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王元化
“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是表現(xiàn)五四文化精神的重要遺產(chǎn)之一。
對“五四”的再認識,首先就要打破既定觀念。十七、十八世紀的啟蒙先驅(qū)者,將任何問題,不管是宗教的、自然的、道德的,都要擺在理性的法庭上重新認識。如果不經(jīng)過這個過程,不重新再認識、再評價那些已被自己接受的既定觀念,就根本談不到啟蒙。這是我對“五四”進行反思、主張新啟蒙的由來。今天不是簡單地完全按著“五四”的道路走;“五四”未完成的任務應當繼承,但是“五四”的思想需要深化,而不是重復。五四思潮遺留下來的不都是好的,有的是謬誤,有的是真理中夾雜著謬誤,還有的是走了樣變了形的真理在起作用,我們應該把它們清理出來。這是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給我們提出的任務。
佛學傳入是我國第一次吸收外來文化,五四時期介紹西方近代文化思潮是我國第二次吸收外來文化。前者歷時八百余年,后者僅百余年。我不認為五四時期對待西學的態(tài)度和吸取西學的方式都是天經(jīng)地義、不可更改的。我認為那時以西學為坐標(不是作為參照系)來衡量中國文化,與那時盛行的西方文化中心論有密切關(guān)系(五四時期陳獨秀即稱西學為“人類公有之文明”)。二戰(zhàn)后西方批判了西方文化中心論,而出現(xiàn)多元化的主張。其實就在當時,西方一些人已經(jīng)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采取了尊重態(tài)度,比如五四時期來華演講的羅素、杜威就是如此。今天提出繼承“五四”,這自然是對的。可是有人把繼承“五四”解釋為完全按照“五四”一模一樣地走下去,而不許反思,不許批評“五四”的缺點和局限。這種態(tài)度,我認為是不足為訓的。
“五四”到底做了些什么?又存在什么樣的問題?我們要繼承“五四”的什么精神?過去寫五四思想史很少涉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句話。這是陳寅恪為王國維寫的紀念碑銘中提出的,很少被人注意,我認為這句話倒是表現(xiàn)五四文化精神的重要遺產(chǎn)之一。王、陳等一向被視為舊營壘中人,被劃在“五四”范圍之外。我覺得這是一種偏頗。問題在于這句話是不是可以體現(xiàn)五四時期出現(xiàn)的一種具有時代特色的精神,它是不是具有相當普遍性?如果不斤斤于用文白之爭來概括“五四”,那么它是否在以不同形式寫作的人物身上都同樣存在著?近年來這句話漸漸獲得了許多人的認同,比較容易被理解了。我特別重視“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是因為倘從這方面去衡量五四人物,那么褒貶的標準會有很大不同。一些被我們的教科書或思想史所贊揚的人物,將難以保持其威名于不墜了。自然,一般所強調(diào)的民主與科學是重要的,但那時還只是停滯在口號的層面上。這也是八十年來民主與科學在中國一直不能實現(xiàn)的原因之一。此外,我認為五四時期提出的個性解放是很重要的,因為中國傳統(tǒng)中最大的問題就是壓抑個性。
五四倡導的個性解放,后來成了歷史的諷刺,變成了提倡做螺絲釘、為政治服務的工具等;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蕩然無存了。許多人是到了二十年代左傾化之后,才放棄個性解放精神的。甚至魯迅這樣申張個性的思想家,也是在那時候才說自己屬于遵命文學的。誠然,他并不是要遵奉統(tǒng)治者、權(quán)勢者、壓迫者的命令,他和那些奴顏媚骨的投機家有著根本區(qū)別,顯示了一貫的正直與骨氣,但這并不能使他不犯錯誤。因為一旦跨入遵命文學,就難免會使自己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不蒙受傷害。三十年代,他參與批評文藝自由與第三種人的運動,是受到極左路線的影響。當時第三國際提出了反對中間派的口號,中國黨在“左”傾路線指導下,同樣把中間派作為主要打擊對象,認為中間派比反動派對革命的危害還要大。