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潔
一大早,大女兒領(lǐng)著丈夫和兒子回了娘家,拎著只咯咯亂叫的老母雞和一提兜兒無聲無息的排骨。老遠望見門口晾衣服的母親,女兒熱熱地喊:“媽,爹病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病得還蠻狠啦?”
母親笑迎著女兒女婿外孫靠近:“跟你大哥都沒說。腰腿疼犯噠,血壓也起來噠,我是要跟你們說一聲,老頭子不讓說,他又天天望著大門口,還不是巴望你們回來,又不讓我說!跟你大哥都沒說?!?/p>
女兒幾大步跨進里屋,把母雞排骨放在父親看得見的墻根兒:“爹,說您血壓又起來啦?腰疼也犯啦?我們回來看您老人家,砍了幾斤排骨、捉了只老母雞給您老補補!您今兒腰還疼不?您的氣色看起來還蠻好!”
父親掙了掙想從躺椅里起來,被女婿按住。父親說:“沒得事。還花什么錢。”父親拖了拖旁邊的椅子示意女婿坐下,然后轉(zhuǎn)向?qū)O子:“給你爸泡杯茶?!?/p>
女兒說著話,從門后取下圍裙扎在腰間,抓起墻角的砍刀,拎起排骨一頭鉆進廚房,剁了排骨下鍋起煨。母親晾好衣服進到廚房來給女兒打下手,母女倆嘰嘰咕咕地說開了。
飯菜準備妥當時已近中午。
幺女兒抱著已滿周歲的小孩兒出現(xiàn)在門口:“我們靜靜會說話了,靜靜說,我們祝外公外婆身體健康,越活越年輕!”
大女兒落下鍋蓋,雙手在身上蹭蹭,奔出來從妹妹手里接過小孩兒:“我的靜靜會說話了?來,來,靜靜叫聲大姨媽!”
幺女婿把一箱水果從摩托車上解下來,把一條煙遞到岳父手里:“朋友從南邊帶回來的?!?/p>
父親笑得滿臉的皺紋擠成堆。
母親含笑半怒:“醫(yī)生專門交代不許抽煙的,你們還給他買一大條!”
幺女兒從桌上抓了把削好的荸薺,塞了顆給小孩兒,余下的一把抹到自己嘴里,嚼著說:“是運樣的一個朋友,從云南帶回來的,正宗云南煙呢!運祥舍不得抽,專門來孝敬爹的,這條抽完了爹就戒!”女兒沖父親擠著眼。
父親撫捏著煙,樂呵呵地點頭。
“都戒一百回了!”
不一會兒,門口響起一長聲小車喇叭。差不多一家人都沖了出去。二女兒從轎車駕駛位上下來,逼著正別著筋生氣的女兒下車叫人??膳畠嘿囋谲嚿喜黄鹕?,連頭都不肯扭一下。外婆上前哄,被外孫女的胳膊肘不輕不重地拐了一下。
“怎么,不想下來?嫌外婆窮?”幺女兒豎眉嗔笑。
二女兒說:“是個氣壇子!都不理她,自己會好的?!?/p>
“怎么,何兵又忙啊?”母親問。
“昨天說好了今天一起回來的,可一大早來了個外商。車上的東西都是何兵安排的。”二女兒打開車后箱,家人都搶著上前往下拎東西。
“到底是大老板啊,天天跟外商打交道,連丈人丈母娘都不認了!總有一天連老婆姑娘都不認了喲!”幺女兒陰著臉乜眼斜視著,薄薄的嘴皮子急急地翻飛,
“還是林二芹能干,東西都用車拖!……林二芹,說好了早上來的,你遲到了,大姐八點不到就來了!你干脆吃了中飯再來,免得占我們的指標……”幺女兒對二姐從來都直呼其名。
“你也沒來好一會兒,還說二姐!”幺女婿小聲數(shù)落自己的老婆。
“我們姊妹間的事要你插嘴?你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幺女兒用眼睛剜著自己的丈夫。
“萍兒賴在床上不起來,好容易一個星期天?!倍畠盒χH了親大姐胳膊上的孩子。
