼強調(diào)階級主義的革命文學保持距離。他所寄予希望、予以認同的是,將《易經(jīng)》中“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奉為辦學宗旨,在舉國鬧學潮風波中“弦歌不絕的修業(yè)樂道”⑤的神易大學,以及《四世同堂》里既教書又注重“師生間的感情的與人格的接觸”⑥,反對日本奴化教育、學生游行,致力于“激起學生的愛國熱忱,排除他們的民族自卑感”,冒著生命危險用“隱語”和青年人對話、“給學生們打氣”⑦的祁瑞宣。
面對危難重重的國族,老舍憂心于中國文化的發(fā)展,積極尋找民族文化現(xiàn)代性轉(zhuǎn)換路徑,相較于偏至一方的保守派、西化派而言,他更傾向在舊有的基礎上重建新的文化,《四世同堂》中寫道:
他一向自居為新中國人,而且常常和富善先生辯論中國人應走的道路——他主張必定鏟除了舊的,樹立新的。今天他才看清楚,舊的,像錢先生所有的那一套舊的,正是一種可以革新的基礎。反之,若把瑞豐改變一下,他至多也不過改穿上洋服,像條洋狗而已。有根基的可以改造,一片荒沙改來改去還是一片荒沙?、?/p>
這也就是在傳統(tǒng)價值的基礎上努力開出“古樹的花朵”⑨。老舍的思考注意到早熟的傳統(tǒng)文化太過于沉穩(wěn)的性格,提醒人們要有警覺心,克服以柔克剛的文化傳統(tǒng)中軟性的一面,進而形成剛?cè)峒鏉男挛幕?。對此,他在《四世同堂》寫道:“愛和平的人而沒有勇敢,和平便變成屈辱,保身便變?yōu)橥瞪?。”⑩認為只有將“詩人與獵戶合并在一處,我們才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11。這種文化心態(tài)在當時是明智的,它既符合和平、古雅、人道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又能使中國文化立足于國族相爭的時代。而后他在美國創(chuàng)作的《鼓書藝人》則深入思考古老文化的改造問題,其中深愛民族與國家、敢與軍閥先禮后兵、不自輕自賤的曲藝藝人方寶慶,以及雖因自由戀愛誤入泥潭,但還“有力量”“有勇氣”“不怕面對生活”12的方秀蓮,便是歷經(jīng)舊時代傾軋后的文化新生力量。文末,與被釋放的劇作家孟良相遇后,方寶慶哼起“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13的鼓詞,也是老舍對新時代健康的新文化的積極期盼。
老舍出生時大姐、二姐已嫁人,他是母親的“老兒子”①。父親的陣亡使原本“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②的家庭變得更加困頓,哥哥整日忙碌,姑母脾氣不好,他經(jīng)常跟在母親與三姐身后。在家庭生活中,對他性格形成影響最大的是母親,母親不僅給他“生命的教育”,還將其“軟而硬”③的性格傳給他。對此,老舍在《我的母親》一文中說:“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tài)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么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雹芎糜蚜_常培回憶在第二兩等小學堂讀書時老舍的形象也是如此:“一個小禿兒,天生灑脫,豪放,有勁,把力量蘊蓄在里面而不輕易表現(xiàn)出來,被老師打斷了藤教鞭,疼得眼淚在眼睛里亂轉(zhuǎn)也不肯掉下一滴淚珠或討半句饒?!雹?/p>
除了童年艱辛的境遇外,老舍的感情生活也頗為坎坷。他的初戀是富人劉壽綿家的女兒。因劉壽綿平易近人、資助其讀書的緣故,老舍經(jīng)常進出劉家,并對這位劉小姐產(chǎn)生朦朧的愛戀。但對于女人,老舍曾坦言“我怕寫女人;平常日子見著女人也老覺得拘束”⑥,所以這段感情一直沉在心中。1922年,在得知母親暗中為其定下婚事后,深受五四婚姻自由理論影響的老舍對此非常為難,“既要非作個新人物不可,又恐太傷了母親的心”,為退婚“著了很大的急”,還因此得了“很重的病”⑦。由于劉大叔樂善好施,財產(chǎn)管理意識淡薄,外加小人欺詐,劉小姐的家道早已不如從前。羅常培在得知老舍的苦悶后,曾自告奮勇地幫老舍說媒,但“那位小姐的父親當了和尚,累得女兒也做了帶發(fā)修行的優(yōu)波夷”。關于這段苦戀,羅常培也曾透露《微神》中的女主人公便有老舍“初戀的影兒”⑧。老舍在《微神》中寫道:“初戀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隨便擲棄?!雹嶂魅斯拔摇被貒笏呀?jīng)淪為暗娼,托友人傳話“我愿意娶她”,但得到的回應只是無奈的“幾聲狂笑”⑩。