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將近中午溫林才起床。他告訴小紋今晚他不能陪她去了。他有別的事情?!拔視o閔力和邵雪打電話的。”他說完就出了門。門外正在拆毀舊樓的聲音在他開門和關(guān)門短暫的時間,一下子涌了進(jìn)來。
她其實(shí)早知道會這樣的,所以她沒說什么。她依然不會問他因?yàn)槭裁词伦屗荒苋ァR郧坝龅竭@樣的事情時,他總會很歉疚。他會抱著她,用長時間的身體的糾纏來釋放內(nèi)心的歉意。現(xiàn)在沒有了。大家都習(xí)慣了這樣各自沉默著去做自己的事,即使如今晚本該是兩個人的事。畢竟邵雪和閔力是他們共同的朋友,這是邵雪和閔力的一個大日子。小紋在私底下認(rèn)為,即使對她和溫林,這也是一個有著某種不同尋常暗示的時刻。
都習(xí)慣了就好。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昨天她放下邵雪打來的電話時,就有一種不想對自己明示的念頭。邵雪說,邀請的是幾對老朋友,“都是原裝的,而且除了你和溫林,那幾對都在十年以上婚齡。那些重組了的,不能給他們這份榮幸?!闭f這話時,邵雪分明有一種與流俗和時光抗?fàn)幍尿湴?。十年過去了,一份情感在當(dāng)今風(fēng)雨飄搖的婚姻世態(tài)中依然鮮明地活著,邵雪似乎有理由這樣驕傲和自得。
邵雪和閔力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小紋心里有些涼涼的風(fēng)。這時那個念頭像一道光一樣閃了過來,讓她感到了震驚,同時也像一個提示。以前那些隱約的不安和擔(dān)憂都從被埋藏著的黑暗之處明白無誤地浮現(xiàn)出來。如果溫林和她一起去今晚的聚會,那他和她也會有這樣一份長久和穩(wěn)定。而如果他不去——她突然停了下來。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她捧著一束西伯利亞百合走在街上。雨是不期而至的,她沒有帶傘。但是手上的一束花讓她有了裸在雨中被澆淋的心情。這是她最喜歡的花。純白色的,但香氣濃郁。濃郁得會讓她的壞心情好起來,或讓她的好心情壞起來,似乎全看她當(dāng)時當(dāng)刻的需要了。她曾經(jīng)很渴望溫林在某一個她沒想到的時刻敲門,在她納悶是誰來了時,突然從她拉開的一小條門縫里,躲在一束潔白的西伯利亞百合后走向她。她一直激烈地反對溫林在門上裝貓眼,也許她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次,溫林突然地從一大束花后伸出頭來,把她嚇上一大跳?可是這個情境至今還沒有發(fā)生。
倒是有時溫林出差時,她會給自己買上一枝西伯利亞百合來,帶著些莫可奈何的心情插在花樽里。只是一枝,帶著三個蕾的。買花的人總是喜歡蕾越多越好,她倒寧愿選只有三個蕾的。因?yàn)槟堑谒膫€和第四個以后的蕾,總是和沒有差不了多少?;▋捍蔚陂_完第三個蕾時,似乎所有的力氣都已經(jīng)耗盡了,第四個以后便是應(yīng)景的了。那種開放是一種不能完全展開的掙扎,最終是徒勞的。
這種時候一般是溫林出差,而且是一周以上的差。西伯利亞百合的花期也就這么長。它會變得萎靡,變得頹唐。面對著它,她會莫名地想到自己在某種時刻的處境。到這個時候她知道溫林也要回來了。她不能再讓它留在家里了。丈夫不在家時給自己買花似乎還說得過去。丈夫在家卻還要自己給自己買花,怎么著都有種不能抑制的傷感,還是讓它不留痕跡的好。每次她都一邊從花樽抽出開殘的花兒來,一邊對自己搖著頭。因?yàn)檫B自己都不能理解,女人怎么會如此看重和驕縱內(nèi)心不切實(shí)際的虛幻。
雨下得有點(diǎn)兒大。這個季節(jié)的雨總是這樣,一下起來就有點(diǎn)兒收不住的樣子。有一個中年女人在馬路對面走著,大約是不堪忍受雨水的澆淋,在頭上套了個黑色塑料袋,護(hù)住了自己的頭,其它部位便不管了,好像只有頭是她自己的。那女人的身邊走著一個她丈夫模樣的男人。兩個人像她經(jīng)常見到的那種中年夫妻,沉悶而默契地并排走著,像是兩個土俑。她一走神,仿佛看到有一天自己和溫林就這樣目光呆滯,不知所想地并排走在街上。
她為邵雪他們的十年婚姻買了一大束花。十九枝。花店的小姐給的建議,說是長長久久的意思。陪她去的陳凌說,十年!一點(diǎn)新鮮感都沒有了,有什么好慶祝的?十年夠意思了,也該離了吧?
陳凌自己在離婚三年后,仍然與前夫陸一平同居著。她說是前夫求她去的?!盀槭裁床荒??”她說?!八醚a(bǔ)償我以前在婚姻中的付出?!狈ǘǖ幕橐鍪菦]有了,但是戰(zhàn)爭卻還是以前婚姻中的戰(zhàn)爭,與舊時一樣無休止地進(jìn)行著。不同的是陳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樣隱忍了。后婚姻時代的陳凌變成了刺猬。只要前夫一言不順耳,她就摔門而去,直到前夫再次求她回去。兩人總是這么反復(fù)著,毫不疲倦地反復(fù)著。小紋想他們這樣不停地吵來吵去,可能已經(jīng)有癮了。也許兩人的生氣也都不是認(rèn)真的,做出個生氣的樣子給對方看,只不過是表明自己對對方不屈服的氣焰而已。小紋勸陳凌何必呢,離婚就該有個離婚的樣子,別老這樣糾纏不清。陳凌看著她的眼睛說:“可是你怎么還不離呢?”她的惡毒一下子讓小紋啞口無言。
她不想搭理陳凌。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態(tài)度。這是失敗的婚姻幾乎必然要帶來的結(jié)果吧?一場失敗的婚姻可怕之處不在于兩個人不住在一起了,在于它摧毀了所有曾經(jīng)有過的美麗。也許這還不算什么,更可怕的在于它終結(jié)的不僅是過去,更終結(jié)了對未來的向往。仔細(xì)想想,真能像陳凌這樣把婚姻當(dāng)成反復(fù)上演的兒童劇,倒也真的從心上把感情放下了,也就不會太負(fù)重了。她想到陳凌在婚姻時期的痛苦掙扎,看看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雖然有著一種非常態(tài)的激憤,倒也是一種掙扎出來了的樣子。她拍拍陳凌的臉,算是她的一份祝福。陳凌卻說:“跟邵雪說什么呢?該離就離?還是白頭到老,直到兩人互相煩死?”小紋打了她一拳:“別那么烏鴉嘴?!?/p>
小紋推開包廂的門,邵雪高興地跳起來向西伯利亞百合撲過來。閔力接過花遞到妻子手上,并給了妻子一個吻。屋子里的人尖叫起來:“再吻一個。深一點(diǎn)的。久一點(diǎn)的。”他們兩個隔著鮮花吻了起來。大部分的人小紋并不認(rèn)識。閔力說,“溫林打電話說今晚有約不能推掉的,邵雪很擔(dān)心你一個人不愿意來呢?!?/p>
那個晚上是她看到的邵雪在與閔力的婚姻中最后的快樂。閔力一直把妻子攬?jiān)趹牙?,邵雪也鮮見地像個小女人那樣依著丈夫。這讓小紋感到一種只有自己知道的尷尬和不自在。
溫林現(xiàn)在干什么呢?他又在哪里呢?她在別人的擁抱和熱吻中鄭重地想到。除了在家里的溫林和在朋友中的溫林,她一直想不出談生意的溫林是什么樣子的。而現(xiàn)在,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溫林似乎都在忙于生意。這樣看來,她所知道的溫林只是很小一部分的溫林。對大部分的溫林,她幾乎是一無所知,卻又無從想象她視野之外的溫林。
小紋沒能進(jìn)入大家的氛圍,她覺得自己像一根站在風(fēng)中的沒被點(diǎn)燃的蠟燭。不像是為邵雪和閔力的十年婚姻,倒像是單純?yōu)樽约涸诨橐鲋械膱?jiān)韌而感動了。從他們那種陶陶然想讓自己醉過去的架勢,她看出了那份忍耐對他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多么的艱辛。而且他們即使是在酒精中,仍然明白地知道自己的這份艱辛,這讓她不由得驚心動魄。
這時候門突然開了。一個男人用報(bào)紙遮了臉,拎了把小提琴走進(jìn)來。他徑直走到閔力和邵雪旁邊,捏著聲音說:“先生,給你美麗的太太點(diǎn)一支曲子吧。一支和十年婚姻一樣份量的曲子?!遍h力怔了怔,突然叫了起來:“你這家伙,江瑞!”邵雪一把扯下了江瑞遮在臉上的報(bào)紙:“你怎么跑來了?我不許閔力請你來的?!苯鹫f,“不是有‘不請自來這一說嘛?!?/p>
也許邵雪早就注意到了小紋的不自在,她安排江瑞坐在小紋的身邊,復(fù)又柔軟地偎住了閔力。
她這個樣子叫小紋很不習(xí)慣,坐在這里的仿佛是個假邵雪。她在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地想。她更喜歡邵雪平日的精干,有時甚至是勇猛。他們租住同一個單元的時候,閔力曾在一個酒吧里當(dāng)經(jīng)理。有一天一個并不熟悉的朋友找他來幫忙,說有急事要回內(nèi)地,幾臺電視機(jī)想放在閔力家。沒想到幾天后的一個早晨,突然來了幾個警察,揪起正酣睡著的閔力,給他帶上手銬就要把他帶走。所有的人都嚇傻了。這時邵雪像只母狼一樣沖上來攔在門口。她質(zhì)問,你們憑什么亂抓人?警察只好告訴她,那幾臺電視機(jī)是閔力那個朋友偷來的,閔力是窩贓。邵雪說可是我們并不知道他是偷的。警察說,知道不知道,我們審訊后就清楚了。邵雪說審過你們就知道他不是窩贓了,所以求你們不要給他帶手銬。這樣戴著手銬出去,等你們弄清楚了放他回來,周圍鄰居也不信任他了,他連工作都不好找了。警察不耐煩了,說,你是警察還是我是警察?一邊去。邵雪說不管怎么樣,你們不能給他戴手銬。當(dāng)中一個年長點(diǎn)的警察突然笑了,說,你還挺厲害的嘛。大約也是案子不大,而且案情又很簡單吧,他取下了閔力的手銬。果然閔力沒事,沒幾天就回了家。這才是日常的邵雪。