在文藝界也傷害了一些不應傷害的文學家(比如施蟄存當時就被當作第三種人,魏金枝也被當作第三種人的同情者而遭批判)。如果魯迅當時不是基于政治信仰,而是以自己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來辨明是非,分清曲直,也許不會造成這種失誤。此外,同樣由于政治信仰,魯迅答托洛茨基派陳某人的信中,也作出了錯誤的判斷,懷疑陳拿了日本帝國主義的金錢。托派也是極左的派別,我并不贊賞。魯迅所指摘的那個人,在信發(fā)表六、七年后,因抗日被捕,在日本特務機關(guān)被害。但魯迅畢竟是位大思想家,他到了晚年也逐漸領(lǐng)悟,這種遵命文學是有弊端的。這一點,從他在不少信中對于那些被他稱為“元帥”的文藝界黨的領(lǐng)導人的抱怨與微詞,以及聲稱要按自己以為然的道理去做……這些情況來看,是有跡可尋的。
我是先思考激進主義,然后才對“五四”作再認識的。所謂再認識,就是根據(jù)八十年來的經(jīng)驗教訓,對“五四”進行理性的回顧。
激進主義不是五四時期才有的。一百多年來,中國的改革運動屢遭失敗,這是激進主義在遍地瘡痍的中國大地上得以扎根滋長的歷史原因。環(huán)境過于黑暗,改革者認為,只有采取過激手段才能生效。陳獨秀在《調(diào)和論與舊道德》中曾有過一個比喻。他說:“譬如貨物買賣,討價十元,還價三元,最后結(jié)果是五元。討價若是五元,最后的結(jié)果,不過二元五角。社會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濒斞冈缒曜珜憽峨S感錄》,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要在一個黑屋開窗,必遭反對,但要說把整座房子拆掉,那么也許可能開出一個窗戶來(大意)。因此,越激烈越好,矯枉必須過正,結(jié)果往往是以偏糾偏,為了克服這種錯誤而走到另一種錯誤上去了。本世紀初,無政府主義學說傳入中國,當時的愛國志士對于無政府主義的激進思想莫不靡然景從,其原因即在于此。這些人中間包括了一些傳統(tǒng)素養(yǎng)深厚的人如劉師培,他在當時竟成了傳播無政府主義的急先鋒,先在日本辦《天義報》,被查封后再辦《衡報》,宣傳無政府主義;還包括了出家修行的和尚太虛法師,1910年,他的思想由君主立憲而國民革命,而社會革命,而無政府主義,曾與呂大任辦《良心月刊》,鼓吹無政府主義。
當時連一些性情溫和的人如蔡元培,也傾向于無政府主義的激進思想。胡適在日記中曾記述他那時讀到梁啟超說的“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這種激忿的話后,深為感動。不過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他很快采取了一種清醒的態(tài)度。也是在日記中記載,他曾勸告青年,在無政府主義蔚然成風時,不要去趕時髦。這是胡適使人敬佩處。我最為服膺的是他對自己生平為人所說過的這幾句話:“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趕時髦,也不回避危險。”我覺得一個中國知識分子能夠做到這一步,也就無愧于自己的責任與使命了。
無政府主義的激進思想對五四人物發(fā)生了巨大影響。但是我認為,激進情緒是我們今天不應吸取的“五四”的思維模式或思維方式的四個方面(意圖倫理、激進情緒、功利主義、庸俗進化論)之一,它趨向極端,破壞力很大。比如,由于反對傳統(tǒng),而主張全盤西化;由于漢字難懂,而要求廢除漢字,更激烈者甚至主張連漢語也一并廢掉,索性采用外語;由于反對舊禮教,而宣揚非孝;由于提倡平民文學,而反對貴族文學(指思想家、藝術(shù)家所創(chuàng)造的精英文化)。
我所說的“五四”的激進情緒是有特定內(nèi)涵的。一般將這個詞限定在政治領(lǐng)域內(nèi),如曾有所謂“激進社會黨”之類。但我不是把左的稱為激進,右的稱為保守。有些習慣稱為極右的政黨,如法西斯等,照我的說法也是激進的。因為我說的激進是指思想狂熱,見解偏激,喜愛暴力,趨向極端。這也是就思維模式、思維方式而言的。人的立場不同,觀點兩樣,在道德品質(zhì)上也可以截然相反,但在思維模式、思維方式、行為方式上也都是類似甚至一樣的。我反對對那些因改革屢遭失敗與社會過于黑暗而成為激進主義的革命者加以嘲諷。他們往往是很高尚的,他們?yōu)榇烁冻龅木薮鬆奚餐軉⒌虾笕?。我尊敬他們,愿意像巴爾扎克在《一個無神論者的彌撒》中所寫的主人公德斯普蘭醫(yī)生一樣,為那個和自己信仰相反的亡靈去祈禱去祝福,但我并不會因此改變對激進主義的看法和態(tài)度。