不僅《微神》,其后的姊妹篇《陽光》《月牙兒》也是老舍在初戀原型的基礎上運用象征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的?!蛾柟狻分v述了一位在父兄關愛下成長的富家小姐,因為追求個人自由,最后一無所有,發(fā)出無奈的警告:“有志的女郎們呀,看了我,你將知道怎樣維持住你的身分,你寧可失了自由,也別棄掉你的身分。自由不會給你飯吃,控告了你的丈夫便是拆了你的糧庫!我的將來只有回想過去的光榮,我失去了明天的陽光!”11《月牙兒》則揭示了在幽暗社會里,受教育的女子所學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貧窮使她們依舊無力逃脫“女子的職業(yè)是世襲的,是專門的”12之時代宿命。至于愛情,人只有“吃飽了當然只好想愛情”13,因為“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14。同樣,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與貧窮也限制了老舍個人感情的自由發(fā)展。失去初戀的老舍雖痛苦萬分,但也明白“過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動;實在,所以可靠;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實在撐持著,新夢是舊事的拆洗縫補”,只好將這段感情埋藏在心底,寫下“這對眼睛替我看守著愛情”①的字句。感情的創(chuàng)傷與幼年的坎坷也讓老舍“總拿冷眼把人們分成善惡兩堆,嫉惡如仇的憤激,正象替善人可以舍命的熱情同樣發(fā)達”②。
第二段是他與胡絜青之間的感情。胡絜青出生于滿族官宦之家,父親是旗軍參領,她自幼喜愛繪畫、書法,為了將來能夠自力更生,向母親要求讀書、念大學。1930年,老舍在長輩、朋友的暗中撮合下,與胡絜青相識并開始互通信件。老舍在書信中向胡絜青表示,自己與她民族一致,在生活習慣、性格、交友、讀書等方面存有諸多相似點,鑒于兩人家境及成長經(jīng)歷的不同,他還在信中提到自己對婚姻及伴侶的一些要求:
倘若說我們兩人將來能夠共同生活的時候,頭一樣,你要能吃窩頭,第二樣,你要能刻苦,第三件,我這一輩子絕對坐不上汽車?!业纳硎捞貏e苦,可是,我是最孝母的人。你由小刻苦,自發(fā)愿意上學,所以你能大學畢業(yè),我般配不起你;可是,現(xiàn)在經(jīng)朋友一說,你是堅強的人,我也是堅強的人,將來共同相處,必然和和睦睦,不吵不鬧,和美的家庭才是真正人生?!蹅?nèi)菨M族人,又是正紅旗,生活習慣、吃飯,以及風俗全都一樣,我覺得比別人條件優(yōu)越。在男師大你一個男朋友也不交,這方面,跟我不交女朋友是一樣的,兩人有共同之處。你學得特別多,今后必須找一個專長。……外國名著,外國歷史地理,各樣文學史,我念得也特別多,兩個人肚子里裝了不少東西,所以有共同語言,能夠生活到一塊。你要同意,你就給我寫一封信。③
這份感情最終步入婚姻的殿堂,但從來往書信來看,老舍對于這段感情是十分理性的,婚前將一些瑣事都做了細致的說明。可以說,這是其對“兩個幫手,彼此幫忙,是上等婚姻”④觀念的踐行。兩個人的結(jié)合沒有多少“浪漫愛”的激情,但也充滿相濡以沫的溫馨與依戀。
在社會交際方面,老舍首先是溫和、幽默的。他是同輩朋友冰心口中“我們朋友中最爽朗、幽默、質(zhì)樸、熱情的一個”⑤;是梁實秋筆下“人緣好“”對待誰都是一樣的和藹親切,存心厚道”⑥的人;是白夜心中“溫和而又帶著幽默”⑦,街頭巷尾愛與人打招呼的人;也是學生曹禺心中“嫉惡如仇”“慷慨好客”“豪放”“謙遜“”平易近人”,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名人’架子”⑧的“人民藝術(shù)家”。不僅如此,老舍對待來自底層且自重自強的文藝工作者也是“極熱情的”⑨,主動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梢哉f,老舍是謙和而具有親和力的,他沒有任何架子、等級觀念、尊卑意識,能夠與人打成一片。他筆下的人物王利發(fā)、常四爺、小蝎、馬威等也常常呈現(xiàn)出這種謙遜溫和的性格特點。如《牛天賜傳》中的牛老者,雖小有成就,但“永遠不惹你特別注意他”,他“老那么笑不唧的”,卻“不自傲”,“有時候也很能要面子,擺架子。可是擺上三五分鐘,自己就覺出底氣不足,而笑著拉倒了”,對于生意也“永遠笑著‘碰’”。⑩老舍與人為善、與物為春、謙卑有禮的性格,不僅與原生家庭環(huán)境、個人感情經(jīng)歷、他者取向等有關,更受儒家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因沒有上層權(quán)勢庇護,底層滿族人在漢族人占大多數(shù)的底層社會中,自覺將儒家禮法視為與“漢族群眾相溝通的唯一形式”①。但這僅是滿族底層民眾廣而采之的功利主義的生存之道,與漢族人心中的孔孟之道不盡相同。長此以往,非漢族的尷尬處境下的自保方案也常使?jié)M族底層群眾身上呈現(xiàn)出謙卑的傾向,旗人出身的老舍自幼便體驗著這種文化氛圍,并在后期中西文化的篩選中內(nèi)化為自身性格的一部分。
