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 等
臺灣蔡志忠先生所作漫畫,近來風靡大陸。已出《莊子說》、《禪說》、《六祖壇經(jīng)》三種,未及一年,已有讀者來信五百余封,反映了贊同的看法。文人學士,亦有喜讀蔡作的。茲為向讀書界提供信息,特編《讀蔡記》專輯,請幾位作家、學者、編輯,談?wù)効捶ā?/p>
這種筆談,今后當經(jīng)常組織。希望出版社和讀者提示題材。來信可寄《讀書》編輯部或其中任何個人。本刊迄無人事變動,歡迎惠示。
舉重若輕
中國人的思維,自有特點。近年我覺出來這么一條:舉重若輕。
說是覺出來,那是沒有研究,屬直覺一類。
多半從讀一些“文論”——洋的,中的,仿洋的,老古板的……不免發(fā)生些新詞兒叫做“撞擊”的時候,直覺就直著也橫著出來了。
好比兩千年前,老祖宗說下“虛實”兩個字。那時候還沒有小說不小說這么個東西,到了現(xiàn)在卻拿來說小說身上的事,不但能說到頭皮,還能說到骨子里。比如具體手法上的虛寫實寫,雖多半是皮面上的技術(shù)處理,交代清楚也費口舌,用上虛實兩字多簡約。進一層到了布局謀篇,更有虛實,虛到空白,實到充滿。再如生活和藝術(shù),生活的真實啦,藝術(shù)的虛構(gòu)啦,源啦流啦,這就“理論”起來了。一直深入到靈魂那里,對人生對審美的“總體觀照”,也還是以虛實道之,如同陰陽太極,用來說那“云深不知處”。
比較洋的和仿洋的文論,不論哪個層次,都會弄到文藝話兒不夠使的,到數(shù)學物理那里借
虛實兩個字,用在文論里還是小事,兵書上醫(yī)書上,治國平天下的書上,都用來那才叫“一字千金”,或“一語道破?!?/p>
文藝應(yīng)有魅力,魅力怪奧秘的,奧秘到底是什么?中國人說到“氣”上去,叫做文氣。這文氣的氣,和目前風行全國的氣功的氣,是一個氣字。氣功又和特異功能扯在一起,進入了尚未開發(fā)的領(lǐng)域。
洋的仿洋的文論來研究奧秘,名堂就多了。有洋洋十萬言,總歸成圖表,上有方塊長方塊許多,塊塊皆有字,塊與塊間,皆以橫線直線或曲線相勾聯(lián)。
把奧秘畫清楚了沒有?若畫得清楚,怎么會是奧秘呢?是不是畫出了通向奧秘的道路?滴瀝嘟嚕,難免這兒堵塞,那兒“叉”住了??梢沧屓碎_開眼界。
中國人的一個“氣”字也太輕松,也說不清。再加一個字:“氣韻”。還是不清楚。再加兩個字:“氣韻生動”。中國人說到這里,再不多說,以為說到頭了。余下或多或少,各人自己體會。俗云: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其實連這個“門”,也是有影無形,說都說不具體,別想畫得出來。
土洋都是不可說不能畫,比較起來,我覺著中國人的舉重若輕了。
先賢有言:一支樂曲若是能用邏輯語言解說清楚,還要音樂做什么?那意思是說音樂的原則,原是表現(xiàn)邏輯語言說不出來的東西
文藝尚且如此,說到“禪”,說到“老莊”,怎么說呢,這一位明擺著“說了不是禪”,那一位到頭來是“渾沌”,都叫“若輕”若了去了。
還要畫出來嗎?還要用漫畫畫出來嗎?這可“若輕”也若不了的。
讀讀畫冊,讀出來有些普及的意思。普及比如科普種種,我又是贊成的。
“文”與“畫”
