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 水等
在鄉(xiāng)下(外六首)
辰水
在鄉(xiāng)下我常常為了割到更多的草
會尾隨著那些茂盛的草來到河邊
河的眾多分岔向四下里流去
通常我會知道它們流向哪兒
或者是在哪兒因干涸而死掉
在這些河灘上還有那么多的墳?zāi)?/p>
我至今都沒弄清楚哪些是屬于我們這個
家族的
平時我為了盡快地趕回家去
就會抄近道穿過這大片的墳?zāi)?/p>
這時我會比平常走得更快些
春夏之交的民工
在春夏之交的時候
迎春花開遍了山岡
在通往北京的鐵路線旁
有一群民工正走在去北京的路上
他們的穿著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有的穿著短襖,有的穿著汗衫
在他們中間還有一些女人和孩子
女人們都默默地低著頭跟在男人的后邊
只有那些孩子們是快樂的
他們高興地追趕著火車
他們幸福地敲打著鐵軌
仿佛這列火車是他們的
仿佛他們要坐著火車去北京
坐著馬車去遠(yuǎn)方
秋天了,葉子落在道路的兩旁
我們被那幫油膩膩的家伙們裝上馬車
馬車是新的
還有好聞的紅漆味
我們都不知道要去哪兒
這輛拉著我們的馬車要去哪兒
在途中,那兩匹拉著馬車的馬
它們開始耳鬢廝磨、相互纏繞
它們愉快地拉著我們
它們真的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
修鞋的夫婦
集市上,那對修鞋的夫婦一直在那兒修鞋
陽光從不同的位置打在他們的臉上
他們面前放滿了涼鞋、膠鞋、皮鞋、布鞋
那些斷底的、脫幫的、開線的
他們要將這些鞋子一一修好
如果我是一個來修鞋的顧客的話
那個男的就會抬抬頭看看我,然后會意地笑笑
他的妻子會把一只鞋子放在跑線機(jī)上
拿上又拿下
熟練地飛針走線
這么多年了,無論心情好壞
對于這些即將廢棄的鞋子
他們總是表現(xiàn)得那樣平靜
那些槐棘樹
我一直注意到了那些路邊的槐棘樹
那些槐棘樹上的棘刺
那些在童年里被刺痛的記憶
現(xiàn)在我可以說說心痛的原因了
那些從樹旁跳橡皮筋的女孩
怎樣在一夜之間恍惚長成少女
說說那個撿破爛的老婦人
怎樣被那棵歪倒的槐棘樹劃傷
我還一直隱藏著一個秘密
那枚扎在童年肉體里的槐棘刺
如今在我的身體里還那么地新鮮著
廢墟
在拐彎去車站的路上
我迎面碰上了那么一大堆的廢墟
舊的瓦片、磚頭、鋼筋頭都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
此外,還有一小沓鮮紅的衛(wèi)生巾
證明著那件剛剛發(fā)生過的欲與火的事件
在這片廢墟里那么多的荒草
從磚縫瓦隙之間努力地長了出來
顯示著如今的荒涼和落寞
但我卻還依然記得半年前它十分紅火的樣子
春天的河流
在春天里
在我的家鄉(xiāng)
我很少會看見正在解凍的河流
看見清清的河水緩緩地向下游淌去
我們這兒的河流都干涸了
都饑餓地趴在沙丘上
露出了尖利的牙齒和殘損的身軀
只有那些橋還雄壯地從空中跨過它們
這些奄奄一息的河流
只有到了夏天
只有在夏天的一場暴雨過后
它們才會兇猛地復(fù)活過來
辰水,現(xiàn)居山東臨沂。
孤獨,來找過我……(外四首)
巖鷹
孤獨,來找過我
一條臟狗,我一腳踢去
它瘸著叫著跑開
又悄悄回到我身邊
孤獨,來找過我
夜晚的秘密情人
一夜之后,我們守口如瓶
等待著夜晚的再次來臨
孤獨,來找過我
卻悄悄地離開了我
——什么時刻,孤獨離開了我
因為厭惡我!
電線上的鳥
我想起白天里那些
電線上的鳥
在灰色的冬日
仿佛被寒冷凍住了
它們也許在等待
一個電話正在途中
當(dāng)電流經(jīng)過它們抓緊的爪子
它們的全身都不停地抖動
我想起白天里那些
電線上的鳥
黑暗中,我感到了
輕微的顫栗
深夜的廣場
如果一個人走向深夜的廣場
如果兩個人
走向深夜的廣場
如果四個人
從四個方向
走向深夜的廣場
如果更多的人
從不同的方向
走向深夜的廣場
如果我走向深夜的廣場
我們是否相遇
深夜火車
深夜的曠野
兩列火車一閃而過的瞬間
我看見對面火車上
那個站在車門旁抽煙的人
夜色中
他也肯定看見了我
他和我有同一張臉
同一種臉上的表情
枕木
火車一次次在深夜中隆隆駛過
樓房和窗子戰(zhàn)栗一樣抖動
白天里我曾走過鐵道邊
在一列火車開過之后,我注意到那些
仍震顫不停的枕木
巖鷹,現(xiàn)居濟(jì)南。
新詩的百年孤獨(外二首)
臧棣
關(guān)于你的詩——
我猜想,它比你本人
更適應(yīng)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
它繞開了遺傳這一關(guān)。
它吸收營養(yǎng)時,像一株晃動的玉米,
它睡覺時,像一只懷孕的野狗。
它散步時,像一條小河流過
橫匾般的鐵路橋。
它解雇了語言,
理由是語言工作得太認(rèn)真了。
它扇了服務(wù)對象一巴掌。它褪下了
格律的避孕套。它暴露了不可能。
它就像一把木勺在不粘鍋里指揮
豌豆的不宣而戰(zhàn)。
這些豌豆盡管圓潤,飽滿,
但還不是詞語。
關(guān)于我和你的關(guān)系,
你的詩是一幢還沒有租出去的房子。
現(xiàn)場如此空蕩,
就好像戒指是在別的地方揀到的。
沿著籬墻,它甚至結(jié)出了美味的絲瓜,
和我從早市上買回的,一樣鮮嫩,
一樣乖巧于色情的小掌故。
它是生活中的生活。
它驚異于你回來的次數(shù),
而我,盡量避免打聽你曾去過哪里。
這就是你的詩。
是的,有一瞬間,它幾乎不是你寫的。
雙雙燕
將乳名死死捆住的
倔強(qiáng)的紫色,像命運的小疙瘩,
正忙著從剪影里摳出
雷雨的小銀幣。
這就是我最想得到的解藥——
整個夏天都被催眠了,
只剩下幾只燕子,
竄飛在越來越暗的半空中。
它們藏起了你熟悉的小剪刀,
它們揮舞著小榔頭,
敲著空氣的皮膚,
敲著云層的排水管。
只有成雙的小東西
才會留下這樣靈活的配方。
在來此地的路上,我看見幾只燕子
從世界的第二排飛了起來。
城市之光
在農(nóng)展館,從公共汽車上
下來九個人,全都穿著男裝;
六個向北走去,往南走的
三個人看上去像是一伙的;
但他們彼此并不說話。
當(dāng)然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最深刻的印象,大都出于
偶然的觀察。最美的印象
則往往不是。那么,另外
出一道題來糾正我的偏執(zhí)吧。
或是,為無人稱的自我
發(fā)明更多的匆忙的人吧。
在和平門,從四輛警車上
下來十二個人:一次搜捕
毒品犯罪的行動。沒有人
和你競爭如何更便捷地
從太陽里取出黑白膠卷。
晚報登不了那么大的劇照。
在虎坊橋,從兩輛卡車上