小紋不記得在哪里認(rèn)識江瑞的。和他熟悉起來,是有一次去看他的畫展。那天他們聊了很久,后來他執(zhí)意要請她吃飯。餐桌上小紋知道他和邵雪、閔力也是朋友。也難怪,他和邵雪是同行嘛。接下去有一天他突然打來電話,說畫了一幅畫給她,讓她去取。一開始是因?yàn)槊?,她沒有去。后來終于還是沒去,卻是因?yàn)樗蝗挥幸环N不知來自于何處的不安,讓她預(yù)感到有一種變數(shù)匿藏在她還不曾見到的色彩下,這變數(shù)又是她拒絕和懼怕的。
江瑞像個主人一樣照顧她。他竟然還記得她愛吃的菜。他用一種似乎并不特別關(guān)切她的樣子,為她夾了涼拌蘆薈和香煎銀雪魚,讓她感到心安了許多。她有一年沒見他了。開始幾個月他有時會打電話問候幾句。后來大約是小紋從不主動給他電話吧,他也就很少跟她聯(lián)系了。
吃過飯,夫妻們一對一對地捉著照相。擁著抱著吻著的,什么樣的都有。小紋趁著熱鬧向邵雪做了個要走的手勢,并暗示邵雪不要驚動別人。然后輕輕地走出了包廂。
踏著時有時無的雨她再次走在了空寂的大街上。她的心里空空的。好像把一束花交出去之后,心里所有的繽紛都已卸去,只有灰而黯淡的色彩留存在她不甚分明的希望里。這時她突然覺察并看見了脆弱是什么樣的形狀。它就在那里,就在黑暗的天空之下,懸掛在她的面前。在這樣的時刻,它簡直無處不在的。
她甚至沒有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江瑞說我送你回去吧。她被嚇了一大跳。意料之外的江瑞也被她的過激反應(yīng)嚇了一大跳。他撫住她的肩說,你沒事吧?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嚇著你。她說沒事。我總這樣。然后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想了想,索性什么都不說了。
他們沉默地穿過空空的街道。因?yàn)闀r有時無的雨,這街上安靜了。走在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她突然想到溫林。她側(cè)著耳朵去聽江瑞的腳步,分明感到了和溫林的不同。溫林總是急匆匆的,似乎腳還沒落下,就又抬起來了。江瑞的腳步聽起來倒是挺分明的。天又下起了小雨。江瑞說你會淋濕的,我們打的走吧。她說我想走走,你先回去吧。謝謝你陪我。江瑞沒說什么,不知從哪兒抽出張報(bào)紙來,遮在她的頭頂上。
這讓她有了些不自在。她覺得還是說點(diǎn)什么的好,于是就問他最近有沒有新畫作什么的。他說有一些,然后就問她:“你為什么不去取那幅畫呢?我還給你留著呢?!彼ㄟ碚f老是很忙的。他笑了,那種能在黑暗中被感覺得出的笑。無聲的,但會撕裂夜晚黑暗的笑。他說現(xiàn)在還不晚,反正也要經(jīng)過他家,“不如現(xiàn)在就去取吧?!?/p>
“不!”她說。她記起有一次,江瑞想請她出來,讓她在看電影與喝茶之間做一個選擇。電影是當(dāng)時正在熱映的好萊塢大片《泰坦尼克號》。聽陳凌說她的一個同事一口氣看了七場!讓陳凌恨不能把這不可救藥的不爭氣的家伙胖揍一頓。陳凌說,不用問這么去看言情片的人一定是女人,而且是失落的中年女人。年輕時沒趕上浪漫的年代,到了浪漫的年代,似乎又過了可以放肆浪漫的年齡,只能在他人的生活里感受一些殘?jiān)?。小紋還沒時間去看。但是她沒有選擇《泰坦尼克號》。因?yàn)樗氩怀雠c一個愛人之外的男人,坐在黑暗的電影院里去看言情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況。僅僅是答應(yīng)去,就似乎已經(jīng)有了一種另外的暗示了。她最后什么都沒選。
今天晚上她還是說不。她聽見自己的那個“不”字在黑暗中十分的生硬,是一種完全不知好歹的樣子。于是她又說:“不了吧。也許明天?”
溫林照例是不會先于她回來的。不管她在外邊待多晚,她都無法看到溫林在夜里為她守護(hù)著的一盞燈。也真是怪了,他并非每天都很晚才回來,但是他也湊巧從來沒在她晚上出去時,先于她回到家里。當(dāng)她意識到這一點(diǎn)時,覺得好不服氣。她迷上了一個場景,那就是她穿過黑暗回家時,在樓下看到自己的窗口有燈亮著,溫林坐在燈下等她回來。一個男人等待妻子的身姿讓她著迷。他就坐在燈下。燈光溫柔地展開,將無邊的黑暗切割成有著美麗的橙黃色圓心的物體,使黑暗變得具體而可把握。溫林就在那橙黃色的圓心中等待著她。她有幾次有意在外邊延宕著,就是想看到這一幕??墒菬o論她多晚回家,她家的窗口都像是固執(zhí)的啞巴,緘默著不肯對她開口。她覺得那種叫宿命的東西盯上了她。
小紋回來沒多久,溫林就回來了。他問了句挺熱鬧吧?沒等她回答,就把自己陷進(jìn)深藍(lán)色的沙發(fā)里,很疲憊的樣子。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來,她半是下意識半是習(xí)慣地走過去,接受了那只手。他攬住了她的肩膀,同時一如既往熱心地?fù)Q著電視頻道。她一動不動地靠著他,看見電視上梅艷芳正在手術(shù)臺上,醫(yī)生給她打了一針麻藥,然后讓她跟著數(shù)數(shù)?!耙?,二,三,四——”數(shù)到“七”時,她就睡過去了。小紋突然感到悲風(fēng)四起要將她洞穿,手術(shù)臺上躺著的正是無助的她,在生死不明處掙扎。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也許是有一滴落在他的手上,弄濕了他的手指吧,他驚詫地看了小紋一眼。是的,小紋已經(jīng)不記得什么時候在他面前流過淚了。好久了吧。溫林不習(xí)慣了,她自己也不習(xí)慣了。她想說我并沒想哭,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就流了淚。可是她不敢開口,怕真的會哭出來。女人流淚總是在愛自己的男人關(guān)注自己的時候。在那樣溫潤的目光的圈定中,女人的心變成幽深的潭,有一絲風(fēng)搖一搖,也會搖落滿天的雨。
她羞愧于自己的突然落淚。如果此時溫林給她一些安慰,哪怕不說什么,她也會覺得那是一個配合她的臺階??墒撬氖制珡乃募缟纤砷_了,目光繼續(xù)追逐著電視上的情節(jié)。這使她感到自己的落淚是一種不可寬容的陰謀和無法被自己忍受的恥辱。
二
小紋終于走出江瑞家門,她選擇了坐公共汽車回家。這是一種她讓自己清醒過來的方式。她依稀看見了江瑞臉上的表情,他一直追著她出來,試圖說服她把她送回家,但是她臉上決絕的表情讓他無法多說什么。公共汽車呼嘯著把他甩在黑暗中。
江瑞是在傍晚時給她打電話的。當(dāng)時她剛餓著肚子從一家餐館出來,回到家中。溫林說好了和她一起吃晚飯。他倆已經(jīng)有十來天沒在一張餐桌上吃過飯了。她下了班徑直去了約好的西餐吧。小紋喜歡這里的寧靜和那種不經(jīng)意中透出的浪漫。她習(xí)慣于面朝著門的方向坐下,這樣從溫林的肩上望過去,她就能看見黑暗一寸寸地沉落下來,最后仿佛全部疊落在他背后那扇木窗格上。她的心常會撒開眼前的一切,和黑暗一同從溫林的肩上下沉。這讓她有一種隱秘的不愿說出來的可依靠的感覺。
可是溫林今天卻不讓她依靠。在她等了十分鐘后,他打來電話,說他無法和她一起吃飯了。她淡淡地說我知道了。掛斷電話,她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她看見憂傷閃著刀斧之光斫砍著她的血肉之軀,憂傷伴含著她似乎并不想辨清方向的疼痛,使她的身體像泥塑般風(fēng)化干裂。
她沒了胃口,跟服務(wù)生說了句“對不起”就回家了。
江瑞卻沒忘記她昨晚說的“也許明天?”的話。他說他這幾天可能要出長差,希望她把那幅畫取走。“要不我給你送去吧。”他這樣說。小紋說那還是我去取吧。
江瑞聽說小紋也沒吃飯,就約她先在他們小區(qū)外的一家餐廳見。剛剛點(diǎn)好菜這一帶就停電了。一陣忙亂之后,服務(wù)生給每張臺點(diǎn)上了蠟燭。江瑞說難得有這種無意而為的氣氛,不喝點(diǎn)葡萄酒就是辜負(fù)了。小紋抬起頭來,餐廳搖曳生輝,人們說話的聲音也低了下去,是怕驚飛了這樣一種如果是刻意而為就會顯得做作的氛圍。人影在燭光中曖昧不明,像是抬頭低頭之間恍惚而至的幻覺。
小紋有一點(diǎn)時光倒流的感覺。那一年的冬天,在北方那座城市,她和溫林過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也是在這樣的燭光中,也是在這樣的人影恍惚中。十幾個朋友聚在一起過圣誕節(jié)。那時這是個時髦的事情。小紋和當(dāng)時的大男孩溫林一直擁坐在墻角里。在燭光、葡萄酒的紅色和塔松的香氣中,大家在喝酒和唱歌,喧鬧聲使他倆無法聽清彼此在說什么。她和他就在對方的手上寫字,把那些關(guān)于永遠(yuǎn)的話疊落在對方的手心里,仿佛是在積攢著可以奢侈一生的情感和溫暖。
江瑞問她點(diǎn)什么葡萄酒。她想了想要了玫瑰香葡萄酒。江瑞對這個名字顯然是一無所知。小紋想這種由嘀嗒嘀嗒的時間積累下來的默契和熟稔,只能是她和溫林之間的。這是一種在沙漠地帶的綠洲中生長的葡萄,它在每一天短暫而粘稠的日光中,凝煉出了甜美的滋味。它那透明而顫動的果實(shí),在一層薄如蟬翼的果皮包裹之下,敏感而羞怯。它深藏其中,等待著被采摘,等待著被釀成香醇的美酒。此刻的她,聽見在那一片遙遠(yuǎn)的玫瑰香葡萄樹的濃蔭下,那個大男孩像夢游一樣的聲音:“讓我愛你吧,這是天意。你知道不,這是天意。”他的吻像正午的陽光一樣讓人昏昏欲睡。在這就要迷醉過去的時候,她只夠有時間和理智模糊地問了自己一句:可是天意就一定是對的嗎?天意就一定是長久的嗎?
