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拊（撫）循”詞義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芻議

張青松　康振棟

一、引言

“拊（撫）循”一詞，自上古至近代漢語的使用頻率很高，經(jīng)書和史書尤其如此，幾千年來綿延不絕。但現(xiàn)行辭書和古代漢語教材對“拊（撫）循”一詞的理解存在分歧，有的注釋甚至有欠妥之處。張青松《從前四史看“拊（撫）循”的意義》一文對“前四史”中出現(xiàn)的“拊（撫）循”一詞作了窮盡性調(diào)查，初步探討了該詞的構(gòu)成和意義，從而得出結(jié)論：“拊（撫）循”在古代漢語中并無“訓練；調(diào)度”這一義項，《漢語大詞典》中“拊循”一詞的第三個義項“訓練；調(diào)度”純屬誤會，應(yīng)該刪掉。這個結(jié)論應(yīng)該是可信的。

由于材料的限制，當時只對前四史中出現(xiàn)的“拊（撫）循”一詞作了窮盡性調(diào)查，對漢代的其他文獻以及中古、近代漢語的文獻基本上沒有涉及，從而影響了結(jié)論的可信度。有鑒于此，我們從上古到近代文獻中選出十部有代表性的典籍作了窮盡式的調(diào)查，并參照電子版四庫全書，對“拊（撫）循”詞義發(fā)展的源流作進一步的探討，應(yīng)該是很有意義的。

二、“拊（撫）循”詞義發(fā)展的源流

“拊（撫）循”是雙音節(jié)合成詞，我們不妨從分析其構(gòu)詞成分入手。

“拊”和“撫”都有“撫摩”義，如《莊子·達生》：“桓公田于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 《漢書·高帝紀》：“因拊其背?！鳖亷煿旁唬骸稗?，謂摩揗之也?！倍钟侄加小拜p拍”義，如《尚書·益稷》“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夔曰：‘於！予擊石拊石， 百獸率舞，庶尹允諧?！闭x曰：“拊亦擊也。”蔡沈注解曰：“重擊曰擊，輕擊曰拊。”《儀禮·鄉(xiāng)射禮》：“左右撫矢而乘之。” 鄭玄注：“撫，拊之也?！?賈公彥疏：“言撫者，撫拍之意?！辈浑y想象，用手輕拍或輕輕撫摩往往是愛撫的表現(xiàn)，古代文獻中，表示父母對孩子的愛撫往往用到此義，就說明了這一點。因此，它們都引申出“安撫”“撫慰”“存恤”的意思。如《左傳·定公四年》：“申包胥如秦乞師，曰：‘……若以君靈撫之，世以事君?！倍蓬A注：“撫，存恤也?！庇帧赌印す?jié)用中》：“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址，北降幽都。” 再如《左傳·宣公十二年》：“王巡三軍，拊而勉之?！倍蓬A注：“拊，撫慰勉之?！本渥C。

“拊”和“撫”均不見于甲骨文和金文，但都見于《尚書》?！渡袝贰稗浴狈踩?，兩次用為“輕拍”義（如上所引），一次與“搏”構(gòu)成雙音詞“搏拊”，《釋名·釋樂器》：“搏拊也，以韋盛糠，形如鼓，以手附拍之也。” 當然，也有把“搏拊”理解為動詞的，如沈括《夢溪筆談》：“《虞書》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鳴球非可以戛擊,和之至,詠之不足,有時而至于戛且;琴瑟非可以搏拊,和之至,詠之不足,有時而至于搏且拊。所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不自知其然，和之至，則宜祖考之來格也。”《尚書》“撫”凡8見，其中6次用為“安撫”“撫愛”義，如《尚書·微子之命》：“撫民以寬,除其邪虐,功加于時,德垂后裔?！?孔安國傳：“撫民以寬政?！币淮斡脼椤白裱?、順應(yīng)”義，《尚書·皋陶謨》說:“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師師,百工惟時,撫于五辰,庶績其凝。” 孔安國傳：“百官皆撫順五行之時,眾功皆成也。”一次用為“主持”義，《尚書·洛誥》：“……厥若彝及撫事如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孔安國傳：“其順常道及撫國事如我所為，惟用在周之百官。”