下來一群年輕人,你永遠(yuǎn)也
數(shù)不清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而在他們把東西搬上車以后,
你發(fā)現(xiàn)大件一個不少,只有
一雙皮鞋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們的確節(jié)省了一點錢,
但對于像贊助把多剩的精力
轉(zhuǎn)化成萬有引力這樣的事情——
簡直就是杯水車薪。所以
只能站在新街口,眼瞅著
從救護(hù)車上又下來三個人。
在雙榆樹,從出租車上
下來一對男女,他們不穿制服:
而這曾經(jīng)是多么可貴的進(jìn)步。
男的兩只手里拎滿了禮物,
女的用綠高跟鞋墊起的似乎不是
絕妙的肉體,而是生活本身。
臧棣,現(xiàn)居北京。
在低處,甚至更低……(外三首)
江一郎
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到草
被日光照耀,或陷入什么也照不到的地方
一簇簇那么卑賤,而又
沉默地綠著
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到泥巴
這些丑陋的陰冷的
被踩在腳底,永遠(yuǎn)被踩著,更糟的
與垃圾埋在一起
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到螞蟻
這世上,誰在乎一只螞蟻
如此弱小,如此不起眼
在大地最低處,活著無人理睬
死去,有誰痛惜
在低處,甚至更低,多少庸常的事物
被我看見,又常常被我漠然地
遺忘在生活的角落里
暮春的一個黃昏
風(fēng)中的斜陽有點涼了
這時候,看見歸鳥,那些黑夜的房客
一群一群回來了
傍晚的天空這么大
但忽然之間擠滿翅膀與聲音
讓人相信善飛的鳥
有著比天空更遼闊的靈魂
說話間天色悄悄黑了
野外漸漸模糊
農(nóng)人們陸續(xù)回家
怕黑的,已在堂屋點亮燈火
鄉(xiāng)村公路,最后一輛客車
揚起煙塵遠(yuǎn)去了
一切都將那么沉寂,清冷
只有那山澗沖下的梅溪
在村前喋喋不休
像嘴里塞著一條大舌頭
大風(fēng)繼續(xù)吹起
大風(fēng)繼續(xù)吹起
許多飄飛的繼續(xù)墜落
誰也無法挽留
枯黃的草坡,野菊花被風(fēng)追趕
仿佛一群絕望的人
走到窮途末路
那些斑頭灰雁昨夜就飛了
但鳴聲像地上霜露
一粒粒冷而尖痛
大風(fēng)繼續(xù)吹起,一路狂奔
可誰能告訴我
被風(fēng)撕裂的傷口
需要多少春色
悄悄縫合
秋風(fēng)
馬拉的轅車從遠(yuǎn)方歸來
趕車的大叔,為何你拉回的
還有秋風(fēng)的咳嗽
河邊密林里
黃葉遍地,那可是夜來的咳嗽聲
天亮了,在腳下打滾
高處的巢
也空了,這些春天的城堡
你們的主人呢
而我在霜冷的大地流浪
不能上去歇著
那不是我的家
我是地上不會飛的人
秋風(fēng)啊,一顆想飛的心
被你一天天吹涼
江一郎,現(xiàn)居浙江溫嶺。
極端的秋天(外一首)
樹才
秋天寧靜得
像一位厭倦了思想的
思想者。仍然
寧靜而痛切地
沉思著。
秋天干凈得
像一只站在草原盡頭的
小羊羔。她無助
而純潔,令天空
俯下身來。
樹葉從枝丫上簌簌飄落。
安魂曲來自一把斷裂的
吉他,思想對于生命,
是另一種憐憫
所幸,季節(jié)到了秋天,
也像一具肉身,
開始經(jīng)歷到一點點靈魂。
秋天總讓人想起什么,想說什么。
樹木顫抖著,以為能挽留什么,
其實只是一天比一天地
光禿禿。
秋天是一面鏡子。我把著它
陷入自省,并吶吶地
為看不見的靈魂祈禱。
黃昏變得有點兒涼
熏了一天灰塵和尾氣的
銀杏樹,開始從煩躁中
安靜下來
下班的同志開始在班車的
搖籃里做夢,癱瘓在
中了毒似的瞌睡中
更多的枝條伸進(jìn)天空
樹葉,這些小手掌,以為
天空中已飄起了小雨點
果然有幾縷閑散的風(fēng)
跑來撣掉了幾粒灰塵
蹬自行車的腿腳更加勇猛
披垂的長發(fā)為速度而飛
雨好像真的要下了
黃昏變得有點兒涼
樹才,現(xiàn)居北京。
孤獨感(外三首)
朵漁
胖子豎起衣領(lǐng),出門去了
留下兩個瘦子,一個嘴唇緊繃
一個乳房就像英國人
當(dāng)著我的面他們脫下衣服
在窗戶里打盹
我被空虛找到時
來了幾個大嗓門的人
這是一群干燥的農(nóng)民
他們一開始講本地話
打架的時候,又換成了四川方言
我看到那張蒼老的臉
入夏以來,就堅持在圍墻外種蒜
他干得太投入了
最后將雙手也埋進(jìn)了土里
這張臉讓我心頭一緊——
一種無法抑制的惡心
昨天晚上小偷又來過了
有人在院子里大聲罵人
我又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房間
確信并沒有丟失什么
在這里 ,我認(rèn)識的人不多
但每個都印象深刻
他們都是一些很窮的人
卻時時微醉,堅持規(guī)則的性生活
——這讓我時常陷入沉默
論肉體之輕
兩個瘋狂做愛的人,在彼此的體內(nèi)
呆久了,就會陷入對方的厭倦里
眼看著自卑從空氣中升起
像兩只悲觀的鷹
相互仇視,卻無可給予
想起一部伊朗電影想不起片名
那橋頭的一個
目光迷離
隱約就像我的兄弟
我回到鄉(xiāng)下時
我的兄弟們都出門了
他們擠上我來時的火車
去了相反的方向
鋸子、斧子和木頭
城里流行感冒
他們流行思鄉(xiāng)病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
他們還是沒改掉貪睡的習(xí)慣
他們用最樂觀的情緒
等待有人把他們領(lǐng)走
那些從橋頭消失的
是否找到了生活的信念
他們低眉折腰的身影
讓我想起伊朗電影的某個片斷
烏鴉們都飛走了
枯樹枝里的紅屋頂
積雪閃耀一些白色的精靈
飛翔在城市的上空
麻雀們跳上跳下
在花園里覓食——
這欣欣向榮的一幕讓我想起
烏鴉的一家很久未見了
似乎入冬以來就沒有聽到
它們的大吵大鬧
我決定起身去看看它們
供熱站的黃昏世界陰暗的部分
那巨大的煙囪像老年的陰莖
光滑萎頓
掃煙囪的工人吹著收工的口哨
鴉巢的帝國已不復(fù)存在
烏鴉們都飛走了
像窮人被清除出鐵路沿線
這個城市不歡迎
沒有戶籍的棲居者
朵漁,現(xiàn)居天津。
山東(外二首)
江非
那些婦女。
那些婦女們一件一件
破舊的衣裳。
那些散落地面
一道一道晃動的身影。
掠過草葉、莊稼地
和一條羊腸小道的粗糙的南風(fēng)。
那些石頭。
那些一塊一塊
被轟然炸掉的骨頭。
那些采石場內(nèi)
揮汗如雨的光頭。
那些孩子。
那些命運與時光的隨從。
啊,那些布滿灰垢
被突然張開的雙手
深深埋住的面孔。
他們是,多么的陌生。
多么的安寧!
