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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檢討書(1952)

      2003-04-29 00:44:03錢基博
      天涯 2003年1期

      開場白

      思想改造,當(dāng)?shù)米詣?,不能被動;不過人類通病,自屎不覺臭,旁觀者清;所以發(fā)動群眾,幫助自己改造;最好自己不要掩藏自己的思想,欺騙群眾,得到通過;寧可通不過,將我心里癥結(jié)所在,赤裸裸地給群眾看;通過,固好;不通過,正好鞭策我自己的反省!我現(xiàn)在檢討我自己的思想,不過有些思想,根源知識;有些思想,涉及環(huán)境;所以檢討不能不涉及多方面。

      (一)我的思想,多方面接受;不過不放棄我中國人的立場。

      人家說我思想頑固;其實我的思想,多方面接受,從不抗拒任何方面的思想;不過不容許我放棄自己是一中國人的立場,這是無可諱言的,而且我自認為當(dāng)然的。

      我祖父教書,我伯父和父親教書,我同堂哥哥和自己的親哥哥都教書。我從小跟著我伯父和父親、哥哥讀書;因為我祖上累代教書,所以家庭環(huán)境,適合于“求知”;而且,“求知”的欲望很熱烈!我十一歲,讀完四書五經(jīng)不算,加上《周禮》、《爾雅》、及《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綱鑒易知錄》,自己當(dāng)小說看過一遍;下年十二歲,碰到戊戌政變;我父親要我知道一些時務(wù),定《申報》一份,每日晚上,督我自己用朱筆點報上論說一篇,作余課;偶爾我哥哥借到人家看的《格致新報》,乃上海徐家匯天主教堂發(fā)行,月出一期,中間登著嚴復(fù)譯的赫胥黎《天演論》;我讀了,覺得耳目一新;從此對于生物學(xué),自然科學(xué)發(fā)生興趣。有人告我“研究自然科學(xué),必懂算學(xué)”。然而閉門家里坐,無師傳授!我和我的弟弟商量自己學(xué);向母親要錢,到書鋪買到《筆算數(shù)學(xué)》,《代數(shù)備旨》,《幾何備旨》及《八線備旨》四種;所有習(xí)題,通通演過;如有題演不出,則和弟弟兩人相互咨討;從此舍棄經(jīng)史,認為不切時務(wù);而一心想研究科學(xué),然而苦于無錢買科學(xué)書看!有時即瞞著父兄,取家中藏的經(jīng)史,到書鋪去換取上海制造局出版各種物理化學(xué)書看。從此求知之范圍,推而益廣。戊戌亡命客及國內(nèi)留學(xué)生在日本出版各種雜志,亦時向書鋪借著看;梁啟超《新民叢報》,尤合口味!那年壬寅,我年十六,讀了梁啟超作的《中國地理大勢論》,殊未滿意;因為梁氏譯日本人著的一篇論文,而自己附一些意見進去。我就拿自己的意見,做了一篇《中國輿地大勢論》寄去,約四萬多字,在癸卯年《新民叢報》登出,連續(xù)了四期。梁啟超且給了我一封信,鼓勵我。因為我看到西北地方文化,自唐以后,停滯衰落,講到東南文化,受之西北,當(dāng)還以灌溉西北;不免說得過火,惹起于右任的怒,和我打筆墨官司。那時,上海交通大學(xué),先叫作南洋公學(xué),早已開辦。蘇州成立高等學(xué)堂。我父輩裘葆良先生,勸我父親送我兄弟去投考。我父親因為負擔(dān)我兄弟兩人學(xué)費,不免太累;躊躇。我兄弟亦知道家庭的經(jīng)濟,不敢要求。我們那時做青年,不比現(xiàn)在青年,能夠得到社會的重視,政府的照顧;所以我始終未受到學(xué)校教育。一切知識,只靠我自己力量去追求。我當(dāng)時應(yīng)《國粹學(xué)報》的征文,得到銀幣二十元的獎金。因為我讀了同鄉(xiāng)丁福保著的《東文問答》一書,略懂一些日本文;就拿這筆獎金,寄到上海日本書店,買到許多日本文自然科學(xué)書,約二十多冊;其中最大者,為飯盛挺造《物理學(xué)》,三厚冊;三好大《植物學(xué)》,兩巨冊。我自己看,日本文尚無大困難;而內(nèi)容不夠了解;尤苦于物理學(xué),得不到儀器實驗!我姊丈曹仁化約我組織理科研究會,糾合同志四十人,每人出會費四十元,買儀器,請講師。華實孚先生講物理和化學(xué);顧紹衣先生(中國最早研究飛機制造之一人,民國元年《東方》雜志登載先生飛機論文許多篇)講動植礦物和地質(zhì)學(xué);皆吾鄉(xiāng)老理化會員。教本用日文本,由會員與講師協(xié)定;物理學(xué)即用飯盛挺造本;會員不懂日文者多,指定我譯成中文,用謄寫版印發(fā)。會員年齡最高者,四十多歲;我年最輕,每日聽講六小時;晚上譯日文,有時亦替會中同學(xué),補習(xí)代數(shù)幾何;原定兩年畢業(yè),無寒暑假,后以教材多,延長半年;第一年會費四十元,以買儀器不夠,加繳十元,共五十元;我母親允許替我出。第二年,因為里中大姓薛氏請我教兒子算學(xué),每日下午去三小時,有月薪二十元;我可以自己出了!那時,我年十九歲,從此打開職業(yè)的門,直到現(xiàn)在六十六歲,總算社會照顧我,沒有一天許我閑過。我沒有一天失業(yè),我也沒有一天不配合著我的職業(yè),開拓我的知識;有的伴著當(dāng)前的環(huán)境;有的跟著時代的演變;我把握住時間空間,從不抗拒任何方面的思想;不過我先天是中國人,我有我深根固柢的民族文化素養(yǎng);一切新事物,我有我中國人的看法。譬如“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罷!我們古人說“專欲難成”,又說“謂人莫己若者亡”,就是教我們走群眾路線,不要“自私自利,自高自大”!又如當(dāng)前三反運動,我給朋友的信說:“二三十年前,我和人家講:‘不貪為寶,‘儉以養(yǎng)廉,‘集眾思,廣眾益,這一切話,無不看作老生常談;而今乃給吾們以人生之現(xiàn)實體驗!”我們子孫不肖,我們祖宗何嘗容許子孫做!新社會何必不與舊道德一致!我們不要拿外來沾染之民族污點,就看作先天之“民族文化”;充分認識我們的民族文化,我們民族乃有前途!我們現(xiàn)在貪吃懶做,生活腐化;如果我祖宗早就如此,必然絕子絕孫,早經(jīng)人種淘汰,必不能有四千年之悠久歷史,牢守著一萬多方哩之廣大地產(chǎn);所以我從不看輕自己一個中國人的立場!

      我的思想,和胡適思想不相容;而毛澤東思想中,未必不容許存在!胡適主張全盤接受歐化;他的考古學(xué),也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一味替西洋人吹;西洋人的文化侵掠,只有降服之一途;絕不承認民族文化!然而民族文化,在毛澤東思想中,有其相當(dāng)立場;毛澤東集人人讀,不必我多談!

