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暉
塞尚、凡高、高更,一般被稱為后期印象派(亦即印象派之后)的重要畫家,抑或喚作現(xiàn)代繪畫的早期重要畫家。叫法的不同,正寓示著這三個人是處在藝術史上的一個轉捩點——作為印象派的逆流,而成為現(xiàn)代繪畫的導源。
塞尚有一句名言:“陽光不能再造,但是可以由別的什么東西——由顏色來描繪?!边@恰好道出了三位畫家的共同追尋。盡管他們手法各異,畫風迥別,但卻都是在畢生尋找陽光,企望將這自然中的永恒化作畫布上的永恒。他們各自在自己的點上,用色彩創(chuàng)造了一個凝聚著陽光的永恒的世界。
耐人尋味的是,他們又具有極為相近的氣質,即由生活困頓而造成的抑郁和對藝術抱有的特別的狂熱。塞尚曾被人們稱為瘋子;凡高幾次發(fā)狂之后成為精神病患者;高更則自視為瘋人。并且,他們在不同的境遇中,同受著孤獨的折磨。
三顆孤寂的心靈不約而同地投向了大自然——在大自然中追覓著普照心靈的陽光。
他們“發(fā)現(xiàn)”了色彩,應該說,他們是將印象派視覺中的色彩轉為了感覺中的色彩。這樣一來,色彩有了與以往不同的意義:它不是為表現(xiàn)畫面的透視感而存在;它也不是為強調“瞬間印象”而作為顫動的光和色,它承擔了獨立地組成世界的使命!它不再為表現(xiàn)具象服務,而貼近于抽象的音樂!他們把壓抑著的情緒、長期忍受著的苦悶,化作了色彩,使他們的作品——包含了色彩之謎的作品,充塞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噴薄欲出的力量。
在凡高的畫中,充滿了瘋狂的幻覺,色彩被強調到了極點。他說:“我愛一個幾乎燃燒著的自然,在那里面現(xiàn)在是陳舊的黃金,紫銅、黃銅、帶著天空的藍色,這一切又燃燒到白熱程度,誕生一個奇異的、非凡的色彩交響,……”
如果說,凡高是依憑神經(jīng)質的幻覺來譜出色彩的交響,那么高更則是沉湎于夢境,并從中捕捉對于色彩的靈感了?!霸谖业膲衾锖驼麄€大自然結合著,立在我們的來源和將來的面前?!笔撬麑Α拔拿鳌钡陌@和痛恨,使他為自己鑄造了一個個天真的圣潔的原始的夢,“他公開發(fā)誓蔑視一切,寧可把天空看成是紅色,也不看成是下面有人群的藍色?!?/p>
塞尚曾經(jīng)是印象派。但是他所以成為“現(xiàn)代繪畫之父”,正在于他徹底背離了印象派。他把繪畫與文學徹底地分離了——或者說,將其徹底地從文學中解放出來了。他的本意是要將印象主義發(fā)展成某種“實體性的”東西。他所追求的是將世界抽象化——成為用幾何體的色彩組成的韻律。
當然,他們未曾自覺到他們做了開創(chuàng)一代“世紀風”的先導;塞尚亦不會想到有馬蒂斯(野獸派)、畢卡索(立體主義)這樣的后來者把他的事業(yè)推向一個又一個輝煌的藝術之峰。他們只是不期然而然地擔負起了時代降于斯的大任。最有意義的是,他們把個人孤獨的、或受壓抑的、或病態(tài)的生活悲劇與強烈的色彩進行了樂觀主義的結合。告別,但是非理性的迷宮之門卻已被無意識地推開了。
仿佛是有過某些默契,這三位大師都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了對理論的冷淡。塞尚“是一位令人吃驚的書信作家”,但他在書信中雖天南海北無所不談,卻偏偏很少涉及藝事。只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三年,有三位年輕人先后與他結為忘年之交,才留下了為數(shù)不多而彌足珍貴的談藝書信。因為它們寫于塞尚的晚年,而且又是寫給幾位真誠贊美、并渴望了解他的年輕人,所以在這些信中不大有在他的寫作中常見的含義隱晦的毛病,而是親切、曉暢、充滿感情的。
或許是因為生長在一個充滿作家氣氛的家庭里吧,三人當中,高更更樂于秉筆為文。他熟悉許多藝術家,常寫一些談論他們的文章,并與他們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在這些書信中,與其說談藝,不如說是談感情、談感受、談思想。
與塞尚和高更不同,在困頓中度過一生的凡高結友無多(曾與高更有過一段短暫的交誼,但很快就反目了)。如果說他還有一位忠實的朋友的話,便只能是那位始終熱忱關心著他、并無私地為他提供經(jīng)濟援助的弟弟提奧了。這一本小冊子,作為三人的通信選輯,對凡高的書信自然選編有限,因此,有興趣者實在不妨再去讀讀凡高的書信體自傳《親愛的提奧》,在那里,畫家坦誠地為我們展示了一個更為豐富更為深沉的感情的世界——書信之所以比一般的文論更受寵愛,亦大約就是因為它更能不拘一格地顯露出誠意和真情罷,而理論的精義倒又在其次了。
(《塞尚凡高高更書信選》,〔美〕赫謝爾·B·奇普編,呂澎譯,四川美術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1.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