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用電器降價刺激了市民消費欲的增長,原本趨于滯銷的彩電,現(xiàn)在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熱的商品。
博物館里保存著大量有藝術(shù)價值的石刻作品,上面的各種花鳥蟲獸、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美輪美奐。
這是1999年全國高考語文試卷第4題中成語使用不當?shù)膬身?。前一句把“炙手可熱”與“滯銷”對舉,誤解為“暢銷”之意,而詞典上對“炙手可熱”的解釋是諷刺“權(quán)勢大氣焰盛”的權(quán)貴之意;后一句誤用“美輪美奐”來形容花鳥蟲獸、人物形象,“美輪美奐”按書上注釋是專指建筑物的高大華美。這里是把它們的使用范圍擴大了。
最近十幾年,這兩個成語也屢屢見諸報刊雜志、廣播電視,但卻很少是按詞典上的解釋去用的。在網(wǎng)上“百度”搜一下“炙手可熱”和“美輪美奐”就會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搜索結(jié)果都是“錯例”,嚴格符合詞典傳統(tǒng)解釋的不到1%,而且基本上是對詞義的靜止的解釋(沒有當代書證),或是中學語文網(wǎng)站上輾轉(zhuǎn)互抄的試題?!傲_大佑演唱會門票炙手可熱”,“宋承憲是韓國影視圈炙手可熱的小生”,“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概念再次炙手可熱” ,“反扒熱線炙手可熱”,“奧運會商機炙手可熱,大學生搶注‘福娃商標?!?,類似用法在報刊上數(shù)見不鮮, “炙手可熱”的原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已經(jīng)演變?yōu)闊徜N、走紅、受歡迎、人氣旺、為大眾所關(guān)注等含義,一般不再帶貶義。它的使用范圍很廣泛,可以指那些熱門的商品,可以指人才、明星一類“搶手”的人物,也可以指受歡迎的行業(yè)、單位、書報等各類事物,還可以指話題、概念、題材等抽象事物?!懊垒喢缞J”這個成語的含義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已經(jīng)不再專門形容建筑物,而是泛指事物的美麗和美好?!啊赌档ねぁ匪茉炝恕垒喢缞J的杜麗娘”,“美輪美奐的舞蹈場面”,“《千手觀音》美輪美奐”,“美輪美奐的鑒湖”,“把她打扮得美輪美奐”,“ 這堂課王老師上得美輪美奐”,“美輪美奐的美景”,“美輪美奐的愛情”……這些從報刊網(wǎng)絡上摘抄來的句子, 有的指人,有的指物,可以指具體事物,也可以指抽象事物,但都不是專指建筑物。
無獨有偶,像“對簿公堂”“曾幾何時”“空穴來風”“侃侃而談”“感同身受”等成語的使用,如果按辭典上的解釋,十之八九是屬于誤用。最有戲劇性的是有關(guān)“七月流火”的爭議,2005年7月12日,中國人民大學校長紀寶成在向臺灣新黨主席郁慕明一行致歡迎詞時,一開頭說了句:“七月流火,但充滿熱情的豈止是天氣?!庇谑敲襟w爆發(fā)了一場大爭論:“七月流火”用得對不對?其實,早在2000年7月22日,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的“生活空間”節(jié)目,就以《七月流火》為題目了。主播還留下一句旁白:“七月流火,昨天北京40度……”最近幾年,一到盛夏季節(jié),媒體用“七月流火”形容天氣炎熱的語例從未斷過?!捌咴铝骰稹闭Z出《詩經(jīng)·幽風·七月》,為每節(jié)開首反復吟唱之句,其意為農(nóng)歷七月,“火”(星名)將西流,暑熱漸退,寒之將至。因此,許多人批評紀寶成望文生義、誤用典故、寒暑不分、冷熱顛倒。