      我認為社會主義,須看作民族文化之復(fù)活;而后社會主義,乃在中國深根不拔;國際主義乃與愛國主義結(jié)合!此中存在許多矛盾,當(dāng)然有;然而矛盾之中,要理會到統(tǒng)一;毛澤東矛盾論,也曾明白指示我們。

      (二)我的社會意識很濃厚,而革命性則缺乏。

      也有人說我不近人情,因為我不容易和私人妥協(xié);尤其不受人抬舉,人家不容易親近我!其實我的社會意識很濃厚;我不甚沾戀自己利益以出賣自身,出賣社會;不過我缺乏革命性,當(dāng)然也有我的因素。

      辛亥革命前二年,我年二十三歲。江西按察使陶大均讀了我的文章,認為我青年可以有為,就托我同鄉(xiāng)廉南湖先生介紹,邀我到江西去籌辦司法改良。我一到江西,看到司法黑暗重重,省城發(fā)審局刑訊酷濫;按察使署刑幕把持。首席刑名老夫子陳繩之,徒子法孫,播滿全省各府各縣;府縣人民上控案件,幾乎無一準理!陳繩之因為我是陶臬臺特約的人;我一到,就來看我,和我商量,案件不必過問,各府縣一年四季節(jié)敬(端陽中秋,冬至和年)分我一股。我當(dāng)然堅決謝絕,恐怕他心里不安,告訴他說:“陶臬臺約我來,商量司法制度如何改良;并不要我問案件。老夫子辦案辛苦;府縣節(jié)敬,我如何敢分潤!”因就和他商量司法改良,當(dāng)前從兩事下手:一停止刑訊。一改良監(jiān)獄。他一口贊成。我草一說帖,上陶臬臺。陶臬臺人極長厚,認為積習(xí)難挽,然而不妨做;商量先從省城發(fā)審局做起。發(fā)審局提調(diào),系南昌府知府;我的說帖交去;發(fā)審委員一致說:“刑訊停止,供無從問!”此事就告擱淺!我退一步,想專致力于監(jiān)獄改良;我去看新建縣知縣梁某,請求參觀監(jiān)獄。梁知縣陪我巡視一周;當(dāng)然講不到“人道”兩字;然而我覺得走馬看花,不夠了解;因為典史管監(jiān)獄,典史衙門就在監(jiān)獄旁面;自己請示在典史衙門住半月;吊監(jiān)犯名冊,每日提一兩個犯人,隨便閑話。梁知縣大不安,早晚來陪我談天。我勸他回去治事,不要陪我。他不肯。住了三天,我也只得回去,見陶臬臺,告以所見。陶臬臺惻然,籌了一筆經(jīng)費,并且自己捐了二百兩銀子,交梁知縣,吩咐他:“監(jiān)房一律離地五尺,鋪木板。監(jiān)溝淤塞,一律開浚?!绷褐h亦捐了俸銀一百兩。又指名一老犯人,所謂龍頭者,以其虐待同犯,無惡不作;由梁知縣自己吊案重辦,詳申改徒為流,充軍到邊遠地方去;講不到如何改良,暫時減少一些殘酷!到了明年,陶臬臺死在任上,我也就回家鄉(xiāng);然而問刑衙門之刑訊不人道,深深埋在我的心頭!適江蘇諮議局成立,同縣當(dāng)選議員七人;我就致書請他們提案停止問刑衙門刑訊以重人道。諮議局方在準備提案;而我有個表兄孫鶴卿,年齡大我十五六歲;他鄉(xiāng)下倉廳,吊打佃戶兩人,致傷。我寫信告訴他,認為不對,勸他約束管事,撫恤佃戶,養(yǎng)傷退租。他置之不理。我發(fā)怒,叫受傷佃戶到縣驗傷,告他的管事孫渭波。當(dāng)時無錫縣知縣趙某,不知道孫渭波是孫鶴卿的管事,驗準傷,就出票拘提。孫鶴卿是浙江候補道,在鄉(xiāng),任信成銀行經(jīng)理,無錫縣商會會長。我舅舅及表兄表弟,京官、外任官都有。趙知縣當(dāng)然不得罪于巨室,知道謂波是鶴卿管事,出票是拘錯了人;然而佃戶傷已驗準,案無法銷;就一面將案擱,一面托人向我疏通。我說:“我非和鶴卿一個人下不去;我要使一般豪紳,明白佃戶亦有人權(quán),私刑拷打之非法!”我就聯(lián)合常州府八縣同志,呈請江蘇巡撫程德全,申明法律,嚴禁各大姓倉廳私刑拷打,通飭各縣,勒石永禁。程巡撫批準行縣。我就據(jù)了到縣催審。辛亥革命起了,我的朋友秦效魯起而組織無錫軍政分府,招兵一團,軍餉須有人籌,邀鶴卿出主軍政分府財政部,代他疏通,居間仲裁,退佃養(yǎng)傷結(jié)案。

      軍政分府,最初我亦參與,然而革命雖然成功,人民并未抬頭!一般國民黨員,暴橫不可以理喻,視舊式紳士尤利害!所有地方惡霸,爭求入黨,作護身符;一隸黨籍,言出為憲;良懦惕息,惡霸抬頭;軍政分府的人,欲得黨為后盾,又多藉手假公濟私,勾結(jié)一起。我一開口,就說我不革命,乃至殺人不問供;以農(nóng)民抗租,派兵下鄉(xiāng),強奸女人;鄉(xiāng)民抬婦女入城喊冤;兵士攔阻不許。我入告秦效魯,雖派軍法官出驗婦女的傷;而以革命軍人,含胡了事!秦效魯疑我別有作用,私交因此大傷!我就自動退出,覺得革命并沒有像理想一般美妙;革命仍是以大眾的痛苦,造就少數(shù)人的地位與煊赫;革命情緒,從此萎縮。我回家,閉了門,研究法國革命史,要看看外國人的革命,比我們怎樣。乃知道一樣糟;法蘭西文明古國,并不高明許多。我的弟弟得到兩大冊張東蓀譯的《美國平民政治》,送給我看,其中說到美國選舉費消耗之龐大;民主共和兩黨爭取選舉之花樣百出,大資本家之把持選舉,非法圖利;以及地方小政客之販賣選民,弋取一官半職;舉國若狂,真非我一個中國人所能想象;然而中國命則革了,民主前途,實不能想;當(dāng)日只想自己少造孽!到了南京臨時政府成立,陸軍總長黃興,以張勛蟠踞浦口,任我同鄉(xiāng)顧忠琛做援淮軍總司令,派人到無錫邀我去代理副官長;后來南北議和成功,援淮軍改編陸軍第十六師;我仍原職,隨司令部移駐鎮(zhèn)江。蘇州周怡春持國民黨黨員證,來司令部,征求入黨。我意稍躊躇,欲考慮黨綱一二日。周怡春肝火甚旺,驟然發(fā)怒,說:“你不依我簽黨證,以后沒有你的地方吃飯!”我也怒,應(yīng)道:“革命僅為自己混飯吃嗎!”怡春憤然帶著黨證走!我當(dāng)日看到革命軍人嫖賭腐化,不問軍政!陳其美是個革命領(lǐng)袖,做滬軍都督,而有楊梅都督之稱,恬不知羞!即就我自己在十六師說罷!副官處稟承參謀處,而參謀處常常無人;一到晚上,司令部只有衛(wèi)兵,守著幾十間空屋!明知軍佐非我本行;不過既然做了,也得做一行,像一行!我向師長獻議,參謀官值日;然值日參謀官,也往往跑掉,無法接洽!我心中實在氣悶;我就拿著日本參謀部頒發(fā)一本“參謀須知”小冊,乃一日本留學(xué)陸軍朋友寄給我的;我就譯成中文,送給參謀長李竟成看,擱在他桌上半個月,未揭一頁!我就自動取回,添入一些中國兵家理論,改題做“參謀論”,寄上海民立日報,登載了半個月,頗有些反應(yīng);然而來通信者,都是些非軍人;足見革命軍人在當(dāng)日,并不認為打仗要什么學(xué)問!后來宋教仁被刺,江南革命空氣極濃。有一天晚上,顧師長在公館來電話招我去,問我意見?我對:“第二次革命不免;不過勝利無把握!”師長問:“何故?”我說:“別省不知道!現(xiàn)在江南營連長以上軍官,有些非軍隊出身,作戰(zhàn)能力本差;有些軍隊出身,而是從前第九鎮(zhèn)新軍目兵,因為參加革命提升;從前執(zhí)槍,能夠發(fā)槍;發(fā)一粒子彈,殺一個敵人;而今握著指揮刀,并不能指揮,而發(fā)一粒子彈之用也失了?!睅熼L默然。既而江蘇都督程德全改編江蘇陸軍,成立三師。第十六師司令部取銷了;我調(diào)都督府差遣,其實回家閑?。徊贿^每月須到南京應(yīng)一次卯,領(lǐng)薪;我覺得這不是事;我索性呈請都督府,開去差遣職務(wù);另做打算?;丶也粌蓚€月,第二次革命發(fā)動,立即失敗;袁世凱成了一世之雄,唯我獨尊;南方政客,紛紛到北京去活動;直隸都督趙秉鈞,不知聽了什么人話,忽而來一函,聘我去做秘書。當(dāng)然我非國民黨;黃興之以我江南發(fā)動第二次革命,鹵莽滅裂,自己一走了事,地方受累無窮;在我江南人心里,當(dāng)然恨;然也未必就愿向袁世凱服輸;除非混飯吃。我想飯吃,我不愿混了吃,就回信謝絕了!然而我當(dāng)時,年未三十——二十七歲,上有老父,下有一妻兩子,手頭無一些積蓄,目前一家吃飯,亟須打主意!我當(dāng)日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在本地當(dāng)個紳士,地方上亦尚有人信用。一條路,靠我筆下尚來得,外間也有人知道,投到北京去活動,做一小政客。不過我覺得我自己有些危險性!我身體不健康,膽氣也不夠;不過我有些小聰明,能用吾腦,碰到一些事,能夠正反面看,不同普通人的只看表面;萬一被人利用著我打歹主意,我將誤用我的聰明害人!所以我決定選擇一環(huán)境,限制我的用腦,沒有機會打歹主意;還是教書!恰巧我的朋友沈西園,是我理科研究會同學(xué),在無錫縣立第一小學(xué)教國文兼理科;中途有人邀他到江蘇高等審判廳去當(dāng)書記官;學(xué)校的聘書須到暑假期滿,要覓一人代課,每周授課二十四小時,兼一級任,月薪二十元;來和我商量。我欣然答應(yīng);從此做教書匠,回復(fù)我祖父三代老本行;其時為民國二年十二月,直到今天,歷小學(xué),中學(xué),師范以到大學(xué),總算教課沒有什么講不下去;有些學(xué)生覺得我頑固,然也感到我認真勤懇,和我親近;我對學(xué)生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寧可我犯著錯誤,決弗口不應(yīng)心!