當然,老舍對待朋友也不是全然“面面俱到”,而是原則明確、底線鮮明的。朋友以群曾談到擔任“文協(xié)”職務時的老舍:“他的朋友們,縱然有時免不了一些他所不悅的鹵莽或幼稚的行動,但只要是出于善意,他都能諒解;反之,如果是出于一種卑鄙的私圖或不光明的動機,縱然善于花言巧語,他也必正言厲色,給對方一個‘下不去’?!雹跍睾椭碌恼詤柹彩估仙岬男愿褛呌趶碗s,國外友人眼中的他是初看“謹慎”“膽小”,但“瞳孔里卻處處透射著自持堅毅的性格”③,兒子舒乙認為老舍的性格不僅復雜,還似乎充滿了矛盾:
他本質(zhì)上很嚴肅,很認真;但一張嘴,笑話連篇,讓人笑得閉不上嘴。
他的作品諧詼、幽默、嘻嘻哈哈,非常俏皮;可是悲劇多,盡是憂國憂民的主題,到頭來,是一腔傷心淚。
人多的時候,談笑風聲;客人一走,一句話也沒有,終日是沉默的,非常喜歡清靜。
他很和氣,沒有架子;可是,很有脾氣,他不想干的,說什么也不干,他瞧不上眼的人,絕不多說一句話。
他十年住在國外,能說一嘴漂亮的英語;但是,在生活方式上卻是個徹頭徹尾的老北京人。
他謙虛極了,從來不說自己的作品好,要說就永遠說失敗的地方和不足的地方;但是他很“狂”,從來不知滿足,什么文體都敢招呼,老搞新試驗,老別出心裁,老有發(fā)明。
他主張殺人,對軍閥惡霸、對帝國主義侵略者恨之入骨;可是,他對朋友,包括對有很嚴重毛病的朋友,非常地寬厚,心眼兒特別仁慈。④
性格之所以呈現(xiàn)出復雜、矛盾的一面,是因為老舍的隨和與幽默是以尊重為前提而建立的體面、尊嚴、文明、禮儀的生活方式。當維系隨和與幽默的尊重、信任崩塌,隨之而來的便是剛烈、決絕的現(xiàn)實沖突。他小說中的人物便是如此,《貓城記》中的小蝎面對不能理解自己革命理想的國民以及即將滅亡的國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選擇與國同葬;《四世同堂》中的李四爺“為人好”,職業(yè)上“極盡心”,生活中“自動的給大家服務”,“對誰都愿意幫忙”,誠心關切著身邊人,“不為好人遭了惡報而灰心,也不為歹人得了好處而改節(jié)”⑤,但面對日本憲兵不分青紅皂白的兩嘴巴,他也會忘記“謹小慎微的處世哲學”⑥,不惜拼上性命與敵人動武。現(xiàn)實生活中老舍的命運也是如此,當他的作品、人格受到侮辱時,“卻忍著疼,直著腰,他不低頭,更不認罪。他后來不出一言,不發(fā)一語,他的胸中滾動著激憤的烈火,他迅猛地摘下頸上掛著的黑牌子,奮力地摔在了地下”⑦。老舍的性情雖受到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但更多的是對中國傳統(tǒng)士人品性的改進。他一面堅守著現(xiàn)代人的開明,追求著有邊界的自由生活,一面踐行著以德性為主的中國式人生典范,有底線地深愛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像一座山,既滿生著芳草香花,又有極堅硬的石頭”①,是一個溫和、剛毅的矛盾體。
縱觀老舍的一生,他胸懷家國,奔赴國難,出任“文協(xié)”總務干事,成為大后方文藝界抗戰(zhàn)的一面旗幟,以實際行動彰顯了他對于國家民族的責任與擔當。但他又是與眾不同的個體,用生命為我們展現(xiàn)出個人化的現(xiàn)代性的風貌。在思想文化立場上,他較早意識到西方中心論的單一文明觀的虛妄,立足于多元的文明觀,也就是中國本位的多元文明并存的文明觀,從務實、守成、開放、進取的中國文化精神出發(fā),探尋救國救民、文明進化之路。在群己關系之間,他始終以忠孝為先,堅守己輕群重的群己觀,但又以人格尊嚴為底線,表現(xiàn)出溫和且剛毅的復雜面向,而其內(nèi)心也時常如梁實秋所言陷入“很孤獨”②的境地??偠灾?,老舍不是盲目追隨時代潮流的現(xiàn)代工具人,也不是游離于集體之外的個人主義者,他是始于圖強而終于德性的現(xiàn)代中國人的化身,一個不惜以死亡來捍衛(wèi)自己人格尊嚴、道成肉身的中國文化人的代表。而他在文化價值選擇上的兩端性也正來自于孔子“叩其兩端而竭焉”③的中道精神,兩端即是需要反省的“意”“必”“固”“我”,而中道則是對這種出自主觀私意的、過猶不及的遮蔽的消除,由此抵達存在的澄明之境與人間的和諧之路。