也許是因了這樣時空錯位的心境,小紋覺得她和江瑞沒有更多的話要說。至少在她是如此。于是就談邵雪,談閔力,這是他們共同的熟人。她很感嘆地說:“他倆真的很難得?!苯甬悩拥乜粗龁枺骸澳阒傅氖鞘裁??”“當(dāng)然是他們的婚姻和感情了?!彼f。江瑞沒有說什么,只是低下頭來喝酒,然后很模糊地說是吧。
他們一邊很慢地喝著,一邊很慢地聊著。他一直沒有對她提起溫林。雖然他沒見過溫林,但無論如何一定聽邵雪或閔力說起過他的。對江瑞本人,小紋不甚了解,也許邵雪說過什么,但她沒有用心聽過。他們的談話有點(diǎn)兒走不下去的樣子。她感到有種陌生的味道,是她以前從沒遇到過的味道,在她和江瑞之間流淌。
這時她接到了邵雪的電話,問她晚上打不打網(wǎng)球。她看見江瑞正注視著她,眼神中有一絲焦灼,雖然他肯定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她無意識中順從了他的暗示。她跟邵雪說今天不行。放下電話,她心里有一絲奇怪,為什么自己并不是有意要隱瞞,但是卻直覺地不去告訴邵雪,現(xiàn)在她是在和江瑞一起吃飯。她也沒有告訴江瑞,剛才的電話是邵雪的。
她若有所思其實(shí)是一無所想地低頭看著杯中剩下的一點(diǎn)酒??此缓龋鹫f這么好的酒,不喝也是一種辜負(fù)。她任由他再一次倒?jié)M了酒,卻不去碰那只杯子。她不愿意在喝了酒之后的傷感中被誰打動。她注視著那杯深濃的酒,覺得它就像所有她經(jīng)過的日子的濃縮。就那么一杯,孤立無依地站在桌子上,與所有的曾經(jīng)繁盛的枝葉、深深伸展的根須、流動的風(fēng)以及月光陽光等等全都失去了關(guān)系。成了一杯酒之后,陽光干燥的味道沒有了,藤蔓青青的香氣沒有了,只是澀澀的。有一點(diǎn)甜味,也是澀后的回甘,而不是啜飲時的口感。
她說我們走吧。她說這話時,聽到餐廳的頂上嗡嗡地回蕩著這句話,并且像是磨鈍了的箭射向遠(yuǎn)處的深夜。夜在遠(yuǎn)處不動聲色地迅速愈合了,她側(cè)著耳朵聽著那聲音拖著尾音消失凈盡。她把桌上的蠟燭吹滅,燭上的青煙裊裊地升了上來。她的腳步有些不穩(wěn)。她知道這不是因?yàn)榫?,而是蠟燭的熏烤和燭光的搖動造成的。
她喝得并不多。在以前她常會和溫林在晚上喝上幾杯。喝到酒意漸濃時,她的兩頰及腮處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以十五之后月亮的速度慢慢地升上來,一直升到她的發(fā)際線處。那像是一種疲倦,卻是期待已久的疲倦,是勞作好久只為了等待著在這一刻出現(xiàn)的疲倦。它令她的雙頰幻想著在一處輕松的落葉上棲息,軟軟的,微弱地抖顫著。它令她有恍然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她記起閔力曾說過,女人是瓶子,男人是瓶子里的液體,裝進(jìn)酒就是酒瓶子,裝進(jìn)水就是水瓶子。瓶子的性質(zhì)不是由瓶子自身決定的,而是由液體決定的。小紋一直都不能確定自己是什么瓶子,因?yàn)樗恢罍亓质鞘裁葱再|(zhì)的液體。他似乎一直在變,讓她不能辨認(rèn)清楚。現(xiàn)在喝過了酒,我當(dāng)然是酒瓶子了。她自嘲地確信無疑地這樣想。
江瑞的家一看而知是個單身男人的家。不是說它不整潔,而是它的簡單和不裝飾。雖然擺放了一些畫,也是硬線條的裝飾。她坐了沒多久就要走。就在她一轉(zhuǎn)身的時候,她看見了江瑞要送給她的那幅畫。它正掛在她身后的墻上。這是她剛才一直沒看見它的原因。
深藍(lán)色的夜空下,一個女人孔雀似的站在夜的對岸,以一種渴望融入?yún)s不能的傷感,向?qū)γ娴奶摽丈钌钐魍D菢右环N藍(lán)色,正是她一直渴望和向往置身其中的子夜藍(lán)色。她愣在那幅畫前。她突然感到,那站在那里的正是她,那在那里虛無地渴望著的也正是她。
這時,江瑞從背后輕輕抱住了她憂傷難禁的肩膀。
她把臉貼在涼席上,聽任黑夜帶著悠長的哨音彌漫了所有的空間。它們穿過了她的發(fā)絲與發(fā)絲的間隙,并在她當(dāng)時空空的心上留下黑暗的痕跡,像是被煙火熏烤過的顏色。她只想深陷在黑夜的凹陷處,聽任睡眠把她覆蓋成一個醒來就忘了的夢。她閉著眼睛,卻看到白色的墻壁間有女人在穿進(jìn)穿出,她們的吵鬧之聲也不能把她驚擾。她把臉緊緊貼在這陌生的涼席上。她聞到在她的身體下,草席正在發(fā)出死去的青草的香味。她絕望地試圖辨認(rèn)出她來時的方向??墒撬粫炑n嵉沽恕=鹱谒纳磉?,一遍遍地摸著她的頭發(fā)。他們無法對對方說什么。她想推開他的手,可是她覺得連這個動作都讓她厭惡。
她突然感到對溫林的仇恨。她知道這是為什么。她覺得委屈要將她絞殺成了液體。我把自己包在花心里放到了他的手掌上,可是他卻把我晾在了冷風(fēng)里。那么多個充滿著光亮的日子頃刻之間就沒有了,什么也不見了。是他用了一塊布將這些都蓋住了。那些光滑而亮麗的日子,那些由青草的氣味熏染出來的新鮮日子,都在不見首尾的歲月中消失了。
另一個男人在觸摸她的頭發(fā)。她在心里從來沒有想過他。甚至是現(xiàn)在。甚至是此刻。他在她的心靈之外,并且她知道他永遠(yuǎn)都不可能進(jìn)來??墒撬|摸著她。用一只陌生的,她一點(diǎn)也不渴望的手。她也恨他。他有些小心翼翼的。她堅(jiān)硬的頭發(fā)在他的手下閃爍著不明確的光澤,一如她的心境。她只想被沉默封凍。她已經(jīng)完全迷失了,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個她進(jìn)來的門在哪個地方。
她感到火一樣的燒灼在她的心里擴(kuò)展。她急著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陌生的房間但卻不能。她像是在夢魘之中,清醒地知道這是夢,卻怎么也醒不過來。她能聽見江瑞開始在房間走動的聲音,也是很輕微的。她也感到從對面樓里射進(jìn)來的燈光。燈光的末端正好墜落在她的后脖頸處,讓她感到輕微而清晰的刺痛。那一刻她是如此地痛恨知覺,那些視覺、聽覺和感覺,即使在黑暗中,也深深地尖銳地割傷她。她一心只想進(jìn)入毫無知覺的狀態(tài)。她就那樣沉在那里,像一個無生命的布口袋。
三
晚上出去游泳時,刮著好大的風(fēng)。已經(jīng)過了游泳的好季節(jié)了,小紋卻愛上了游泳池的清靜,更愛上了躲在水底下時的那份靜謐。
江瑞一直在給她打電話,她總是聽任那鈴聲響到自己完結(jié)。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另外一個城市吧。她不想關(guān)心。溫林也出差了,可他一直沒打電話來,他們之間已經(jīng)放心到不用動不動就打電話了。和以前真的是不同了。她很高興溫林出差了。以前總希望溫林在家,和她在一起,可是現(xiàn)在,她更想一個人呆著。
那天晚上從江瑞家出來回到家時,她震驚地發(fā)現(xiàn)溫林已經(jīng)在家了。她站在樓下仰頭看著那一方燈光,正從她的家里溫暖地照射出來。那是她一直期待著卻沒有得到的。今天她不想要時,它卻又堅(jiān)硬地?cái)[在面前。她仰起頭來去看神秘的夜空,她知道那里不是空無一物的,有什么在我們看不見處擺弄著我們的一切。它坐在那里無所不知地注視著一切,然后再出其不意地打擊我們。
她遲疑著不想上樓,心里有一種痛恨交集的東西,像堅(jiān)韌的爬藤植物,在從內(nèi)部絞殺著她。那種恨既是對江瑞的,也是對溫林的,她覺得是他們合謀將她內(nèi)心生長了許許多多年的東西給殺死了。而那死于今晚的東西,正是她之為她的背景,也是她之為她的全部。
溫林還沒有睡,他靠在床上看書。他聽到她開門的聲音問了一句,這么晚才回來?小紋恨恨地想,他不過早回來一晚就覺得可以這樣問我了。她沒有回答他,徑直走進(jìn)了客廳。
洗過澡后,她坐在客廳里等著臥室的燈光滅去。她聽到各種聲音在黑暗中粼光泛起,所有的痛苦、壓抑、忍耐都在夜晚彼此看不見的時刻得到瞬間的釋放。要是沒有黑夜的遮蔽,人的心總是大白于天下,人怎么能活下去呢?她想起來了陳凌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如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有了肌膚之親,那就永遠(yuǎn)忘不了了。這令小紋感到憎惡。她不想記住,她只想遺忘。
燈是亮著,但溫林已經(jīng)睡著了。他睡覺的樣子一點(diǎn)兒沒變,還和她第一天見到的一樣。無辜的,坦然的,無所顧慮的,有時候還有那么一點(diǎn)兒委屈的樣子。往??吹剿@樣在睡眠中脆弱而沒有防范,她總是生出一種柔情,要把他緊緊地?fù)е?,不讓任何的聲音,任何的事情來驚擾他。但是今天,她卻憤怒了,他憑什么可以睡成這個樣子,這么放心,這么不管不顧,這么的自我??粗麩o辜的樣子,她突然想用一把鐵錘敲開他的腦袋,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東西,阻礙了他去關(guān)心他自己想要的、他自己的虛榮心之外的東西。她真的想。她真的很想。今天,她再也無法忍受他的忽略,他的漠視。她覺得某種底線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她緊靠著床邊睡下去,把一小半的自己懸在床外邊。她要離開他的身體盡可能地遠(yuǎn)一些。她滿腹辛酸。既為他的漠視與忽略,更為自己的背叛。讓她難以忍受的不僅是她對溫林的背叛,更難以忍受的是她對自己的背叛。這不是她想要的東西,更不是她所期望的東西。她想起一次和陳凌逛街時,遇到了個一年多沒見的朋友,用時下流行的問候和她開玩笑:“還沒離嗎?”她還沒說什么,陳凌搶著說:“小紋可是個要過金婚銀婚的人。我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p>