《文匯報》前段時間曾刊登了流沙河和周興陸先生關(guān)于“七月流火”的妙文。流沙河從三千年前的太陰歷說到古豳國的緯度,指出今人對“七月流火”的誤解和誤用;周先生則以詞語的語義不斷地引申演變的事實為理由,說明當今的將錯就錯并沒錯。兩位先生在觀點上呈現(xiàn)膠著狀態(tài),將錯就錯究竟對不對,問題比較復雜。
呂叔湘先生在《語言的演變》一文中這樣寫到:“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永遠在那兒運動、變化、發(fā)展,語言也是這樣。語言的變化,短時間內(nèi)不容易覺察,日子長了就顯出來了?!薄霸~匯聯(lián)系人們的生活最為緊密,因而變化也最快,最顯著?!薄半S著社會的發(fā)展,生活的改變,許多字眼的意義也起了變化?!彼谖闹信e例說明了詞義的幾種變化,有的是詞義擴大,有的是詞義縮小,有的是詞義轉(zhuǎn)移,有的是詞義弱化。這幾種變化在成語詞義的演變中也能找到例證。
很多成語在使用過程中被賦予新的含義,它的原意卻很少有人再用了。這樣的例子在成語辭典中可以找到很多,比如“暴殄天物”,原來指滅絕各種自然生物,后來泛指任意損害、糟蹋物品。這是很明顯的詞義擴大?!爸耸挚蔁帷?、“美輪美奐”現(xiàn)在的用法也是擴大了詞義。
成語詞義發(fā)生轉(zhuǎn)移的現(xiàn)象也比較普遍,比較有趣的就是“逃之夭夭”,此語是從“桃之夭夭”變化而來。《詩經(jīng)·桃夭》詩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边@里是以桃樹的茂盛、桃花的鮮艷,來形容美麗的新嫁娘。后來,不知是什么時候,也不知是哪個機靈鬼,由“桃”想到諧音的“逃”,把“桃之夭夭”調(diào)包為“逃之夭夭”(“逃跑”的詼諧語)。結(jié)果使“逃之夭夭”得到了公認,迄今至少已有數(shù)百年。還有“呆若木雞”,字面上看是呆得像木頭雞一樣,現(xiàn)在用來形容因恐懼或驚訝而發(fā)愣的樣子,而最初的“呆若木雞”出自《莊子·達生》,說周宣王特別愛看斗雞,他請齊國馴雞高手訓練出一只常勝不敗的斗雞。這只雞站在那里,心神安定,不驕不躁,看上去就像木雞一樣,別的雞見到它這副樣子,全都嚇跑了,不敢與它斗。很顯然,“呆若木雞”在這里的意思是:訓練斗雞使其見敵不動,呆然若木雞,則斗必勝。后來,這個成語卻變褒為貶,意思成了比喻人蠢笨不能做事,或形容受驚不知所措而呆立的樣子。又如“不修邊幅”,原來形容為人不拘小節(jié),后來大多用來形容不注意衣著和容貌的整潔。還有“出爾反爾”這個詞,我們都知道它是用來形容一個人言行不一、反復無常。可沒人知道它的原意是“你怎樣對別人,別人也怎樣對你”。現(xiàn)在人們對“對簿公堂”“曾幾何時”“空穴來風”“七月流火”“首當其沖”“感同身受”等成語的使用就屬于詞義轉(zhuǎn)移,甚至“空穴來風”的意思竟然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按“字典”中的解釋“空穴來風”比喻消息和謠言的傳播不是完全沒有根據(jù);而現(xiàn)實的情況卻是相反,很多人都將其當作消息和謠言沒有根據(jù)來運用和理解。這種運用和理解幾乎是鋪天蓋地。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考察這些成語使用的新變化,以及歷史上一些成語意義的演變,可以看出在語言內(nèi)部有一個普遍的規(guī)律:成語的意義往往較多地由雅入俗、由狹到寬、由重典源向重實用的趨勢變化。