每天早上
每天早上,我都會突然醒來
我都會摸摸墻,摸摸天空
證實自己還要活下去
活過這沉默和饑餓的一生
每天早上,我都會順著巷子走遠(yuǎn)
又走近,我都要回憶一遍
那些疼愛過我的親人
雖然現(xiàn)在他們有的已經(jīng)不在了
我依然相信,在世界的某個地方
至今仍飄著他們行走時濺起的灰塵
在一些早上,我還碰上了那些出門遠(yuǎn)嫁的人
在另一些早上,我又碰到那些在外返鄉(xiāng)的人
我都會跟上他們,看著他們走進(jìn)家門
我都會目送她們,又深深愛上她們
就像愛著,這些早起上學(xué)的孩子
這個世界漸漸長高的繼承人
灰暗的事物
我并不遺棄它們。書頁里,貯藏多年發(fā)黃的信
封。
山坡上,緊緊跟隨向日葵的一道暗影。
我并不憎惡它們。背后的西風(fēng),教堂的喪鐘
熏黑的鍋爐工夫妻倆忙忙碌碌的一生。
啊,我并不仇恨它們!扛梯子的那位中年人
唱著兒歌經(jīng)過了我的門廳。
那個失戀的少女,痛苦的內(nèi)心
只剩下一只空空的木桶。
江非,現(xiàn)居山東臨沂。
興凱鎮(zhèn)(外一首)
???/p>
麻雀大小的小鎮(zhèn)
在中國并不少見,早晨唧唧喳喳
到夜晚,便死人般沉睡。
或許做夢,自己也曾是少年。
背了書包,把風(fēng)從臉上拂開。
盡心編男歡女愛,把靜水?dāng)嚦霾y。
——你從中得到什么樂趣?
想象的快感如今哪兒都有賣。
他好像在讀英文,而其實是在心里
寫日記,匆忙地埋葬青春期的秘密。
那做作而又嚴(yán)肅的口吻,正適合
衰朽的唯理論,而法律卻不做考慮。
在招待所里沉寂。
漸漸不回憶,漸漸疏遠(yuǎn)了故人。
仿佛灰。
仿佛新灰下竭力掩飾的舊灰。
8511農(nóng)場一中85屆文科畢業(yè)班15年同學(xué)會
十五年不見,仿佛僅隔一個春夜
或者隔了陌生的一世。
開始還沉默,追憶早成煙頭兒的往昔。
仰仗60度燒酒,少年的狂才像醴泉汩汩噴涌。
為人父母,為人夫妻,這是
當(dāng)然的中年的角色。還有社會的
我們厭倦了談它,今天只想
握住青春膝頭那雙肥胖而溫潤的小香手。
我們生活體面,沒有功勛,也沒有
更多的恥辱,有的人甚至沒有古怪的孩子。
也不像自由的下一代,盡享床笫之歡。
我們的歡樂止于禮儀,這讓人多么悲哀。
誰也不好意思提中間的離亂。
風(fēng)花雪月,恐怖小說或者傳聞
足以打發(fā)剩下的鍍金的光陰。
外面一直下著雨,誰都裝著看不見。
桑克,現(xiàn)居哈爾濱。
我承認(rèn),我歷盡滄桑(外一首)
唐欣
少女仍有豐滿的臀部
世界仍有干癟的文學(xué)
如果我僥幸寫出不朽的詩句
那一定是老天格外開恩
地球上有五大洲四大洋
可我只呆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
沒有女朋友般的小毛驢
我只從小偷那兒買了一輛破自行車
我也沒有花格襯衫
所以我不會彈吉他
我也沒有列寧那么寬的腦門兒
所以我只能尾隨他
我懷念古希臘或者魏晉時代
人們靠聊天打發(fā)漫長時光
其實我就是那會兒的流浪漢
其實我就是你們的老祖父
風(fēng)敲我的窗雪落我的屋頂
把茶杯湊近耳朵我竟聽到了風(fēng)暴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活著的理由多么正當(dāng)
反正我至今沒有被人通緝
田園詩
我也想要一個農(nóng)家小院
豬圈挨著雞窩綠樹成蔭
毛驢圍著磨盤走個不停
炕頭擱著油燈我讀一會兒詩經(jīng)
就出門看天上的星星
星期天我去了鄉(xiāng)下
發(fā)現(xiàn)的卻是另一種光景
麻雀落在土坯屋頂
樹根裸露光屁股的小孩
在泥漿里打滾核桃一樣
的老人靠在墻根我要贊美這些
豈不有違自己的良心
現(xiàn)在到農(nóng)村也就吸吸氧之類
牛我不搭理驢我也不搭理
農(nóng)民我跟他亦無話
只有狗認(rèn)出我是生人
一陣狂吠我趕緊騎車逃命
唐欣,現(xiàn)居蘭州。
給一個人(外一首)
柳宗宣
從郵局出門,看見蓄平頭的男人
又想見你。以為你還在廣州
我們還有飲酒談詩的日子
但現(xiàn)在不可能了
你暴死在異鄉(xiāng)
在正午明晃晃的陽光中
我空洞地望著
城市恍恍惚惚的建筑
死亡,讓我停住大街上
奔跑的腳步。
——人越活越孤立
朋友一個個遠(yuǎn)去
心中落滿銀霜。秋天到了
你為何漂泊異鄉(xiāng)
暴死在他人的城市
人最好生死在自己的故鄉(xiāng)