      我極愛護所在之學(xué)校,然而決不顧戀自身在學(xué)校之地位和利益。茍其和我中國人的立場有抵觸,我沒有不決然舍去。其一,為我之去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圣約翰大學(xué),系教會大學(xué);我進圣約翰,因為孟憲承先生邀我。我和孟憲承本不相識;孟憲承在中學(xué)生時代,讀過我寫的辛亥革命軍人“吳祿貞傳”;又聽得人說我在江蘇省立第三師范學(xué)校,教國文認真;就到無錫來看我,說:“江蘇省教育會黃任之先生,參觀南京上海各教會大學(xué),認為學(xué)生認真讀英文,而國文課絕不當(dāng)一回事,幾乎忘掉自己是哪一國的人!國文教員,也有若無;向各教會大學(xué)校長提議整頓國文課。現(xiàn)在圣約翰校長卜舫濟,邀我去當(dāng)國文主任。我想非得一位于國文有堅強自信心,不怕和學(xué)生麻煩者同去,恐風(fēng)氣不易挽轉(zhuǎn),幸勿見辭!”我當(dāng)日聽了,認此一問題嚴重,一口答應(yīng)去。及到圣約翰,一上課,方才知道學(xué)生上國文課,只自管自手里拿一本英文書讀;國文老師,則在教臺上,攤一本國文,低著頭,有聲無氣的自管自咬文嚼字,而絕不過問學(xué)生手里拿的書,是國文,還是英文?乃至點起名來,則正襟危坐著,叫:“密斯脫某”!“密斯脫某”!一六十多歲之老孝廉公,也不能例外。不但學(xué)生忘記掉自己是中國人,即國文老師,也自己忘其所以。我第一堂點名,不喊“密斯脫”,學(xué)生便覺聽不慣。有些學(xué)生,一聽自己名點過,便出課堂,自管自去!我想我不和學(xué)生先申明約束,我不決心和學(xué)生以去就爭,我如何教得下去。明天第二堂,我不點名;我開口第一句問:“諸位!請問是哪一國的國籍?”學(xué)生目瞪口呆,無一人對。接下去,我就說:“諸位!毫無問題是中國人;然而諸位一心讀英文,不讀國文;各位的心,已不是中國人的心!我聽說諸位到圣約翰讀書,每年花費須五百多元;我想諸位家里,花了五百元一年,賣掉你們做外國人!我想諸位祖宗有知,在地下要哭!我今天已不是圣約翰雇聘的一個國文教員;而是一中國父老的身份,看你們作子弟,挽你們的心,回向中國!我想你們不愿,也得愿;因為你們身里有中國人的血!”我意氣憤昂,聲音愈說愈響;而學(xué)生仰面朝著我,寂然無嘩!我知學(xué)生心里已感動,就提兩點:“一,以后上國文課,不得帶英文書;如帶,我必沒收,送教務(wù)處。二,本系系務(wù)會議,議決我開文學(xué)史一課,提起諸位興趣;我不想講古代文學(xué),惹諸位的厭;我想講近三十年文學(xué)演變以到胡適,其人皆現(xiàn)在;而姓名,皆諸位在報上看到,必能發(fā)生興趣;然而舊演變,形形色色;中國四千年文學(xué)之演變,亦可縮影到此二三十人身上,作一反映!諸位如贊同,舉手!”四十多學(xué)生,一齊舉手。上課不到一個月,學(xué)生興趣大增,常常帶著講義到我房間來,覺得聞所未聞!我寫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就是在圣約翰時起手。那時,上海有四個大學(xué),代表“嫖”“賭”“吃”“著”四字;圣約翰大學(xué),沾“著”字;學(xué)生無不西裝筆挺。冬天,有一學(xué)生穿新大衣,華貴異常;許多學(xué)生圍了他問價;他得意地說:“伍拾元!”我見了,就笑說:“一個人伍拾元;如果同學(xué)每個人看了樣,做一件;現(xiàn)在圣約翰大中學(xué)同學(xué),合八百多人,積少成多,西服店很是一筆生意;然而一切材料,來自外國;圣約翰學(xué)生,就變成外國貨的推銷員;一天一天下去,我們中國就不行了!我們在外國人辦的學(xué)校讀書,要學(xué)他的科學(xué),不要學(xué)他的生活;學(xué)他的生活,我們自身就成本國漏卮!”也有學(xué)生穿了西裝,和著我說以為不錯!我很高興,覺得一個人的國民性,終是不可汩沒,只愁沒有機會啟發(fā)。我在圣約翰,第一年聘書,一年期滿;到了暑假期近,送來聘書,續(xù)聘三年。然而開了年,是民國十四年,五卅慘案起,英國工部局開槍打死許多手無寸鐵的中國人;那時,我對于政治,實在不感興趣;不過那天我恰路過工部局,看見中國人的血汩汩沾衢;三道頭帶領(lǐng)著印度阿三,三三兩兩,騎著馬,背了槍梭巡,耀武揚威;心中有些氣不過;然而回到校,中國同事相看著不發(fā)一言!明天是六月初一,我早起第一堂有課;上堂,我第一句開口,就說:“我提議我們今天靜默十分鐘,自己想一想!我們中國人講孔孟之道,不過‘仁‘義二字!現(xiàn)在我們眼看著許多自家人無緣無故被打死了;我們自管自讀書,心里沒有一些同情;不得算做‘仁!我們眼看著外國人打死我們自家人,不開一句口,不伸一伸手;‘義氣何在!”午后,學(xué)生會通知教授會,響應(yīng)本埠各大學(xué),一致罷課。孟憲承召集國文系同仁會議。孟憲承說:“就教師立場說,斷無贊成學(xué)生罷課的道理;然而就國家立場說,豈有坐視我們自己人,被外國人殺死的道理!”我應(yīng)著說:“禮,大功輟業(yè);輟業(yè),就是讀書者不讀書,辦事者停辦事;大功,是從伯叔,從兄弟死了,服九個月的喪?,F(xiàn)在我們同胞被外國人殺死許多,至少比得從兄弟,從伯叔的喪;我們罷課表示哀悼,也是理所當(dāng)然!”到了晚上,卜舫濟校長召開教授會;國籍教職員,無一開口;只聽得英美同事操著外國語,意氣揚揚,咭咭呱呱。我起立說:“工部局這件慘案,關(guān)涉到我們中國人許多性命;我一個中國人,有權(quán)利要求知道究竟什么罪名!外國先生的話,我不懂;我請求校長指定一人翻譯給我聽!”有一美國人激昂著說:“圣約翰在英國工部局管轄之下;如果容許校內(nèi)學(xué)生宣傳反英,這是叛逆行為!況且中國人一碰到匪禍兵災(zāi),就逃到我們外國人租界里來;也當(dāng)?shù)霉餐S持租界的治安!”我聽了,實在受不住,就起立說:“我今天要操我們的國語,說我們中國人心里所要說的話!我們中國人,手里沒有一根槍;在英國工部局門前,殺死許多,尸橫血流;假使這件事發(fā)生在你們美國;你們美國人,恐怕早已和英國人打起來;決不像我們中國人沒出息,現(xiàn)在還在這兒請求您卜校長答應(yīng)罷課!卜校長和在座諸位外國先生,都自認是中國的好朋友;然而我們中國人被英國人殺死許多,連我們喊一聲冤枉都不許!我們不敢自己忘記是卜校長聘任的一個圣約翰教員;然而尤其不愿忘記自己是一中國人!我請求孟先生翻譯給外國先生聽!”孟憲承一面翻譯,一面揮涕。國籍同事,亦漸激昂,紛紛發(fā)言。然卜校長堅持不許學(xué)生罷課!其后投票表決,三十一票對十九票通過罷課。然而卜校長又聲明:“校長有自由處分校事之權(quán),絕不受教授會的議決案束縛!”中間幾經(jīng)波折,終究學(xué)生散學(xué),成立光華大學(xué),都見報紙,不涉我個人思想反映,而表示我所以脫離圣約翰的理由。其次,我之脫離清華大學(xué)。清華,是美國退回庚子賠款辦的;原系留美預(yù)備學(xué)校,那年,籌改新制大學(xué),就招孟憲承和我一同去了。清華的洋化生活,和圣約翰一樣;而同事的拜金主義,尤其嚴重!同事談話,公開的計較薪水多少,卻是我到清華第一次聽到!有一次,曹云翔校長,因為校中醞釀風(fēng)潮,召開教授會。同事紛紛發(fā)言,有一位聲訴薪水的不平。我當(dāng)即說:“我們不要談薪水!我們的薪水,是美國庚子賠款;庚子賠款,是全國四萬萬人,吃了許多苦的血債!我們拿來受用,心里本覺得難受;少拿些,少擔(dān)些罪孽,也心安理得!”薪水問題,會場上就算一句話抹過!散了會,我就拿這一層意思,寫信告訴我弟弟,并且附加幾句話,說:“現(xiàn)在讀書人,眼睛只看見錢;不問錢的來源,干凈不干凈!這樣惟利是圖,從前人講的‘見利思義,沒有人肯去思;只要有人給他錢,一切可以做;照此下去,中國前途,不堪設(shè)想!”不知道怎樣,上海申報附張自由談,將我信里這一段話登載了!有一天,在校內(nèi)工字廳,碰到余日章的弟弟余日宣,就指著這一段自由談問我?我知道此君心地極厚,并無惡意;我就向他說明我的意思。余日宣也以為然。那(哪)知后來有人告我,曹校長因此很不痛快我,且囑向我致意,不要發(fā)不利本校的意見。我就答:“很容易!曹校長認我不利本校;我到暑假跑就好了!我也知道現(xiàn)在全國大學(xué)的待遇,沒有一個比得上清華!這一只金飯碗,沒有人舍得拋;我有決心拋給曹校長看?!钡搅耸罴賹⒔?,校長室送了續(xù)聘三年的約書,我就退回了!校長室送了三次,我勉強接了;然而我一回到南邊,我七十八歲的父親死了;我心里悲哀,我決心不去了!后來我知道曹校長很后悔。這是我脫離清華的所以。最后一次,是民國十六年暑期,從前南京的東南大學(xué),改組第四中山大學(xué),校長張乃燕招我去當(dāng)國文系主任;我住了半個月就走;外間尤莫名所以!我和張乃燕一面不識,到今未見一面;突而一次兩次的信來,招我去;最后托孟憲承君(當(dāng)時任第四中山大學(xué)秘書)致意;我同鄉(xiāng)胡剛復(fù)任理學(xué)院長,也來電催。及我去,而張校長不在南京;晤文學(xué)院長梅光迪,乃知國文系須從新改組;而各方面推薦教授、副教授的信,已成堆!梅院長告我從中挑選,提名呈校長聘任。我說:“我不能以意去取!教授,副教授,有相當(dāng)之資格;聘任有聘任之規(guī)則;不能隨便聽人推薦!我們須得東大從前教授,副教授及講師助教聘任條例一看,斟酌起草國文系聘任條件,呈校長提教授會通過;然后拆推薦信,按照條例提名呈校長聘任,乃無流弊。”梅院長就囑我起草;然而謁客紛紛,有認識,有不認識;有一天,梅院長領(lǐng)一先生到我房間,說:“你和錢先生談罷!”又向我說:“這是支偉成先生;蔣總司令介紹給張校長!”支先生拿著蔣中正的信,給我看。我說:“總司令給校長的信,我不敢看!不過我覺得總司令可以委任一軍長,師長,而沒有資格聘用一小學(xué)教員;因為不在他職權(quán)以內(nèi);并且小學(xué)教員,需要那(哪)一種人和那(哪)一種知識,做總司令的人,他不會了解!”支先生疑我系一老頑固,手里挾著一包信,中間檢出段祺瑞、孫傳芳的兩封信,因為他寄贈所著清代樸學(xué)大師傳,復(fù)他的信,恭維他。我說:“大著讀過,極佩宏通;不過因著段祺瑞、孫傳芳的話,價值卻減低了!從前孔子作春秋,沒有聽到送給季孫、陳恒看,得到恭維!”支先生怫然,問:“國文系能不能聘我做教授?”我答:“一定奉屈!不過我現(xiàn)在正和梅先生商訂本系教授副教授講師聘任條例,提出教授會通過;如果先生資歷相符,即無總司令的信,亦不敢不奉屈!”支先生大怒,不辭而出。我起身送他,亦不理;我心中正不好過,而胡剛復(fù)來,交我一條子,用紅墨水寫著:“某某某某某某三人可國文系教授?!毕率稹安淘唷比笞帧N倚φf:“這是朱批上諭?!蔽矣X得職權(quán)無從行使;我就留一信給梅院長告辭,并托致意張校長,挈著我的手提箱,趕火車跑回?zé)o錫了。后來張校長又來一信一電;我覺得不能為地位以遷就一切,不如不去!直到陽歷十月,張校長聘汪東做國文系主任,而我如釋重負。支先生如愿以償,而后來因為學(xué)生不上他的課,一氣嘔血,而同事都冷眼看他,遂病不起;我聞之,甚為惋惜;拿學(xué)問論,支先生實苦心下過一番功夫;不過躁進欲速,吃了虧;這是我出于衷心的一句公道話。

