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殿文

一群牛和一大片的莊稼

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秋天的午后，沒有風(fēng)，陽光靜靜地照著我視線之內(nèi)的每一寸土地。一些鳥在天空飛來飛去，由于飛得太高，我根本看不清它們到底是些什么鳥。我想，它們一定是大地拋向天空的金子，否則，它們的翅膀上怎么會閃動著金光。在被鳥兒們俯視著的大地上，一大片的莊稼在秋天溫暖的空氣里散發(fā)著香氣。一條公路從莊稼地里橫穿而過，把好端端的一大片莊稼地劈成了并不平均的兩片。莊稼地里有很多種莊稼，比如苞谷，比如高粱，比如葵花，比如鳳尾。在我隨公路從這一大片莊稼里經(jīng)過時，那些彌漫在公路上的香氣迅速擁擠進了我的鼻空。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些香氣也進入了我的耳朵、眼睛和嘴巴，甚至我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只是造物主在造化我時，沒有像造化我的鼻孔那樣，為我的其它部位都配置一個嗅覺。

這時，一群牛邁著和我有很大區(qū)別的步伐迎著我走來。牛群中有大牛，也有小牛，有老牛，也有幼牛，有水牛，也有黃牛。它們還和我們一行人穿著不同顏色和款式的衣服一樣，也有著各自不同的顏色。有黃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棕色的，也有白色的，有黑白相間的，也有黃白相間的。至于那些水牛，則只有青灰色和偏白色兩種。從癟癟的肚子可以看出來，這群牛是一群饑餓的牛，它們正準(zhǔn)備通過這條我們也走在上面的公路去屬于它們的草場或山坡。我一邊往前走，一邊抬著頭往牛群后面看，好不容易才看見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牛群后面，等我們終于交錯而過時，我才看見在這個人的旁邊還跟著一位比他矮一個頭的少年。我想，他們一定是父子倆。而這一大群牛是否全是他們家的，我就不清楚了。據(jù)我所知，有很多地方，村民們喜歡把牛集中起來放牧，有的時是輪流著放牧，有的則是集體出錢專門包給一家人放牧。我不知道這里的人們是否也是這樣。當(dāng)然，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細(xì)說的。我真正想說的，是關(guān)于一群牛和一大片莊稼這件事。

大家已經(jīng)從我前面的講述中知道，這是一群饑餓的牛，并且是品種不同、大小不同、老幼不同、顏色不同的牛，也就是說，這是一群極有可能個性不同、喜好不同、想法不同的牛，可它們就偏偏有著一個共同的習(xí)性：沒有想著去吃路旁一伸嘴就可以夠到的莊稼，而這些莊稼都是主人們平時用來喂養(yǎng)它們的食物中的上品。我想，牛群當(dāng)中一定有著它們世世代代都在遵循的準(zhǔn)則，要不，那父子倆離它們那么遠(yuǎn)，它們完全可以趁父子倆不注意時，伸過嘴去啃下一個苞谷，再一邊吃著一邊往前走，何苦要餓著肚子走路呢?更何況，還不知道要走多長時間，才能到達(dá)主人今天定下的放牧的地方。并且，照父子倆根本就沒有注意它們的樣子，它們還可以不慌不忙地選擇一個很大的還沒有變黃的苞谷。

可是，這群牛就是沒有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它們知道這些莊稼還不屬于它們?；蛟S，它們還知道這是不合法(我說的是道德上的合法)的，只是我出于對它們還存在的那一點點歧視，沒有這樣肯定它們。

由此，我在想，當(dāng)我們走過城市里的某條珠寶街時，假如大門敞開著的商店里沒有一個人——無論是營業(yè)員還是保安，我們會不會遵循作為人類應(yīng)該遵循的準(zhǔn)則，不對商店里的珠寶產(chǎn)生邪念，繼續(xù)低著頭往我們自己的草場前行呢?當(dāng)然——

當(dāng)然，我說的是在我們既不愿付錢，又想得到那些珠寶的時候。

一路上的向日葵

一路上的向日葵都在燃燒。這是太陽扔到大地上的火種，我想它是在攢足了勁伺機燃燒我的眉毛。

這些向日葵或種在苞谷林的周圍，像是專門為一大片苞谷林繡上的花邊，或單獨種成一大片，干脆繡成一整塊潑墨畫式的巨大圖案。有的則是點墨式的夾雜著種在苞谷林里，很像我在夢中見到過的那只顏色模糊的大鳥。這是秋天，它們的葉子已經(jīng)明顯轉(zhuǎn)黃，葵花餅里的花蕊已經(jīng)變成深橙色，一看就知道葵花籽已經(jīng)完全成熟，可以放心地把它們從土地上摘走了?？墒?，誰忍心把這么美的尤物從土地上取走呢?

