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展鵬
此書并非新作,十多年前便已出版。今天看來,這本書的意義并沒有太多變化。一來是因為這十幾年來武俠小說漸漸式微,可以說沒有什么進步。十多年前出名的溫瑞安,九十年代成名的黃易,都不能給有關(guān)武俠小說的評論帶來太多的新內(nèi)容,二來是陳平原從文學類型分析人手,視野宏大,在論證上又鞭辟人里,歷數(shù)典籍,本身學術(shù)質(zhì)量
陳平原當時寫出這本書,的確勇氣可嘉,大陸文學評論界從此才開始廣泛地注意起武俠小說,尤其是以金庸、梁羽生為代表的新派武俠小說。特別地,眾多學者對金庸小說的喜愛也不再遮遮掩掩,每年都有相關(guān)的評論書籍出版。陳平原正統(tǒng)學院派出身,評論起武俠小說來中規(guī)中矩,不以作品、人物或者小說內(nèi)容為評論對象,而直接使用文學類型來分析,該書副題即為“武俠小說類型研究”。書中立論也不求驚人,但求中肯。因此此書避免了后來許多評論中的意氣之詞,學術(shù)價值也就可以在十多年后絲毫不損。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此書角度為他人所缺的“純藝術(shù)”,整書不求褒貶文字,臧否人物。這一學術(shù)風范,難能可貴。
陳平原試圖在書中歸納出武俠小說作為小說類型的整體特征,全書的精華就在第五到第九章的類型論述中。前面四章對中國武俠小說史的介紹與評論比較簡潔,重點在引出后文的類型分析。因此讀者如果想了解中國武俠小說史,不如讀讀羅立群的《中國武俠小說史》。作者從武俠小說中的“武”、“恩仇”、“江湖”和“浪跡天涯”人手,從總體上對武俠小說的內(nèi)容、主題、場景和精神做了類型分析。個人以為,后五章精彩之處不在有諸多他人未有的評述,而在于對每個問題都能舉他人疏漏的論據(jù),從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來歸納武俠小說的類型特點。
作者的學術(shù)態(tài)度在書中處處可見,凡舉一論點,必旁征博引,窮盡前人觀點與具體武俠小說段落,最后才水落石出。陳平原的學術(shù)造詣的確爐火純青,書中引述之多之準,文筆之老練,不是常人輕易可以做到的。但是讀文學評論和讀小說一樣,最怕作者大掉書袋。書中有諸多引述重復(fù),比如史記漢書中的游俠文字,唐人的游俠詩篇,前后重復(fù)有之,同類并列多條有之,實在看不出來有何必要。相應(yīng)的,一些論點來回出現(xiàn),有累贅之嫌。這也怕是書齋中人的通病。
學者著書,本來就難免學者或者說學究氣。不過此書中也有些議論,可為捧腹。比如第四章第三節(jié)中“實行性禁忌的俠客,之所以對淫僧、采花賊格外痛恨,必誅之而后快,并不完全出于道德義憤,潛意識中或許含有嫉妒的成分——對對方的‘不守規(guī)則感到憤怒,頗有上當受騙的感覺?!痹偃绲谄哒碌谌?jié)“《小五義》中背著鐘麟的武國南被踢下萬丈深潭,幸好落在石縫中長出的松樹上(這類救人的深崖松樹以后不斷出現(xiàn))”。讀全書下來,為之擊掌拍案的地方不多,但有這幾處讓人不覺莞爾,也算頗有趣味。
武俠小說正如陳平原所言,本質(zhì)上說還是一種通俗小說,以娛樂為主。即便是新派武俠小說中的翹楚如金庸,本人也多次表示自己的作品不入殿堂,但求娛樂讀者的同時,能包含多一些意味,避免過分流俗。我想,這也應(yīng)該是武俠小說本身的定位所在。雖然我和許多讀者一樣,非常喜愛金庸先生的作品,但是要過分拔高金庸小說乃至武俠小說的文學意義,不免讓人感到尷尬,正如書中引理查德.霍加特所述“把大眾藝術(shù)當作‘高雅藝術(shù)(個人的、有活力的、非功利的、有趣的)提出來或作為‘高雅藝術(shù)來接受,這也是大眾藝術(shù)的死亡?!绷硗?,現(xiàn)今有不少評論從精神分析和性別差異角度來分析武俠小說中的人物,略讀倒也覺得有趣,但是看到評論作者真的認真起來,就不禁覺得無聊。因為武俠小說以娛樂讀者為第一要務(wù),其人物自然性格突出,尤其帶一點精神病態(tài),有助于情節(jié)曲折變化。像金庸、古龍,有不少作品中的人物其實都有借鑒西方精神分析理論來進行創(chuàng)作。再者,武俠小說其實是遵循大眾道德標準,本身就沒有特別的道德意義,從中分析出封建思想與女權(quán)主義,不免荒唐。文學評論最基本的立場就是從文學角度來分析作品,摻雜其他,便非佳論。陳平原此書能經(jīng)歷十年而聲名不墮,便是他純文學分析的態(tài)度。
總體來說,此書的學術(shù)意味大于閱讀趣味,武俠小說愛好者怕是難得喜歡。但是如果希望認真了解一下武俠小說本身的文學意義,此書還是目前最好的選擇,其質(zhì)量一時還是其他同類書籍無法比肩的,也因此奠定了它在武俠小說評論中的地位。
有評論此書“立論公允,論證翔實,追本溯源”,筆者以為正是全書的精要所在,可以作為此書的定論一觀。
(《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插圖珍藏本),陳平原著,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9月版,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