艱深的古籍,精奧的哲理,竟然能用這么生動幽默的畫面深入淺出地表現(xiàn)出來,真令人大開眼界。聯(lián)系到柏楊先生用白話翻譯《資治通鑒》以及高陽先生在史學方面的通俗寫作,足見海峽彼岸雖然沒有關(guān)于普及與提高的說法,可那里文化界確實有人認認真真地在做著一項極有意義的工作:用淺顯而具有吸引力的方式,把鎖在樟木箱里的線裝書帶到民間去,使中華古老文明家喻戶曉,成為普通老百姓的精神財富。
看完蔡志忠先生用漫畫表現(xiàn)的《禪說——尊者的棒喝》、《莊子說——自然的簫聲》和《六祖壇經(jīng)——曹溪的佛唱》,使我不禁想起一九四八年自己在《英國版畫集》序言中的一段話:
“中國新文藝已有卅年歷史,中國現(xiàn)代繪畫運動史尤長。中國文藝家與中國畫家可曾有過一次合作的企圖?如果書店老板沒想到這個可能性,作者應(yīng)抓了畫家的胳臂說,非我們同時來不成!家喻戶曉的‘阿Q如果在國外,至少應(yīng)該有十幾位畫家為他造像了?!哆叧恰返牟鍒D也只是在書出了十幾年后才有的。為什么沒人插一插《儒林外史》、《官場現(xiàn)形記》?中國文人一向愛玩字畫,然而‘文與‘畫卻一向涇渭分明。心理上,惟恐一沾,都丟身份?!?/p>
接著,我建議由出版家擔任媒人的角色,并舉出“中國有的是古籍:本草、地方志、人物志,都是現(xiàn)成材料”。
可那時我還只敢想到較高檔次的版畫,并且還強調(diào)了“嚴肅”。沒想到竟然可以用漫畫,甚至檔次較低的連環(huán)畫形式,來普及高深的古籍。
我希望蔡志忠先生這一系列畫作,將引起這里的出版界、文化界的深思:在勾通普及與提高方面,我們還能做點什么。
說其不可說
蔡志忠漫畫目錄二十五種,偏偏先出了《莊子說》、《六祖壇經(jīng)》、《禪說》三種,看后頗感驚異。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金剛經(jīng)》佛云:“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見如來”,所以莊子說“忘言”,禪家道:“不可說不可說”。勝義妙諦形諸文字,便落入第二義,墮入魔障,不得入三摩地,面見如來,更何況形之圖畫,直恐落入第三義去。趙州和尚語錄曾載,一僧寫趙州真容,師曰:“且道似我不似我?若似我,即打殺老僧,不似我,即燒卻真”,即恐怕世人不知真是僧,還是僧是真。看蔡志忠畫莊禪,亦不知當打殺莊禪,還是燒卻漫畫,不可說非常道的偏偏形諸文字,形諸文字之不足,又轉(zhuǎn)譯成現(xiàn)代漢語,夾纏了些“主體”之類的新詞,再形諸圖畫,如看圖識字一般細細演示,演示之不足,再在末尾綴上一段總結(jié)文字,看似畫龍點睛,未免畫蛇添足,把道說個十成十地足,把理點個透底穿地明,有如《莊子》中渾沌鑿了七竅,不知是禍是福,不知是開悟眾人還是遮蔽萬象,豈不正違背南岳懷讓禪師“說似一物即不中”的名言?禪家曾云鏡未磨照破天地,鏡磨后黑漆漆地,這漫畫中人影重重,語語明白,處處點亮,是甚么鏡?《五燈會元》卷十云,有人獻畫于清涼文益禪師:
師看了問:“汝是手巧,心巧?”曰:“心巧?!睅熢唬骸澳膫€是汝心?”
此處也問:這漫畫是莊子說六祖說禪師說還是汝自家說?如讀者從中推來推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哪里是他自家底悟心?莊禪兩家虛室生白不立文字,“老盧不識字,頓明佛意,白兆不識書,圓悟宗乘”,被蔡先生如此一說一畫,豈非叫人抱橋柱澡洗,把纜放船,由文字禪生老婆心分明入泥水?