然而，它終歸是要被摘下的。人類總是有很多的理由把它從自己的土地上分成無數(shù)個部分拿走。它將被分散到很多個陌生的處所，接受不同的結(jié)局。

它將首先被種植它的主人從土地上沿頸砍下，再連同葵花桿一起帶回家，葵花餅被掛在屋檐下或房頂上或樹枝上再次接受陽光的洗禮，待整個葵花餅晾曬干了，就把身體飽滿的葵花籽抖下，裝在不同的口袋里，然后來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想方設(shè)法讓這些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葵花轉(zhuǎn)買出去。至于那些已經(jīng)變得輕飄飄的葵花桿和葵花餅，在失去太陽撒播的思想后，也沒有了屬于自己的方向。它們甚至和那些失去自己的根的葵花籽一樣，既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也就任由它們伺弄大的主人，在不同的時間里點燃成或大或小的火焰。主人就在不同時候坐在火焰旁計劃著怎樣花費葵花籽換來的鈔票。當(dāng)然，這些火焰還將溫暖這些鈔票逗惹主人萌發(fā)的各種心思。

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見到由這些葵花籽加工成的五香瓜子、多味瓜子、怪味瓜子，以及由這些葵花籽加工成的這樣仁和那樣仁。這時候，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張張因為葵花籽的香味激蕩起的笑臉，像火焰，在太陽底下竄來竄去，真讓人眼花繚亂。

假如母親還健在，她也將成為這些葵花籽抵達(dá)的一個處所。母親接納葵花籽完全是為了家里的客人。我在前面的敘述中已經(jīng)說過，我們家總是會在讓人毫無準(zhǔn)備時突然走進很多客人。在飯菜做好之前，母親會先為這些人泡好一杯濃茶，隨后在火爐上放上一口鐵鍋，接著倒進很多葵花籽，用一雙筷子慢慢攪拌。一開始，葵花籽只會隨著筷子的攪拌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這種聲音就像一個動作笨拙的人走過我的身旁時發(fā)出的聲音，讓我無法形容。這時候，母親會時不時的抓起一顆放進嘴里嗑開，嘗嘗是否可以了。因為一旦炒糊了，葵花籽會苦得要命。隨著時間的推進，葵花籽開始發(fā)出很清晰的沙沙聲，濃濃的香味開始從鍋里彌漫出來，讓人難以控制從舌根緩緩滲透出口水，這說明葵花籽開始變脆了。母親會在起鍋前，往每個客人手里抓上一把，先讓他們解解饞，再把所有的葵花籽倒進一個大花盤子里，放在客人中間的凳子上。

飯菜熟了，要開飯了，這時的火爐周圍，鋪滿了厚厚一層葵花殼。母親處理這些剛剛失去思想的葵花殼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掃到屋外的灰草坑里，待春天用作栽種莊稼的肥料；一種是就便掃了倒進火爐里燒掉，葵花殼就在此時升騰起熊熊的火焰，像太陽在燃燒。真的，這是我兒時經(jīng)常見到的場景。我就是因此覺得母親并沒有離我遠(yuǎn)去，還隨時在我后來的時光里攪拌著葵花籽，還隨時在我的身旁讓葵花殼燃燒。母親只在我們家的后園種過葵花，不像我現(xiàn)在見到的這樣，大片大片的，像一面燃燒的海洋。關(guān)于這事，我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在中學(xué)擔(dān)任美術(shù)教師時，我曾分別給七個班的學(xué)生講解過荷蘭印象派畫家凡高的名畫——《向日葵》。我想，在四年之后的今天，學(xué)生們肯定早把我所教的一切全忘了，因為他們當(dāng)時個個瞪大了眼睛，聽得莫名其妙。在他們才誕生了十多年的生命里，根本體會不到生命的味道和生命存在的意義。在這樣的年齡，他們接受某樣?xùn)|西，純粹是出于好玩和好奇，這在我講到凡高在夜里用剃刀割下自己的一只耳朵時得到了很好的證明，學(xué)生們當(dāng)即就沸騰起來。而對我所講的凡高傾注著激情的狂風(fēng)暴雨式的作品，他們則像在做夢，根本沒有專心聽，有的則干脆撲在課桌上睡覺。我是孩子過來的成年人，我以我少年時的心情理解他們。我甚至知道，他們一直喜歡上我的課，完全是因為我會在上課時唱歌給他們聽，或是讓他們唱給我聽，還會帶著他們?nèi)W(xué)校背后的山上寫生——其實是讓他們?nèi)ズ粑幌轮苯悠鹱源蟮氐男迈r空氣。想必仍在生命的另一端繼續(xù)作畫的凡高先生能夠理解他們，理解他們年輕的生命，等到我這個年齡，或是凡高先生創(chuàng)作此畫時的年齡，他們一定會靜下心來，親自去面對搬上畫布之前的現(xiàn)實中的向日葵。就像今天——