在她癡頑和愚妄的心里,她是覺得沒有什么比愛情更重要的了。她想她一定是患上了愛情病——如果有這么一種病的話。那是從大學(xué)開始的。她讀了蘇格蘭詩人彭斯的那首詩。他寫一對白發(fā)蒼蒼的夫妻,在黃昏的河邊或是山腳下散步。他們都已經(jīng)老邁,白發(fā)在晚風(fēng)中飄動。但他們回憶著過往日子的甘甜,心和愛依然像早晨剛從樹上采摘下的檸檬,那么光潔,那么新鮮。小紋從那時起就執(zhí)拗地迷戀上了那白發(fā)后的甜蜜。她以為這也可以成為自己的生活。她堅(jiān)信這一點(diǎn),所有活著的日子都只是不得已的等待和過渡,只是去到那誘人的白發(fā)時光的必經(jīng)的路程和不得不欣賞的風(fēng)景。那時她不知道,這是所有的事物中最難得到的呵。
溫林突然伸出胳膊把她摟了過去,原來他還沒睡著。驚恐和屈辱混合而成的驚叫卡在她的咽喉處。她無法適應(yīng)這樣的變故,下意識地抗拒著,要從他的臂膀中掙脫出來,更遠(yuǎn)地離開他的身體。他卻更緊地?fù)е?。她說累。他用一根手指壓在她的唇上不讓她說話,把她的頭摟放在自己的肩窩處,用他的臉頰一直摩娑著她的頭發(fā)。她心里有個空空的聲音一直在說著什么。她想一切都晚了,一切已在今晚變了顏色。
她覺得累極了,累得她不知如何來安放自己的四肢和自己的心,甚至是頭發(fā)。心里有許多的液體在流動起來。她迷茫而慌亂。她看見遠(yuǎn)處的天空上,有一顆綠色的大星星正向西沉落下去。沒有云的夜空,既空曠又無助地展開著,卻不知道為何展開著。溫林迷迷糊糊地說,“軟綿綿的,真性感。”他的手觸摸著她的皮膚,帶著一種親切,是經(jīng)過一夜的黑暗,眼睛見到了光的親切。她聞到了她熟悉的氣味。她在這氣味中再一次輕盈飛升。在他溫柔的觸摸下,她更加真切地感到那種不必警醒的親切和隨意。這一切才是她要的。無論光澤與黯淡,無論豐盈與枯澀,也無論期許與失落,都是她意識之內(nèi)的氛圍,適合她生長、憤怒、傷感以及柔情萬種心醉神迷的空氣。
日子像匹在流水中漂洗了太久的布,色彩完全被不舍晝夜的流水改變了模樣:是日子而不是我改變了生活。她感到了某種釋然。誰能拿日子怎么辦呢?誰都無奈的。哪怕你是個皇帝,哪怕你是至高無上的君王。你能改變疆域,但對心之疆域,你也是無能為力的。
四
陸一平出差了,陳凌一個人住在他那套大房子里。她說過來玩吧,邵雪也來的。這是個星期六。小紋看著窗外被房屋、樹木捶打得支離破碎的陽光,正夸張地伸展著。她說太熱了,我不想去。我想睡覺。
她覺得不開心,不想聽陳凌那些關(guān)于男人女人的“真理”。也許陳凌說的是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可是小紋不想聽這些。過去她可以心境平和地聽聽,那時這些東西在她,是別人的現(xiàn)實(shí),而現(xiàn)在也是她自己的現(xiàn)實(shí)了。它像一張從天而降的大網(wǎng),她一心只想著要逃掉。
陳凌堅(jiān)持不肯放過小紋。她只好在太陽底下舉手投降,放棄了一個鐘愛的午覺。她們坐在陽臺的太陽里吃零食,陳凌幾乎把冰箱里能拿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她說,吃吧,反正不是我的,你們也別替別人心疼??匆娢堇镉惺裁礀|西喜歡,拿走。她一副使壞的樣子。陳凌說,我看透了,這年頭你無論和誰拉在一起過日子都是這個樣子。陳凌和陸一平并不是沒有嘗試過另外的生活,只是他們都無法適應(yīng),所以放棄了去尋找另一份感情的努力。既然反正都一樣的,又何必再去辛苦自己呢?但是幾年過去了,她也絕對不和他復(fù)婚。在她的眼里什么感情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可以變的。
邵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說,小紋,江瑞好像有什么急事要找你。小紋不動聲色地聽著。她垂下眼瞼,把自己遮在一小片睫毛的陰影里。邵雪說:“他問我你是不是改了手機(jī)號碼了。他說老沒人接,如果我見到你,讓你給他打個電話。”“我知道了。沒什么事吧?!毙〖y云淡風(fēng)輕地說,“這幾天手機(jī)可能有點(diǎn)問題?!?/p>
早上她接到了他的電話,那時溫林還在睡著。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號碼從手機(jī)上刪除掉。他以為他是誰呀,可以這樣地打擾她。她心里有一股邪火,在歪歪扭扭地上升。她不可能當(dāng)著溫林的面接這樣一個人的電話,她覺得這是她對溫林最起碼的尊重。除此之外,她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來彌補(bǔ)自己的過失了。她的心里充滿了各種的矛與各種的盾,它們在那里廝殺不已。對溫林,她時而恨,時而悔。她就被這些東西分裂著。熟睡中的溫林,一如既往地睡得深信不疑和全無知覺。他對她的失措和張皇不聞不問,甚至毫無覺察,讓她感到無法容忍。更讓她不能容忍的是她自己,她竟然做了那樣的事情。和一個不相干的人合伙欺辱了他。他是誰?他是她最親的親人,至少曾經(jīng)是,也許現(xiàn)在還是。手足一樣的,常常在夢中混為她的兄弟姐妹的這個人。
好久沒有像樣地做飯了,因?yàn)闇亓趾苌僭诩摇P〖y跑了趟菜場,為溫林買了他最愛吃的海魚,精心地做了三個菜。等吃過飯后,她要把發(fā)生的事情和她內(nèi)心的感受都告訴他。然后聽?wèi){他怎么做。她再不能忍受自己這樣瞞著一無所知的溫林了。
溫林依然沒有給她機(jī)會。有朋友打電話來,約好出去釣魚,去幾十公里外的一個水庫。溫林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小紋注視著他的忙亂,她突然說:“別去了。行嗎?”或許是許久都沒聽到她這樣要求他,溫林有點(diǎn)詫異地看著她,她竭力平靜地把臉轉(zhuǎn)開去。溫林還是系好了鈕扣,捏了捏小紋的臉,什么也沒說就匆匆走了。小紋精心烹制的魚尷尬地躺在盤子中,上面點(diǎn)綴的香菜很像一個說出來卻沒有人笑的笑話。為什么任何一個人都比我重要呢?那些比我重要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她突然失去了力量:面對溫林永遠(yuǎn)的背影中,她的掙扎,她的抵抗有什么意義呵。小紋內(nèi)心所有的愧疚像霧一樣的慢慢散去了。她把魚和所有的菜都倒進(jìn)了垃圾桶。
手機(jī)很不知趣地響了。她看了一眼,沒接就掛斷了。她說我要走了,你倆待著吧。陳凌說一定是那個電話,你才突然要走的。小紋只好說,是有關(guān)系??墒俏腋鼰┝四銈冞@些話。
那是江瑞打來的。下了樓,她給他回了電話。江瑞聽到她的聲音有片刻的停頓,接著就歡欣地說,來喝咖啡吧。小紋打去電話只是想告訴他,不要再到處找她的電話了。她覺得江瑞是她生命中的一個意外,那就讓他成為一個意外好了。她不想讓它持續(xù)成為一個浪漫故事,這不是她期待中的東西。但是此刻她忽然無法說出原來要說的話了,她只是軟軟地說,我要回去睡午覺,我太困了。睡眠是她自己的后花園,溫暖的一個人的去處,沒有人能攪擾的去處,抵御和緩解一切不快樂的去處。在那里她可以無翅而飛翔。沒有什么事情可以讓她放棄一個好覺的。邵雪總是譏諷她像個農(nóng)民似的重視睡眠。
江瑞說你來吧,你睡你的,我來煮咖啡。等我煮好了,我再叫你起來。他的聲音有一種久違了的關(guān)注在蕩漾著,她感到自己要溶化成液體了。她虛弱地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在對江瑞說:“好吧?!苯鹪陔娫捘嵌酥刂氐卣f了一句:“那我等著你?!彼牫隽怂脑捪袷且粋€夢游中的人的允諾,說得不明確也不肯定。她知道她已別無選擇了。她本不想再與江瑞有什么來往,但現(xiàn)在,她在永恒已不能握在手上時,只好選擇了臨時和短暫的感覺。
江瑞的家有一種顏料的味道,一種清新而漫不經(jīng)意的意味。他在做什么設(shè)計(jì)吧,桌子上攤滿了大大小小的紙張。它們被描畫和涂染成各種工業(yè)氣十足的形狀,使小紋對這好聞的味道少去了七分的好感。她看見他要送給她的那幅畫依然掛在墻上,只是換到了另一面墻。此刻它正迎著有光進(jìn)來的那面窗,深藍(lán)地懸掛著。
她轉(zhuǎn)過身去,避開了他的眼睛。她開始害怕看見那種關(guān)切的眼神??墒撬阉募绨膺^來,讓她的眼睛對著他的眼睛。她想他太過份了,他以為他是誰?這樣的動作是在情感親密的人之間的動作。小紋不認(rèn)為他們之間有什么親密可言。小紋感到心底有什么聲音咯吧吧地輕微在響,那是一種松動,但她繃緊自己,不讓自己松動。她看見他的眼睛里有兩個冷靜的她端坐在那里,毫不動容,而且充滿抗拒和敵意。他放開她僵硬的肩,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把她領(lǐng)到床前,說,你睡一會兒吧。