■(李輝訪談整理)
反封建并非反傳統(tǒng)
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斷裂了傳統(tǒng)文化,甚至說它和“文化大革命”一脈相傳,這種論點實在不敢茍同。
在討論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是非功過時,有一種極端化的論點,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斷裂了傳統(tǒng)文化,甚至說它和“文化大革命”一脈相傳。對這種論點實在不敢茍同。
“文化大革命”是一場革掉文化,使中國災難深重的政治運動,已被全盤否定,如何能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同日而語?至于說“五四”由于徹底反對舊文化而使傳統(tǒng)文化斷裂,也與事實有所背離。
持此論點者有兩個誤區(qū):一是把傳統(tǒng)文化與儒家文化等量齊觀;二是把孔子所創(chuàng)立的儒學和漢儒、宋儒等量齊觀,把儒學和儒教混為一談。
第一,在兩三千年的封建社會中,儒家文化固然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化,但此外尚有大量的非正統(tǒng)文化。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儒、墨兩家都曾被稱為顯學。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但其他各家仍在延續(xù)和發(fā)展著。
第二,必須把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立者孔夫子和以后的漢儒、宋儒相區(qū)別。后者雖然打著孔子的旗號,但其學說已被演繹和改造了,目的是使之更符合統(tǒng)治階級的需要。儒家文化在各個歷史階段起著不同的作用,有些學者把孔學和孔教加以區(qū)別,是很有見地的。當著封建社會走向下坡路的時候,孔教的反動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進入民國,孔教仍然為封建軍閥的帝制活動服務,其反動性就更加昭著了。
如果以上兩點看法可以成立的話,“五四”是如何對待傳統(tǒng)的,就可以清楚了:
第一,它和儒家特別是宋明以來把三綱五常作為社會的最高道德標準是對立的。但它并不反對其他非正統(tǒng)學派,而且對墨學以至明清之際的啟蒙學派非常推崇。
第二,它并不反對孔子個人和孔學的歷史地位,只是說孔教已不適于現(xiàn)代生活。李大釗說孔子是“一代偉人”,但不是“萬世師表”(《由經(jīng)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陳獨秀說:孔學“為我國歷史上有力之學說,為吾人精神上無形統(tǒng)一人心之具,鄙人皆絕對承認之,而不懷絲毫疑義,蓋秦火以還,百家學絕,漢武獨尊儒家,厥后支配中國人心而統(tǒng)一之者,惟孔子而已。以此原因,二千年來訖于今日,政治上、社會上、學術(shù)思想上,遂造成如斯之果。設(shè)若中國自秦漢以來,或墨教不廢,或萬家并立而競進,則晚周即當歐洲之希臘,吾國歷史必與已成者不同。好學深思之士,諒不河漢斯言,及今不圖根本之革新,仍欲以封建時代宗族社會之孔教統(tǒng)一全國之人心,據(jù)已往之成績,推方來之效果,將何以適應生存于20世紀之世界乎?”(《答俞頌華》)
因此,把“五四”視為“斷裂”傳統(tǒng)文化,是不恰當?shù)?。實際上“五四”的一些啟蒙思想家們都有著很深厚的國學根底,許多人還有傳統(tǒng)文化的專著(如魯迅、胡適、陳獨秀等)。