“是我不起來?是你們自己不起來,我喊了你們半天!”萍兒憤憤地拍打車窗。
“好好,是我不對,罰我燒飯行吧?!?/p>
“等你來燒?我們只有餓死噠!我們早燒好了!”幺女兒將從車里拎下來的盒子袋子一一打開檢視。
“我燒晚飯行吧?!?/p>
“你們姊妹倆老是掐來掐去,還小時候那樣,大的不像大的,小的不像小的!”母親端著盤瓜果零食來哄車上的外孫女。
大姐把懷里的小孩兒逗得咯咯串兒笑。
二女兒來到里屋:“爹,您病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何兵說好了來看您的,可來了個外商,叫我等會兒給您的杯酒的。怎么還把您關(guān)在屋里?我把您弄到外面曬太陽。醫(yī)生怎么說?上次買的藥喝完了嗎?喝完了叫何兵再買,不要心疼錢!何兵沒別的本事,就是會掙錢……”二女兒不由分說地給父親穿鞋,扶起來,搬躺椅。
父親乖順地任由女兒擺布。
午飯,兩個女婿陪岳父喝酒。兩個大些的外孫早吃好了四處瘋?cè)チ?。母親和三個女兒在院子曬太陽,大女兒為母親染著頭發(fā),二女兒哄著妹妹的小孩兒,幺女兒慢條斯理地掰著花生,時不時往嘴里塞上一粒。母女四個閑扯著,扯爹的身體,扯爹的八十大壽是該提前兩年還是三年,扯遠在河南礦上的大哥。
母親問:“老頭子不讓我跟你們說,你們怎么知道他病了?”
“是前天晚上,大哥打電話跟我說的。”大姐說。
“你們大哥怎么知道的?你們大哥打電話回來,我們從沒對他說啊。”
“大哥打電話說爹腰腿疼犯了,血壓也起來了,叫我們回來看看。還說成兒春節(jié)回來辦喜事的?!辩叟畠赫f。
“我也是前天大哥打電話說的。大哥還在下礦井?!倍畠河米约旱哪橆a蹭著小孩兒粉嘟嘟的屁股蛋兒。
“大哥還說,礦上的形勢好些了?!?/p>
“不下井他沒辦法啊!成兒快二十五了,婚事是該辦了。你們大哥大嫂也該落心了?!?/p>
二女兒起身,進到客廳,操起酒壺:“爹,我替何兵給您老酌杯酒,請姐夫、妹夫陪您老!”
父親抹了把嘴,笑著接了。
大女兒進來接壺:“爹,我替大哥給您老斟杯酒!”
“好、好,你大哥隔山隔水的,兩年沒回來給老子斟酒了!”父親幾杯酒下肚,情緒漸漸上來,有了幾句話。
晚上,女兒們各自回家了。
大哥打來電話,是母親接的,大哥說和爹說兩句。父子倆閑閑地扯了會兒就掛了,沒提父親的病。
第三天,大哥又打回電話,和父親聊了聊成兒的婚事,只字未提父親的身體。
第四天晚上,大哥在電話里對父親說今年春節(jié)一定回來,把兒媳帶回來。
第五天,大哥說,寄出一包草藥,是老中醫(yī)開的,寄出七天了,今天該到了,叫母親帶身份證去郵局查查,昨晚上父親的狀態(tài)穩(wěn)下來了,明天就可以吃草藥調(diào)理了。
母親扒在父親耳朵旁對著電話喊:“老大,你怎么就曉得你爹病了呢?”
父親清楚地聽見電話那頭有聲音惡狠狠地罵著催人下井。兒子還想說什么,可電話被人強行掛斷了。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只要父親知道,兒子從電話里就聽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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