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學畢業(yè)那年,“文革”尚未結(jié)束。由于家庭出身方面有些障礙,父親拿不準我是否還能繼續(xù)讀書,便從集上給我買回來一只羊,讓我一邊放羊一邊等學校的入學通知。如果等不來通知,那么放羊就是我成為正式勞力之前的職業(yè)了。
其實我對讀書并無好感,讀書讓我感到一種被束縛的煩悶;再說讀書的意義也不大,讀多少書,到頭來總免不了種地。因此,當父親把那只羊牽進家來的時候,我立即就喜歡上了它。
它是一只剛剛成年的羊,儀態(tài)優(yōu)雅,遍體潔白。不過在十二歲的我看來,它似乎羸弱了些,就像曾經(jīng)遭受過虐待似的;它還有些拘謹和羞澀,它躲在父親身后,以戒備的眼神兒打量著我??粗莨橇尕?、風塵仆仆而又忐忑不安的樣子,除了興奮之外,我對它還有了一點兒同情。
我執(zhí)著于自己的同情,做了能夠做的一切:幾乎是死乞白賴地央求父親把羊的棲息地由露天改在裝糧食的廂房里,并在每天晚飯前把這塊棲息地弄得干爽,母親安排的打掃院子的任務(wù)反而常常被耽擱了,為此母親可沒少數(shù)落和訓斥我;給羊洗嘴巴和蹄子——當然這得悄悄地干,在人的生計都難以維持的鄉(xiāng)村,這種行為一旦暴露,必被視為病態(tài)的和不可理喻的;把拴羊的繩索留得盡可能地長,以給羊最大的活動空間。連我自己都意識到對羊的照料是如此精心,我從未如此熱情、如此負責任地干過其它任何一件事情,我好像突然患上了一種狂熱綜合癥,所有的行為都帶上了過度謹慎和敏感的色彩,比如說,我從未強硬地拽過羊的繩索,我擔心繩索會勒疼羊纖細的脖子,當希望羊有所動作的時候,我總是拍拍它的脊背。
然而問題恰恰就出在我的同情上。我的同情是以無知為前提的,我不明白剛剛成年的羊都是那樣一副奇崛精干的樣子,即使到最強壯的時候,它們的骨骼仍然鮮明突出,它們永遠都不會像豬那樣滿身囊膪。我缺乏這樣的基本常識,我斷定我的羊是饑餓的,并且營養(yǎng)不良。我無知而又自信,結(jié)果是濫用了自己的同情——如果說上面提到的種種做法對于羊來說還是可以接受的話,那么我在羊的飲食問題上表現(xiàn)出的同情就是十分荒唐和愚蠢的了,我“推己及羊”、“強羊所難”,使羊真正地遭受了虐待。
那時候,生活中充滿了匱乏和貧瘠,我不免時常感到饑餓。饑餓帶來的痛苦可以算得上一個少年最大的痛苦了。我以為羊跟人并無區(qū)別,也有永遠難以滿足的欲望。我總是擔心它吃不飽,擔心它和我一樣遭受饑餓帶來的痛苦,于是我每天都帶它去野外青草最茂密、樹葉最鮮嫩的地方,直到它吃得肚皮滾瓜溜圓才讓它回家。同時我還要弄回滿滿一籃子青草和樹葉,作為它夜間的加餐。我留心觀察和捕捉它在廂房里的動靜,只要它不是老老實實地待著,而是弄出一些聲響,或者有所動作,我都會認為它發(fā)出了要求進食的信號,我的回應(yīng)就是迅速把青草或樹葉送到它嘴邊。記得一天夜里風雨大作,準備睡覺的時候又聽到了它的嘶叫,我立即跳下炕,頂著風雨沖進黑暗的廂房,摸索盛青草和樹葉籃子的時候,突然一道閃電照亮了廂房,我在惶恐中看見了羊驚悚的樣子,我感到它是多么地孤苦無依,而我又是來得多么及時,我必須幫助它,為它做點兒什么,我抓過籃子,把青草和樹葉全部倒在了它面前。就像吃能讓我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一樣,我相信,吃也能讓羊獲得最大的安寧和滿足。我十分放心地離開了廂房。
我總是懷著愉快的心情看羊咀嚼。羊咀嚼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紳士,快而靈活,但不露出牙齒,也不像豬和一些人那樣巴唧嘴,制造一種令人討厭的聲響。只要它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我就會感到如釋重負般的輕松,這時我才會有興致欣賞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細密羊毛,有時禁不住伸出手去撫摸它,偶爾我會感到羊輕微地抖動一下,但它不會避開,它只是抬起頭注視我?guī)酌腌?,像在詢問什么似的,隨后又咀嚼起來,看它著迷和坦然的樣子,我以為它已經(jīng)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我繼續(xù)撫摸,粗而光滑、略有些硬和涼的羊毛,使我的手掌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清爽。我以為羊是快樂的,它會因為充足的飲食而快樂,就像我也是快樂的一樣。
然而羊吃得太多了。它不停地咀嚼,它那尚未發(fā)育健全的腸胃受到了傷害,使它來不及領(lǐng)略世間美味便逐漸失去了對于食物的興趣,它的體型沒有豐腴起來,也許它真的變成羸弱的了。但我絲毫沒有覺察,仍然沉浸于同情之中不能自拔,認為它也像家境貧寒的我一樣從來沒有吃飽過。在我的照料下,羊每天都腆著大肚子從野外歸來,有時候它不得不叉開兩條后腿走路??蓱z的羊,它得了消化不良癥。