西方學者席爾斯《論傳統(tǒng)》一書中給傳統(tǒng)下的定義是:“傳統(tǒng)(拉丁文tralitum)的原義是從過去延傳下來至現(xiàn)在的事物。從這種操作意義說,延傳三代以上的(主要指兩次傳遞)被人類賦予價值的事物都可以看作傳統(tǒng)。它在傳統(tǒng)中可能會變異,但保存的共同主題使各種變體中間仍有一條共同的鎖鏈相互聯(lián)結(jié)其間?!卑凑者@種說法,“五四”精神也應該算作一種傳統(tǒng)了。
“五四”已經(jīng)過了80年的風風雨雨,東西方文化的討論也已近一個世紀,所留給人們的啟示是什么呢?我以為以下兩點是最重要的:
第一,在近現(xiàn)代的國際大環(huán)境中,一個國家比較成熟的思想、理論體系,總是融合了國內(nèi)外兩種以上的思想、理論形成的。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如此,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也是如此。把一切外國的思想文化,不加區(qū)別地都斥之為“舶來品”而拒之門外,是不對的,也是不可能的。把一切外國的先進思想文化都認為中國“古已有之”而漠然視之,也是不利于中國的現(xiàn)代化的。閉關(guān)自守,頌古非今,夜郎自大,是不可取的。我們應該采取改革開放、綜合創(chuàng)新的方針,充分吸取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文明成果。早在80年前,李大釗就指出:東西方文明,必“以異派之所長補本身之所短,世界新文明始有煥揚光采、發(fā)育完成之一日?!?《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
第二,任何先進的思想、理論,必須和本國的國情相結(jié)合,使之中國化,或曰具有中國特色。思想、理論好比種子,國情則為土壤。任何良種,如果沒有適宜的土壤,也是不會生根、發(fā)芽,更不會開花、結(jié)果的。洋教條、黨八股留給我們的教訓是深刻的。因此,對待任何文化,都應持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態(tài)度,特別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華,應該很好地繼承和發(fā)揚。數(shù)典忘祖,崇洋媚外,也是不可取的?!?/p>
反封建是一項大工程
革命年代需要民主和科學,建設(shè)年代更需要民主和科學。
“五四”是愛國民主運動,又是啟蒙開新的文化運動。
《新青年》一創(chuàng)刊就提出:“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quán)并重?!苯又终f,民主政治果能實現(xiàn)與否,純?nèi)灰試衲芊瘛白杂X其居于主人的主動地位”為根本條件。新文化運動的潮流所向,直指封建思想道德。陳獨秀等前驅(qū)者分析儒學孔教,批判尊卑貴賤、三綱倫理、宗法制度、特權(quán)人治、專制主義,反對封建迷信、鬼神邪說、偶像崇拜等等,使以綱常名教為核心的舊文化受到很大破壞,而以民主和科學為支柱的新文明勃然興起,猶如一股清風,吹向中華大地。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意義是很明顯的,不能否定,也無法否定。然而,由于當時國內(nèi)外形勢的變化,文化上的斗爭很快轉(zhuǎn)入政治斗爭,乃至武裝斗爭,武器的批判代替了批判的武器。中共領(lǐng)導人民進行了20多年武裝斗爭,而且由于敵強我弱,主要是在農(nóng)村活動,依靠農(nóng)民,發(fā)動游擊戰(zhàn)爭。農(nóng)村是小生產(chǎn)的汪洋大海,廣大民眾受封建思想、農(nóng)民意識的影響并不奇怪。在戰(zhàn)爭年代主要是進行政治教育,不可能搞啟蒙運動。
40年代,毛澤東提出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他充分肯定新文化運動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宣傳民主和科學,立下的偉大功績。他在《反對黨八股》中嚴厲批評了新八股新教條,指出這是對“五四”時反對老八股老教條的反動。他說:那時新人物提倡民主科學,揭穿老八股老教條的丑態(tài)給人民看,號召人民起而反對,是生動的、前進的、革命的,立下極大功績。但是他也指出這個工作在“五四”時,還只是個開端。要使全國人民完全脫離老八股老教條統(tǒng)治,還是今后革命改造路上的一個大工程??梢哉f,毛澤東提出的這個大工程一直沒有完成。