① 趙園:《老舍——北京市民社會的表現(xiàn)者與批判者》,《文學評論》1982年第2期,第35頁。
② 嚴家炎:《老舍的遺產(chǎn)》,《嚴家炎全集》第8卷,北京:新星出版社,2021年,第92頁。
③ 1951年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藝術(shù)家”稱號。
① 羅常培:《我與老舍——為老舍創(chuàng)作二十周年作》,胡絜青:《老舍寫作生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278頁。
② 老舍:《我怎樣寫〈趙子曰〉》,胡從經(jīng)、張遼民:《老舍論創(chuàng)作》(增訂本),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10頁。
③ 老舍:《趙子曰》,《老舍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第292、211、364頁。
④ 魯迅:《致臺靜農(nóng)》,李新宇、周海嬰:《魯迅大全集》第8卷,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1年,第82頁。
⑤ 魯迅:《“論語一年”——借此又談蕭伯納》,李新宇、周海嬰:《魯迅大全集》第7卷,第37頁。
⑥ 茅盾:《光輝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曾廣燦、吳懷斌:《老舍研究資料》上,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247頁。
⑦ 老舍:《我怎樣寫〈貓城記〉》,胡從經(jīng)、張遼民:《老舍論創(chuàng)作》(增訂本),第27頁。
① 老舍:《我怎樣寫〈貓城記〉》,胡從經(jīng)、張遼民:《老舍論創(chuàng)作》(增訂本),第26頁。
② 老舍:《神拳·后記》,《老舍全集》第11卷,第618—619頁。
③ 老舍:《神拳·后記》,《老舍全集》第11卷,第620頁。
① 彭翼仲:《彭翼仲五十年歷史》上編,姜緯堂等:《維新志士愛國報人彭翼仲》,大連:大連出版社,1996年,第109—111頁。
② 孔子:《論語·為政第二》,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阮元??瘫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61頁。
③ 老舍:《談幽默》,胡從經(jīng)、張遼民:《老舍論創(chuàng)作》(增訂本),第74頁。
④ 老舍:《“幽默”的危險》,《老舍全集》第17卷,第107—108頁。
① 老舍:《寶地》,胡絜青:《老舍寫作生涯》,第258頁。
② 老舍:《自述》,曾廣燦、吳懷斌:《老舍研究資料》上,第171頁。
③ 蕭伯青:《老舍在北碚》,《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2期,第154—155頁。
④ 梁啟超:《新民說》,李華興、吳嘉勛:《梁啟超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20頁。
⑤ 老舍:《趙子曰》,《老舍全集》第1卷,第357頁。
⑥ 老舍:《二馬》,《老舍全集》第1卷,第392頁。
⑦ 老舍:《二馬》,《老舍全集》第1卷,第529頁。
⑧ 老舍:《貓城記》,《老舍全集》第2卷,第247、145、274頁。
⑨ 老舍:《貓城記》,《老舍全集》第2卷,第243頁。
⑩ 老舍:《我怎樣寫〈二馬〉》,胡從經(jīng)、張遼民:《老舍論創(chuàng)作》(增訂本),第15頁。
①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3頁。
② 老舍:《趙子曰》,《老舍全集》第1卷,第357頁。
③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283頁。
④ 老舍:《趙子曰》,《老舍全集》第1卷,第204頁。
⑤ 老舍:《大悲寺外》,《老舍全集》第7卷,第39頁。
⑥ 老舍:《大地龍蛇·序》,《老舍全集》第9卷,第357頁。
⑦ 老舍:《大地龍蛇》,《老舍全集》第9卷,第365、372頁。
⑧ 老舍:《我怎樣寫〈火葬〉》,胡從經(jīng)、張遼民:《老舍論創(chuàng)作》(增訂本),第66頁。
⑨ 老舍:《火葬》,《老舍全集》第3卷,第399頁。