不過,禪師尚有言說,人問:“如何是玄妙?”覆船洪薦云“未聞以前?!奔热晃绰勔亚笆切罹辰?,我輩均生在已聞之后,已是一片白云橫谷口,幾多歸鳥盡迷巢,用西哲話說,即我等已找不到返樸歸真的回鄉(xiāng)之路,那在這殘存機鋒妙旨的文字圖畫面前也不妨盤桓一番,借以伸頭探腦領(lǐng)略谷外風光。蔡志忠畫虛空,有如孫大圣揪住風尾嗅上一嗅,將玄妙降為機智,有如將無形鍛打成形,倒也不失慈悲心腸。英人德萊頓有云:“機智乃銳利之巧思”(《為篇后語辯護》),蒲伯亦云:“真機智……乃常為人想及卻不曾道著者”(《論批評》),玄妙之思無以用語言直接表達,只好常乞求機智的文字迂回傳遞,幽默是接引人入內(nèi)沉思的誘餌,機智是引導人向外開啟悟性的通道,如《禪說》“何謂禪”一則以魚在海中不識海巧喻人在禪中不知禪,那瞪大眼珠的小魚驚詫的問話“可是我怎么看不到”,便讓人不禁在莞爾一笑的瞬間悟到自家的尷尬與智者的愚笨;《六祖壇經(jīng)》“風動旗動”一則中印宗法師衣袍上滿是“無心”、“無色”、“禪”的字樣,卻不敵留長發(fā)似俗漢的六祖一語中的,驚動四座,這正讓人聯(lián)想到禪家另一則故事,一老僧住庵,于門、
“看圖識字”似是人人皆知開發(fā)幼兒智力的妙法,而“以圖喻道”倒是人人未曾想到的啟迪成人悟性的高招。既然我們無法回到禪家所謂的“未聞以前”,那么也不妨借助機智這一方便之門走向“已聞之后”,有哲人曾將人類理性知識比為一座大庭院,知識與邏輯便是這九轉(zhuǎn)回廊、層層照壁、座座殿堂廡廳將庭院分割,令人回頭轉(zhuǎn)腦,只識得“曲徑通幽處”,不識得這本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任你橫行豎行,莊禪本意是讓人瞑目破墻而出,不必迷惑于那人工的層巒疊峰,一悟便悟,睜眼便是廣闊天地,但世人久在理性的束縛之中,全無黑旋風李逵揮動雙斧排頭砍去的勇氣,于是,只好用幽默與機智來引人走出迷宮,如智多星吳用設(shè)計賺取生辰綱,這漫畫、文字加結(jié)論似的說明,便是借理智破迂腐,假巧思破固執(zhí),既不能一躍而脫羅網(wǎng),亦不妨步步登高而窺天地。人嘗問:如何是第一義?古德道:我向你道是第二義。阿也阿也!我等更在第三義,自不妨你細細道來,焉知我等不可由第三義入第二義,由第二義上第一義?俗話說:“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各人”,有無造化,在己不在人。禪家有“指月”之喻,蔡志忠漫畫非莊非禪,
有僧問大珠慧海,師云:經(jīng)論是紙墨文字,無非是空。僧問:禪師落空否?師曰:不落空。僧問:何得卻不落空?師曰:文字等皆從智慧而生,大用現(xiàn)前,那得落空!蔡先生漫畫亦然,畫幽默,文機智,亦可曰:“智慧而生,大用現(xiàn)前”,只是圖文之于妙諦,如稻谷,碾過幾道,篩過幾重,糙谷變了精米,煮過幾次,蒸過幾回,生米成了熟飯,列位看官小心了,不可誤將它再作谷種,把來年希望全放在了它的身上。
