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希
《三松堂自序》和《韌的追求》,是兩位現(xiàn)代學人馮友蘭、侯外廬的自傳體文化回憶錄。它們相隔不到一年,都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單行本。前一書不久前又出了增訂本。這兩本著作一出現(xiàn),就以其真實而典型的形態(tài),向我們展示了老一輩學者在東西方文化結合的領域奮力開拓的輝煌累致和壯麗神彩,給中國學者以深刻的啟迪。有趣的是,它們在內容上既各有千秋,又相互補充。因此,我們把《自序》和《追求》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來領會。這里先從《自序》談起。
在《自序》中,我們發(fā)現(xiàn):馮友蘭先生把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一種廣泛的解釋和評論,作為自己哲學活動的基本任務。無論是留學美國,執(zhí)教國內還是出訪歐洲,他都沒有脫離這個中心,都緊緊圍繞這個中心運轉。對此,馮先生回憶道:“從一九一九年,我考上了公費留學,于同年冬到美國入哥侖比亞大學研究院哲學系當研究生。我是帶著這個問題去的。當時我想,現(xiàn)在有了一個繼續(xù)學哲學的機會,要著重從哲學上解答這個問題。這就是我的哲學活動的開始。從此以后,直到現(xiàn)在,六十年來,我的哲學活動……都貫穿著上面所說的那個問題,都是想對于那個問題作一種廣泛的解答,特別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一種廣泛的解釋和評價,雖然隨著時期的變化,解釋和評論也有差別”。
馮先生在學術研究上取得成果的重要的主觀原因,莫過于馮先生剛進北大就確立的這種哲學信念。這就是為什么馮先生深受美國文化的熏陶而終究未被美國文化同化了去,頑強地保持了中華民族固有文化的獨立性和純潔性的道理。相反的例子則是胡適,雖然胡適也是現(xiàn)代中國學術的一位拓荒者,東西方文化的一位溝通者,但是,無論就其本人還是就其學術思想都滲透著濃厚的美國味。
馮之所以選擇了并堅持了中國文化發(fā)展的民族化道路,還由于作者本身具有民族自尊和自愛的觀念:首先,反對洋奴的觀念,這具體體現(xiàn)在作者對教會學校的態(tài)度上。一九二三年,馮先生在美國取得哲學博士學位后,回到祖國。此后,他曾在當時的教會學校燕京大學執(zhí)教一段時間,但馮先生并不痛快,“心里覺得不安”。他認為“燕京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一九二八年,馮先生終于離開燕大,轉赴清華,而清華是國立大學,這時,他的心情就無比地開朗了?!笆刮覞M意的是,這是個中國人辦的學校,可以作為我的‘安身立命之地,值得我為之獻身”
還有,馮先生始終對自己的哲學活動抱以歷史使命感和民族責任心。解放前后,他都在美國作過學術交流訪問活動。然而,時代不同,馮先生對中國文化在國際上的形象和地位的體驗就不一樣。舊中國的文化也象舊中國一樣受人歧視,所以,一九四七年馮先生去美國講學,并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寫作英文講稿《中華民族之精神》(即《中國哲學小史》)時,痛感自己“在西方講中國哲學史,象是在博物院中作講解員,講來講去自己也成了博物院中的陳列品了,覺得有自卑感,心里很不舒服”。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國也開始建設得好起來了。一九八二年十月,馮先生三訪美國,不過這次是專程到哥侖比亞大學接受母校授予的名譽文學博士學位的。這時,馮先生的心情就和一九四七年完全不同了。舊中國人的低落的自卑感變成了新中國人的高昂的民族自豪感了。
為什么呢?歸根到底是由于舊中國是“舊邦衰命”,因而哲學也弱不禁風,而新中國是“舊邦新命”,因而哲學也骨健筋強。不言而喻,哲學的使命就是為了我們這個文明古國的“舊邦新命”而努力。這是一個老知識分子的信念。
正是這種民族自豪感構成了作者的中國民族文化修養(yǎng)的風貌。首先要有這種民族感情,才可能找到東西方兩種不同文化傳統(tǒng)相互交融的歷史背景下面的現(xiàn)代中國哲學學術之路。不論作者的學術觀點如何,這正是作為中國學者的馮友蘭在東西方文化大交流的舞臺上所展現(xiàn)的中國氣派!