但故鄉(xiāng)在哪里呢
何處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就是與自己的人在一起?!?/p>
我們?nèi)ミ^的一個個地方
冷水機(jī)場。徹夜談詩的單間
一出門就看見了晨光中的機(jī)場
一架飛機(jī)正從機(jī)場起飛
你說它將在另一個機(jī)場著陸
那是我不曾抵達(dá)的空間
但你看見了,你要通過飛行
到達(dá)那里,沒有絲毫猶豫
從廣華寺到潛江小城的中巴上
你把頭埋在《源流》雜志
的詩頁間
從《一個攝影師的冬日漫游》
聽出我詩句中一個多余的音節(jié)
你總在聆聽著什么
一如我視聽:你升降飛機(jī)
與粗糙地面磨擦的聲響
但死亡隔開了我們
在亮晃晃的冬日陽光里
我辨不清行走的方向
——你是天上的人
卻淪落地面,死于非命
多年遠(yuǎn)離地面的飛行
你也無法脫離
它對我們的控制
今天,看見飛機(jī)停在空中
你不會回到我面前來了
你我活著又怎樣不活又怎樣
在街上橫沖直撞不就是一死
人活著又怎樣死去又怎樣
飛機(jī)又停在綴有晚霞的空中
我想著你的機(jī)場
你曾指給我看過的
一道道深刻的褐色擦痕
是你駕駛飛機(jī)運行的證明
在天空和大地的交接處
你的寫作從此起飛或著陸
那深刻的擦痕
是你,在大地遺留的語言
時光久遠(yuǎn)了
我們都看不見了
但機(jī)場,它還在那里
它不會因我們而消失
某個夜晚
北京東郊。從武夷花園
到三元新區(qū)的一片開闊地
路燈滅了,星光閃耀
靜悄悄的華北平原
我想著自己正走在
北方子夜的天空下
離開江漢平原四年了
八千公里的故鄉(xiāng)遠(yuǎn)去了
一個人回到新租的房子
是誰讓你離開故鄉(xiāng)
歷經(jīng)折騰或冒險
離開故鄉(xiāng)離開親人
越遠(yuǎn)越好
那是早年的一個夢想
現(xiàn)在,你實踐著它
從前的那個套間空在南方
就像你脫下的
一件過時的外套
不久,你又將流落
何處?你把這個世界
當(dāng)成旅館,住進(jìn)
然后離開,盡量少擁有
私有財產(chǎn),這樣便于
不停的遷徙,像納博科夫
一生住在旅館里
柳宗宣,現(xiàn)居北京。
井(外一首)
蘆葦泉
村莊圍坐在井旁。每一道墻
都是年輪
萬物發(fā)出聲音,把井歌唱
水卻不動聲色,藏身深處
這多像那些遠(yuǎn)去的先人
令人敬重懷想
那些渴望的水桶,老是空著
在進(jìn)入井的那個時刻
水桶充滿想象
水桶讓自己叮當(dāng)作響
火車,駛過鄉(xiāng)村
一列火車,無聲無息地行進(jìn)
一只野兔跑在前邊
鄉(xiāng)村,被一分為二
剎那間,這邊的田野、村莊
感到那邊的河流、山脈有點兒陌生
像回憶,一列火車撞進(jìn)鄉(xiāng)村
紀(jì)錄片的速度,恰好讓一種憂傷散去又凝聚
蘆葦泉,現(xiàn)居濟(jì)南。
一個乞丐的快樂(外一首)
邰筐
一個乞丐千百次地叩響
一個村莊的門環(huán)
一條狗侍衛(wèi)般跟著
狗的后面
一群惡作劇的孩子尤顯頑劣
慷慨地做一次施舍者
這是一個乞丐
給窮人們制造的快樂
牢牢盯緊乞丐手里的骨頭
這是一條狗持久的快樂
跟在一個乞丐一條狗后面
起哄、扔石頭,轟地跑開……
這是那個時代
鄉(xiāng)下孩子的快樂
給生活一點點調(diào)劑
這是一個乞丐的快樂
半夜里突然聽到一陣狗叫
半夜里突然聽到一陣狗叫
開始是一只
接著是兩三只
后來連成一片
叫聲中有大狗的小狗的
也有公狗的母狗的
我仔細(xì)辨別著狗叫的方向
好像是從村北方向傳來的
村北都住著些什么人家呢
有寡婦小鳳、光棍老八、村長劉長發(fā)……
我想出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
從窗戶往外一瞅
天黑得像個小鬼張著大口
嚇得我趕緊又躺下了
邰筐,現(xiàn)居山東臨沂。
變奏
汗漫
一個商人與女秘書
仰望一番白云深處的人家,然后
停車,做愛于楓林深處的傍晚
女人的雙唇紅于二月鮮花
一個官員的床前喪失了月光
白色的羊毛地毯如霜
他舉頭望一望繁復(fù)的吊燈,沒有桂影、斧聲
低頭,想不起故鄉(xiāng)的方向
一個書生推開稿紙上的方格——
紙質(zhì)的窗口
是否依然含著西嶺一場千秋的白雪?
門前,泊著一座銷售東吳古船模型的商場
一個盲人決眥之后能夠納入幾只歸鳥?
把幾滴鳴叫帶進(jìn)內(nèi)心空白多年的鳥巢?