“曾記否,愛看小人(兒)書,三國水滸西游記,看到酣時百事休……”想起幼時,有點兒懷念,又分明知道不能倒著活回去,便生出些不倫不類的悵惘。一般來說,人事總是有倫有類,但另一般來說,人又還喜歡某些不倫不類的事,比如喜歡看孫悟空鬧天宮、“浪里白條”如何淹得李逵兩眼翻白……看上癮,還把有倫有類的事擱到一邊了。見到蔡志忠漫畫,便也想到這“不倫不類”。
還不曾想過,把老祖宗的“經(jīng)典”,用漫畫來詮釋:甲,會不會離譜?乙,雅不雅俗不俗,是又雅又俗還是不雅不俗?丙,用圖畫來拷貝一種非連環(huán)故事的文字,象不象用西文譯中國詩或用中文譯西洋詩?翻過幾冊,其實又覺得,不算什么問題。蔡志忠的畫筆是蔡志忠的,他自然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闡釋,闡釋用不著注冊專利。其實,誰來裁判對不對、行不行呢?也許孔圣人、莊逍遙、達摩老祖會在地下許為知音也未料。況且,漫畫,難免要“漫”它一下子,看來蔡先生倒是挺自由的,不大誠惶誠恐,欲進悛巡的樣子。說不上“非禮勿視、勿聽、勿言”的“三勿”,卻也合于“勿自勿意勿固勿必”的“四絕”。
這漫畫筆、意的自由,可能體現(xiàn)在“邊際”上,經(jīng)典與俗諦、文字與形象、莊與諧等等,似而不似,離而不離,出而不出,不入而入,道理和意思恐怕也就在這里了。比著總要為執(zhí)核心、定一尊,弄得衣帶漸寬或你死我活,這是宕開一步,天地寬闊,也不妨綽約搖曳,遠近高低各不同。其實蔡先生找這個竅門,也許未必要爭什么闡釋和表達的自由,只是覺得這樣做很自然,靈機一動,不妨試試,也有人喜歡,于是一發(fā)不可收。我作如是想,也是覺得,人們何以把原本自然的事情,非弄得不自然不可,即如一活仲尼,非要供成“圣人”包裝的“冷豬肉”,出經(jīng)入子,言必修齊治平,都讓講理學的宋儒管住了。
過去上大學時,曾議論為學有幾派(并非后來所謂“托派”、“麻派”等)。一派是“考”派,即以應(yīng)付考試為己任,看分數(shù)最要緊,這不提;另一派是“學問”派,正經(jīng)作學問;再一派為“小冊子”派,東馳西騖,各方面都懂點兒,雖然比起“學問”派,不是正路子,但也是一路,俗勝于雅,又不會弄到兩眼發(fā)黑;現(xiàn)在同文字打交道多了,又覺得流出一個“小人兒書”派,也不妨裨補于放松放松,以至于換個視角、別有所觀、所悟。世間事原不必一例而論,看看畫,也挺有意思。鳥飛魚躍,一時心地稍寬,得個自在,便很致意于蔡先生的畫外之音,味外之旨。至于這些漫畫是否通俗而準確地闡釋了經(jīng)典,倒也不想費勁推敲計較了。
說到漫畫本身,不能不取線條與構(gòu)圖的變形,生動寫意,有文字不能到的效果。我看作者用心巧妙,只是尚嫌拘謹,一是不夠“拙”,一是筆觸過于細密,顯得太滿,不論從每一頁看還是從總體看,似乎彼此沖淡,當然“卡通”片的路子總少些文人氣。不妨有所減省,才見突出與余味。另外,看起來也不致太費眼睛。
還有興趣等著看蔡氏系列中的《世說新語》、《菜根譚》、《唐詩說》等,指望更有除指事達理外的想不到滋味。大概因為小品和詩與畫相配最有味兒,天然清新,另得益彰,這也正如看青藤、板橋、白石的畫時,不可不讀其題詩。
