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聽見有聲音在我耳畔說:“聾啞的人啊,你說話吧;”過一會兒,又說:“盲瞽者啊,你不想開眼一見么?”
我驚得汗出來。我披被坐著,迎候天明的時間到來。
夜里手和手指尖一挨,信息就通了。
握緊著不要撒手,親人啊,失散得真是太久了。
遇合在暗中,將憑本有的機秘。
午后,我在屋后的院子里盤腿坐著,陽光把院子里落滿了,冬春之交的樹影淡瀉在地,枝柯清晰中顯一些迷離。這是一個好時刻。我即使閉住眼睛,所見的黑暗也不深。
我聽到在游走中斷續(xù)的風(fēng)聲,聽到一片枯葉的聲響,聽到山坡上烏鴉的鳴聲,還有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羊叫聲。
一切聲音似乎都與這斷續(xù)的風(fēng)有關(guān),一會兒風(fēng)把它們輕輕遮住,一會兒風(fēng)把它們悄悄顯露。
我心泰和,一再想到神這個名字。
閉口藏舌。我更愿意從宗教的角度去知解這幾個字。而且似乎愈是在深夜之際,我愈能領(lǐng)會其中寓藏的奧義。
暗誦著這幾個字,連舌頭也不動,我覺得我就像捧一罐真金的人,在博深的暗夜里,憑借微弱的星光,悄悄尋找著一個可以把它埋起來的地方。
是一對殘疾的夫妻從路上走過來,聾啞的丈夫攙著看不見的妻子。
我們就躲到墻后面去,等他們走過后才出來。
他指著他們的背影說:“你憐憫他們了么?”
我沒有說話。
他說:“其實他們比我們帶有更多的使命,可惜他們和我們都忽略了。”
我們向他求教讓一粒行將死滅的火星復(fù)燃的辦法。
他說,拿一??煲汲蓴a的炭來舉例子吧,第一要迅速清除它周圍的灰燼,第二要準備一些飽含生機的易燃的炭粒在它周圍,切忌炭粒過大,將它壓滅——它正值微弱,本來就是想死的,另外將炭粒圍攏在它的四周時,不可擠靠太近,使它難于承受,也不可稍有間隔,使它們無法互傳涼熱,第三不能使之閉塞,要迅速通風(fēng)??傊浅r期,這是一件需要十分小心的事情,最好讓有經(jīng)驗者和謹慎者來做吧。
末后他又說:“我只是將我知道的說與你們,一定還有我所不知的方法。
騎馬的人對牽馬的人說,累了么?累了我們歇歇。
卻從不會說你也上馬來坐坐的話。
但僅是那樣的一句問話,也足以讓牽馬的人連聲說不累了。他果然更為大步地走了起來。
到最后,馬都累了,牽馬的人猶提出不需要休息的要求。
騎馬者要找的,正是這樣的牽馬者。
我們常說“怕處有鬼?!?/p>
為什么不說“敬處有神?”
他說:“孤獨就是呼吸和啜飲?!?/p>
我們讓他說明白些。
他說:“人只在孤獨的時候,才能一聞自己的呼吸?!?/p>
我們說,這有什么意思呢?
他說,你們以為無意思就無意思吧。但賢者說:“你們要看守你們的呼吸并憑著你們的呼吸做參想呢?!?/p>
我們說,講講“啜飲”吧。
他說:“人群聚時容易忘形,因此會大吃大嚼,孤獨時一般不會這樣,比如一瓶酒或一杯茶,一個人坐著、想著、品著,總是要在很長時間里才能把它喝完。”
我們說,這有什么意思呢?
他說,你們以為無意思就無意思吧。
一條海里的魚和一條河里的魚都被獵獲到一只小籃子里了。剛開始兩個都不說話,后來也就說起來了。
河里的魚說:“你在海里也沒有躲過么?”