革命年代需要民主和科學,建設(shè)年代更需要民主和科學。“大躍進”、人民公社,特別是“文革”,正是反民主反科學的結(jié)果。我們是人民共和國,不是強調(diào)人民的民主,而是強調(diào)專政,甚至“全面專政”,其實,“全面專政”只是林彪、江青的封建法西斯專政?!拔逅摹睍r高揚民主、科學,呼喚廣大民眾“自覺居于主人的主動地位”,“文革”則是封建主義泛濫,個人迷信、“萬壽無疆”的造神運動。鄧小平說,舊中國留給我們的,封建專制傳統(tǒng)多,民主法制傳統(tǒng)很少。他還指出,在我們黨政機關(guān)存在的特權(quán)思想、宗法觀念、以權(quán)代法、貪污腐敗等都帶有封建主義色彩。因而必須改革黨和國家的制度,從制度上保證黨和國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經(jīng)濟管理的民主化,整個社會生活的民主化,促進現(xiàn)代化事業(yè)的順利發(fā)展。
今天,我們?nèi)匀恍枰裰?、科學,反對封建主義影響和各種迷信愚昧觀念,無論是領(lǐng)導或群眾都要樹立人民是國家主人,執(zhí)政行政者是公仆的觀念?,F(xiàn)代化從根本上說是人的現(xiàn)代化,要把人從愚昧和迷信中解放出來,得到個性自由、思想解放和人格獨立。毛澤東就曾說過,“被束縛的個性如不得解放,就沒有民主主義,也沒有社會主義?!薄?/p>
民主的中國的歷史命運
推進中國的民主化,是五四運動留給我們的精神遺囑,也是中國知識分子不可推卸的歷史使命。
談論民主并不是自五四運動始,辛亥革命的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殺身成仁,這個“仁”就是民主。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民國,但具有民主精神的種種建制卻難以落實。五四運動正是要落實辛亥革命沒有落實的東西??床煌高@一點,一部五四運動史就無從說起。陳獨秀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中說:“本志同人本來無罪,只因為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shù)、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大家平心細想,本志除了擁護德、賽兩先生之外,還有別項罪案沒有呢?”通讀此文,我們還能感受到那時政治氣候中濃郁的火藥味和陳獨秀那副熱血心腸。后來人們據(jù)這篇文字,概括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精神是民主和科學。
五四運動作為一場文化重建運動也好,作為一場啟蒙性的思想解放運動也罷,它的真正意義在于以最鮮明、最尖銳的方式將民主與科學提了出來。但科學又須以民主為前提,沒有民主,科學至多只能被當成一種技能上的東西為人們所接受,而無法變成一種價值,滲透到一個民族的血液中去。陳獨秀因為談民主而獲罪于社會,獲罪于當局,這是他懷著憤懣的心情寫下上述《答辯書》的緣由。當時,民主還不是一種正當?shù)挠^念,更不用說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占主流地位,這是陳獨秀等新文化運動的健將所遭遇的困境。
五四運動以來,為追求民主、實現(xiàn)民主,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中曾涌現(xiàn)了一批又一批為之獻身的英雄,李大釗、史量才、楊杏佛、聞一多、李公仆、顧準、遇羅克、張志新……,他們的呼喊是那么強有力,今天仍讓我們的心靈感到震撼;他們的聲音又那么孤獨,在萬里神州回蕩得那么凄厲。這些英雄的名字是與一個不民主的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與一個沒有法制的國度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已成為民族的痛史,愿我們能牢牢記取。