① 老舍:《火葬》,《老舍全集》第3卷,第429、473、472頁。
② 老舍:《四世同堂》下,《老舍全集》第5卷,第1115頁。
③ 老舍:《四世同堂》下,楓雨譯補,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20年,第1090—1091頁。
④ 老舍:《茶館》,《老舍全集》第11卷,320頁。
① 田仲濟:《回憶老舍同志》,舒濟:《老舍和朋友們》,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380—381頁。
② 田仲濟:《回憶老舍同志》,舒濟:《老舍和朋友們》,第381頁。
③ 魯迅:《英譯本〈短篇小說選集〉自序》,李新宇、周海嬰:《魯迅大全集》第6卷,第279—280頁。
④ 劉易斯·科塞:《理念人——一項社會學的考察·前言》,郭方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第1頁。
⑤ 老舍:《在復旦大學“國父八十誕辰紀念晚會”上的講演》,《老舍全集》第14卷,第373頁。
⑥ 老舍:《為了團結(jié)》,《老舍全集》第14卷,第645頁。本篇是老舍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擴大)會議第13次會議上的發(fā)言。
① 老舍:《大地龍蛇·序》,《老舍全集》第9卷,第358頁。
② 賀桂梅:《“文明”論與21世紀中國》,《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第5期,第31頁。
③ 杜亞泉:《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fā)生之原因》,許紀霖、田建業(yè):《杜亞泉文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82頁。
④ 杜亞泉:《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fā)生之原因》,許紀霖、田建業(yè):《杜亞泉文存》,第182頁。
⑤ 溫儒敏:《論老舍創(chuàng)作的文學史地位》,《中國文化研究》1998年第1期,第94頁。
⑥ 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49—50頁。
⑦ 舒乙:《再談老舍之死》,《作家老舍》,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第338頁。
① 老舍:《斷魂槍》,《老舍全集》第7卷,第320頁。
② 老舍:《龍須溝》,《老舍全集》第10卷,第426、428頁。
③ 老舍:《牛天賜傳》,《老舍全集》第2卷,第592、593頁。
④ 老舍:《黑白李》,《老舍全集》第7卷,第100、106、101頁。
⑤ 老舍:《黑白李》,《老舍全集》第7卷,第100頁。
⑥ 老舍:《大地龍蛇·序》,《老舍全集》第9卷,第358—359頁。
⑦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283頁。
⑧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455頁。
⑨ 老舍:《酒家飯館有文章》,胡從經(jīng)、張遼民:《老舍論創(chuàng)作》(增訂本),第326頁。
⑩ 老舍:《二馬》,《老舍全集》第1卷,第486、510、529頁。
11 孟澤仁:《印在日本的深深的足跡——老舍在日本的地位》,《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1期,第220頁。
① 夏當英、姚德薇:《儒家文化觀照下的面子觀》,王處輝等:《傳統(tǒng)社會思想與當代核心價值建構(gòu)——中國社會思想史論集》,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 2011年,第289頁。
② 老舍:《牛天賜傳》,《老舍全集》第2卷,第510頁。
③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155頁。
④ 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204頁。
⑤ 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214頁。
⑥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235頁。