      我興趣在教學(xué),而不喜攬事權(quán),然事涉全校利害,未嘗以事不干己,置身事外;而恫心怵目,尤用吾全力斡旋的,是大學(xué)的黨獄!當(dāng)國民黨得意時候,大學(xué)的學(xué)生,往往有些受政府或黨的金錢津貼;做特務(wù)工作,監(jiān)視同學(xué),按月報告;有的因邀功,有的為挾嫌,常常無事生風(fēng),興起黨獄,被捕累累,其中真正有政治嫌疑的,據(jù)我旁觀的眼光,不知十成中有幾成!一次最多的,是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上海各大學(xué),被捕二百多人;那時,我在光華大學(xué),一天,是冬至的隔夜,夜間十二時,電燈熄,我已上床,聽得足聲歷落;旋有人叩吾房門;開視,乃吾兒子鐘書,披衣赤足,低聲說:“張杰被捕!”張杰,是附中國文教員;鐘書,是大學(xué)英文講師;兩人同住吾隔壁房間,對面床;據(jù)稱:“正將入眠,聽得房門鎖響;疑為竊賊,叱問。乃門開;見一人持手槍,一人持手電筒,揭?guī)枴闶鞘裁慈?一聽是‘錢鐘書;就轉(zhuǎn)身喝張杰起,背綁而出?!蔽医戌姇嗯闳タ锤街兄魅瘟问莱校サ綐堑最^,有一人持手槍喝禁,不許動。到天明,乃知上海各大學(xué)一夜捉人不少;光華則張杰以外,有民眾夜校主任薛熾濤,和男女學(xué)生十四人;尤可笑者,中有一女生陸姓,在我班上有課,耳微聾,見人羞縮,而也當(dāng)政治犯捉!有同學(xué)來告我:“同學(xué)何某,為潘公展所派之暗探,平日手槍不離身!”何某也上我課;我就以私人名義,相招一問;何某不承認。我見他西裝腰廝勢穡就接著問:“何以身上帶著手槍?”他乃似承認,非承認,說:“某某兩同學(xué)政治確有問題!”我問:“此外同學(xué)怎樣?”他說:“不要誤會我有什么關(guān)系!”張壽鏞校長來通知開緊急校務(wù)會議。我到,校長室人已坐滿。我報告何某談話情形,說:“事從根上起;校長何不招何生一問所以?”校長招何生來,沒有椅坐。校長起立招呼,喊工友添椅。我說:“現(xiàn)在談話要緊!校長坐著和學(xué)生談話,也不算不禮貌!”不料何某態(tài)度驟然強硬,說:“同學(xué)自己有政治問題,校長也沒有辦法;我更不消說得!”轉(zhuǎn)身就走!大家面面相覷;校長干笑著!校長也就出去合著各大學(xué)校長,一同看上海市長吳鐵城,教育局長潘公展,請求釋放。到下午四時回校,乃知各大學(xué)被捕的人,已從上海市公安局移解警備司令部。各大學(xué)校長和吳鐵城、潘公展談話沒有結(jié)果,就請求一看被捕的人,總算沒有拒絕;因為一切人,都是半夜從熱被窩中拖出,絨衫短襖,衣服不及穿齊;有些還赤著腳,凍得面無人色!校長回來,趕緊送被捕各人的衣被去;從此關(guān)了,一直過冬!各大學(xué)校長南京上海奔跑著請求,只是不放!陸姓女生的母親,是一寡婦,只此一女,不時到校長室吵著哭。有一天,張校長招我說:“吳稚暉,是同鄉(xiāng)嗎?”我說:“是!不過多年不見面!”張校長說:“這一案件,正式向黨政機關(guān)請求,已僵;最好有人從旁講一句話?!蔽艺f:“不管有效無效,我可以寫一信給吳稚暉!”晚上,我就寫信,尤其強調(diào)女生陸姓的情況,說明此女乃是中等人家一個平凡女兒,斷不會有政治問題;依此而推,其中有政治問題者決不多而無辜系累;最后說:“從來政治領(lǐng)袖,只知道抓緊政權(quán),不懂得牢系人心;政權(quán)抓得愈緊,人心離得愈遠!現(xiàn)在大學(xué)學(xué)生,一見到哪個同學(xué)是國民黨員,就暗暗跑開;做一個黨員的人,已經(jīng)鬧到眾叛親離;國民政府失掉國民的擁護,不言而喻!一切下級黨員做的事,將來須得整個國民黨負責(zé)!”明天,送給校長看。張校長說:“好!”就拿去發(fā)了。吳稚暉因為前一年漢口行營密電拿我,而他知道得晚,對我有些抱歉,就復(fù)我信,說:“轉(zhuǎn)呈委員長了!”我就給張校長看。張校長聽得蔣中正回奉化掃墓;就跑到奉化去,見了面解釋,總算取得手諭,由各大學(xué)取保釋放。這件事方才結(jié)案。講到漢口行營何以密電拿我?我至今莫明其妙;這是前一年一二八上海戰(zhàn)爭的那年。上海戰(zhàn)爭發(fā)生,我寒假回?zé)o錫,當(dāng)然我參加地方國難會的組織;當(dāng)然我也有些意見,向政府表示;然而戰(zhàn)爭熄了;我依舊到光華,回到我教書匠的崗位。有一天,一個朋友看我,說:“你當(dāng)心!你兄弟兩人名字,已在黑名單上,聽說在六七名之間!”我想我安分守己的教書,何至惹禍;我不相信!不料有一天,星期六,有一個省督學(xué)金某來看我的同居徐景銓。徐景銓和金某是東大同學(xué);然而早先卻在師范跟我學(xué);停一會,就來看我,告訴我:“金某是奉省教廳周佛海廳長命令,查辦先生;教廳奉到漢口行營據(jù)探報來電,說:‘先生是國家主義派,和曾琦很要好;在上海,天天晚上,帶著學(xué)生李懷清,到小西門開會。”那時,我實在惘然!我和曾琦,不但沒有見面,而且只字沒有來往!我在光華,和現(xiàn)在在華中一樣,除了回?zé)o錫,雇一輛人力車,通過馬路,到車站;平時簡直杜門不出。不錯,我有個學(xué)生,叫理懷清,并不姓李;然而國專畢業(yè),早已不知去向!不知這位探子先生,從何處捕風(fēng)捉影,和我開玩笑!后來我才知道漢口行營,最初電南京衛(wèi)戌司令部拿辦。有一位參謀遲疑,說:“我在小學(xué),讀過錢某編的教科書,算來相當(dāng)老年,不應(yīng)該再有政治活動!”其實電教廳查辦,而無拿辦字樣,事已松動了!然而嚇得我老妻一夜睡不著!我就寫信吳稚暉,問其所以。后來稚暉復(fù)我信,聲明“誤會”了事!這也可以見得特務(wù)之無事生風(fēng),徒然害人,而于政府威信,有損無益。又有一起黨案,和我無干,而我參預(yù)解決的,是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我在湖南藍田師范學(xué)院;那時,我身體病,解除國文系主任職,專任教課;不過院長廖世承,和我在光華十年共事,所以有事,都就我商。一天早起,院長相看,示我薛岳一件密電抄文,內(nèi)稱:“據(jù)報安化藍田鎮(zhèn)奸偽活動,以國立師范學(xué)院為大本營。該黨湘省委辦公處亦在該院。該黨刻正向新化錫礦山工人方面發(fā)展。查錫礦山有工人數(shù)萬,一旦奸偽參入,隱憂實大!查該鎮(zhèn)目下僅以當(dāng)?shù)鼐旆炙L及三民主義青年團藍田分團部半公開的擔(dān)任消極監(jiān)視工作,顯少成效!合行令仰該縣長及附近軍警,協(xié)力偵查,嚴密防范,具報為要!”我看了,就說:“倘不趕早消弭,可能如上海從前各大學(xué)來一圍捕。鼓不敲不響,話不說不明;第一須得給薛岳一電,詰問他據(jù)什么人報;并抄稿寄湖南省黨部備案。次則也須呈報重慶教育部,派員會同湖南省政府查以明究竟。吾們不能坐著,等軍警來圍捕?!痹洪L以我的意見為然;就招秘書諸君達起草,送給我看。我說:“不對!討?zhàn)垷o用,須得抗議!我們理直氣壯,告密人一虛百虛!現(xiàn)在銻業(yè)不振,錫礦山礦歇工散,是否工人數(shù)萬,最是事實不諍;倘就此點勘究,其他不辯自明。誣告反坐,入后尤須扼重!”院長就囑我重起草。我因提一意見,說:“同事周邦式教授,是國民黨黨員,和省黨部也有聯(lián)系。我看院長最好一征取他意見!此公心地明白;我草起好了,也得和他商量!”院長就先去看周教授。周教授聽了駭然,說:“我得先去省黨部一信!”我起完草,送周教授看,修改了一些,發(fā)出。后來薛岳復(fù)電,說:“屢得報告,不敢操切!”教育部也來一電,說:“聽候中央黨部查辦!”這件事也就擱過了!哪知到了十二月初一日,是師范學(xué)院五周紀念日;院中正在舉行祝典。周教授忽告院長說:“遠東飯店來一客,似特派員;院長何妨逕去看他,請來院察勘,解釋一切!”哪知院長到遠東飯店,謁此怪客;已有學(xué)生兩人先在,見院長,大窘!院長請客赴院??驼f:“不必!一切已經(jīng)明白,惟兩生不得處分,并宣布姓名!”客又好語安慰兩生,好好讀書!這件案乃算真正消了!不過我覺得國民政府,枉派了許多特務(wù),報告的真實性,實在折扣得太多,而徒然誣陷一些不相干的人;人心一天一天的離,政權(quán)也一天一天的抓不?。欢麉s自以為得計;真是至愚極笨!更有一天,晚上,一個客人推我房門進,說:“先生!認得我嗎?”我想不出。客說:“我是夏賡英?!蔽也畔肫鹗鞘昵暗膶W(xué)生;他胖了,我認不得。他問了我的生活和身體;他才低聲告訴我,說:“有人報本院訓(xùn)導(dǎo)主任陳定謨,有奸偽嫌疑,奉派來查?!蔽掖穑骸瓣惗ㄖ?,相識不久;不過我有一句話:‘現(xiàn)在你們國民黨當(dāng)家,要看得全國的人,個個人同家人骨肉一樣;才有辦法。如果今天疑這個,明天疑那個,看得全國無一人靠得??;弄得人人自危;黨離了國民,黨亦不存!”夏賡英笑說:“先生意氣,還是早年一樣!”后來陳定謨也就一查了事,不過認他講經(jīng)濟,有些左傾!這些黨獄經(jīng)過,我還留些文件作紀念。