二十世紀是中國變化最大,進步最快的一個世紀。但在落實民主這個方面,我們?nèi)愿械叫那槌林亍T诿裰鞯穆飞?,我們?jīng)歷了那么多的曲折,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價,這個責任僅僅推之于袁世凱、蔣介石等幾個獨裁者就能了事嗎?!出現(xiàn)一個獨裁者是一個民族的恥辱,而在一個強悍的獨裁者背后,又往往反襯著一批懦弱民眾的身影。
民主是現(xiàn)代社會的本質(zhì)特征,也是衡量一個國家現(xiàn)代化水平的重要尺度。陳獨秀說:“西洋人因為擁護德先生、賽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xiàn)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shù)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壓迫,社會的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边@段話是五四精神的本真闡釋,也是我們時代應該堅持的方向。
九十年代對五四運動的反思、反省越來越多,爭議自然也在所難免,從學術(shù)上說這是完全正常的。不過,我個人愿意對“五四”所表達的民主訴求作一個辯護。我并不認為五四運動的知識領(lǐng)袖蔡元培、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魯迅、錢玄同等所表述的民主思想沒有局限,我也并不認為現(xiàn)有各種民主制度完美無缺,我之所以選擇民主,是因為民主作為專制、獨裁、極權(quán)的對立面,它能防止那種最壞的情形發(fā)生。這種最壞的情形在一個有著兩千年專制主義歷史的國度又幾乎是習以為常。我們只要設(shè)想,如果沒有民主,如果選擇與民主相反的東西,我們將面臨多么嚴重的恐怖,我們就會對民主的局限持一種“同情的理解”。
今天,民主已成為世界的主流選擇。圍繞民主也已形成了一整套系統(tǒng)的有形無形的制度和規(guī)則,成為現(xiàn)代人類所奉行的準則。這些準則包括:思想、言論自由,新聞、出版自由,結(jié)社自由,宗教信仰自由,選舉投票制,尊重多數(shù)意見,允許不同意見存在等。這些原則作為一種人類世界的共識,寫進了《世界人權(quán)宣言》。逆民主者亡,順民主者昌。民主作為一個過程將無限地延長下去,但民主所構(gòu)筑的“無限制文明”,是一個值得我們永遠追求的偉大目標。
如果要徹底改變民主在中國的歷史命運,如果不想給下一代留下更多的遺憾,我們就需要拿出更大的勇氣和決心,推進中國的民主化。這是五四運動留給我們的精神遺囑,也是中國知識分子不可推卸的歷史使命?!?/p>
五四:沒有“學者”的時代
“五四”那一代啟蒙思想家是那般博大、高尚,睿智而勇猛,寧可整個地犧牲掉“學術(shù)”,也要使全體社會在學術(shù)之外獲益。
學術(shù)在中國,不像西方有政教分離的傳統(tǒng),它從來不曾獲得獨立的超然地位。作為知識的累積、闡發(fā)與承傳,學術(shù)與道德修養(yǎng)的聯(lián)系十分密切。按照“修齊治平”的正統(tǒng)要求,它應當是由智達德,由凡入圣,大有助于“教化”??家徊繉W術(shù)史,“我注六經(jīng)”雖代不乏人,然而那種埋頭考究的細瑣功夫,其源頭恐怕正在于“避秦”;像桃花源中人那樣,表面閑適,灑脫,自外于世事,實乃出于不得已,未必受了求知欲的驅(qū)遣的。這“學統(tǒng)”曼衍開去,到得末代子孫,便已全然不諳其先祖治學的苦衷,惟知一味“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而已。
及到本世紀初,五四運動一起來,國內(nèi)學者,不是啟蒙就是反啟蒙,幾乎沒有專注于學術(shù)的,堪稱今古奇觀。此時,政治——空前的歷史變革——并非以政府機構(gòu)的強制性壓力,而是以社會的自然的推動力,不但使戰(zhàn)斗的學者現(xiàn)身,而且使崇尚純學術(shù)的學者撕開了蒙覆已久的超功利的學術(shù)面冪,現(xiàn)形了。