他早已凌至黑夜之絕頂呵!一覽眾山萬物
低語:渺……小……
一個網(wǎng)迷在網(wǎng)吧中獨釣寒江雪
一臺電腦這一葉孤舟之外,鳥已于高樓間飛絕
與一條虛擬的魚互覓互答,他不知道
魚餌此時正被家中那位性冷淡的妻子熱烈地咀
嚼
一個老人進(jìn)入陰嶺,積雪浮上頭顱、云端
平靜地遠(yuǎn)眺雪霽后的風(fēng)景
心城之內(nèi)一重一重增添暮寒
一生中愛過的女人,正把火爐滿城點燃……
汗漫,現(xiàn)居上海。
這地方已經(jīng)一文不值(外一首)
楊子
這地方已經(jīng)一文不值
水泥廠,加油站,陰影帶著可疑的氣味
壓住了一畝一畝的冬麥。
土地,這被遺棄的母親,
吃了太多的農(nóng)藥,臉色蠟黃。
光禿禿的小樹林里,
斑鳩的叫聲,仿佛臨終的呼喊。
令人膽寒的虛幻。
風(fēng)暖了??諝庵械陌保?/p>
是這里最后的一點點氣味。
一頭豬冷漠地跟在汽車后邊,走進(jìn)傲慢的城
市。
唉,命運終于給了嚴(yán)峻的安排。
當(dāng)思鄉(xiāng)的斑鳩從光禿禿的樹林飛走,
它揪心的叫聲會讓一畝一畝的冬麥因悲痛而生
銹,死掉。
平淡的一天
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
我揉著酸痛的眼睛,
面對一輪色情的滿月,
我忘記了我正在消磨掉的卑微的生命,
仿佛我可以和它平起平坐,
因為我對它已沒有一絲欲念。
多么平淡的一天,
沒有發(fā)瘋,沒有政變,
我吃到了西瓜,喝到了啤酒,
還用掃帚清除了那些讓我生氣的垃圾。
楊子,現(xiàn)居廣州。
目擊(外二首)
劉潔岷
輕柔的發(fā)梢被吹拂著
我覺得那個女人住在一間有風(fēng)的房子里
我覺得那個搭車的男人是我
天門漁薪鄉(xiāng)間的老姑爹
只見他一封書信握手里,長吁短嘆
別了,那個傷感女人她轉(zhuǎn)身、下樓
去酒吧喝酒,歌廳唱歌了
透過眼淚和嘔吐的眩暈
我姑爹他們沒有權(quán)利用睡眠的方式
來度過無奈的時光
孩子們在樹上探頭探腦,伸出小手
但并沒有揪光行人的頭發(fā)
這意味著許多許多事
不應(yīng)該被談?wù)?/p>
意味著需要更多快樂或悲慘的場景
使街上每個人停下來呵
輕輕發(fā)出驚叫
網(wǎng)速極慢的夜晚
我是個駕駛無證“摩的”的邋遢男人
我已拉家?guī)Э?,但未?/p>
或讀中專也擁有學(xué)士博士文憑
我的身份是我(“西門家的貓”)在夜晚
所載乘客的身份
她是一家網(wǎng)速不快網(wǎng)吧的老板娘
她擁有屋子,和自己的生意
她(“逆光蝴蝶”)因為容貌丑陋,顯得
年歲偏大,有時又偏小
(她有一套“甜言蜜語”軟件)
她難道會對我,我難道會對她
有吸引力?只要你在今夜,今夜的零點
放棄你多年來的沉默,并
加入我們極慢的交談
就能知曉這其中的奧秘
野豬林
大雪飄,撲人面
我們常常相遇在時間和地點
不統(tǒng)一的某個郊區(qū),那里
朔風(fēng)陣陣頭骨寒
荒村沽酒慰愁煩
放風(fēng)箏的醉漢,迷路的
高個子攀巖人,那個
容易上當(dāng)?shù)男【起^老板
在酒瓶上刻下標(biāo)記
望家鄉(xiāng),去路遠(yuǎn)
別妻千里,總之?dāng)[脫了
郵遞員的跟蹤
彤云低鎖山河晚
疏林零落,就把早年的
方言用盒子裝好
埋在流水中
空懷雪刃未鋤奸,叛國者
在一陣劇痛中咽下
他的倉皇,西風(fēng)、大雁
和我,我是
蹲在街口等待來客問路的老人
劉潔岷,現(xiàn)居武漢。
夜行記(外三首)
龐培
究竟是風(fēng)冷,還是汽笛聲冷?
汽笛聲又響起,仿佛江面上有一個水流組成的偏僻村落,
今夜所有的旅客,出門在外的人
都屬于一個不知名的村落
黝黑
波濤的祠堂門,被星空叩響
——夜要來造訪嗎?
(我早年的貧困、少年的夢想,被掛在霜凍的蘆墻頭。夜空皎潔,是靈魂最初的足音……)
水的村落里,波光粼粼的姓氏。
雨,情愛
雨是一名肖像畫家。
春天的雨,是著色最早那幾筆,
崇拜,驚喜——寥寥數(shù)筆,
勾勒出乳房的天真,
迷亂、白皙的人體之美。
當(dāng)雨水飽漲少年的情欲,
女人的身體里也有孩童般稚氣的眼淚……
一切氛圍、意味、夜的感覺,
都像電影里的對白:
“……晚上,她早早上了床——”
像一部舊紀(jì)錄片:
《可可·夏奈爾》
一名了不起的法國女人,
片長僅25分鐘——
我就像是活在黑暗深處的一份晶瑩里……
又仿佛,有人在風(fēng)狂雨急的窗前,
在雨中,辨認(rèn)出他一生中的最愛:
濕淋淋的青春,孤寂,迷亂。
雨中
雨中有一根電燈拉繩,
有舊的日歷,故友
來信:
“早春,河面閃爍浮冰,我赤腳經(jīng)過田野和課堂——
房子風(fēng)大……,漏雨。
弟頓首?!?/p>
——發(fā)黃的紙上泛現(xiàn)異樣的憂傷。
雪何時
雪何時落下來呢?
白色寒夜中的光亮,童年
門窗上的“悉索”聲,
有著親吻一樣的色澤,骨灰一樣輕。
龐培,現(xiàn)居江蘇江陰。
車燈
朱朱
Ⅰ
離車身幾步遠(yuǎn)一個老人
站在大樹下,臉龐已入夜,
衣褲的皺痕和泥斑沸騰著燈光。
這一陣燈光很快消歇;
汽車又翻過一條橫跨路面的水溝,
加大馬力后它很多的部件像鈴鐺一起在響。
然后,看見一道休眠的柵門內(nèi)
在井邊洗臉的女人,
立在一旁的鵝吃驚地縮了一下脖子。
路的拐角處雜貨鋪送來的光
恰如童年時那樣溫暖,
而且,硬糖的甜味開始彌漫于周身。
唯有車燈的光柱懵懂地
在這不僅是晚秋的空氣里刺戳著,
它怎知道聽牛群的哞鳴能測知一堵墻的厚度?