歷史上的那些釋義過于艱深、復雜,義域過于偏僻、狹隘,來源過于古奧、儒雅的成語,人們在使用過程中,感到不便,影響交際,一部分逐漸消失,退出了實際使用;另一部分為了爭取生存而逐漸朝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意義更加通俗、顯豁,義域更加寬泛、平一,使用更加方便、靈活?!爸耸挚蔁帷薄懊垒喢缞J”的使用就是很好的例子。和其他事物一樣,新詞新義得以流行的一個重要條件就是貼近群眾,反過來,“曲高和寡”必然影響其流行。這些出現(xiàn)“變異”的成語往往利用它全部義素中最亮麗的某個字眼來拉動整個成語意義的變更,比如“炙手可熱”中的“熱”,“美輪美奐”中的“美”,“始作俑者”中的“始”等等,它們都是所有義素中最普遍、最重要、最易被人理解的成分,它們的光彩遮蔽了其他義素(特別是有生僻典源的義素),帶動了整個成語意義的變化。
望文生義是成語意義“變異”的最主要原因,由于使用時誤解了原意,此后每每將錯就錯,沿襲成俗,積久竟忘了它們原有的意義。比如“一絲不掛”,其意為“身上什么都沒穿”,這似乎是如今大家唯一的理解??勺繁舅菰?,“一絲不掛”的本義并非如此之“俗”,它原是一句佛語,比喻“六根清凈”的人沒有一絲牽掛,同那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意思相近。又如 “無中生有”本來是道家的哲學思想,道家認為世間萬物都是從“無”開始的,從“無”生出“有”,又從“有”發(fā)展成萬物。《莊子·齊物論》指出,小到生命,大到宇宙,都有一個開始,在開始之前有一個未曾開始的開始,還有連未曾開始都未曾開始的開始。道家認為:“天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睉玫健兑捉?jīng)》就是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直至無窮。但是事物一開始,首先是“無中生有”。后來人們用它的字面意思,把“無中生有”形容為胡說八道。再如“寄人籬下”,語出《南史·張融傳》:“丈夫當刪詩書,制禮樂,何至因循寄人籬下?!痹钢鴷⒄f,應獨辟蹊徑,不落窠臼。現(xiàn)在用來形容依附他人生活。這恐怕是很多人都沒想到的吧。至于像“一落千丈”(原形容琴聲突然降落,今義形容境況、地位急劇下降)、“朝三暮四” (原意是指實質(zhì)不變,用改換名目的方法使人上當,現(xiàn)理解為沒有原則,反復無常)、“光天化日之下”(原指太平盛世,現(xiàn)比喻大白天眾目昭彰的場合)、“粗枝大葉”( 原形容文字古樸簡略,現(xiàn)指做事粗心大意)等大都如此。
再比如前面說到的 “空穴來風”這個成語,雖然語源上是指有了空穴才引來風,比喻給傳言制造了借口,但真正按這本義來使用的,在今天卻鳳毛麟角,幾乎難以找到。本來,“空穴來風”是動詞性結(jié)構(gòu),原意是由于有了空穴,才招引來了風。但今天的用法卻都把它作為名詞性結(jié)構(gòu),像“并非空穴來風”、“實屬空穴來風”,都是如此。這種名詞性結(jié)構(gòu)用法已約定俗成,為群眾所習用。
詞匯語言的發(fā)展既是迅速的又是緩慢的,一種語言在創(chuàng)造和吸收新詞新思想時的發(fā)展是迅速的,但在引申或者將錯就錯上的轉(zhuǎn)變從歷史上看是緩慢的。然而這種速度卻因當今互聯(lián)網(wǎng)的介入而被飛速提升了。舉例來說,像“戛然而止”,本來將其寫錯讀錯的人也不少,但因為有書本、報刊和詞典的“撥亂反正”,對錯之間的消長互為抵消。如今這種均衡完全被打破了,如上?!蹲C券報》前不久有“一場‘國退民進的盛宴在宏觀調(diào)控中戛然而止”的報道,此新聞被某門戶網(wǎng)站轉(zhuǎn)載,欄目編輯在轉(zhuǎn)載的同時更換了標題,“國退民進盛宴嘎然而止”,把原文的正確用法反而用錯了,此文后來又被其他網(wǎng)站原文照搬,如此,《證券報》用對了一次,大網(wǎng)站卻用錯了無數(shù)次,如此醒目的標題每天數(shù)千萬次地被國人瀏覽,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