      我財產(chǎn)觀念極??;錢到手就空。然而“吃”“喝”“嫖”“賭”四字,我不犯一字;連紙煙都不吸。我一生不喜肉吃,到現(xiàn)在,往往買了半斤豬肉,我和老妻兩人,兩天吃不完,就給女傭吃了;至于雞,非過年祭祖不殺,一年難得有一回兩回殺!蔬菜,則我老妻自己種了吃,很少賣。衣服,鞋子,到現(xiàn)在,還是我老妻親手裁,親手縫給我穿;不必勞縫工。我老妻一生,手沒有摸過牌,嘴沒有銜過紙煙;講到娛樂,生在上海附近,從沒有進過影戲院的門;其他不講了!我教書上海,前后幾十年;然而我不知道影戲院的門,如何進;我生平只看過一回戲,就是在清華那年;孟憲承說:“如何到北京,不看梅蘭芳的戲!”雙十節(jié)那天,就約我去了;哪兒知道梅蘭芳掛了牌,沒有出演;始終沒有瞻仰到。我有三個兒子,和媳婦,沒有一人懂得賭;三個媳婦和大兒子,也不吸紙煙;所以我家庭用度很省。然而我十九歲就館,月薪就銀幣二十元;到了二十三歲,游幕江西,每月送我銀百兩,合銀幣一百四十元左右;直到民國二年,我二十七歲,月入最多時,一百六十元;少則百元。后來做小學(xué)教員,第一年,月薪二十二元;第二年,就加十元。我初進中學(xué),月薪五十元;到民國十二年,已加到每月九十五元。下半年,我到圣約翰大學(xué),月薪一百五十元;到二十六年,抗日戰(zhàn)爭發(fā)生的那年,我在浙江大學(xué),已加到每月三百六十元。在抗戰(zhàn)最后一年,教部按級支薪,我底薪伍百四十元,比之最初每月二十元的收入,是二十七倍;然而我一家生活,不過加十倍;我三個兒子,一出學(xué)校,也沒有一人一天閑住過;然而我未買一畝田;銀行儲蓄,從未開過戶;我無錫許多大工廠,大商店,沒有一家有我一股兩股的股金。我不愿積了錢,供一家享用奢侈;我寧可送給人家用!我不愿送人家的禮物;而人家緩急,沒有不量力應(yīng)付!自我早年已如此;我深知社會罪惡,一切在占有;我不愿占有;做事四十八年,不失我的寒酸;總算幸免于罪。