Ⅱ
另一次晚歸時
我看見車燈直如一把尺子,
丈量著這片土地。
汽車的輪胎滾動中是一雙裁縫的手,
面對一塊黑布的巨大尺幅,
尺子太短了,只有分段地進(jìn)行。
如此地,我就像那個裁縫
默記著,駛過的地方
黑暗又降臨,等于布被量過的局部
手和尺身的印痕自動地平復(fù)。
完美的裁縫大腦記住了每一段;不完美的
大腦被攪暈,還要折回來
重新丈量。而我就是那不完美者,
就是學(xué)徒,被斥責(zé)說,“最簡單的事你也做不好”;
起碼我以笨拙面對真實。
朱朱,現(xiàn)居南京。
夜色
清平
1
從昏暗到明亮,只有一條線。
不可能被扯斷,終于扯斷了。
那趣味,嘩啦啦一片。
聽呵,這一條引水渠
完全把享樂留給了自己。
不遠(yuǎn)處,一家小酒館有著
十幾個詩人,一點點隔絕。
大地的恩怨從北京
到廣西,遼闊的混亂成就了寧靜。
這使我想到,生活是快樂的。
一整夜不了解,
奇異的均衡性,
無邊的,對于陰暗象征的放棄,
年長的牽掛,年幼的無忌,
都有這一條引水渠做保障。
2
他老了,喪失了悲慘的權(quán)利。
死亡像一根橡皮筋那樣拉長,變細(xì),
擔(dān)當(dāng)了氧化劑,得不到回報。
寒風(fēng)中,睫毛結(jié)了冰,
一團(tuán)烈火在心中。
他看見蔚藍(lán)的月色下
翠綠的知更鳥斂翅低飛,
遼闊的大地一片赤紅。
邪惡的青春啊已將回到他
衰老的身體……他將按照
神的旨意去犯罪。
這世上已無人能將他阻攔。
3
風(fēng)停雨歇,夜幕在下沉。
大片的燈光畏懼著上升。
到了暮年,一個人不得不
從一扇窗攝取往來的一切:
雄獅帶領(lǐng)著兒童,蜜蜂纏繞余生……
多狹窄的甬道呵,
他的骨骼理解地側(cè)過身。
大路貨的金黃和
烏云的倩影留在了記憶中。
他曾不停地說“不”,
如今已成對峙的河流。
奇妙的往昔仿佛來自
那些素昧平生的烏托邦之徒,
他的嘴卻分明說出了
“落后的電燈更加落后
因特網(wǎng)要步它的后塵……”
清平,現(xiàn)居北京。
離別之歌(外一首)
費立新
1.
離別是最后的一道菜,被時間
這位骯臟的廚師端上桌面。
杯盞狼籍的夜,一些人已經(jīng)喝醉
如暢飲晚風(fēng)的玫瑰
另一些人在流淚,似乎在追悔。
而你,在眾人的喧嘩聲中
悄悄垂下眼簾,陰影便迅速侵占
你的內(nèi)心,以至于你寫在我留言簿上的話
失態(tài)得如同幾個東倒西歪的醉鬼:
有時,清醒是痛苦的。
2.
從餐廳里撤出,我們遇見了憂傷。
一場湊熱鬧的冬雨,使泥濘
無聲地爬上命運的鞋面。
陡峭的空氣中,一架無聊的梯子顯現(xiàn)
幽暗的談話在攀登——
似乎要摘取夜空中的果實
卻一次次跌落,擊碎了水洼的寧靜。
閃爍其辭的承諾,難以長久照耀
愛情善變的面孔:一切的悲痛
隱藏在無言中,似乎要炸裂。
3.
遠(yuǎn)方:一個魔鬼,已經(jīng)在召喚你。
你,仿佛一個入魔的少女
難以抗拒它的魔力,難以看清
未來的日子:那群披著羊皮的狼。
——它們將怎樣在你黑暗的窗前嗥叫。
在那被空虛蛀空床腳的床上
失眠會壓迫著你
使你無力走到窗邊,向我居住的地方
眺望——哪怕只是望上幾眼。
4.
而如今,我,一個曾經(jīng)背負(fù)過你的人
已深陷于命運所賞賜的小鎮(zhèn)。
一群如宮庭太監(jiān)般勾心斗角的人
圍繞著我,使我惡心
吐盡了膽汁。而你的幻影
卻一次次閃現(xiàn)在我夢的裂縫里
如風(fēng)吹開了我睡眠的門。
于是,我便出去,穿過冷漠的扁擔(dān)街
獨自一人,漂泊于夜的曠野上:
我多么渴望將你抱住
就像抱住一棵救我性命的麥子。
5.
但你我早已天各一方。許多年
只有明月,照亮我們共同居住的地球:
一枚正在熟透的漿果。
在不久的將來,它或許將墜向虛無
而那時,我們又將在哪里
如宇宙塵埃般的我們?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蟬娟”——古詩人的感嘆
隱藏著怎樣的無奈和悲哀?我們
都是來自痛苦深處的人。
我們情感的胃,知道了饑餓的教義
——在嘗過離別這道菜之后。
下午三點,一個穿松糕鞋的女孩走上大街
懶洋洋的陽光,懶洋洋的女孩
穿著松糕鞋,在下午三點
走上時代的大街,她大面積裸露的背
刺痛了很多老年人的眼
啊,真是時代不同了!裹足的年代
早已過去,因為閉關(guān)自守
解決不了問題,你看——她那一對小奶
幾乎要從低衣領(lǐng)里蹦出來
懶洋洋的陽光,懶洋洋的女孩
穿著松糕鞋,她走路的模樣
有點像動畫片里的米老鼠
你看——她對著陽光瞇起了眼!
她剛剛睡過一會兒,但混亂的夢
讓她覺得疲倦。遙遠(yuǎn)的思念
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也在夢里將她追趕
她氣喘吁吁醒來,啊,記憶在發(fā)炎!
下午三點,一天里最為空閑的間歇
她走上時代的大街,她覺得
喧囂的空氣有點無賴,呼嘯而過的警車
讓腳下的松糕鞋感到了危險
懶洋洋的陽光,懶洋洋的女孩
她拐進(jìn)了一家藥店,她又想
去附近的商場轉(zhuǎn)轉(zhuǎn),消磨一下午的時光
然后,就去紅玫瑰夜總會上班
費立新,現(xiàn)居浙江嘉興。
透露(外一首)
劉翔
一只鳥,一只在雪地里過冬的鳥
依舊保持著郁郁不樂的回憶
一只從前生飛來的鳥,振奮、驕傲
在彩紙的舞臺上,它活躍、年輕
可又顯得有些疲勞
當(dāng)?shù)谝慌r花從南方抵達(dá)
喝酒的人們登高望遠(yuǎn)
卻只看見迷迷〓
像一只灰色死鳥的胸脯
我正琢磨著那個敞開的窗口
一個人影,一盞燈
也許是一位有著涼爽目光的姑娘
也許是一只別人忘了關(guān)上籠門的小鳥
在雪地與黑暗之間徘徊
陰影從半空中落下,涂黑了一只螳螂的腳
籬笆分開一對情侶
每個人都局限在自己的時間中
也許我從未遇見過那本來就會照亮我的白晝
少女們在擁抱中化為烏有
余勇可賈的愛情本能地走向其敵人
也許人只能消散在相互的懲罰之中
而罪惡在回避人們的記憶
唯恐侮辱了其純潔的恐懼
墨子
諸子百家中最漂亮的是墨子
他吃狗吃剩下的東西
他穿樹不想穿的衣服
他偉大、漂亮、禁欲
主張人民愛人民和人民愛動物
你可能分不清螞蟻和墨子
這沒有關(guān)系
你可能不知道墨子喜歡吃粽子
也沒有關(guān)系
此刻正向我尖叫的,是墨子呢
還是墨子高深莫測的大鼻子
我喜歡站在高速公路和超短裙上
的墨子,否定了墨子的墨子
在我內(nèi)心的破衣服上睡大覺的墨子
肉欲的,良心喂了豺狼的墨子
一小滴墨水中杜撰出來的墨子
劉翔,現(xiàn)居杭州。
坡上的草垛(外一首)
劉春
如果我寫下:“草垛”。我清貧的二姐劉青禾
是否會從歧路村某一塊土地里
抬起頭?那些高明的讀者是否會發(fā)出不屑的嘲笑——
“什么年代了,還在描繪
那些土老冒的生活?”
