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我住在清華東路臨街的一棟老樓里。窗外是一條幽靜的小路,路兩旁長滿高大挺拔的白楊。這些樹大概有十幾年的壽命了,它們舒展著手臂和腰肢,筆直地沖向藍天。無論春夏秋冬,清晨,總有一群不知名的鳥兒飛落枝頭,啾啾喳喳地唱歌。風吹來的時候,樹枝兒就應聲起舞,樹葉兒的沙沙聲和著鳥兒歡快的啼囀,傳遞著日漸稀薄的鄉(xiāng)村的氣息。這和諧的自然的樂聲把故鄉(xiāng)般的寧靜和祥和傳進我的小窗,時常我會因了這窗前的林梢,想起我那“殉樹”的老祖母。
我的家鄉(xiāng)在秦嶺的林海深處,村人對樹有著與生俱來的崇拜。安徒生說: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死者的靈魂,故鄉(xiāng)人卻說:善良的人死了靈魂就住在樹上,永不消散。山風吹來,林梢像海浪一樣嘩嘩作響,村人們就會說:那是善良的靈魂在為我們祈福呢。童年的記憶中,老祖母常揉著腰腿對我說:奶奶怕是要上樹了!那時我還年幼,不太懂老祖母的話。后來長大了一點,才知道故鄉(xiāng)人把“去世”稱為“上樹”。
八十年代中期,故鄉(xiāng)偏僻的小山村來了一些人,他們在開滿野花的小河旁建起了國營林場。每天早晨,那些“公家人”就帶上大鋸上山了。他們是文明人,抽著“帶把”的香煙,砍樹的手上戴著白手套。他們常到我們這些山民家里置辦些雞蛋核桃之類的山貨。有時候趕上飯時,純樸的村人也留他們吃飯。每當這種時候,老祖母總是把拐杖頓得山響:這都是些燒山毀樹的土匪啊!你們還給他們飯吃?!
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們的大鋸,更何況一個去日無多的山野老嫗。一輛輛的卡車開進山了,一車一車往外運著上好的木材。幾個月里,我家門前那座昔日郁郁蒼蒼的山包就變得像個癩痢頭,裸露著爛糟糟紅褐色的傷疤。在那座山被“剃干凈”之前,我的老祖母迫不及待地“上樹”去了。也許是擔心晚了,她就沒樹可上了。為了避免沒樹可上的悲劇,她有意無意地摔倒在家門口的石板臺階上。大概為自己終于搶到一棵樹,感到心滿意足吧,她的遺容祥和而寧靜。她善良的靈魂依附著大樹就永遠不滅了。
十多年后,清華東路老樓里,無數(shù)個風清月明的夜晚,我關了燈,敞開窗,聽風兒穿過樹葉的美妙樂聲,仿佛看見棲居在樹上的老祖母慈祥的微笑。樹葉沙沙響起,我就閉上眼睛,靈魂通過風與窗外參天古樹上的老祖母會合,我用秦嶺山民的方式懷念亡靈。能夠在這座老樓里夜夜安眠,是因為窗外小路兩旁那些茂盛的大樹,這些樹連著故鄉(xiāng)的林海。
但是,一件突如其來的事件,卻讓我悠長的鄉(xiāng)愁無處寄托了。我突然覺得城市像個披著隱身衣的巫士,隱身衣的袍角掠過的地方,很多東西會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從找尋。那是一個清晨,我被一陣凄絕的鳥叫聲驚醒。窗外天色微亮,卻已是人聲鼎沸。推窗望去,一群頭戴安全帽的人正大聲吆喝著從卡車上往下搬笨重的金屬工具。天大亮的時候,馬達轟隆隆響起來,吵得我心煩意亂,尖利的電鋸聲仿佛要把耳鼓膜刺破。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楊樹轟然仆倒,我把手放在胸口,發(fā)現(xiàn)自己已沒有心跳。我關閉窗戶,捂緊耳朵。沒有了樹,故鄉(xiāng)一下子遠了,我成了一個沒有根的豆芽。
下午,他們結(jié)束了對樹的殺戮?;丶业臅r候,那條曾經(jīng)幽靜的小街,突然陌生得讓我懷疑自己走錯了路。地上躺滿老樹的殘肢斷臂,那些曾經(jīng)寄托過我鄉(xiāng)愁的大樹沒有了,大樹被砍掉胳膊的地方裸著暗褐色的疤,往外滲著粘稠的汁液,老樹疼嗎?我的牙齒打顫,手指發(fā)抖。倒下的老樹在哭泣,那疤痕里滲出的分明是它最后的眼淚啊。我回過頭,我寧愿繞遠路回家,也絕不走那條殘敗的近路。
樹失去了生命,鳥兒失去了家園,在樹倒下的剎那,依附在樹上的靈魂們魂飛魄散。我再也聽不到自然的樂聲,沒有了樹的傳遞,我再也感覺不到棲居在樹上的老祖母的半點氣息。我再也找不到她。
依著沒有樹的窗戶,我欲哭無淚,我的懷念和那些樹一起被齊根鋸斷。窗外光禿禿的小路,如同故鄉(xiāng)那座如今已變成一堆巨大沙石的山,沒有一絲生機。
不久,我就搬家了。
劉愛萍,現(xiàn)居北京。身份、著作情況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