聽到他走出去的聲音,她突然覺得自己的不公平。他的出現(xiàn)并非完全沒有意義。他的出現(xiàn)使她此刻突然之間知道了生命其實(shí)另有出路。不管她多么不愿意看到這一點(diǎn),他確實(shí)使她知道了這世上每一種聯(lián)系的脆弱性和暫時性,特別是由那種叫作感情的東西形成的聯(lián)系。她已意識到了某種現(xiàn)實(shí),卻一直不敢定睛看個分明,而且固執(zhí)地不肯穿越出去。江瑞把她從這種狀態(tài)中引渡了出來。然而她知道她永遠(yuǎn)不會愛上他的,這讓她有安全感。她和溫林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故,都不能因?yàn)閯e的什么人,只能因?yàn)樗麄冏约?。一切崩潰皆源自?nèi)心而與外界無關(guān)。外來的風(fēng)聲鶴唳,至多只是一個輕微的推動而已,它只是使內(nèi)部的那種朽蝕呈現(xiàn)在了表面。什么都不能摧毀我們,但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卻在變化著。這變化卻又是無法阻擋的。她昏昏地想。
她的臉在一只手的撫摸中醒了一半。她的觸覺先醒了,面頰和心靈都在這含有情欲的撫摸中松弛,松弛得有點(diǎn)像下雨前的天空。她沉沒在這樣的一個天空中,任一個異性在離性很遠(yuǎn)的地方專注于她。
在咖啡捉不住的香氣里,她突然明白,對她來說,與江瑞這種關(guān)系僅僅是兩個身體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她沒有感覺到身體上得到了什么。相反身體得到的是一種純粹的羞恥。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身體自身可以脫離開意識,而有自己的羞恥感。她在這樣一種令身體感到羞恥的關(guān)系中,卻得到了心理上的一個重要象征。她需要它來抗衡歲月遷徙如粗糙的石頭一般,對情感和情感理想所造成的磨損與消蝕。
五
陳凌打來電話,約好了在梵谷咖啡吧見面,陳凌說邵雪想見她們兩個。小紋的確好長時間沒和陳凌邵雪在一起了,她與她們有了一種不能溝通的痛苦。
閔力比邵雪要大幾歲。他們是在大學(xué)戀愛的。像是不能根治的病癥,隔一段時間就會復(fù)發(fā)一樣,邵雪和閔力隔段日子總會有些不快樂的事。生氣,分離,流淚,然后各自又悲傷又甜蜜地投入對方的懷抱和解。周而復(fù)始的日子,周而復(fù)始的人生煩惱。小紋和陳凌等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小紋認(rèn)識他們時是大家剛剛來到這座移民城市的時候。那是小紋記憶中最艱苦的日子,也是大家最艱苦的日子。他們共同租住在一套當(dāng)?shù)厝俗越ǖ臉欠坷?。這是典型的當(dāng)?shù)亟ㄖ皯艉苌?,一樓昏暗潮濕。后門就是一個大水塘,一到晚上就從窗外飛進(jìn)一團(tuán)團(tuán)的蚊子,在他們汗?jié)竦念^頂上旋轉(zhuǎn)。除了小紋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其他的人都在外打零工。他們經(jīng)常是一個月都沒有肉吃。有一天閔力發(fā)現(xiàn)房東的大貓不知從哪兒叼了塊五花肉,正警惕地蹲在窗臺上,大約是不知如何處理。他叫來大家,迅速地關(guān)門關(guān)窗,在可憐的大貓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時,就被這群比它還饞肉的人們圍堵在一個角落里。它凄慘地叫著,抗拒著不肯讓出這塊也就一斤多的豬肉來,但終是寡不敵眾,到口的肉被可惡的人搶走了。當(dāng)他們圍坐一圈開心地像打了一場勝仗似地吃著久違了的肉,發(fā)出歡快的咀嚼聲,并回憶剛才與大貓肉搏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時,那只大貓一直蹲在窗臺上,在肉香中發(fā)出凄厲而憤怒的叫聲。除了貓,那天小紋也沒吃那塊傳奇的豬肉。大貓是吃不到,小紋卻是不敢吃。她讓他們給貓一塊肉吃,可是沒有一個人肯,他們都舍不得。
屋后的池塘里擠滿了翠綠而肥碩的水葫蘆。它們大部分時間開著紫色的花,在月光下看起來美麗極了。那時候天天都在停電。沒有月光的時候,他們就圍著一只搖曳的蠟燭,在有月光的時候就坐在池塘邊,進(jìn)行未來有錢時的精神會餐。她記得有一次閔力摟著邵雪,問她將來有錢了,她希望他每天給她買什么。邵雪不假思索地說,每天只要一斤水果就足夠了?,F(xiàn)在邵雪和閔力買房買車了,但每每說起來,邵雪都懷念那時的那份胸?zé)o大志。也許是因?yàn)樗烷h力周期性的爭吵發(fā)作越來越頻繁了?四年前,邵雪叫上大家一起回去看看那座樓房,那三個男的說沒有時間,都沒去。大約是沒興趣吧?女人總是想活在記憶中最美好的那段時日里,而男人卻總是在往未來的路上尋找更好的日子。邵雪帶著小紋和陳凌去了。她們已經(jīng)找不到那座樓了,原來一片片的空地也都被樓房擠滿了。
邵雪不是在準(zhǔn)備個人畫展嗎?小紋問陳凌。陳凌說估計(jì)現(xiàn)在沒什么心情了吧。邵雪這幾年干得很不錯,不但畫作頻頻獲獎,還接了不少單的酒店裝飾生意,很有一點(diǎn)女強(qiáng)人的味道。她們總拿那個瓶子理論來開玩笑,說閔力是一個經(jīng)商的液體,邵雪也就變成了一個裝錢的金瓶子。
陳凌是主張約在迪斯科廳這類的地方解決此類問題的。因?yàn)榉凑垩┧獌A訴的,陳凌早能背誦了,“她不過是要發(fā)泄。在迪廳是一樣的。”小紋說你認(rèn)真點(diǎn)好不好?最后就定在了梵谷見面。
好久沒來過梵谷了??Х劝墒且粋€臺灣人開的。小紋猜,臺灣人總是把荷蘭畫家梵高譯作梵谷,這梵谷咖啡吧大約應(yīng)該是梵高咖啡吧吧?墻壁上也確實(shí)掛了幾幅臨摹的梵高畫,還算精致。她到角落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梵谷也在老去中。文化石的墻面已經(jīng)有了舊的痕跡。她坐下來就看到了窗外一排巨大的印度紫檀樹,一種又陌生又熟悉的氣息涌了過來。
一只手從背后蒙住了她的眼睛。不用猜,她就知道那是誰站在她的身后。陳凌夸張地向她作了個鬼臉,坐下后抽出一只煙來像個老煙鬼那樣在桌面上磕著。小紋說不許抽那爛煙,煩死了。陳凌說裝裝樣子都不行嗎?干嗎你總是那么在乎許多不相干的小事呢?她繼續(xù)在桌子上磕那支可憐的煙,說:“你跟溫林沒事吧?”小紋說你到底怎么了,這么神神鬼鬼的。陳凌說沒事就好,只是我覺著你有些什么不對。
小紋把頭扭開,看見了邵雪憔悴了許多的臉。邵雪似乎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在虛空中游走。她驚異是什么讓這個強(qiáng)健而成熟的女人一下子成為這樣子。
邵雪說這一次我們真的完了。她還沒讓自己坐下來就說。她說閔力有了一個比她小七八歲的女朋友。
天哪!邵雪你能不能饒了我?竟然殘忍到讓我聽這樣無聊的故事。我都聽了幾百個這樣俗套的故事了,你好不好有點(diǎn)創(chuàng)意?小紋覺得頭頂嗡嗡在響。
“我怎么辦呢?”邵雪看著窗外,像在自言自語。那神態(tài),那語氣,那說出的話,使她完全不像是她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嗎?閔力又是什么意思?”小紋問。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是想離婚??墒俏也幌敫勥@事?!?/p>
邵雪看著她,又去看陳凌。她比小紋和陳凌大幾歲,可是這種時候,年齡、經(jīng)驗(yàn)、智慧都幫不上她了。她的眼神迷茫而無助。
小紋對這種事不得要領(lǐng)。只是勸邵雪先弄明白閔力的意思。如果他真是愛那個女孩子……她看到邵雪盯著她的那個樣子,好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了似的。其實(shí)凡事有了一個結(jié)果,心也就有了一個方向,不再為五馬六馬分尸了。這也許是好事。但小紋不敢說出來。
有一段十年時風(fēng)時雨但情真意切的感情已經(jīng)不錯了,你不可以要求更好的了,邵雪。有許多人連這份幸運(yùn)還不能有呢。我都已經(jīng)知道了“永遠(yuǎn)”這類詞的真實(shí)含義了。“永遠(yuǎn)”不是“沒有完結(jié)”或“與生共始終”的意思。它的時間長度一直被我們錯誤地理解了。在戀愛著的人們那里,一日不見就如三秋了。一天就等于三秋,如此折算,“永遠(yuǎn)”又怎么可能有很遠(yuǎn)呢。只是我們自己會錯了“永遠(yuǎn)”的意而已。
陳凌說,既然閔力已經(jīng)攤牌了,說有了那個女孩子,你就現(xiàn)實(shí)點(diǎn)兒吧。
“可是我怎么現(xiàn)實(shí)呢?”邵雪問。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弱智了,估計(jì)問她一加一等于幾,她也得扳著手指頭算一陣子。
陳凌說:“你就現(xiàn)實(shí)點(diǎn)兒吧?,F(xiàn)在你就把婚姻當(dāng)合同來談。你做過那么多生意了,談合同總是會的吧?既然不可挽回,那就現(xiàn)實(shí)一些。”小紋驚愕地看著陳凌。一是驚訝于“當(dāng)合同來談”的新穎,一是她此刻的現(xiàn)實(shí)和冷靜。女人總是在別人的情感故事中清醒、冷靜和現(xiàn)實(shí),而獨(dú)在自己的情感故事中迷失?;蛟S正是失敗的婚姻讓陳凌一天天清醒?