⑦ 老舍:《四世同堂》下,《老舍全集》第5卷,第1066頁。
⑧ 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214頁。
① 老舍:《龍須溝》,《老舍全集》第10卷,第424、442頁。
② 老舍:《茶館》,《老舍全集》第11卷,第286頁。
③ 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38、186、38頁。
④ 老舍:《新愛彌耳》,《老舍全集》第8卷,第191頁。
⑤ 老舍:《趙子曰》,《老舍全集》第1卷,第263頁。
⑥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269頁。
⑦ 老舍:《四世同堂》下,《老舍全集》第5卷,第1052、1034頁。
⑧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475頁。
⑨ 臧克家:《古樹的花朵》,上海:東方書社,1947年,第1頁。
⑩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426頁。
11 老舍:《四世同堂》下,《老舍全集》第5卷,第633頁。
12 老舍:《鼓書藝人》,《老舍全集》第6卷,第224頁。
13 老舍:《鼓書藝人》,《老舍全集》第6卷,第229頁。
① 老舍:《我的母親》,《老舍全集》第14卷,第326頁。
② 老舍:《我的母親》,《老舍全集》第14卷,第326頁。
③ 老舍:《我的母親》,《老舍全集》第14卷,第329、328頁。
④ 老舍:《我的母親》,《老舍全集》第14卷,第328頁。
⑤ 羅常培:《我與老舍——為老舍創(chuàng)作二十周年作》,胡絜青:《老舍寫作生涯》,第276頁。
⑥ 老舍:《我怎樣寫〈趙子曰〉》,胡從經(jīng)、張遼民:《老舍論創(chuàng)作》(增訂本),第10—11頁。
⑦ 老舍:《小型的復活(自傳之一章)》,《老舍全集》第15卷,第354頁。
⑧ 羅常培:《我與老舍——為老舍創(chuàng)作二十周年作》,胡絜青:《老舍寫作生涯》,第278、277頁。
⑨ 老舍:《微神》,《老舍全集》第7卷,第57頁。
⑩ 老舍:《微神》,《老舍全集》第7卷,第58頁。
11 老舍:《陽光》,《老舍全集》第7卷,第307頁。
12 老舍:《月牙兒》,《老舍全集》第7卷,第266、276頁。
13 老舍:《月牙兒》,《老舍全集》第7卷,第272頁。
14 老舍:《駱駝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75頁。
① 老舍:《無題(因為沒有故事)》,《老舍全集》第14卷,第79頁。
② 羅常培:《我與老舍——為老舍創(chuàng)作二十周年作》,胡絜青:《老舍寫作生涯》,第276—277頁。
③ 胡絜青:《結(jié)婚》,胡絜青、舒乙:《熱血東流——胡絜青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4—5頁。
④ 老舍:《婆婆話》,《老舍全集》第15卷,第314頁。
⑤ 冰心:《又想起了老舍先生》,卓如:《冰心全集》第8卷,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271頁。
⑥ 梁實秋:《憶老舍》,《梁實秋散文集》第6卷,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164頁。
⑦ 白夜:《老舍與胡絜青——在胡絜青家中作客后記》,李達軒:《蕭紅之死》,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31頁。
⑧ 曹禺:《懷念老舍先生》,舒濟:《老舍和朋友們》,第188、190、191頁。
⑨ 鄧友梅:《懷念老舍先生》,舒濟:《老舍和朋友們》,第528頁。
⑩ 老舍:《牛天賜傳》,《老舍全集》第2卷,第507—508頁。
① 王富仁:《老舍一死驚天下——老舍印象》,《中國現(xiàn)代作家印象記》,上海:東方出版中心有限公司,2022年,第127頁。
② 以群:《我所知道的老舍先生》,曾廣燦、吳懷斌:《老舍研究資料》上,第255頁。
③ 石垣綾子:《老舍——在美國生活的時期》,夏妲翔譯,《新文學史料》1985年第3期,第157頁。
④ 舒乙:《老舍的愛好——給人溫暖》,《老舍的關坎和愛好》,北京:中國建設出版社,1988年,第102頁。
⑤ 老舍:《四世同堂》上,《老舍全集》第4卷,第15、16、539頁。
⑥ 老舍:《四世同堂》下,《老舍全集》第5卷,第1059頁。
⑦ 曹菲亞:《國之瑰寶》,舒濟:《老舍和朋友們》,第161頁。