而我寫下它,義無返顧。我甚至寫下了
另一個破舊的詞語:“坡上”。坡,山坡的坡
土坡的坡;上,上面的上,上方的上,甚至是
上帝的上、蒼天在上的上,而不是
上司的上,高高在上的上
接著是“草”,青草的草,干草的草,“離離原上
草”
的草。偶爾,也是草包的草、草率的草
但必須有激情,有泥土的清新和炊煙的溫柔。
然后是“垛”,柴垛、土垛、棉垛、木垛
它暖、踏實,與土地和鄉(xiāng)村有關(guān)
與一家人的生計和冬日的長短有關(guān)
再深入些:與一個叫小朵的女孩有關(guān),那一個
下午,她紅著臉站在十二月的土坡上
期期艾艾手足無措,她的情人還來不及
替她拾掉鬢邊的稻草
是否缺少了什么?我再一次寫下
這個婉約的詞組:“坡上的草垛”
哦,“的”!我的?你的?坡上的?還是命運中無法
避開的?
今天,我站在街角,看到一個像二姐的女人
坐著別人的運草車從中山路一閃而過
外遇
“有餿味了?!彼麏A起昨天剩下的白菜
細(xì)心地扔進(jìn)垃圾袋,然后
溫柔地詢問明天能不能換換口味
“你還想怎樣?”她呷著清湯,不置可否
他注意到,她的臉色和白菜一樣油清水淡
草草的晚餐過后,他靠著結(jié)婚那年購置的
仿皮沙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研究斑駁的房門,抱怨
工作的忙碌,要夜以繼日地加班
“這不?今晚也是如此?!?/p>
說這話時,他的腳正在嘗試新買回來的遠(yuǎn)足皮
鞋
如果有必要,可以先去單位打一轉(zhuǎn),以應(yīng)付
可能隨之而來的咨詢電話。但這與一家之主的
身份
多么不相稱??!因此更多的時候
他一出門,就會叫上一輛的士直奔西區(qū)
某幢新樓里的某套房子,晚餐有更新鮮的內(nèi)容
生菜,七成甚至六成熟的牛扒,生蔥湯
新的風(fēng)俗,正在被習(xí)慣。其中一段時間
他從一個女人的肩膀上多次抬頭
窗外,進(jìn)口推土機(jī)在忙著推倒舊建筑,更西邊
歐式教堂的尖頂烏云繚繞
凌晨三點,或者兩點,他步履匆匆,心滿意足
——“唉,討厭的工作!”
她靠著床看電視,翻來覆去地?fù)Q臺
長久的沉默之后,黃昏出門的人,終于
像那扇風(fēng)燭殘年的門,經(jīng)不起推敲
劉春,現(xiàn)居廣西桂林。
蝌蝌之日
沈杰
漸漸地,波紋靜止
一個圖像由零亂開始聚合
遠(yuǎn)景中,她像一條蝌蚪般擺動尾巴
從五線譜上游過來
廉價的裙子發(fā)光旋轉(zhuǎn)
使得整張臉消失了明暗對比
她正在為一件事愉悅
是報紙上不幸、訃告以外的另一類事物
到了第七棵梧桐樹下
她照常停留了一會
這次,沒有對櫥窗里的形象失望
不妨假設(shè),這條馬路,十年前
一個因為丟失脖子上的鑰匙
等到天黑還不敢回家的女孩
只不過,今天她的情緒是不斷碰合的鈸
是一枚厚重、寬邊、無面值的郵票
可以長年累月遷徙在路途中
讓所有認(rèn)同苦難的手,蓋上印戳
沈杰,現(xiàn)居上海。
夜游神(外一首)
雷立剛
夜游神,一種動物
可以分解,排列,歸類,組合
他們有的攜帶跑車,保鏢和女秘書,以及
鬼蜮伎倆。面容模糊
在所謂的會所,一邊裝作紳士
一邊摸女人的大腿,在談生意的同時
意淫上海乃至全世界的寶貝
他們有的還只是白領(lǐng),沒有跟班
只好攜帶呼機(jī),手機(jī),商務(wù)通或者
手提電腦,一邊在酒吧里調(diào)笑,一邊
通過虛張聲勢,試圖壓倒身邊的同齡人
來對自己的靈魂進(jìn)行自慰
他們有的是沒錢卻又喜歡時髦的
小青年,聰明地選擇了
成本最低的夜游方式,利用
寬帶網(wǎng)或者
電話線加調(diào)制解調(diào)器
在虛擬的奔波中獲得虛擬的成就
他們有的是進(jìn)城務(wù)工青年
白天,城市只屬于城里人。他們
被固定在腳手架上和工棚里
只有深夜,才能自如地在這城市里綻放
他們將屁股擱置在廣場的石凳和
大商廈前的鐵椅上,他們笑得滿足而純真
為終于用水泥隔開了土地而歡欣鼓舞
他們有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人
因為天災(zāi),或者人禍
丟失了家鄉(xiāng),他們已經(jīng)厭倦了
上訪,告狀。狗一般投降了命運
在黑色的游蕩中延續(xù)生命
他們有的是妓女或午夜牛郎
他們有的是嫖客
他們有的是酒鬼,瘋子,販毒者和吸毒者
他們有的是小癟三,或者黑社會社團(tuán)人士
盡管他們都早已取得陽光下肆意生長的權(quán)利
但依然對暗夜里的游走
懷有源遠(yuǎn)流長的依戀
他們有的是我,是我這樣無能的人
面對一切的不公正和不幸,我統(tǒng)統(tǒng)無能為力
因為孤獨,也因為無助
我在凌晨兩點也成為一名夜游神
下午4點的老鼠之歌
延綿的午眠,從下午1點
凝固到4點。仿佛一塊冰
通體透明。而那時,老鼠的聲音再度響起
那么細(xì)微,卻又那么繁瑣,那么堅決
卻又那么遲疑。老鼠進(jìn)了我的家門
是在昨晚,昨晚1點
在子夜我傾聽睡眠的聲音
純屬虛構(gòu),我不期然地聽到了老鼠的歌聲
歌聲像是壁虎的尾巴,像是
一片過去的羽毛,像是,一把蜜蜂的尾刺
像是甜蜜的哭泣。像是
所有尚未來臨的日子
一條微微顫動著的細(xì)小的鼠須
像是我的心跳。伴我進(jìn)入夢的故鄉(xiāng)
已經(jīng)荒蕪了的,何止是夢?天亮的時候收拾我的
屋子
面包圈被啃了一個小角。還有排骨