形象化了的“恢詭譎怪”
我從來沒有下過真功夫研讀莊子的文章,但在泛讀或瀏覽中,對于他的文風和思想?yún)s也有一個總的感受,那就是:“恢詭譎怪”(語出《齊物論》)。近來我又感到,這四個字跟英文中的怪字“paradox”很相象。是否可以互譯?我不敢斷定。現(xiàn)在姑妄言之,不過是借此打開“話題”。
莊子文風之所以“恢詭譎怪”,卻不是故弄玄虛,而是由于我們所處的客觀世界,不論“天道”(大自然)還是“人道”(人類社會),本來就充滿著“恢詭譎怪”的現(xiàn)象。莊子又生性特別敏感,在“天道”和“人道”中隨處感悟到“恢詭譎怪”的存在,于是巧為設(shè)譬,高談闊論,產(chǎn)生了那些足垂千古的名篇。其實,古來很多大哲學家、大科學家、大文學家,也都是這種“特別敏感”的人物,他們也跟莊子一樣,總是在跟“天道”或“人道”中的“恢詭譎怪”打交道。我是個“凡人”(或“鈍根人”),欠缺他們那種敏感,卻也常常一知半解地愛讀他們的作品,目的并不在于能得到大智大慧或大徹大悟,而僅僅盼望能在沉悶的常規(guī)生活中得到一點暫時的“解脫”。一九六九年,我隨中央美術(shù)學院到農(nóng)村去勞動鍛煉,不能多帶書籍,卻又丟不掉“讀閑書”的習慣,只好在衣箱子塞了兩冊舊書,一冊是《唐宋名家詞選》,另一冊是《莊子》。所謂《莊子》,卻不是什么“集注善本”,而是老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一冊普及讀物,屬于“學生國學叢書”。說也好笑,在那個“斗爭激烈”的歲月中,我卻常常偷閑,坐在樹蔭下比較深入地讀了莊子的幾篇主要文章。我將那些篇什中的“故事”細細咀嚼,暫作精神上的逍遙游,其樂無窮。這大概也是生活中的一點“恢詭譎怪”吧?
我那時與黃永玉安排在一個“班”。他發(fā)現(xiàn)了我那冊《莊子》,便借去看,幾乎看得愛不釋手。我和他常常一起背著籮筐,到田野里和山坡上去割草拾糞。“道在屎溺”,我們一起說些愚不可及的瘋話,而《莊子》中的寓言八九,就是我們最有趣的話題。永玉是個“慧根人”,跟莊子的敏感和思路一拍即合。他后來畫了一百多幅“寓意漫畫”,每幅畫綴以三言兩語,極饒風趣,有些地方“恢詭譎怪”似乎超越了莊子(他的畫后來編集為《罐齋雜記》等三本畫冊,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
近十年來,我又得以在書齋中安心讀書寫作,書架上有好幾種新舊版本的《莊子》(并無“善本”),但由于忙著讀“專業(yè)書”和“新學說”,跟這位古老哲人反而疏遠了。直到前年(一九八八年),從友人處借來臺灣中年畫家蔡志忠君的漫畫集《莊子說——自然的簫聲》,才又重新喚起我對于這位哲人的興趣。同樣是漫畫風格,蔡君的手法跟永玉可不一樣。永玉的畫,處處有莊子之“神”而不見莊子其“人”,蔡君卻將莊子其“人”推到了臺前。不必說,誰都沒有看到過莊子其“人”,更不必說莊子不可能留下一張照相或是一條錄相帶,但蔡君卻憑空畫出了他的形象:一個寬袍大袖、留著兩撇細長胡子、神情恢諧、動作活潑、使人感到親切的“小老頭兒”。這個形象跟我一向想象中的莊子其“人”倒十分相象。