陳凌說:“你想一想,你又不靠他生活。離婚其實(shí)你又少了什么呢?不過是少了一個不忠實(shí)的丈夫而已?!标惲桦x婚后,閔力就一直不太喜歡邵雪跟她來往??磥硭菍Φ?。
每個情感都是從云上開始,而在污泥中結(jié)束。看來很少能有例外了,而且也都怪不得誰了。因?yàn)檫@是必然。只是看是誰先開了那終局的一槍。邵雪和閔力在十來年的婚姻中時有爭吵,但他們那么鬧其實(shí)是從來沒有把對方當(dāng)外人看,他們甚至沒把對方當(dāng)兄弟姐妹看,而是當(dāng)作自己來看的,是另一個性別的自己。負(fù)氣、相互折磨是一種撒嬌,也是一種檢測手段,來檢測異性的自己對自己情感的深度和厚度的??墒乾F(xiàn)在突然之間,那個人不是異性的自己了。他是另外一個可以完全不相干,甚至已經(jīng)完全不相干的人了。
小紋有點(diǎn)遲疑,但她終于還是問邵雪,有很長時間了嗎?邵雪遲鈍地?fù)u了搖頭,說不知道。陳凌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她說你至少會有一些感覺吧。難道你在他說了之前,一點(diǎn)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嗎?邵雪想了好久,她說,他回家時間少了,老是說他在忙著應(yīng)酬。有幾次晚上沒回家,說是在和朋友打麻將。
小紋聽得腦袋轟轟地響。好像邵雪描述的那個人不是閔力而是溫林。她不敢把這個疑問拎出來給自己看。溫林昨晚也沒回家。所有不回家的解釋都是一樣的:原本沒想不回家,可是一直忙不完,再想打電話告訴你時,又太晚了,怕吵醒了你。這樣的體貼小紋還能問什么呢?很久以來她都沒興趣等溫林的解釋了。
小紋聽見陳凌在說:“你們呀,就是沒離過婚,所以把婚姻看得太重了?!笨墒沁@并不關(guān)離婚與結(jié)婚的事。結(jié)婚是一張紙,離婚也不過是一張紙。問題是有一種東西比這張紙重不知多少倍。那個東西應(yīng)該是承諾。因?yàn)檫@承諾太重,重到無法稱量時,只好用一張薄紙來框定。人們便以為婚姻只是一張紙了。
小紋想找一塊大布,從天空中一直扯下來,把黃昏時候刺眼的陽光遮住:讓我能在沒人看得見的黑暗中停上幾分鐘吧。
晚上閔力約了小紋。她依然定在了梵谷。到那兒時才看到溫林也在。兩人在一張靠墻的桌子邊對坐抽煙,有一種心境飄零的感覺。一夜不見,溫林的頭發(fā)有些長了。她突然覺得好像此刻要解決的不是閔力和邵雪的事,而是溫林和她的問題。而且好像是她將溫林拋在了這樣一種悲慘無助的境地。
她有點(diǎn)遲疑,不知要不要坐在溫林身邊。溫林站起來,把她讓到里邊的位置。他習(xí)慣性地?fù)Я讼滤募绨?。他們已?jīng)有幾天沒有這樣對視過了。他回來太晚,她總是睡著了。早晨她走時,他還在睡夢中。而昨天他又干脆一夜未歸。以前我們是兩片葉子,我們很努力地要變成一片葉子。現(xiàn)在我們是一片葉子了,但卻是一片葉子的正反兩面。她低著頭這樣想。
閔力講了他的故事。他講得很流暢,但她聽得很艱澀。她還不能流暢地接納這樣的故事。因?yàn)檫@故事和朋友閔力有關(guān),因?yàn)檫@故事和邵雪的傷痛有關(guān)。閔力已經(jīng)真的掉進(jìn)了另一段情感里。他不但不羞于啟齒,相反他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識的狂熱,言語之間都是他久覓不得的幸福。
邵雪,你就算了吧。她在心里對城市另一端的邵雪這樣勸道,也許是對她今天下午離去時仍遺留在這里的氣息說的。
“你們一直都不錯,你勸勸她,她會聽你的話。我會讓她滿意的。車也好,房也好,我都可以給她?!?/p>
這話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刀,雖然不是插在小紋的身體上,僅那寒光也已經(jīng)讓她感到周身痛徹。邵雪從一段可以托付終身的愛情開始,現(xiàn)在卻要以一些可以計(jì)算出價值的東西結(jié)束了??墒菒矍榈挠?jì)量單位是什么呢?誰能把有形有價的物質(zhì),精確地?fù)Q算成無形的熱情、去而不回的時間,尤其是擊碎了便再也不能復(fù)原的情感呢?可是此時此刻閔力正在這么做??磥黻惲枋菍Φ?。這婚姻是得當(dāng)合同來談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如果每一個婚姻都注定了要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倒不如在它到來前,由自己先結(jié)束的好。這個念頭突然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心上。
小紋說,我試試吧。但是,閔力,男人在感情上真的比女人理智。邵雪現(xiàn)在要的是你,哪怕是最初那個一文不名的你。她倒寧愿你把那些東西都給了那個女的,由她來守著清貧的你呢。
閔力想說什么,又沒說。溫林轉(zhuǎn)過頭來:“閔力也不愿意這樣呀。可是已經(jīng)這樣了,總得有人受傷害呀?!?/p>
小紋突然轉(zhuǎn)過頭去,直視著溫林的眼睛:“那為什么受傷害的總是忠實(shí)的妻子呢?”
溫林不解地說,干嗎這么激烈呢,有必要嗎?
她不去看他。她把頭轉(zhuǎn)向窗外的黑暗處??墒悄抢镉新窡袅林?,凌厲地注視著她的眼睛,讓她無處可逃。他的話讓她的心一寸寸沉下去。這都沒必要了。那還有什么值得堅(jiān)守與堅(jiān)持的呢?這句話佐證了她對他的感覺,他那一直倦怠下來的精神狀態(tài)。此刻,她甚至惡毒地慶幸,在不意中讓江瑞成為自己的防火墻。否則今天聽了溫林的話,她會被燒成焦炭的。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然后閔力說,“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謝謝,因?yàn)槲覀儙缀跸褚患胰四敲词煜?。但是今天我要謝謝你,小紋。也謝謝溫林。他昨晚一直陪著我,我們聊了一整夜。答應(yīng)我,不管我和邵雪怎么樣,我們還是好朋友,好嗎?”小紋木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溫林陪了閔力一個晚上,這并沒有讓她感到欣慰??磥頊亓衷缇椭懒诉@一切,可是他為什么不勸阻閔力,不幫助閔力和邵雪度過去呢?又為什么他一直瞞著我,不告訴我閔力的事情呢?
溫林這天晚上沒到別處去。她看到他關(guān)了手機(jī)。他陪著她回家。路兩邊黑黝黝的紫檀樹搖晃著。她突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不明白這是為什么。有千百種委屈與失落排浪般擊打著她,她在濕淋淋的淚水中更加無法控制。她大聲地哭著。溫林驚訝地說:“怎么了,怎么會哭成這樣?”