就像今天，我也好不容易才在中國南方某地得以面對一大片的向日葵。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才真正體會到向日葵作為一種生命在大地上的象征。無論是作為美的存在或美的消失，向日葵都將是永恒的，最起碼在我的眼中是這樣的。

很多的草垛

在故鄉(xiāng)的秋天里，也會有很多這樣的草垛。我童年的時光，就是在這樣的草垛里藏貓貓度過的。正因為這些草垛，我童年的時光才變得那么美好而讓人至今難忘。而現(xiàn)在，我真正要說的并不是這些，而是關(guān)于中國南方某地的草垛怎樣結(jié)束自己在大地上的使命的問題。

在我的故鄉(xiāng)，草垛是大堆大堆的，高高的聳立在村子附近的不同地方。這些草垛都是通過喂養(yǎng)的方式結(jié)束它們在大地上的最后時光的。我曾親眼看見它們經(jīng)過鄉(xiāng)親們的手一天天縮小、變矮，直至大地上沒有它們的一絲身影。相反，我在這個時候看見村子里的每一頭牛一天天地壯了起來，也看見鄉(xiāng)親們臉上的笑一天比一天燦爛。

對不起，我差點忘了自己也是鄉(xiāng)親們當(dāng)中的一員了。真的，我敢肯定，父親是我故鄉(xiāng)第一個離開土地下海做生意的農(nóng)民。在我的童年時光里，我們家的院子里隨時都是成群的牛啊馬啊羊啊的，因為父親曾有一段時間專門做牛馬羊買賣，也因此被割過“尾巴”——有幾次人家把成群的牛馬羊趕去“充公”。還好，父親一直都很堅強，從來沒有因此放棄過，依然讓我們家的院子里隨時牛馬成群。我雖然很討厭每天都要去村外的打谷場上拖草垛上的谷草來喂這些牛馬羊，但我還是很高興的，因為隨時有牛羊肉吃。父親還教會了我騎馬。不用馬鞍，只是騎滑馬，我也可以把馬打得飛跑而不會掉下來?？傊?，說一千天一萬天，我最終就是要告訴你們，我曾經(jīng)也在使很多的草垛縮小、變矮，我也曾使很多的草垛通過喂養(yǎng)的方式結(jié)束了它們在大地上的最后時光。看著我們家的牛馬羊一天天壯起來，我臉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的燦爛。

而在中國南方某地，人們卻不是用喂養(yǎng)的方式結(jié)束草垛們在大地上的最后時光，而是用燃燒的方式，讓它們從哪里站起來就從哪里倒下。

這簡直是再有意思不過的事情。這里的人們在稻田里就把谷子打了，然后直接在稻田里把谷草堆成一個個小小的草垛，待這些草垛被陽光把水分全部蒸發(fā)到天空里了，就把它們一堆堆點燃，直接把它們?nèi)紵诘咎锢?，化為肥料。你們看，這里的人們多會敬奉土地!土地養(yǎng)肥了水稻，它們就用水稻的身體來養(yǎng)肥土地。在草垛們?nèi)紵臅r候，我沒有去關(guān)心那些熊熊的火焰。我這時的心思全在那些正飛天而去的青煙上了。我在想，這些青煙會不會就是水稻的靈魂呢?

這個時候，我真的是不明辨的。如果你們當(dāng)中有誰能夠告訴我，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的意思是，有誰能告訴我，水稻的靈魂是此刻的青煙、是燃燒后化為肥料進入大地的灰燼，還是那些已經(jīng)進入千萬間瓦房成為晶瑩透明的大米?當(dāng)然，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了，你們會一時回答不出來。想必你們在這之前也和我一樣，沒有好好考慮過，因為這樣的問題根本就影響不到大米對我們的養(yǎng)育。當(dāng)然——

當(dāng)然，無論怎么說，我都對這些被中國南方某地的人們以燃燒的方式結(jié)束在大地上的最后時光的草垛們充滿了崇敬，和我在北方的故鄉(xiāng)的人們——包括我，用喂養(yǎng)的方式結(jié)束它們最后的時光一樣，這些草垛都值得我們在水足飯飽之后，抽出哪怕是一小點時間來把它們紀(jì)念。真的，假如人類也能像這些草垛一樣，在為人類捧出最高貴的大米之后，還能夠用身體的部分喂養(yǎng)曾養(yǎng)育了它的土地，那簡直是人類再美妙不過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