陳獨秀,胡適,魯迅,錢玄同,這些啟蒙的先驅(qū)者,原本都可以穩(wěn)當?shù)刈鏊麄兊牡谝涣鲗W者的,然而竟不,居然做起從學術(shù)的眼光看來簡直一文不值的時評、小說和雜感來了。陳獨秀和魯迅的有名的偏激自不待言,胡適一樣“拚命走極端”,連錢玄同這個傳統(tǒng)主義者也一反常態(tài),發(fā)起“激切的議論”來。這個文字學家,廢除漢字是他的主張,在其代表作《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里宣稱:“經(jīng)不待說,所謂‘史者,不是大民賊的家譜,就是小民賊殺人放火的賬簿。”又說,“二千年來用漢字寫的書籍,無論那一部,打開一看,不到半頁,必有發(fā)昏做夢的話?!比绱丝鋸?,哪里像學者說的話?在全面背叛傳統(tǒng)文化的革命的空氣中,什么“純學術(shù)”之類簡直成了一種褻瀆。即以這批人物的學術(shù)論著而論,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顧頡剛等人的“疑古派”史學研究,也都不是“國學”的嫡傳;它們以自身的開拓性、科學性和戰(zhàn)斗性,顯示了新文化運動的實績,創(chuàng)立了現(xiàn)代學術(shù)的新的范型。對于他們,學術(shù)的自覺蘊涵于啟蒙的自覺。新文化運動退潮以后,胡適已然意識到其間由他提倡的“整理國故”是危險的。他辯護說,整理國故的目的是為了“打鬼”,而不是對之崇拜,其中不無憬悟之意。他告誡青年道,“這條故紙路是死路?!边@樣立足于“為人生”的話,很使人想起啟蒙運動初期激越一時的宣言。
新文化運動的得力的反對派,同樣不曾很好地做他們的學術(shù)。就拿北京大學來說,著名的四位教授辜鴻銘、劉師培、黃侃、崔適,作為“國粹派”的中堅,都發(fā)過許多并不“客觀”的議論,絲毫不曾顧及是否因此有損于學者的身份?!稏|方雜志》主編杜亞泉,曾幾何時,已被我們的學者奉為楷模了;當時,他對啟蒙運動引起的社會變動是極其不滿的,故力主以“文明之統(tǒng)整,思想之統(tǒng)一”來收拾“迷亂之現(xiàn)代人心”。梁啟超、梁漱溟、張君勱,他們的學術(shù)著作也并不怎么太“純正”。梁漱溟撰《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預言全世界都要走“中國的路,孔家的路”,“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之復興”。明顯地,這是對“打倒孔家店”的反動。梁啟超作《歐游心影錄》,宣告“西方文化已經(jīng)破產(chǎn)”,目的其實為了“保古”。“學衡派”的吳宓等人,亦相率跳了出來,反對勢不可遏的白話文運動。說來可笑,他們甚至連一點論戰(zhàn)的風度也沒有,窮余便詛咒現(xiàn)代的革新者為“魔鬼”,其中就包括了最溫和的杜亞泉。
王國維和陳寅恪,大約算得是最具代表性的正宗的學術(shù)人物了罷?其中一為自殺者,一為哀悼者,也都無非因為目睹了舊文化經(jīng)了“五四”而衰微沉淪之故。無論如何保守,他們所關(guān)懷的仍然重在社會,而非學術(shù)。
學者對現(xiàn)實社會的介入是自然的,正常的,而且是必要的,那是他們的使命。不必非要像揪著頭發(fā)將自己拔離地球一樣,使自己遠離當代的社會環(huán)境,置自由的命運于不顧。魯迅在《兩地書》中關(guān)于大溝小溝的譬喻,即便對學術(shù)也是十分恰切而且適用的。偉大的知識分子,無論東方或西方,他們的價值觀念都異常的鮮明,不但理性健全,而且激情充沛,不但大膽探索,而且勇于踐行。他們始終把人的價值看作終極價值,而不是學術(shù)或其他。他們深知學術(shù)的界限。假如學術(shù)一旦妨礙了對真理,對自由,對人的權(quán)利的追求,那么,他們就會隨時扔掉它,恰如扔掉一只臟手套!
“五四”過去已經(jīng)八十年,每當想起那一代啟蒙思想家,內(nèi)心總是充滿敬意。他們是那般博大、高尚、睿智而勇猛,寧可整個地犧牲掉“學術(shù)”,所有個人的名利所系,也要使全體社會在學術(shù)之外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