本來嘛,莊子所要闡發(fā)的是抽象的“道”,但是“道”確實是恍惚難明,于是他喜歡借助于比較形象化的“寓言”。他的“寓言”畢竟還只是些“故事架子”,離視覺形象(vision)還差那么一步。蔡君的手法是將“小老頭兒”(莊子)作為中心人物,又將莊子文章中那些人物和事物,一一賦予具體的形象,一一成為“角色”,而每一個“寓言”都成為一個故事單元,或者說都改編成為一出出的“小戲”。于是,帝王將相、樵子牧豎,一一現(xiàn)身說法,而北溟之魚、南海之鱉、靈椿之樹、曳尾之龜、沖天而飛的大鵬、局促籬下的麻雀,乃至變幻無常的風云,隨生隨滅的影子,也都被畫得有鼻子有眼,并且都能口吐真言,宣揚“大道”。莊子的寓言本來生動而有深意,經(jīng)蔡君巧為安排、勾勒傳神,當然更加能引人入勝了。但莊子的“本文”盡管生動,對于缺乏古文修養(yǎng)的讀者來說,畢竟很難理解。經(jīng)過蔡君那種“形象的譯解”,恐怕連學齡兒童都能領(lǐng)會其中“妙諦”吧?
莊子的思想,我們一向都病其“消極”。那么以漫畫方式傳播于青少年是否恰當呢?我個人認為,如果作為一種傳播文化知識的手段,那還是無可厚非的。本世紀美國學者房龍著《圣經(jīng)的故事》(TheStoryoftheBible),讀之使人得到一種精神上的享受,同時也獲得許多文化歷史知識,但讀了此書的人卻不見得個個都成為虔誠的基督教徒。謹舉此例,以供思考。
莊子喜歡談“無用”,他認為“有用”容易招致戕害,而“無用”卻往往得以自保?!渡侥酒分兴^“直木先伐”、“甘泉先竭”以及“大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都是這個意思。這種“哲理”確實曾經(jīng)導致我國一種明哲保身、甘當庸人或“老滑頭”的處世態(tài)度,極可憎厭。但是近來我對于莊子的這種“無用論”卻產(chǎn)生一種新的看法。例如《人間世》中說:一個木匠師傅看到一棵大樹,對徒弟們列數(shù)它的弱點,說它是“無用之材”。當晚,木匠師傅夢見這棵大樹來找他,對他發(fā)話說:“如果我有用的話,不早就給你們砍掉了嗎?我哪能活到今天呢?”(參看《莊子說》第51頁)這番話,現(xiàn)在聽起來卻“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時至今日,科技的進步?jīng)]有止境,而人類仍然“欲壑難填”,大自然中還有多少因“無用”而得以自保的東西呢?事實上,不管是大木小木、嘉木惡木、良材樗材,人類一直在年年伐之、月月伐之、旦旦伐之,據(jù)說,近五百年來全世界的森林已有百分之四十不復存在。這其實是人類的“自伐”。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已經(jīng)擺在我們面前:人類怎樣才能避免一場“膏火自煮、油盡火滅”的慘禍?從這一點看,莊子的“消極哲學”反倒具有積極的意義了,這真是一種出乎意料的“恢詭譎怪”——“羅馬俱樂部”的同仁們大概會同意我的看法吧!