讀過《自序》后再讀《追求》,不能不深感馮、侯兩位先生在追求中國氣派上有其一致之處,而在學術方法和研究形式上又有著明顯的差異:馮先生是把哲學史與思想史結合起來研究,侯先生則是把社會史與思想史的研究結合起來;馮先生在運用了西方學術的邏輯思辨后就停滯不前了,侯先生則在西方思辨的基礎上,精心鉆研了馬克思《資本論》中的科學方法論,并把它運用于分析、解釋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和社會進程問題,取得了成功。這樣,我們在馮先生那里看到的中國氣派,在侯先生這里就變得胸懷更寬廣、視野更開闊、思想更深刻了。
侯先生正是在中國思想界展開問題與主義、科學與人生觀、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三大論戰(zhàn)的歷史背景下邁出自己的學術研究的步伐的。他關于社會史和思想史研究的目的,就是要有意識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原理和政治經(jīng)濟學方法,通過清理中國古代的社會和思想史料,來說明現(xiàn)代中國的諸多實際問題,并為此付出了畢生的精力,進行了“韌的戰(zhàn)斗”。
侯先生早年在北京求學期間,既經(jīng)受了“五四”運動的鍛煉和洗禮,又受到了李大釗同志的諄諄教誨,從而在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基礎上,逐漸堅定了自己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為了更廣泛、更深刻地更直接地了解和理解馬克思主義,侯先生決定奔赴馬克思主義和現(xiàn)代社會主義運動的故鄉(xiāng)西歐進行實地的考察和研究,“一九二七年夏天到來的時候,終于踏上了赴法國的路”。在留法勤工儉學期間,侯先生為了實現(xiàn)翻譯《資本論》、為中國革命服務的宏愿,以驚人的毅力和過人的理解力熟悉、精通了西方的思想和文化,“涉及西方古典哲學、哲學史、政治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史、莎士比亞戲劇、歌德的詩等”,特別精讀了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史》,補讀了黑格爾、費爾巴哈、康德、亞當·斯密、薩依、西斯蒙蒂、李嘉圖等人的著作”。而《資本論》的思想和方法本身對侯先生的影響更是決定性的。他說:“為譯讀《資本論》下十年苦功夫,由此而奠定的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是一種對科學的信仰;由此所把握的方法論,則是科學的方法論、無論是對我的政治觀點和學術觀點,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正是通過那段苦斗,贏得了理論的武裝,才構成了我在社會史和思想史研究中的真正支柱”,“使我如有利刃在手,自信敢于決疑”。
這時,候先生不可避免地要面臨并參與解決這樣一個問題:馬克思主義科學真理和方法如何有效地與中國實際的歷史資料和現(xiàn)實情景相結合的問題。而在當時的社會史論戰(zhàn)中,這個問題確實是存在的。侯先生說:“問題的本質在于沒有找到研究中國古代的科學途徑,也就是說,還缺乏正確的方法論來處理中國古代浩繁的史料”。因此,不是領著史料誤上歧途,就是被史料牽著鼻子走。侯先生有意識地要打破這種僵局,試圖用科學方法解決這個“結合問題”。但是,實際上,他在這方面較馮先生的突出之處,不全在方法,而包括這樣幾方面內容:
首先,侯先生的研究目的是相當明確的,“就是力圖把中國的古史資料和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古代發(fā)展規(guī)律,做一個統(tǒng)一的研究,以便探尋中國古代社會發(fā)展的特殊規(guī)律”,“一方面是為了使歷史科學中關于古代社會規(guī)律的理論中國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使經(jīng)典作家關于家族、私有財產(chǎn)、國家等問題的研究成果,在中國得到引申和發(fā)展?!?/p>
第二,侯先生的研究方式是有機聯(lián)系的,他把社會史和思想史統(tǒng)一起來研究,并且堅信這“是一個合理的途徑”。因為,社會史的研究為分析思想學說奠定了客觀基礎,思想史的研究可使社會現(xiàn)象得到了深刻說明,從而使社會和思想的規(guī)律清楚地呈現(xiàn)出來。
第三,侯先生研究的關鍵,在于運用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理論,對歷代中國社會的一般特點作出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規(guī)定。他沒有把馬克思主義方法停留在言論的水平上,而是抓住了這些言論的精神實質,使之適合于分析、整理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情況,使馬克思主義現(xiàn)有的結論得到具體的發(fā)揮,同時概括出馬克思主義的新的一般結論。這就是侯先生在成功地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社會和思想史料的結合過程中,給我們留下的最重要的經(jīng)驗,也是后人在“結合”上能夠取得成功所必須遵循的學術指南。
第四,侯先生的研究一刻都不放松與錯誤思想的斗爭,并把它作為檢驗、反省、促進自己的學術研究的試金石。而在馬克思主義學術界,不少人的“斗爭”是極端不得要領的,甚至近乎于糊涂。有的人認為,凡是使用了“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兩條路線斗爭的尺度,就是教條化,公式化,就是扣帽子、打棍子,因而,不敢旗幟鮮明、理直氣壯地對錯誤思想進行原則的揭露。又有的人認為,只要把某個思想歸結為唯物主義、辯證法或唯心主義、形而上學,“斗爭”就勝利了。這兩種做法,都是對馬克思主義作了膚淺的理解和外行的運用的結果。侯先生不這樣做。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斗爭的最重要的問題,在于“用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方法,有理有據(jù)地恢復被唯心史家歪曲了的歷史本來面目”,也就是要實事求是,正本清源。
總之,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社會和思想的史料都持嚴肅、認真、負責的老實態(tài)度,不懂不用,懂了才用,對馬克思主義作出符合中國實際的理解,進而把這種理解貫穿在中國社會和思想的研究和批判之中,從具體的中國社會和思想史料中概括出一般的馬克思主義結論,并對現(xiàn)有的馬克思主義一般言論作出具體的發(fā)展,充實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豐富中國人民的智慧。這,就是老一輩馬克思主義學者如侯外廬先生畢生學術生涯所展示的更加寬廣、厚實的中國氣派。
當然,人們對這條道路也不是沒有非議,人們一談到“結合”,就動輒以“套用馬克思主義”、“圖解馬克思主義”相譏。對此,侯先生毫不介意,更沒有因人言而廢其行。因為,他認定自己選擇的學術道路是有前途的。力求把馬克思主義同中國古代思想史料結合起來作統(tǒng)一的研究。一方面是為使歷史科學中關于古代社會規(guī)律的理論中國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使經(jīng)典作家關于家族、私有財產(chǎn)、國家等問題的研究成果,在中國得到引申和發(fā)展”。
學術研究不能不有中國氣派,而要具有真正深入的、寬廣的中國氣派,不能不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這就是我們在讀完這兩本書以后的主要感想。
(《三松堂自序》,馮友蘭著,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九年四月第二次印刷,5.20元;《韌的追求》,侯外廬著,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五年十月第一版,1.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