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墨炎
最近到書店走走,發(fā)現(xiàn)有兩家出版社在競相出版《何典》。一家是文學的出版社,把它作為中國小說史料的一種,當然是無不可的。這本封建時代末期的小說,在題材、語言和章回體形式的演變上,都有它自己的特點,確是值得專業(yè)工作者研究的。一家是工商方面的出版社。《何典》和工商業(yè)有什么關(guān)系?這倒不禁使人一愣。打開這家出版社出版的這部書,前面有一篇說明,其中相當重要的內(nèi)容是摘引了魯迅對這本書的評論。是的,魯迅不但是文學家,而且是思想家、革命家,各行各業(yè)都應(yīng)該學習魯迅,工商界也不例外。但如果因此而以為各個專業(yè)出版社都該出版魯迅提到過的書,那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到的古代小說何止百十種,他在小說、雜文、書信中提到的外國作品又何止數(shù)以百計,要是大家競相出版,那出版社之間的專業(yè)分工又從何談起呢?
常常聽到有些人說起“魯迅是肯定《何典》的”。魯迅到底怎樣評價《何典》的呢?這就要從《何典》的發(fā)現(xiàn)和整理說起。
大約是在一九二三或一九二四年吧,魯迅從《申報館書目續(xù)集》上看見《何典》的題要,說這部書“其言,則鬼話也;其人,則鬼名也;其事,則開鬼心,扮鬼臉,釣鬼火,做鬼戲,搭鬼棚也?!弊鳛樾≌f史家的魯迅“疑其頗別致,于是留心訪求,但不得”。魯迅就把留心訪求此書的事告訴了劉半農(nóng)、錢玄同等一些老朋友,希望他們代為留意。
劉半農(nóng)、錢玄同曾聽吳稚暉說起,有一本叫做《豈有此理》的書,開頭兩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這書是他吳稚暉的“老師”。劉、錢兩位于是也留心坊間,但數(shù)年不得。后來在不意中卻發(fā)現(xiàn)了此書,在第一回開頭的“詞曰”中有著“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的字句,它便是《何典》。(據(jù)周作人文章,《豈有此理》確有其書,并非《何典》。但這是另一問題,此處不談。)劉半農(nóng)便把它校點、整理,付北新書局發(fā)排,得到校樣以后,就寄了一份給魯迅,讓魯迅先睹為快,并請他寫一篇序。
魯迅披覽校樣,甚為高興,這確是自己“留心訪求”的書,老朋友盛情可感;寫序之請,卻之不恭,也只好勉為其難,于是寫了《題記》。魯迅在《題記》中婉轉(zhuǎn)地批評了劉半農(nóng)整理該書的欠缺:“??庇袝r稍迂,空格令人氣悶。半農(nóng)的士大夫氣似乎還太多?!睂τ谶@本書的內(nèi)容,魯迅肯定了它的“談鬼物正象人間”,并說:“作者便在死的鬼畫符和鬼打墻中,展示了活的人間相,或者也可以說是將活的人間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畫符和鬼打墻?!睂τ谶@本書的缺點,魯迅沒有談及。他在別的地方曾表示過:為別人的書寫序,有時不便直說這本書的不足,因要考慮到它的銷路。魯迅辦事是堅持原則的,但又能全面考慮,而且通情達理。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表示了自己的為難之處,在《題記》的開頭中就說:“只是必須寫一點序,卻正如阿Q之畫圓圈,我的手不免有些發(fā)抖。我是最不擅長于此道的。”在《題記》之末又說:“難違舊友的面情,又該動手。應(yīng)酬不免,圓滑有方:只作短文,庶無大過云爾?!濒斞傅拿銥槠潆y,細心的讀者是可以領(lǐng)會得到的。
當《何典》正在排印,魯迅還沒寫《題記》的時候,北新書局在《語絲》六十九期中縫刊出如下一篇廣告:
“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欲知此話怎說,且聽下回分解。
在以后的幾期《語絲》上都刊有類似的廣告。到《語絲》第七十三期又刊出如下較為詳細的廣告:
吳稚暉先生的老師《何典》出版預告
張南莊著劉半農(nóng)校點疑古玄同序全書十回分訂兩冊洋宣紙精印實價五角本連史印實價一元預約一律七折
“……可巧在小書攤上,翻看了一本極平常的書……我止讀他開頭兩句……從此便打破了要做陽湖派古文家的迷夢,說話自由自在得多。不曾屈我做那野蠻文學家,乃我生平之幸。他那開頭兩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用這種精神,才能得言論的真自由,享言論的真幸福。專門想做文學家的,天天匠心作意,恰極自己的言論,墮入泥犁地獄?!?/p>
這是吳稚暉老先生的親筆口供,見《猛進》第十期。我們現(xiàn)在將這書校點重印,至少也給欽仰吳先生的人送到一個好消息罷。
北新書局啟
這份廣告在《語絲》上也一連登了好幾期。從文字格調(diào)來看,它們大概出自劉半農(nóng)之手的。
不料這樣的廣告,卻也遭到了“現(xiàn)代評論派”的“正人君子”們的攻擊。說《何典》的廣告怎樣不高尚,大學教授而竟墮落至于如此。這很使魯迅反感而至于氣憤,就特地寫了一篇《為半農(nóng)題記<何典>后,作》,文中寫道:“我雖然‘深惡而痛絕之于那些戴著面具的紳士,卻究竟不是‘學匪世家;見了所謂‘正人君子固然決定搖頭,但和歪人奴子相處恐怕也未必融洽。用了無差別的眼光看,大學教授做一個滑稽的,或者甚而至于夸張的廣告何足為奇?就是做一個滿嘴‘他媽的的廣告也何足為奇?”魯迅又說:劉半農(nóng)雖是大學教授,但未必保證有“夠活的薪水”,印賣些書又有何不可?“既要印賣,自然想多銷,既想多銷,自然要做廣告,既做廣告,自然要說好。難道有自己印了書,卻發(fā)廣告說這書很無聊,請列位不必看的么?”現(xiàn)代評論派的“正人君子”們出版的書,不是也在大做廣告嗎?《何典》廣告何“墮落”之由呢!魯迅的這篇文章是仗義執(zhí)言為半農(nóng)抱不平,是對于“正人君子”裝腔作勢的攻擊的有力反擊。此文不涉及對《何典》的評論,但有些人把此文理解為魯迅是在為《何典》辯護,實在是誤解。
當一九三二年日本朋友增田涉要編《世界幽默全集》,魯迅寄給他幾種書,其中有《何典》。魯迅在信中說:“何典一本。近來當作滑稽本,頗有名聲,其實是‘江南名士式的滑稽,甚為淺薄。全書幾乎均以方言、俗語寫成,連中國北方人也費解。僅為了讓你看一看,知道中國還有這類書?!边@就是魯迅向增田涉介紹此書的全部內(nèi)容。魯迅并沒有要增田涉把《何典》選入《世界幽默全集》的意思。這也就是有的人所說的“魯迅把《何典》推薦給日本朋友”的事實真相。
我們不妨再實事求是的看一下《何典》的內(nèi)容?!逗蔚洹反_有一些內(nèi)容反映了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但反映得“甚為淺薄”,而不少內(nèi)容卻是粗俗、鄙瑣,乃至猥穢。象第四回寫寡婦忍耐不住而到廟里找和尚“求治”,赤裸裸的描寫幾乎令人不堪入目。小說共十回,最后兩回寫黑漆大頭鬼和青胖大頭鬼造反,占領(lǐng)了枉死城,攻下了鬼門關(guān),最后卻被活死人鎮(zhèn)壓下去?;钏廊恕俺缘每嘀锌啵綖槿松先恕?,被閻王封為蓬頭大將,和狗頭軍師“同輔朝政”;他的老婆也被封為女將軍,真是夫榮妻貴。可見小說并沒有超越封建時代所流傳的小說戲曲的皇恩浩蕩的大團圓的結(jié)局。可以認為,小說采用上海方言固有其特色,但也有其蕪雜的一面;而其內(nèi)容大都迎合小市民的低級趣味,和曹雪芹所痛斥的那類舊小說比較起來實在沒有什么新的思想。
總之,以“魯迅肯定過”為由而競相出版此書,這理由恐怕是站不住的;而大量印刷向廣大讀者推銷,更是沒有必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