他向她伸出雙手來。她固執(zhí)地不接受。他用力把她摟過去,她就哭得更厲害了。她在心里問自己:“我這是為什么呀?我到底是怎么啦?”可是她真的不完全明白。
六
一個人默默地洗著頭發(fā)時,突然似有所悟。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那是一張成人的面孔。眼睛一直對著眼睛,看得自己竟有些陌生。
窗外清晨的靜謐中,一個建筑工人正在收拾場地最后的垃圾。一邊吹著苦澀而纏綿的口哨。他吹的是劉德華的《找一個字代替》。又是一首愛情歌曲。他吹吹停停,敲敲打打,在口哨里很痛苦的樣子。
她覺察到自己一直以來對江瑞的不公平,似乎他對她示好,便有了一種該被輕視的罪了。她知道這完全是因?yàn)?,她一直捧在心上的童話轉(zhuǎn)瞬破碎了而使她心生逆反。其實(shí)這童話早晚會在歲月中風(fēng)化并將終歸要破碎成齏粉的,而且在她和溫林這里,它也早已有了深刻的裂痕,她卻把這一雙毀滅的手歸于了江瑞。
溫林出差幾天了。他每天都打來電話,顯出某種努力,但并沒有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情。她已無法再感受到別的了,她只能感到他的那份努力,她同情地注視著他的掙扎,這讓她更加心境悲涼。放下電話,她會在心里對溫林說,親愛的,這一切不怪你。
那么怪誰呢?她對著鏡子想了一圈。
鏡子中的自己有輕微的浮腫。沒睡好總是這樣。臉上會留著在醒與睡的邊緣掙扎的痕跡。昨天很晚了,江瑞還打電話來。他約她明天去取那幅畫。他說他要搬家了。
她小心地從呼機(jī)和手機(jī)上剔除掉他留在上邊的痕跡。他成了她隱秘生活的全部。她將其雪藏,秘不示人。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yàn)。這之前她沒有什么是不能與人說的。而現(xiàn)在她必須閃爍其辭,必須緘口不語。這讓她不習(xí)慣,有一種委屈,也有一種郁悶。但她同時覺察到也有一種由隱秘自身所帶來的類似興奮的東西,時時在不安中飄掠而過。在晃動的車上,江瑞的那個家再一次呈現(xiàn)在小紋的眼睛里。她覺得那是她的一間密林深處的小屋,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就是在那里,她知道了這世上每一種聯(lián)系的脆弱性和暫時性。對江瑞,她從未有過什么牢不可破的感覺。這既是她和江瑞能夠開始的原因,也是她和江瑞就要永遠(yuǎn)結(jié)束的原因。
今天她不是為那幅畫來的。
她坐在寫字臺前,在寫字臺上壓住了自己的半張臉。她說我不想再來了。他問為什么。她不說話。他問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還是不說話。他是不可能懂的??墒且苍S我也不懂。她對自己說。他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他不斷地用手撫弄她沒有被遮住的半邊臉,像對一個迷途的孩子。她躲過他的手說,我要走了,謝謝你。江瑞當(dāng)然不懂這謝謝的意思。江瑞看著她的鄭重。他說那我把畫取下來吧。她說不用了,掛在你的墻上更好些。
江瑞還是把她帶到那幅畫下。它被掛在了他的臥室里。她仰頭看它。它則俯視著她。她想起了一句歌詞:“今晚你的眼神使我如夢初醒?!边@幅畫和江瑞是當(dāng)初讓她如夢初醒的眼神。
如夢初醒。她喜歡這個詞,一直都喜歡。可是現(xiàn)在她也如夢初醒地意識到,并不是所有的如夢初醒都是好事。有些時候迷亂一些也許更舒適些,更快樂些。江瑞使她從某種不當(dāng)?shù)某辆捴行延X過來,她真的不知道這更好些還是更壞些。她無望地想著,也許我寧可不醒過來?她是一只被永遠(yuǎn)和徹底地驚飛了的鳥,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枝頭上安棲。
她看見江瑞站到一個凳子上,他要取下那幅畫。那是一個三條腿的凳子。他的背部在向晚的陽光中有一種溫?zé)醾鬟f過來。她看見他伸向墻壁上方的手,因?yàn)殚L年浸染著油畫料,已經(jīng)有了樹根一般堅(jiān)硬的質(zhì)地。她從江瑞手上接過那幅畫,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她把它放在窗簾一側(cè)的窗臺上。那里還有最后一縷稀薄的陽光。在這樣的光線下,那曾令她迷醉的子夜藍(lán)色正在褪去她曾以為的深邃和蒼茫。她側(cè)了側(cè)耳朵,在靜靜的黃昏,她沒有再聽到來自這色彩和圖案背后那神秘的呼喚聲。此刻,它擺放在在那里,正與窗臺上的一本書,一只沾滿畫料并已僵硬的畫筆以及一只有一個捏扁了煙頭的煙灰缸,組成一幅平淡而日常的畫面。它一副從沒被吹動過的樣子,在這雜亂中舒適而安逸。這雜亂和平常就像是它本來的家。
江瑞堅(jiān)持讓她把畫帶走。她搖了搖頭,在他的肩上若有若無地拍了一下。她想起溫林曾對她說過:“我從未見過比你更迷茫的女人?!弊咴跐u漸黑下來的夜空中,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似乎所有的疑惑,動搖,疼痛都已在夜風(fēng)中,從她的心上剝落而去。
七
夏天很快就要來了,這個城市將再一次被夏天汗?jié)裰?。一年四季似乎都會成為無望的夏天。無望的生活也將像夏天一樣延續(xù)著。她不知道它將在哪里終結(jié)。她有著一些不想深究的懈怠。溫林似乎永遠(yuǎn)都看不出她的情緒來。她在他依然堅(jiān)定的吻里,模糊地看著那確實(shí)的終局與不確知的時刻。有時候她什么都不去想。她昏昏欲睡,并且渴望,如果總能這樣睡著不必醒來多好,那就不必因清醒而疼痛了。
疼痛無處不在。邵雪說快來幫幫我吧。她疲憊的聲音像個溺水者。
邵雪要照一套照片。她沒有見過邵雪二十五歲前的樣子。但從邵雪的語氣中,她知道那是光鮮不凡的日子。邵雪現(xiàn)在正試圖留住它們依稀還剩下的影子,作為她曾經(jīng)年輕過,美麗過,愛過和被愛過的證明。小紋兀自有一種“留得殘荷聽雨聲”的凄楚。不是為她自己。
邵雪要她們?nèi)ヅ闼?。繁華盛景是需要見證的,也是需要最好的女友去扶襯的。陳凌說她有事情,不能來陪。小紋猜陳凌知道自己沒有這份好耐心,所以不敢來。
踩著許多的雨她趕了過來。邵雪已經(jīng)化好了妝。小紋坐在擁擠狹小并因?yàn)闊艄饣薨刀@得微塵飛舞的換衣間門口,否定或肯定邵雪試穿的每一件衣服。她一趟又一趟耐心而無奈地,在小紋的點(diǎn)頭或搖頭后,或者重回試衣間換試另外一套,或到隔壁去。攝影師正等在那里把邵雪此刻的瞬間凝固成永恒。她從未見過邵雪如此的順從和依賴過別人的意見。她知道這是為了什么。除了在婚姻與愛情中的無奈和感覺中的絕望,不可能有什么能把一個總是明白自己要什么的自信的女人,變得精神上如此式微了。
小紋看著邵雪進(jìn)進(jìn)出出,一件件地?fù)Q上和換下那些夸張的衣服。照片上的她會因?yàn)閿z影師加了柔光而顯得嫵媚嬌弱,一副備受垂憐,備受呵護(hù)的樣子,宛如一直活在槳聲燈影里,宛如活在繁花盛樹中,仿佛真的錦衣玉食不知憂苦。是了,就是了,照片也是不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證明這終將過去的生活。它以另一種貌似真實(shí)的形式,使我們過去的生活,過去的某個時刻和這一時刻的心境成為謬誤。
邵雪穿了一件領(lǐng)口與袖口插滿了羽毛的衣服走回來。換衣間正被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占用著。邵雪斜倚在門上看著小紋。她的身體有些歪扭,在那件羽毛衣服下顯得臃腫,顯出要放棄某種抵抗和堅(jiān)持的疲累。小紋把視線從她的身體上扭開。她不忍再去看這樣的臉與這樣的身體。意志力的松弛會從身體的形態(tài)與臉上的肌肉上透出來,無所不在地提醒著這個人的真實(shí)精神狀況。
如果閔力看到這一切,他會心疼嗎?或者他會覺得厭煩和憐憫,對一個掙扎中的妻子?因?yàn)閻廴缡潘?,但逝去的愛比流過的水還要無情。
那個女孩子是在照婚紗照。她的男朋友在另一側(cè)更衣。他在腦后梳了一個馬尾辮,顯出在從事某種與藝術(shù)有關(guān)的職業(yè)。他很疲倦的樣子。是被不停地?fù)Q來換去的衣服弄的,也是被即將來臨的婚姻弄的。他現(xiàn)在穿了一身黑色的日本武士服裝,坐在一個矮木凳上,雙手拄在膝蓋上,以支撐起疲憊的身體和疲憊的精神。他看起來很無奈,又很絕望,又很麻木地注視著其中的一個墻角。整個人看上去像正在融化成液體似的,不可阻擋地要垮下去。那個女孩子換了一條吊帶長裙,整個背部都露著。她不知要干什么,老在那男朋友面前走來走去的,還不時地拍一拍那未來的丈夫。而那未來的丈夫?qū)δ且淮笃谆ɑǖ娜夂翢o反應(yīng),麻木不仁,顯然對那露出的和遮蓋著的都已爛熟于心了。
邵雪和這個女孩子都在妄想著,并且以為能用這種虛假的幻像,來迷惑以后的生活呢。他們換衣服換累了。對著鏡頭做各種各樣美麗的姿勢做累了。而小紋,看他們的幻像也看累了。
小紋想即使聰明能干如邵雪,也不能把丈夫永遠(yuǎn)地馴服地留在視野之內(nèi),更留在猜疑與懸念之外。這是一項(xiàng)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幾乎無所不能的邵雪就這一樣她不能。她的恢恢法網(wǎng),也有丈夫這一個漏網(wǎng)之魚,而且丈夫始終都會是那個漏網(wǎng)之魚。小紋從她那不甘的心態(tài)中,呼吸到了好重的頹喪氣味。她臉上厚厚的粉,一副好不服氣的樣子。
八
早上她是從一首兒歌中醒過來的。隔壁鄰居家的小孩正在學(xué)說話。稚嫩的聲音在清晨的空氣中涼爽地流動。小紋能夠感覺到她張開小嘴向著清晨的天空吹起喇叭的樣子:“下吧,下吧,我要開花。”她父親糾正她:“下吧下吧,我要長大?!彼槒牡卣f:“我要長大。麥苗說,下吧下吧,我要開花?!彼龍?zhí)意要開一次花。她的父親又糾正:“我要發(fā)芽?!彼膊患m纏,說:“我要發(fā)芽。梨樹說,下吧下吧,我要開花。”
終于開對了花。這時電話響了。是邵雪的。小紋猜測她一定又是一夜沒睡。
邵雪最近情緒沒那么糟了。但是依然有許多問題想不明白,小紋和陳凌隨時都會接聽到她各種或幼稚或可笑的問題。她對情感的困惑幾乎要?dú)Я怂,F(xiàn)在她問小紋,她和閔力的感情怎么會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盡管對她問題的荒誕是有經(jīng)驗(yàn)的,但這個問題還是把睡了一夜,自以為是清醒著的小紋給問糊涂了。誰承諾過今天一定會是你在十多年前就期待著的樣子呢?閔力一定給過這樣的允諾。這不是閔力的錯。這是時間的錯。這也是相信之錯。
小紋在這頭沉默著。然后她問邵雪:“你有沒有想到過,嘗試去找一個男朋友?”