海里的魚說:“雖然你我同被獵獲了,但還是有不一樣之處,你是他們無意撞上的,我是他們辛辛苦苦尋到的?!?/p>
河里的魚想了想海的博大和深奧,就有些相信同難者的話了。
它說:“我要在海里就躲得讓他們找也找不見,到處是逃生之路,到處是藏身之處啊?!?/p>
海里的魚沒有說話。它覺得自己的話要比河里的魚少許多才對。
河里的魚說:“可憐我們都要死了,不過榮幸的是我還可以跟您死在一起。”
海里的魚忍不住說:“也許你我的死將會相同,然而生卻完全是不一樣的,真有見識者只比較生,不比較死?!?/p>
河里的魚便不知道說什么,它輕輕嘆一口氣?;@子里那么小,它盡量縮緊著自己,多容一點地方給海里的魚。
一會兒它們就被拎到廚房里,刀子刮起它們的鱗片來,鱗片紛濺著。海里的魚拼命扭了一下身子,它討厭那條魚的鱗片濺到自己身上來。
為了讓同難者內(nèi)心多一點鎮(zhèn)靜,河里的魚大睜雙眼,緊咬牙關(guān),忍受劇痛,一聲不吭。
又一輪大火后,我們開始清除灰燼。
他說,因為臨近著,我就給你講講灰燼,過后又忘了。
于是說:
大火知道如若燃下去必成為灰燼,但還是盡情地燃燒到最后;
火的燃燒,其目的不是為了得到灰燼;
灰燼是火的窮途,卻非新生,人無法把希望投在灰燼里面,因此之故,火便燒出種種形式來;
灰燼是火之死;
是火的一種反思形式。
我愿望火只能暖我的雙手就可以了,像從壺里倒出的清茶一樣安寧和長遠,但我的火容易驟現(xiàn),更易暴躁,很快就將我焚為灰燼。
我恨我的火,并不是因為使我提前成了灰燼。
我抱定一棵大樹,然后將目光透過高遠的樹冠祈禱說:“主啊,我所見的人都張皇失措,焦頭爛額,換一樣人生給我們吧。”
“主啊,人們在地上倉皇行走,每個人都背著一口黑鍋,換一樣人生給我們吧。”
樹冠掉出幾片樹葉,很久了才落到地上,我撿起看,沒有看出比樹葉更多的東西。
此外也就沒有任何聲音。
我死的時候,要把我一生穿過的衣服都拿出來,盡數(shù)排開,從我剛落生時裹我的那片布到我死后同我入墓的那片布,都依序排開,一件也不遺漏。
比一比,我們誰穿的衣服多了;
比一比,我們誰的一生只穿了很少的幾件;
從這些衣裳就比出難辛來了;
從這些衣裳就比出虛妄來了。
送我入土的人啊,一個人的一生都在這里了,我已解脫,請勿驚撓,如若你們愿意,就對著我脫下的這一大片難辛和虛妄哭一場吧。
我再次來時,守門的人卻不認識我了。
“我來過的。”我小心且誠懇地說。
他細細將我端詳,但還是搖頭了。
我就說:“我還記得你的,上次來時,也是你在這里,對我點頭,然后引我進去?!蔽艺f得小心而誠懇,來到這里時,我總是不打誑語。
他就神秘地笑一笑。
“那么你下一次再來吧,或許你再來,我就認出你了?!彼蜌獾卣f。
夜里我不敢挪去井口的石塊,地太深了。
夜里我可以看天之高,卻不敢看地之深。
夜真是黑,我們像落在井里,一起步便四面碰壁。
我們就惶悚地站住。
求告說:“我們是跟著天上的星斗走呢還是跟著地上提燈籠的人走呢?”
我們的兩只耳朵沒有一只聽到回答。
我們就暫且跟提燈籠的人走著。
老實人向聰明人問路,聰明人隨手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但是老實人卻順此走到了一個令聰明人十分意外和震驚的地方。
他對往來的人宣諭說:“他走到那里,全憑著我的一指。”
他看我的舌,摸我的前額,說:“是什么病呢,竟把一個年青人弄成了這樣?”
我說:“就是心里慌,不得安寧,其余倒沒什么?!?/p>
他又給我細細把脈,兩只腕子都把了。
我說:“可以看看么?可以看看的話就看看,我倒是很想吃藥的,食物太無味了,還老耽誤我。”
他用兩只大耳朵靜聽我說話,接著沉思,接著說:“比這更重的病我都可以醫(yī)的,但這病太輕微了,倒使我無可措手。”
我早就料到了。便不為難他,放他一徑走了。
石舒清,作家,現(xiàn)居銀川。主要著作有小說集《苦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