漫畫釋經(jīng)金針度人
以我偏狹的見解,漫畫的題材與喜劇的題材相仿,其中發(fā)生的事件可笑而近乎荒誕,人物是受嘲弄、受鞭笞的角兒,而閱讀者多多少少是帶著一種惡作劇的快感來欣賞漫畫家們出于同樣的快感和幽默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精品。所以乍看到蔡志忠先生的漫畫,陡然吃了一驚,他的漫畫似在布道,或者說就是為了布道,題目是一律地神圣、莊嚴、厚重而不帶戲謔的色彩,如《莊子說》、《禪說》、《六祖壇經(jīng)》等等,均來自古代文化名典(據(jù)說還有十數(shù)種目錄,《老子說》、《列子說》、《世說新語》、《史記》、《論語》、《孟子說》、《韓非子》、《孫子兵法》、《呂氏春秋》、《禮記》、《戰(zhàn)國策》等也將陸續(xù)與我們見面)。
一涉及墳書典籍、圣經(jīng)賢傳,總不免令人肅然起敬,三緘其口,其結(jié)果是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背上包袱。以這種心態(tài)來接納經(jīng)典文化,不唯不能登堂入室,常常還會無端憑添幾分玄秘,弄到最后甚至面目全非。
蔡先生的漫畫倒是金針度人,簡潔、疏朗,用三、五幅畫面交代一樁禪宗公案或打發(fā)一則莊子寓言,使讀者能以最放松、自在和不經(jīng)意的姿式來消遣文化名典,不必勞心費力去深山探寶。漫畫家本人確信此種消遣方式的效果,故在《莊子說》的前言中頗自矜,謂其漫畫能成為讀者邁入經(jīng)典大門的一把鑰匙,“讀者只要花半個小時就能明白莊子思想的精華”進而可“與先圣先賢并肩論道?!?/p>
我觀蔡先生的畫,每每警覺的是他筆下人物的巨大的頭腦。無論是禪宗師徒,文人學子還是強盜武夫,個個都天庭飽滿。除了漫畫本身的夸張成份外,這里只能說在下意識中,蔡先生十分重視“思”,故人物都有思慮過度的跡象。這種“思”既非理性思維亦非入定的冥想,而是由對生活的洞見所轉(zhuǎn)化而來的人生的智慧。這種智慧的博大、無所不容、無所不在已滲入一切,而人物的神韻和吐出的妙語,全因為有了這葫蘆般圓溜和碩大的腦殼增添了光彩。
觀讀蔡先生的漫畫能否即刻悟得莊、禪之精妙,參透人生之智慧,這要看各人的緣份了。然而,當漫畫本身已成為一種獨特的、前無古人(也許也是后無來者)的闡釋經(jīng)典的方式時,所帶來的啟迪是耐人尋味的。至少于我,它拆除了高雅的經(jīng)典和通俗的漫畫之間的不可逾越的障礙,兩頭打通,自由往來。使得原先特定的符號系統(tǒng)各自所圈定的狹窄的境地變得開闊空曠飄渺起來。有人說,以漫畫釋經(jīng)典是化俗為雅或大雅為俗的事兒。其實,這是雅俗消融乾坤渾沌,合二而一。
我想作為闡釋者的蔡先生在精神上一定十分通脫、曠達、瀟灑、自由,同時又深得古代經(jīng)典之道,才有這種得心應(yīng)手之舉。象“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杯水禪理”本都是妙不可言的,但是他卻無所顧忌、放膽作來,居然還圖文并茂,真是犯行家之大忌?;蛟S在蔡先生看來,古典之奧義的“難于說”、“不可說”和“說是一物即不中”正處處標明著“大膽說”和‘‘隨便說”。隨便說當然不是胡說瞎說,而是坦誠地說,隨心所便,隨思所便,絕不裝腔作勢,故弄玄虛。大概也只有努力去說,才能領(lǐng)會什么是難于說和不可說的,才明白,心交言傳只要出乎自然,就屬上乘。
以漫畫來說莊子、說禪、說經(jīng)典是蔡先生最本色最當行最自由最隨便的方式,所以一經(jīng)闡釋,震驚海內(nèi),必然獲得廣泛的共鳴,而一冊在手,老少咸宜。
欣賞蔡先生的漫畫不需要精湛的藝術(shù)鑒賞力和老到的專業(yè)知識,只需要放松的心情和袒露的胸懷即可。其緣由已盡在上文中述說,不須贅筆。
林斤瀾/蕭乾/葛兆光/吳方/吳甲豐/蔣原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