我的同情成了羊的負擔。事實上羊并不需要同情,它是卑微的,也是清高的,它謙遜地活著,需要的只是少量的青草、樹葉,和一碗干凈的水而已。這些,就足以能使它活得很好,使它長得健壯。它不像人那樣貪得無厭,有各種各樣的要求。但我的羊不會長得健壯了,因為我像對待人一樣對待它,我不知道,人與羊,根本就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啊。
假如我早一些從同情中醒悟的話,應(yīng)該能夠從羊的眼神和嘶叫中辨別出婉拒的意思。我沒有做到這一點,我似乎受到了某種蠱惑,被自己的同情遮蔽了雙眼,以至于等到羊變得煩躁起來,并經(jīng)常發(fā)出一些奇怪的聲響時,仍然把它們看作羊要求進食的信號,繼續(xù)給羊盛宴般的款待。倒霉的羊,它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羊漸漸地表現(xiàn)出厭倦、疲憊和沮喪,它的咀嚼也變得艱難而緩慢了,有時候它干脆對著青草和樹葉發(fā)起呆來;對于我,它也恢復了剛剛見面時那種拘謹和戒備的神情,每天當我靠近它準備帶它到野外覓食的時候,它總是驚惶失措地往后退去,使勁兒地掙脫著繩索,我看見繩索深深地勒進它的脖子里;走在路上,它也不像以前那樣喜歡靠在我身邊、蹭著我的身子了,而是無精打采地跟在我的身后。直到有一天,羊的嘶叫變成了嗚咽和哀鳴,我才注意到它的眼睛里滿是恐懼和絕望,它死死地盯著地面,一副遭受了奇恥大辱的樣子。我猛地驚覺,進而發(fā)現(xiàn)它全身的骨頭都已經(jīng)支楞起來,尤其是肩胛骨,高而尖利地隆起,簡直就像兩把錐子,加上它不停地顫抖,看上去它們仿佛隨時會從皮膚里面穿出來似的。相比之下,羊那個鼓脹的肚子就更清楚地顯現(xiàn)出病態(tài)了。總而言之,它已經(jīng)如此地衰老而丑陋,我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父親從村里的獸醫(yī)那兒弄來一些藥給羊灌了下去。此后羊一連在廂房里趴了幾天,除了間或喝點兒水外,它已經(jīng)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它像死去一樣趴著,偶爾發(fā)出一聲呻吟,這種呻吟縈繞在我耳邊,使我感到生命正在逝去的恐懼和悲傷,我痛悔的心情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幾天之后,羊的肚子不那么鼓脹了,它開始動彈身子,甚至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我感到它也許還有救,便試探著把一束青草送到它嘴邊,我以為它應(yīng)該吃一點兒了,然而它卻十分淡漠地閉上了眼睛。
羊慢慢地恢復了一些生機。但直到離開我家之前,它再也沒有恢復到我剛見它時的樣子。它每天只吃很少的一點兒,神情總是倦怠而憂郁,經(jīng)常在燠熱的天氣之下打著寒顫,有時候它大半天地趴在青草叢中昏昏欲睡,或者呆立在一排野槐樹前,頭深深地垂下去,像一個被命運打垮了的人似的??偠灾?,在經(jīng)歷了一場使它元氣大傷的災(zāi)難之后,它的生存欲望和意志都被嚴重地削弱了。
我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造成的錯誤像一塊堅硬的巨石似的無法改變。也許它還在擴大和惡化。我只能寄希望于奇跡出現(xiàn)了。然而,這個世界平庸無奈,奇跡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我一整天一整天地帶著羊待在野外,我期望它能夠得到更多陽光的溫暖,并且能夠多吃一些。但羊恢復得極其緩慢。有時候我?guī)缀醵家^望了。在那個漫長的夏季,所有的生命都在熱烈地生長,連知了、蛐蛐兒也不甘示弱地起勁兒叫著,只有我的羊,身心俱疲,形銷骨立,仿佛進入了生命的冬季。
八月底,我突然接到了學校發(fā)來的入學通知書。父親看完通知書后當即決定把羊賣掉。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帶著羊趕集去了。我目送著羊出門,可憐的羊,已是如此地麻木和茫然,對于再一次的命運轉(zhuǎn)折毫無覺察,它只是在跨過門檻之后,呻吟般地嘶叫了幾聲,低低的幾聲,然而聽上去它已經(jīng)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甚至感到它連自己的嗓子都撕裂了。
許多年之后,我才能理解羊這幾聲嘶叫里包含的凄涼和悲傷。它心懷敬畏來到這個世界,謙卑、荏弱,然而無論它是怎樣地委曲求全、與人為善,它總不能擺脫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命運。我無數(shù)次回想起它,一只無辜的羊,真正稱得上安分守己,與世無爭,然而它過不了人這一關(guān)。人往往自以為高貴,自以為秉持了最高的智慧和靈性,但當人將這種智慧和靈性肆無忌憚地布施于天下的時候,卻往往使其它生命遭受到粗暴的踐踏和褫奪。
趙軍泰,職員,現(xiàn)居濟南,曾發(fā)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