      (三)我不能勞動,而人家勞動的果實,則不敢糟蹋!

      我生平頂恨自己不勞動,而糟蹋人家勞動的果實。我則因為自己怕勞動,勞動不得;而知人家勞動之不易;所以勞動的果實,格外愛惜;這是由于我家庭的教養(yǎng)。

      我父親最愛惜谷粒。我小時同他吃飯,有一兩粒飯米落在地下,他老人家必叱喝著,叫喊檢(撿)在口中吃下去;常常說:“碗中一粒米;農(nóng)民一身汗!”我還記得,有一天,他到廚房下,看到泔腳缸里有飯,發(fā)氣說:“你們吃了現(xiàn)成飯,哪兒知道鄉(xiāng)下人種田的辛苦!”女傭應(yīng)著說:“飯餿了,所以倒掉!”他更發(fā)氣,說:“你看我吃下!”就取一個淘籮,將飯瀝出,取開水一泡,就吃下了;大家嚇得不敢做聲。后來我到江蘇省立第三師范教書,飯廳上掛著“盤中粒粒皆辛苦”七個字的橫匾;學(xué)生也還珍重米粒!及到上海,看見許多大學(xué)生,往往一碗飯吃了半碗,倒在地下了;粒米狼戾,勸說一兩句;大家覺得我有些土氣。知識分子,這樣缺乏勞動觀念,不愛惜勞動果實;我看到我們上一代,還不至這樣!乃至日本戰(zhàn)爭發(fā)生,我隨著戰(zhàn)爭的蔓延,逃到江西,逃到湖南,到處聽到,看到難胞沒有飯吃,跑不動,就僵仆路上;然而一到學(xué)校,一般青年學(xué)生,吃了國家公費的飯,依舊不知道物力艱難。有一次,我和學(xué)生吃飯,一女生吃饅頭,撕了皮吃,狼藉滿桌。飯畢,余招問所以?她說:“因為臟,不衛(wèi)生!”我厲聲說:“國難嚴重到這般地步,全國同胞,餓肚皮,吃不到這般臟,這般不衛(wèi)生的饅頭皮者,不知多少!你不要看見外國人吃面包,不吃皮,定要學(xué)樣!”我想現(xiàn)在知識分子,經(jīng)過下鄉(xiāng)土改,看到今天工農(nóng)當(dāng)家之老農(nóng)家,辛苦種了田,沒有好飯吃,這種觀念,當(dāng)?shù)谜_些!

      我愛惜一塊古玉,一只古鼎,像愛惜一粒谷一樣,因為同一是勞動的果實;不過一是古代的,一是現(xiàn)代的。然而一粒谷,可以吃飽我們的肚皮;一年古器,可以充實我們的文化。我們看了一件古器,可以想見我們祖宗藝術(shù)的優(yōu)美,民族文化開發(fā)的老早。我常常認為這是民族歷史的物證,社會文化的遺產(chǎn)!“社會是勞動的產(chǎn)物”,這個口號喚出了;然而社會勞動的果實——產(chǎn)物,并沒有得到我們真正的發(fā)心愛護!人民政府雖然三令五申,不論物質(zhì)的,文化的,到處看到浪費,甚至糟蹋和毀壞;這是我們當(dāng)?shù)弥谰璧摹?/p>

