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劼
悲劇《紅樓夢》于非人世界拓出一片人性天地,《柳如是別傳》從歷史深淵推出一團人格光明。所謂人格光明,當類于馬丁·海德格爾《Being and Time》之Being,或曰存在之敞開,或曰存在之關(guān)懷。竊以為,正是這種存在關(guān)懷意義上的人格主題而不是常人所云之愛國熱情,使《柳如是別傳》高出于其他相類題材之作,而足以與《紅樓夢》媲美。
愛國熱情乃一古老話題,幾與女子的操守貞節(jié)相同。而恰恰又是女子最易被莫名其妙地視為亡國之禍根,一如她們也往往因被斷言失身而蒙恥。其緣由或許是源于男權(quán)世界中的女子,歷來身處弱者地位,王公貴族侵占其身體,文人學(xué)士審判其道德,既無肉體之自由,亦無靈魂之標揚。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已是千古定評??稍娙舜蟾挪辉脒^,國家之興亡,商女本無責(zé)。這個世界為男人掌權(quán),男人操戈,成敗興亡,唯男人是問,何以感慨“商女不知”?與之相應(yīng),救國救民之光榮則總也落不到商女頭上。當年夏衍先生的《賽金花》一劇似有此意,然因魯迅先生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與德國統(tǒng)帥瓦德西睡了一陣的賽金花也被奉為九天護國娘娘”而作罷。魯迅的深刻自然遠在杜牧之上,且不說對歷史的洞察力,即便倫理觀念,也有其早年的《我之節(jié)烈觀》作證,然其晚年也偶爾難以免俗??梢娕擞绕渖膛c亡國之關(guān)系已經(jīng)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傳統(tǒng)因襲,如激烈反對女人亡國說如魯迅先生者,有時也會落入文化積習(xí)的圈套。
那么,陳寅恪先生作《柳如是別傳》其意何在?難道僅意在言說商女更知亡國恨嗎?
倘若僅此而已,《桃花扇》便足矣。
寅恪先生于《柳如是別傳》述及河?xùn)|君與錢牧齋事跡時,曾講到柳如是的“三死”:
乙酉五月之變,君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君奮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尋謝病歸。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摯一囊,從刀頭劍
宗伯薨,族子錢曾等為君求金,于六月十八日自縊死。
“三死”顯然以柳如是為紅花,以錢謙益為綠葉。然僅止于此,《別傳》則與《桃花扇》無異。而我以為,《別傳》高出于《桃花扇》之處,不在于對柳氏的謳歌,而在于對錢氏的理解。
寅恪先生固然不以宗伯行止為然,并于行文之中時有諷意,如評說錢氏被譏為兩朝領(lǐng)袖的史料時說:
牧齋在明朝不得躋相位,降清復(fù)不得為“閣老”,雖稱“兩朝領(lǐng)袖”,終取笑于人,可哀也已。然統(tǒng)觀全書所述,作者多有持平之論。同樣為“勸死”的史料,至若《蘼蕪紀聞》引《掃軌閑談》云:
乙酉王師東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勸宗伯死,宗伯佯應(yīng)之。于是載酒尚湖,遍語親知,謂將效屈子沉淵之高節(jié)。及日暮,旁皇凝
尚湖西山皆在常熟,當南都傾覆時,錢柳皆在白下,時間地域,實相沖突。此妄人耳食之談,不待詳辨。
以寅恪先生之見,柳如是與錢謙益之間,雖然性格相異,“一詼諧勇敢,一遲疑怯懦”,于選擇生死上也殊多差異,但兩者的選擇卻同樣嚴肅。何況錢氏留戀生活,并無卑劣之跡。《別傳》曾連引數(shù)則史料,論述錢氏有關(guān)柳氏與他人往來一事之態(tài)度,如:
當謙益往北,柳氏與人通奸,子憤之,鳴官究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謂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jié),乃以不能守身責(zé)一女子耶?此言可謂平而恕矣。《別傳》并不因為錢謙益的遲疑怯懦而一味痛斥,相反,作者于開卷緣起一章便點明:
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已者焉。
自己“不降志,不辱身”,然亦不因此自覺高人一籌,貶詆他人。強者雖有強者之剛烈,弱者亦自有弱者之尊嚴。正是在這一點上,《柳如是別傳》高出《桃花扇》一籌。《桃花扇》可列為歷史上有關(guān)商女與亡國之關(guān)系的別一種說法。粗粗一看,這類作品似亦為商女伸張,如李香君之大義凜然。然深加細究,則可發(fā)現(xiàn),此種愛國熱情乃節(jié)婦烈女的同義語。中國歷史上的統(tǒng)治之術(shù)有王道霸道之交互,中國人的相殘則有暴力屠戮與道德謀殺之區(qū)分。大群凌遲乃陽光下的罪惡,人人所見;道德絞殺卻是黑夜里的陰謀,難為人覺?!短一ㄉ取窂垞P商女愛國,意在貶斥書生漢奸。李香君形像之于侯方域宛如一把道德匕首,刀刃所至,一片血肉模糊,而有趣的是,劊子手又照樣由文人孔尚任擔當。由于書生與商女同屬弱者之列,既無大權(quán)在握,又無金戈在手,故每每在興亡關(guān)頭要被責(zé)問忠烈名節(jié)。書生從戎如辛棄疾者固然英勇可嘉,文人赴死如文天祥者亦可謂汗青丹心,然而倘若其均為名節(jié)而去,不亦悲夫?試問,帝王將相且無以保護其臣民,平民百姓(包括書生商女)又何以應(yīng)為前朝殉葬?即便就清兵入關(guān)而言,此乃崇禎皇帝及大順皇帝之干系,何以歷史往往不究皇帝問書生?如果問一問在大明、大順、大清之間,憑什么說選擇這個光榮選擇那個可恥?當何以置答。按照一種慣例,只要主戰(zhàn),打敗了也是英雄;誰想談判,成功了也有賣國之嫌疑。同樣的邏輯用于書生,則因為其手無寸鐵,總免不了有淪落的危險,一如中國女子時常面臨名節(jié)問題一樣。人格的關(guān)懷,往往不是強者的邏輯,而是弱者的哲學(xué)。強者大多注重功利,欲主宰生存的權(quán)益;弱者往往關(guān)懷靈魂,只將寫存在的歷史。然而中國人歷來傾向于強者的專制權(quán)力而無視弱者的生存權(quán)利,故倫理準則總是按強者的意志制定。杜牧“商女”一詩如是,《桃花扇》一劇如是,幾乎所有的傳奇故事戲曲小說都如是(如《水滸傳》里宋江殺惜,武松殺嫂,總是殺得理直氣壯),唯有《紅樓夢》唱了反調(diào),唯有《柳如是別傳》寫了相反的歷史。
中國人有帝王將相的歷史,有起義造反的歷史,又有為民主科學(xué)奮斗的歷史,唯獨鮮有弱者的歷史,靈魂的歷史,或曰人格的歷史。以中國文化之境況,由于個體的被忽略,群體的被夸大;強權(quán)的膨脹,弱者的萎縮,故本真的存在通常以人格形式向此在敞開,在生死關(guān)頭,在興亡年代。漢末有黨錮之爭,明末有社團風(fēng)潮,即如建安七子,魏晉風(fēng)度,亦不失為一種靈魂的高揚??傊?,是此種對人格的關(guān)懷和張揚而不是其它任何主題,構(gòu)成了《柳如是別傳》最為意味深長之處,成為其主旨所在。寅恪先生乃以此“痛哭古人,留贈來者?!币?/p>
幾十年過去,高山猶在,流水依舊,盲翁之余音,已無跡可尋,所幸尚有《柳如是別傳》連同《紅樓夢》默然立于寂寞的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