邵雪被驚駭了。她要說什么,但是她不知道要說什么。小紋卻知道邵雪一定是要反駁她了。她不想聽邵雪的反駁。她說:“找一個試試,你會有不同的感覺的。那時候你會覺得,離開一個人并不那么難。過去想象的那些難,都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你會發(fā)現(xiàn),誰都會活得好好的?!?/p>
也許你還會在無奈中,找到了為某種失敗開脫的借口。那就是,一個人這一輩子就守著一個人,是多么乏味和單調(diào)呀。對對方,對自己都是不那么公平的。小紋無奈而愴然地想。但她不能告訴邵雪??傆幸惶?,邵雪自己會無奈地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的。陳凌不是想明白了嗎?如果閔力知道她就是這樣勸邵雪的,不知心里會怎么想。邵雪說小紋不在其中不知其苦。你怎么能了解這些呢?你一直都這么順?biāo)?,和溫林又一直那么好?/p>
掛斷電話,小紋愣愣地靠在枕上。是呵,我是誰?憑什么我就不能有痛苦,不能有感情上的失???這是誰都不能免疫的呀。
溫林從背后摟住了她。他習(xí)慣性地把他的頭埋在她的肩上,很深很深地把自己埋起來。她一動不動,等著他重新睜開眼睛。我誰都不是。我得承擔(dān)我那份不能免除的痛。這是我來這世上的義務(wù),是活著的代價。
人們總是在感情發(fā)生變化后,去尋找感情發(fā)生變化的原因。比方說,邵雪就認(rèn)定是因?yàn)槟莻€女孩子的出現(xiàn),使閔力對她不再有愛了。其實(shí)我們找到的這些都不是原因,它們只是感情變化的結(jié)果。感情總是會變的。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是不變的呢?我們卻偏偏要求感情始終不變新鮮如初!這就是我們自己有毛病了。是我們太過癡妄和貪婪。一切變化都是正常的。而那不變的是一小點(diǎn)的圣潔的希望,是被神的心照拂過的,是被神的手指特別地觸摸過的。
小紋注視著熟睡中的溫林。她怎么也找不出當(dāng)年那個少年的影子了。那時,他的那份純粹使他在她的心里依然是一個少年。
他在她的注視下慢慢地醒過來。他用那無辜的眼神注視著她時,突然把她摟在懷里。他親吻著她的肌膚,一寸寸的。所有的日子慢慢地從黑暗中復(fù)蘇并閃閃發(fā)光。他的愛還像饑渴一般的,在最黑暗的時刻吮吸著風(fēng)中的濕潤??墒菫槭裁丛谶@種時刻之外,卻總是不經(jīng)意和懈怠呢?她記起她曾說過的一句話:“溫林,如果這世界只是我們的臥室就好了,我們就完美了?!?/p>
來不及有更多的疑問,他們在愛中深深沉淪,直墜似已模糊的起點(diǎn)。她不明白為什么一份情感卻要有兩個身體,像不能愈合的傷口,分裂在情感之外,并在情感之外尖銳地疼痛著。他們?nèi)匀幌竦谝淮文菢訉Ρ舜巳朊?,但是時間和心境在他們的身體上嘩嘩地流了過去,然后這努力又一次在最脆弱的那一刻突然結(jié)束。他們赤裸著自己,不由自主地?fù)肀г谝黄?,好像只有這樣的依偎才能抵御傷害。她的頭緊貼著他的胸膛,他強(qiáng)烈的心跳聲驚天動地地響在她的耳廓里。她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以為它可以延續(xù)到老。她甚至能看到頭發(fā)在他們的頭上慢慢變白,皺紋在他們的皮膚上開出勇敢而壯美的花兒來。
但他慢慢地松開了她??諝庵匦略谒闹芰鲃?。她絕望地看著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一旦他穿好了衣服,他就又變成了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冷漠,堅(jiān)定,不為她所動。他會說我走了。然后就走了出去。但是他今天卻說,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吧。他說還去那家西餐廳。她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柔軟的葡萄酒和那份小小的情調(diào)。但是太遲了點(diǎn)?,F(xiàn)在的她,覺出這一切的勉強(qiáng)和艱澀。
他在等著她的回答。他站在她的身后。當(dāng)他低下頭來,看到了小紋在梳妝鏡中一張僵硬的臉。他的額發(fā)垂在腦門上,使他看起來頹喪而憂傷。她把那絡(luò)頭發(fā)撫上去,然后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面頰。她感到他的面頰在這幾年的風(fēng)霜中,變得堅(jiān)硬而瘦削。這是看不出來的,只是憑著多年的手的觸摸才能感覺得到的。她感到心里酸酸的。但是她說,我今天要去打網(wǎng)球,約好了的。
我們都要習(xí)慣我說不。他得這樣,我也得這樣。她想。她心里滿含歉意看著他。他也在看著她,并且奇怪她今天看著他的樣子。歉意和那些說不清的混沌,呼啦啦地從底層往表面上涌,讓她擋也擋不住。她握住他的手。他松弛地站著,一副任由她擺布的樣子。她知道他這種狀態(tài)是暫時的。但她還是覺得有一種疼痛要把她撕裂開來。她含含糊糊地說我會想你的。他歪著頭想要聽明白她的話。而這正是她不想讓他聽明白的。她很深地吻著他。在吻的暈眩中,她看到那個大男孩在黑暗的背景中越來越模糊。
她挎著球拍袋穿過街道匆匆走過時,有人在看著她。她再一次強(qiáng)烈地感覺到,她只是生活在她的皮膚之下的隱秘部分,她在那覆蓋下強(qiáng)硬而不妥協(xié)。這別人所不知道的,正是真實(shí)的我。我表露皮膚之外的是些什么,又有多少是從我心里生長出來的,也許連我都不知道。生活永遠(yuǎn)都在我們所見和所能觸及到的表面之下。所以,幸??偸莿e人手上的風(fēng)景,幸福總在自己的近處或遠(yuǎn)處。也所以,從此以后,再見到有一張光潔鮮亮的面孔,朝著太陽或其他什么微笑時,不用再去羨慕了。因?yàn)樵谄つw之下,他也是另有苦衷的。她邊走邊對自己開解著。
從下車處到網(wǎng)球場還有幾十米,路邊是廢棄的工地。野草從墻角生長出來,在向晚的風(fēng)里搖晃。沉甸甸的穗子在夕陽里閃爍著迷茫而黯淡的金光。她忍不住折了十幾枝,把它們集成一束。她把它們放在球場邊的小桌子上,它們就恭順地伏在桌面上??吹剿鼈冞@個樣子,她感到自己在皮膚之下裂成塊塊碎片。
風(fēng)吹著她的衣服和頭發(fā),有一種被深切地關(guān)懷著的感覺。她想起閔力的瓶子理論。她一直不能確定自己是什么瓶子。她想那是因?yàn)樽约哼^于強(qiáng)調(diào)了瓶子自身的性質(zhì),使其中的液體被忽略和變模糊。最終的結(jié)果是,我只能是一只含義不明,甚至無法被定義的的瓶子。而不是那種一看便明了的酒瓶子、飲料瓶子或黃油果醬瓶子。
球打得不好。時間還沒到,她就決定不打了。一個人提前離開了球場。她不想坐車,只想一個人這么走一走。這條街上沒有路燈,行人也很少了。夜已沉沉,但夏夜的涼爽叫人感到又美好又憂傷,好像一直有鮮艷的紅唇和燦爛的微笑在夜空中神秘地閃過又閃過。她在夜晚空寂的街道上感受著它,感到無以名狀,無從把握的憂愁一下一下地沖擊著她,她想把自己徹底沉入憂愁中,但卻又怎么也不能。她猜想是她手上拎了重物的緣故,她便把網(wǎng)球袋挎在了右肩上。她真的一下子就深陷于憂愁之中了。
椰子樹后邊是一對年輕的情侶。可以模糊的看到他們擁抱在一起。在黑暗中渴望與欲望無所阻擋地四處彌漫。她曾經(jīng)以為這是世上最美的風(fēng)景??墒乾F(xiàn)在,她卻充滿了憂傷:“他們會持續(xù)多久呢?”
走了幾步,她聽到他們甜蜜的笑聲。
“他們中是誰先厭倦了呢?”她下意識地猜想。
李思蒙,原名李曉勤,記者,現(xiàn)居???。曾發(fā)表小說《那個冬天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