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尊棋
著名美國研究中國近代史學者、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JohnK.Fair-bank),在完成主編《劍橋中國史》六卷巨制的基礎上,寫出一部新的中國近代史,題名《偉大的中國革命:一八○○——一九八五》,一九八六年美國哈潑·羅公司出版,除倫敦同時出版外,已有法文和意大利文譯本。這是西方學者寫的一部最新、最有份量的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中國人自己似乎還沒有出版一本包括解放后的“大躍進”、“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以至改革、開放到最近期間的歷史。一個美國人,由于是“局外人”,沒有政治上的顧忌就可以“秉筆直書”,所以能夠更快、更坦率地寫出這一百八十五年的歷史。
費正清今年八十一歲,美國哈佛大學博士,三十年代前半期曾在北京學習漢語文,鉆研中國歷史,1936—1977年任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為哈佛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持人,近三、四十年來美國外交界、學術界知名的關于中國問題的學者,包括基辛格等人,多數(shù)出自費氏門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期,他在重慶主持美國學術資料供應處,和當時我國高等教育和文化界人士往來頗多。戰(zhàn)后回美國,歷年主持多次中國問題研討會,致力于在美國對中國充滿糊涂意識和偏見的知識界中傳播實事求是的科學認識,特別近年來關于新中國的了解。在中美邦交正常化和促進美中友好方面,起了積極影響。
論述中國近代史,中國的學者一般都以太平天國和鴉片戰(zhàn)爭為起點,著重追溯中國從“封建社會”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過程。這也等于著重研究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革命怎樣發(fā)生和發(fā)展起來的,然后進一步論證怎樣從民主主義革命轉變到新民主主義革命過程。蘇聯(lián)歷史學者依據(jù)馬克思關于“鴉片戰(zhàn)爭”的論著,就是這樣看待中國近代史的。從毛澤東、范文瀾以至于許多近代史學者,一脈相傳,都是這樣論列的。
從三十年代起,以及以后還有許多學者,著重追溯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史為什么遲遲不能開始資本主義的變革,甚至有人提出明末已有大量資本主義“萌芽”現(xiàn)象,而長期得不到發(fā)展。
總之,不少學者認為中國近代在封建的經(jīng)濟政治解體之余,沒有像日本明治“維新”那樣,走上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的道路,而是走進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泥沼,主要是西方資本。帝國主義挾著它們的現(xiàn)代槍炮和艦艇,威逼中國簽訂了不平等條約,開辟通商口岸,篡奪了海關主權,加上掠奪式的戰(zhàn)爭,索取了巨額賠款……標志這一時期的開始的,一般就是中英鴉片戰(zhàn)爭,或者差不多同一時期的太平天國的失敗。
把中國歷史的轉折,主要歸因于這種“外來”的因素,對于宣傳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自然是很方便、言之成理的。可是這種看法,怎樣符合辯證法所要求的“變化的原因主要在于內(nèi)部”的道理呢?
無獨有偶的是,不僅蘇聯(lián)歷史學者和中國學者,西方——例如美國學者——也有不少人,具有類似的看法。特別是在本世紀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間,這種看法是相當普遍的。但是,同時也有相當數(shù)目的學者和他們的看法相反;這些人認為中國沒有走上和日本同樣的道路,主要不是因為西方的侵略,——這種侵略在明治維新前的日本也曾存在過——而是中國政治、社會、經(jīng)濟以及文化特點,——即中國的“內(nèi)因”所決定的。持這種看法的人中,以費正清為主的“哈佛學派”是最令人注意的。
費正清教授的《偉大的中國革命》,也是從清道光初年,即中英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之前寫起的。
作者說:“……我們要糾正那種把中國歷史的重心說成是在中國以外的外國人手中的重大謬誤。遠非如此!災難之來,是因為中國不象日本,沒有對西方重力的吸引,做出那樣的(按指“明治維新”)的反應?!?原書第41頁,“關于幾種理論的提法”)
作者又在原書第三章指出西方帝國主義侵略以前,19世紀初期中國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和政治體制的頑固保守,兩者之間互相矛盾時說:“生氣勃勃的成長和死氣沉沉的機關體制,這一對比,形成中國近代史中最令人大惑不解的啞謎——就是說,中國盡管有高水平的技藝和資源,足以在工業(yè)革命史上實現(xiàn)一個突破,以與當時歐洲的工業(yè)革命相匹敵,卻沒有這樣做。中國與大西洋兩岸在十九世紀這一重大對比,引起各種不同的解釋性理論。最普遍的一種,就是:‘我們被強盜掠奪了的看法。就是說,由于帝國主義對中國新興事業(yè)的忌妒和仇視,中國資本主義的成長受到阻止。這種理論,除掉真正相信它的人外,已不攻自破。不僅僅因為這種理論把中國對外貿(mào)易放在她自己生產(chǎn)過程中的最高位置,……在中國經(jīng)濟中資本主義沒有興起,本來是在鴉片戰(zhàn)爭和帝國主義時代以前很久的事了。一個基本事實是,中國沒有能夠提高她的個人生產(chǎn)力,從而打破所謂‘高水平平衡的圈套。這種情況就是:蒸汽機以前技藝水平相當高,足以保持生產(chǎn)和消費循環(huán)往復的平衡,以至防止了工業(yè)發(fā)展的投資。這種圈套的一部分是:巨大的人力供應,使機器成為不必要。另一原因是,當時很少資本積累和信貸辦法作為投資之用。朝廷和統(tǒng)治階級靠收租征稅過活而又靠貿(mào)易。
“事實是中國在進入現(xiàn)時代以前,一個半世紀,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自我平衡的社會,有足以維持一個穩(wěn)固國家的能力,好象一個人體,自我矯正的機構能夠維持體溫、血壓、呼吸、心臟和血糖的平衡,在正常變動幅度不大的情況下保持不變,中國政治和社會體制已使全部活動制度化了,使它保持在已定的路線上運轉?!弊髡咴谡摷爸袊F(xiàn)代化遲緩的“內(nèi)部因素”時,縷述過去多數(shù)外國學者所忽略的事實,如婦女纏足使一半成年人喪失勞動力,中國文字和科舉考試,人口過分稠密,封建宗法社會制度等等??傊P于中國近代史發(fā)展變化的因素問題,費正清的論點是很可爭論的,他講了很多老實話,但也有不少論點值得深入探討乃至認真辯論的,例如關于西方資本帝國的入侵對于中國現(xiàn)代化的影響,特別是文化方面的影響;積極方面講得多,消極方面講得少,有的地方?jīng)]有講。但總的說來,他在駁斥“外因”論方面,是值得我國學術界參考和比較的。
另外,費正清寫這本書并不擺出一副專家學者的架式,而是極力用通俗和平等的語氣,這一點很博得美國讀者的好評。美國著名外交家利諾維茲評論說:“如果我不能偕同費正清本人一塊去中國,我就會退而求其次,攜帶他的新書《偉大的中國革命》去,這是一個熱愛中國、并且愛寫中國的人寫的一本引人入勝的歷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