      辛亥以來,四十年過程中,社會財產(chǎn)——勞動的果實,無條件整批毀滅,我看到實在可怕。其實共產(chǎn),先決條件,須得有產(chǎn)可共。我自己沒有一些財產(chǎn);然而我常常想法保護一些社會財產(chǎn),盡可能免得無目的、無意識的破壞。一九四九年四月初,武漢將近解放,第一紗廠經(jīng)理程子菊,卷了資本,向香港一跑,工友索薪無著,引起各廠恐慌。我因為兒子鐘緯在漢口申新四廠,當(dāng)副廠長;那時,有朋友寄給我一本“轉(zhuǎn)變中之北平”小冊子;我就帶了過江去看兒子,知道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以及高級職員,大多嚇跑了;廠長病倒在上海醫(yī)院!我到,恰恰有一技師,從前是我兒子的學(xué)生,苦苦請求準假回江南。我說:“資本家有錢望(往)香港跑;你們拋掉機器,就沒有生活!”我就檢(揀)小冊子中于工廠部分,指點給兒子看,說:“從前你是副廠長,現(xiàn)在須得站起來當(dāng)家!召集工廠大會,聲明你自己的立場和不跑。調(diào)度廠中所有的物質(zhì),保證工友的生活,決不像第一紗廠不發(fā)工資。安了工友的心,然后如實提示三點:一、保護民族工業(yè),并鼓勵工人竭力保護,乃共產(chǎn)黨新經(jīng)濟政策綱要之一。本廠是民族工業(yè),工友們當(dāng)?shù)萌ΡWo。二、工友們,茍不斷生產(chǎn);無論時局怎樣,必代表廠方以保障工友的生活。三、工友保護本廠機器不毀壞,生產(chǎn)不間斷,即保障自己的生活前途。廠主的身家性命,或者別有依存;而工友們身家性命,則必系于廠的保全?!眱鹤涌偹阋牢业脑挕N也⑻鎯鹤訑M一白話韻文布告,說:“本廠民族工業(yè),不同資本官僚!民族工業(yè)能保,經(jīng)濟乃有新路。工業(yè)就是生命,大家認識清楚。如有煽動毀壞,罪同坑殺工友。大家努力生產(chǎn),切勿自毀前途!鄙人追隨工友,誓守崗位勿走!務(wù)望工友齊心,崗位共此牢守?!蔽覄駜鹤雍推渌綘I工廠取聯(lián)系,交換辦法,安工友的心!我又寫信給我在上海一個弟弟,向上海各工廠,提供一些意見;其實我的弟弟早已有默契,講不到怎樣效果;然而暗中減少一些無為的糾紛。等到武漢解放,我想起我到武昌,李范一先生曾來看我一次;我就寫信給兒子,叫他去看李范一先生,報告一些武漢民營工廠的情形,供參考。

      (四)我不愿自己腐化以腐化社會;尤其不愿接受社會之腐化以腐蝕我民族本能。

      我讀古人的書;我們的祖宗,總是教我們勤生節(jié)用;而現(xiàn)在貪污浪費,這是我們子孫的不肖,不要把責(zé)任卸給祖宗!辛亥革命,蔡孑民,吳稚暉,發(fā)起進德會,認為革命必得革心;人有不為,而后可以有為,相約以不為自律;最高的八不:是不納妾;不狎邪;不賭博;不飲酒;不吸鴉片;不吸紙煙;不做官;不做議員。會員各自認定幾不;最少三不為末級。那時我在南京,有人送了一個會章來,是白銀鑄的一個心臟,當(dāng)胸懸著;說:“心,要叫我摸摸良心;銀,象征良心的純潔?!闭髑笪胰霑?;如果認了幾不而不遵守的;同會的人,見到他,就鞠躬,促他自覺!我那時,看到黨人,軍人,狂嫖,濫賭,生活腐化得可怕;我想著我年紀正輕;如果混著,一同下水,以后不得了!我想官和議員,也看他怎樣做!我眼前至要至緊的,是約束我的生活,不跟著人一同墮落;就認定“不納妾”;“不狎邪”;“不賭博”;“不飲酒”;“不吸紙煙”五項;出了一元銀幣,領(lǐng)一個進德會徽章,背鐫“五不”二字,貼心掛起。有朋友來引我逢場作戲;我就翻進德會章,指給他看,說:“我不愿同會的人,見了我鞠躬!”最初人家不高興;然而一次,兩次,連三次拒絕了;人家也不再來惹我??偹愕浆F(xiàn)在六十六歲,“五不”,沒有一項犯過;不過有時參加宴會,人家敬我酒,不能不舉杯示意而已。

      我生平不大歡喜受人家的請,參與宴會;我覺得宴會是一種浪費,杯盤狼藉,吃不了,剩許多!我寧可出十塊,二十塊錢,應(yīng)窮親戚的急;我不愿拿十塊錢,上館子,請一個朋友吃飯;我從前就是如此。到了抗日戰(zhàn)爭,我逃難,沒有餓過肚皮;然而看見人家餓肚皮,更何心吃好飯。發(fā)心不受人家的請吃飯,也不請人家;然而人家往往不原諒。我在藍田,有一個冬天,同事約我吃夜飯,我苦辭。到了晚上,主人引了一個轎子來,說:“院長已到了!”我不得已,只有去,看到這朋友一個十多歲的兒子,新近跟著母親從淪陷地方出來,身穿破棉襖索索抖。我說:“某人!你有錢請大家吃飯;何如替孩子身上,添一件新棉襖?!边@朋友很窘;其實這朋友何曾愿。社會的奢侈浪費,逼得窮朋友不得不做“不愿做”的事。后來日本人跑了,我回到無錫,湯恩伯總司令部駐在那兒;有一天,得到他的請?zhí)埖胤绞考?;我就在知單上,我的名下寫了幾句,說:“抗戰(zhàn)一起,誓不參加任何宴會?,F(xiàn)在敵人雖退,民不聊生;誓言猶在,心領(lǐng),請諒。”隔了幾天,得到地方士紳知單,公請湯恩伯,每人派出份子三萬。我拿三萬交來人,就在知單上注:“總司令饑溺斯民,敬獻三萬元以助振恤!”從此以后,我在家鄉(xiāng)過夏,無人再來麻煩了!

      結(jié)束

      我不愿泛泛認錯,我要抉發(fā)我思想的根源,供大家改造?,F(xiàn)在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至要至緊,改造“個人主義”的我,成為“社會主義”的我。我們祖宗,原來教我們“天下為公”,并沒有教我們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皞€人主義”,是跟著西洋資本主義,一同侵襲到中國,我本不贊成,我并沒有放縱我的私生活;不過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的行為,雖然盡力避免;而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的觀念,并未根除凈盡;這是由于我生物本能的沖動,沒有理由藉口誣蔑民族文化。我覺得我中國,好比一條四千年的神蛇,現(xiàn)在正在蛻殼,當(dāng)然周身不適;他身上組成細胞,哪是老廢細胞,跟著殼蛻去以至死亡;哪是新生細胞,擴展神蛇的生命,將來發(fā)揚威力;這須看我們各個人的努力!茍其一個人,為社會,為歷史,向后瞻望,而不僅僅為自己打算;決有前途;所以我不顧慮自己改造的前途;而時時考慮我這個人,對社會有沒有用;如果沒有用,我決不以老廢細胞,妨礙神蛇的發(fā)展,做絆腳石。我愿為社會服務(wù),我不愿社會姑息我。倘社會認我不合時代需要,應(yīng)得予以清除!茍我自信所學(xué),社會必有需要之一日;我歸而杜門,也當(dāng)悉心研究,搜集材料;一旦社會需要,我就出而貢獻!倘我自念老至耄及,就當(dāng)傳諸其人!

      足后語

      以上是交代我的歷史;不過在這次思想改造運動中,我讀了校刊人民華大,和思想改造,及直接問聽接聽了同仁、同學(xué)的啟示,方才覺察到舊華大,在美帝控制之下,除掉生活腐化了我們——貪污,浪費和貪小利;宗教麻醉了我們——不認識祖國;此外并沒有給我們一些知識,學(xué)問。不覺深深懊悔我教書,教了四十年,到華大來結(jié)束我教書生涯!

      我早年討厭學(xué)校生活的洋化,中途脫離了上海圣約翰,脫離了北京的清華;而且脫離清華的時候,我的老友俞丹石曾誠懇的介紹我進燕京;那時,我覺得燕京也是教會大學(xué);如果燕京可以進,當(dāng)初何必脫離圣約翰;堅決的不就。這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那末,我為什么老不長進,來就華大的聘?