那么,應當如何認識“炙手可熱”“美輪美奐”這些成語的新用法呢?我們認為,考察詞語使用是否正確,不能僅僅以辭典為標準,語言是不斷變化發(fā)展的,辭典的解釋再全面、周詳,也不可能囊括、預測無限豐富和不斷前進的語言現(xiàn)象。對語言正誤的判斷,最重要的依據(jù)是“詞頻”;對語言運用的規(guī)范,最根本的原則是“約定俗成”。呂叔湘先生指出:“語言的變化涉及語音、語法、語匯三方面。語匯聯(lián)系人們的生活最為緊密,因而變化也最快,最顯著。”詞匯的變化包括舊詞的消亡、新詞的誕生、外來語的進入和詞語的舊義發(fā)生變化等幾種情況。這些演變在社會發(fā)生急劇變革的時代尤其顯著。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我國經(jīng)濟、政治、文化各方面的迅速發(fā)展,語言也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除產(chǎn)生了不少新詞新語之外,有些固有詞語的含義也發(fā)生了變化。例如,“對簿公堂”“空穴來風” “曾幾何時”等的含義所發(fā)生的變化,已經(jīng)到了語言學家無法扭轉(zhuǎn)的地步。
我們認為,既然詞匯的意義是約定俗成的,就不是絕對的“一成不變”,即使成語也是這樣。對待成語在人們實際使用中發(fā)生變異的現(xiàn)象,應該堅持“與時俱進”的態(tài)度。本來,在漢語成語演變史上,不乏今義與初始義面目全非的例子,如“鉤心斗角”、“落花流水”、“出爾反爾”、“大放厥詞”等等。這是一個“無情”的語言事實,這里存在一個尖銳的矛盾:一方面我們要規(guī)范詞語的用法,維護祖國語言的純潔和健康;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語言使用的實際變化,不可能對所有傳媒違反現(xiàn)行辭書規(guī)定的“變異”用法采取一概“封殺”的立場。討論這類成語的“變異”,不能不面對社會的變化。如果死守“炙手可熱”“美輪美奐”這類成語的初始意義而拒絕變通擴大,無異于讓一批有悠久歷史的成語在新的歷史時期因為難以發(fā)揮作用而自生自滅。
詞語新解的出現(xiàn)需要詞典補充義項缺失。筆者很高興地看到,新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成語“感同身受”的解釋:原指感激的心情如同親身受到對方的恩惠一樣(多用來代替別人表示謝意),現(xiàn)多指雖未親身經(jīng)歷,但感受就同親身經(jīng)歷過一樣。舊版只有“原指”,新版增補了“現(xiàn)多指”??墒牵渌o書,如《現(xiàn)規(guī)》和多部成語詞典,都還停留在“代人向?qū)Ψ街轮x”的時代。 “七月流火”“對簿公堂”“炙手可熱”“空穴來風”“美輪美奐”等產(chǎn)生的新義或新用法,也需要辭書給個說法。
筆者認為語文詞典不能過于強調(diào)規(guī)范性而忽略了實用性,畢竟語言是存在于人民的使用中。辭書編纂者應把目光集中在語言的變化上,多關(guān)注現(xiàn)實詞匯的演變,思維不能局限在過去,而應緊跟時代。一言以蔽之,辭書編纂者應進一步加強與時俱進意識。
(張子石,山東臨沂羅莊區(qū)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