① 老舍:《四世同堂》下,《老舍全集》第5卷,第633頁。
② 梁實秋:《關于老舍》,《梁實秋散文集》第6卷,第496頁。
③ 孔子:《論語·子罕第九》,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阮元??瘫荆?,第2490頁。
[責任編輯 馬麗敏]
LAO She in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heory of Mutual Recognition of Civilisations and the Two Ends of His Cultural Value Selection
GENG Chuan-ming,WANG Yi-xuan
Abstract:LAO She’s choice of cultural values is highlighted by his deliberation and integration between tradi? tion and modernity, the East and the West. On the one hand, he identifies himself with the May Fourth Move? ment in terms of motives and goals, but he is dissatisfied with the condescending elitism of those enlighteners. He envies the state worship of the modern westerners, who are completely dependent on the state, but he is also well aware of its parochialism and insufficiency. He is known for his deep experience of civic life and his innate sense of humour, but he is at the same time a self-conscious critic and severe scrutiniser of Chinese civic life. He is full of warmth and affection for the inherent traditions, but he knew that what he loved could become the biggest obstacle to the modern existence of the Chinese people. His critique of the national charac? ter had a clear rationalist demand for modernity, but his personal soul was still basically a kind of traditional undertone of being gentle, kind and thrifty, and having shame in one’s actions. His choice of cultural values has an autonomy and self-interest that transcends the creed of the times. His exploration of modern culture provides an example for us to get out of the monistic, either/or, dichotomous view of civilization, which provide a witness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profound and complex two-sided consideration of the modern Chinese who are hovering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
Key words: LAO She, state-based enlightenment, two ends, theory of mutual appreciation of civilization, moderation and rigid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