      我早年失血,以致心臟硬化,肋間神經(jīng)常常作痛,往往徹夜不得貼席眠;及到日本抗戰(zhàn)發(fā)生,家破流亡,眼看到各地的淪陷,人民的慘痛,恐怕焦慮,加增了我的心悸,舌麻,頭痛。在湖南一住八年,到了最后,行動須人照呼,全仗同學(xué)們對我愛護,石聲淮就是其中的一人;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江南收復(fù),急急回到家鄉(xiāng),想要休養(yǎng)一下。然而我回到家鄉(xiāng),怎樣呢?家鄉(xiāng)的人,卻希望我在千瘡百孔的戰(zhàn)后,出去替地方服務(wù)。然而地方的情形怎樣呢?那時,地方上稍有聲譽的人,都被偽政府指名做臨時參議員;我也不在例外!看似尊重民意;然而我覺得不能代表民意,就將聘函退回,去一信說:“我不是人民選出,民意不能由我代表!如因為我了解一些地方情形,要我貢獻意見。我一眼看到社會普遍的荒淫佚樂,沒有因為受了戰(zhàn)爭的痛苦,知道儆惕;而又一眼看到社會更普遍的民不聊生,絕沒有得到戰(zhàn)勝的利益?,F(xiàn)在一切法令措施,不能解決社會一切;我不能附和著欺騙民眾!”議長蔣某帶了聘函,來看我說:“你不能唱高調(diào),搖動人心,使臨參會擱淺!”我說:“你看現(xiàn)在政府,能不能挽回風(fēng)氣,轉(zhuǎn)移人心!”蔣說:“你不要太書生氣!”我堅持著說:“臨參會,不能代表民意,至少代表戰(zhàn)后人民疾苦!”蔣留下聘函,說:“你身體不好,我替你請病假?!睆拇宋业昧四醪怀鱿?。不過地方上一般人,因為我平日做人尚規(guī)矩,又素不問地方事,無黨派,而從前我在中學(xué)師范教的學(xué)生,都在地方各方面做事,望著我出去主持一些計畫,緩和一些地方相互間矛盾。然而我擔(dān)心者,不在地方事業(yè),而在地方風(fēng)氣!間或到街上散步,看到酒館茶肆以及冷飲店,茶食店,望衡對宇;無一家酒館不座滿,無一家茶食店不柜臺上擠滿買客;而回過頭來,看看我的親戚朋友,有一些人,請一次客花幾十萬,做一件衣花幾十萬;然而一些人,卻因了戰(zhàn)爭破產(chǎn)失業(yè),每天吃飯,須得設(shè)法,通融到十萬八萬,便向人感激不盡;尤其訪問當(dāng)?shù)毓搅⒅袑W(xué),看到一般相熟的教育朋友,在教員休息室中,不談功課教學(xué),而談怎樣做生意,買空賣空,乃至高利貸;這種情形,卻是戰(zhàn)前沒有的。我看到那時,個個人惟利是圖,只顧自己;忍心害理,教育同人心一齊破產(chǎn),至于不可收拾。有一次,江蘇省立無錫師范,招我演講,我提出一個講題,是“怎樣樹立師范,來安定民生?”有一次,在縣立女中,演講“教育的新女禍”。又有一次,在商會演講“戰(zhàn)后的生活當(dāng)?shù)迷鯓?”演詞在地方報紙披露;大家見面,都說我按時立論,作一當(dāng)頭棒喝;然而事實怎樣呢?一方面贊成我的議論,而一方面約我吃飯的請?zhí)?,如雪片的來;不到,則主人上門來邀;非說得我舌敝唇焦,不放松我。弄得我周身神經(jīng)性痛大發(fā),睡上床了。我尤恨的,恨我的力量小,不能轉(zhuǎn)移社會風(fēng)氣;而社會風(fēng)氣,卻來轉(zhuǎn)移我了。我那時常常睡在床上,考慮我余生怎樣自處?我和鄰近各縣朋友通信,又發(fā)覺一件事:戰(zhàn)前所稱各地方的好人,都站起來了。一方面反動政府,想利用他們聯(lián)系各地方的人心;而一方面也因從前各地方的當(dāng)權(quán)派,自知失掉地方上的信用,而想擁戴一個地方上大家心里認為好人的人出來,做他們的擋箭牌;往往他們做壞了事,而他們擁戴的好人,出來替他們解釋;不知不覺成了同流合污!我沒有力量糾正地方的風(fēng)氣!我只有同流合污!我做不到;我就想避地,避地來到我沒有什么深厚關(guān)系的地方——華大,來作客,做我的教書匠;希望我緊張的神經(jīng),衰病的身體,休息一下;不料一腳跳出了糞坑,而一腳踏入了魔窟。

      連日聽了各種各式的控訴,我憤恨!我不憤恨別人,我只憤恨我在此六年,我上我的課,沒有覺察一些帝國主義的陰謀,沒有向韋校長提出一些建白;已經(jīng)喪失了我素來中國人的立場!雖然因為我厭惡洋人的生活,也因為我不懂英語,沒有參與帝國主義分子的社交,也就沒有參與他們的陰謀,減輕了我的罪惡;然而這是我的麻木,我不能以此自恕。我受了美帝的豢養(yǎng)六年,我就不能洗清我的一身的臟!我雖沒有同流;我卻已經(jīng)合污!我寫到這兒,我追想到我來到華大的第二年,有一天,到校上課,中途在轉(zhuǎn)角一家矮墻里,看到一個老頭子傴僂提了一桶水澆菜,一老婆婆隨同著;我眼看他倆生活清苦,然而園地整理得很清潔。我就立下,問他倆高壽多少?方才知道這位老先生姓李,已七十九歲,老太太小一歲,沒有兒女,也不請雇工,老夫婦兩人,勞動自給。停了一天,我就去訪問;乃知這位李老先生,是五十年前一個老留美學(xué)生;他的老太太,從前也在湖南女子中學(xué)教過書;這一幢住屋和園地,便是他倆唯一的財產(chǎn),房屋門窗多破壞;家具也不全;然而打掃得很干凈,門外階沿上,擺滿了自己栽的盆花;老夫婦生活很苦,然而他倆過得很甜蜜愉快。這位老先生問我怎樣來,卻對我說:“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從前文華屢次招我教一些課,我卻不愿!”我聽了面紅,我也不好意思接下去問他所以。我回到寓里,對石聲淮說:“這位老先生一塵不染,真正叫我愧對著他?!睆拇宋颐康叫I险n,經(jīng)過他的門口,心里常常覺到不好過。然而我還沒有知道帝國主義分子,在華大種種陰謀!現(xiàn)在聽了連日的控訴,益使我回味李老先生的話。假使李老先生夫婦過著優(yōu)裕的生活,也還可說;然而我有一次到他家里,看到這位老先生為了繳不出地價稅在那兒發(fā)愁。看到他抖顫著手拿一枝禿筆,寫申請書,請求延期繳。有一次,我去訪問他,要想對他表示一些敬意;然而一聽到他的話斬釘截鐵,我不敢開口!從此我敬他而不敢親近他!到了今天,覺得我來華大,已經(jīng)喪失我中國人的立場;我只有對著這位中國老人,十二分抱疚!我的話就此住罷!

      此外尚有一件事:自問親美崇美思想,尚非十分嚴重;然而對于蘇聯(lián)友好情緒,亦不濃厚;中蘇協(xié)會證書,未簽署加入。

      至于哈京學(xué)會研究論文,和接受學(xué)校軍毯及黃金一兩的贈與之愿退出;以及陶美和薛洋人的請看古畫;已經(jīng)以書面提供討論小組,不多贅及。

      本人方音,諸位先生和同學(xué)不大懂;前經(jīng)小組長李中行先生停止發(fā)言,囑以書面提供;現(xiàn)在仍前尊重小組長的意思,提出書面檢討,請求免予口頭宣讀,免得耗費寶貴的時間,妨礙諸位的發(fā)言。

      資料寫作者:錢基博,錢鐘書先生的父親,華中大學(xué)國文系教授。此檢討書為錢基博1952年6—8月在華中大學(xué)思想改造運動開始所寫。

      資料提供者:周洪宇,教授,現(xiàn)居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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