某一塊排骨從盤子里丟失了故鄉(xiāng),它躺在桌上
孤零零的,如同我的思想
雷立剛,現(xiàn)居成都。
杏子(外二首)
老刀
一棵又一棵杏樹
風(fēng)牽動著杏葉一片喧嘩
燦爛的樹頂渾身都是陽光
沒有人在意低處的杏子熟了
天鵝
天鵝浮在一窩枯草上曬太陽。
蘆葦晃動的時候,天鵝折疊起脖子,
小河閉著眼睛在她身旁優(yōu)美地流淌。
蘆葦靜默的時候,天鵝伸長頸項,
一只野貓在河邊喝水,遠(yuǎn)處一片驚慌
雪
一片雪只有泊在雪上才有重量
一片雪只有落在雪上才那么白
一片雪只有站在雪上才能被看見
今夜雪在一棵路燈下
只與遙遠(yuǎn)的星星說話
今夜雪被冰抓住
一片葉子知道太陽不能將它融化
老刀,現(xiàn)居廣州。
她會被一口氣吹熄(外一首)
章平
她可以坐入多年后,看見某一次不幸
看見白鵝飛過蘆葦叢的一生
槍聲響起一如鏡子,照出白鵝跌落蘆葦
羽毛紛亂如雪。也照出她的一切結(jié)束在一個瞬
息
夢筆生花,這些說法不能修改天氣
修改一次跌跤和雨水淋濕衣服的惡劣
她決定把身子洗凈,又編好一根辮子
那個下午,她會被確定死去
就坐一次三十八路公交車經(jīng)停靠站吃一杯冰雪
事情可能如油燈晃動皺紋的臉
注定死也如注定生:看接生娘把剪刀剪斷臍帶
到了這一天,不如把一只玉鐲敲碎
人都需要經(jīng)歷一次死。她耐心地等待起來
從多年后緩慢里走了來,看見已經(jīng)知道的事
她會被一口氣吹熄,如黑夜吹熄蠟燭
而此刻,她坐在
多年以后的某一處蘆葦叢,看見一只白鵝——
我認(rèn)識另一個十三姨
看香港電影,知道佛山有黃飛鴻
有十三姨:喜歡粘黃飛鴻,又好看得不行
我腦海無影腳飛來飛去有好多黑影
分不清哪個是哪個?牙擦蘇有點無厘頭
我說的是另一個十三姨
住我住過的鶴城。十五歲把大辮子梳落腰際
也有落雪天回頭震掉滿樹雪梅的魅力
父母被關(guān)押在改造的年代
為弟弟肚餓。她與工廠領(lǐng)導(dǎo)一睡換十日的糧
而后默看弟的蔑視
我一直不敢觸動那個瞬息——
當(dāng)衣褲被褪落之時
她如褪落蛇皮掛過枯枝需經(jīng)受冷風(fēng)的顫抖
二十年前,總記得鶴城十字街口
她多次被脫衣裳,胸掛破鞋爬街游斗
燕雀與鴻鵠,誰來注定同“鳥”不同命的悲哀
她是不能享受愛情的女人?;钤邝{魚的眼淚里
常被拳打腳踢。她做鼻青臉腫的十三姨
章平,現(xiàn)居比利時。
爐灰之城(外一首)
沈浩波
而大風(fēng)總有一天會刮過來的
刮過城市
刮過灰蒙蒙的廣場和街巷
像一條巨大的蹲在人們頭頂上的
灰色的狼
伸出它那長滿倒刺的舌頭
只“刷”地一下
就噬去了屋頂、塔尖
和人們的頭蓋骨
在風(fēng)中哆嗦著趕路的人們
這才發(fā)現(xiàn)了異樣
他們把手探往腦后
從腦殼中摸出的
竟是一把把黑色的爐灰
當(dāng)這座城市里人們的頭蓋骨被大風(fēng)掀去
它的上空
就會飄滿爐灰
1976
獅子在山岡上的咆哮
驚醒了很遠(yuǎn)的村莊里
熟睡的孩子
河北唐山的一次地震
竟嚇住了蘇北的人們
他們在戶外
用木材,鐵皮和茅草
搭建起簡易的屋子
沒有人敢在原來的房屋過夜
連剛剛刷過一層清漆的
雕花大床
都被他們扛進(jìn)了簡易房
人們在里面吃飯、勞動、做愛
甚至有一個婦人
在10月1日,生下了一個小男孩
分娩的疼痛
和連夜的呻吟
像蛇一樣,順著地震的波動
一路向南傳遞
比起火車和飛機(jī)
它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等傳到云南
滇池旁邊的安寧城時
已經(jīng)是11月1日
一個女嬰降落在醫(yī)院的產(chǎn)床上
一個在滇池南
一個在長江北
兩個孩子比賽著孤獨
和恐懼似的,扯著嗓子
無邊地哭喊
他們的降生
僅僅錯過了1個月
而到了他們相識
并且親吻的時候,卻已經(jīng)是
二十年之后
沈浩波,現(xiàn)居北京。
初來乍到(外七首)
小杉
同樣的街道
同樣的樓房
哪是東
是西
是南
是北
如果不想迷失于城市的掌心
你只有努力記住
最初的方向
燈火
多么明亮
多么溫暖
但你只是它的一個過客
與其有一天被它灼痛
不如現(xiàn)在就離它遠(yuǎn)些
建筑工地上的腳手架
像一面大旗
它的麾下聚集了五湖四海的
兄弟
它不是你浪跡天涯的
理由
但你只要上去了
就沒有任何理由
不緊緊地
緊緊地把它抓住
柏油路
隨便一條
就比鄉(xiāng)下的羊腸小道
寬闊些
平坦些
隨便一條
就會把你摔得更重些
更疼些
如果你稍微偏斜
書店
她是這個城市
唯一對你張著雙臂的女人
只要你愿意
把自己埋到她的懷里
她也從不吝惜更甘美的乳汁
于是,你把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一枚枚硬幣
換成了通向她的一張張電車票
那么輕
那么重
超市
對于你
它是一片不需要門票的景區(qū)
你可以空著手進(jìn)去
也可以空著手出來
如果你想把一聲聲驚訝和嘆息
帶出來
也沒有誰向前攔住你
節(jié)日
拼命地喝酒
抽煙
打牌
把它咬牙切齒地
打發(fā)
該忘記的
還是沒有被忘記
不該想起的
還是被想起
誘惑
讓你走了很遠(yuǎn)
又踱回來的
不是那只有些焦煳
卻冠以××特產(chǎn)的扒雞
而是扒雞后面
那些和你用一種腔調(diào)
語氣
大聲交談的人們
小杉,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