“循”和“揗”也都有“撫摩”之義?！墩f文》：“揗，摩也，從手、盾聲?！倍巫ⅲ骸敖袢恕畵嵫郑派w作‘揗?！?王力先生按：“在摩揗、拊循的意義上，‘循、‘揗實同一詞。”如《公孫龍子·堅白論》：“循石，非彼無石，非石無所取乎白石?！薄抖Y記·內(nèi)則》：“適子、庶子，已食而見，必循其首?！睂O希旦集解：“循，猶撫也。”亦其證。這就說明，“撫（拊）”和“揗（循）”本是同義詞，在這個意義上講，“拊循”成詞屬同義復合。值得注意的是，“撫（拊）”有愛撫、撫慰、安撫義，“揗（循）”卻沒有。古有“撫百姓”“撫四海”“撫四夷”等語，卻無“揗（循）百姓”“揗（循）四夷”之語，就是明證。通過文獻調(diào)查，我們發(fā)現(xiàn)，“拊（撫）循”在古代文獻里，往往不表示“撫摩”義，卻均表示“撫愛、撫慰、安撫”等義（例見下文）。這就說明其意義是由“撫（拊）”來承擔的，在這個意義上講，“拊（撫）循”屬于偏義復詞。“撫慰、安撫、愛撫”等意義本由單音詞“撫（拊）”承擔，變?yōu)橛呻p音詞“拊（撫）循”來承擔，順應(yīng)了漢語單音節(jié)詞雙音化的歷史趨勢。

下面討論“拊（撫）循”的詞義發(fā)展。先看下表：

上表是十部古籍中“拊（撫）循”一詞的出現(xiàn)頻率。我們的引例都基本上出自以上十部古籍。請看下面的例子：

（1）垂事養(yǎng)民，拊循之，唲嘔之。（《荀子·富國》）楊倞注：拊循，慰悅之也。

（2）助之視聽者眾，則其所聞見者遠矣。助之言談?wù)弑?，則其德音之所撫循者博矣。助之思慮者眾，則其謀度速得矣。助之動作者眾，即其舉事速成矣。（《墨子·尚同》）

（3）人主立難為而罪不及，則私怨生；人臣失所長而秦難給，則伏怨結(jié)。勞苦不撫循，憂悲不哀憐；喜則譽小人，賢不肖俱賞；怒則毀君子，使伯夷與盜跖俱辱；故臣有叛主。（《韓非子·用人》）

（4）呂仲子婢死，有女兒年四歲，葬後數(shù)來撫循之，亦能為兒沐頭浣濯，甚令人惡之。以告方士，云其家青狗為之，殺之則止；婢遂不復來。（桓譚《新論》）

（5）淮南王安為人好書，鼓琴，不喜戈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名譽。（《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

（6）于是帝欲自將討之，召長安耆老勞曰：“遼東故中國地，而莫離支賊殺其主，朕將自行經(jīng)略之，故與父老約：子若孫從我行者，我能拊循之，毋庸恤也?！薄缎绿茣ぞ矶俣罚?/p>

（7）朕惟為政之道，莫先于養(yǎng)民。故自即位以來，蠲除甚賦，頒宣寬條，嘉與四方臻于安富。郡守、縣令，最近民者也。誠能拊循惠愛，以承休德，庶幾政平訟理之效。（《宋史·卷一百七十四》）

（8）四年秋，傅友德等平蜀，令文忠往拊循之。筑成都新城，發(fā)軍戍諸郡要害，乃還。（《明史·卷一百二十六》）

上面例句中的“拊（撫）循”都是“安撫、撫慰、存恤”的意思?！稗浴焙汀把倍加杏檬謸崮χx，“循”另有“因循”義。在該意義的基礎(chǔ)上，它們又引申出“順應(yīng)、因循（萬物發(fā)展之自然本性）”的意思，這屬于同步引申。“拊（撫）循”在這個義位上，又屬于同義并列式復合詞。例如：

（9）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滌蕩之，故因則大，化則細矣。禹鑿龍門，辟伊闕，決江河，東注之海，因水之流也。后稷墾草發(fā)菑，糞土樹谷，使五種各得其宜，因地之勢也。湯、武革車三百乘，甲卒三千人，討暴亂，制夏、商，因民之欲也。故能因，則無敵于天下。（《淮南子·卷二十·泰族訓》）

“拊（撫）循”表示“安撫、撫慰、存恤”的意思，往往是執(zhí)政者對于下民、四夷或者將帥對士卒，是上對下而言；表示“順應(yīng)（事物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其主語也往往是執(zhí)政者。然而，古代文獻里也有百姓、臣下或士卒對君王或?qū)洠ǖ膫ゴ笫姑┒缘睦?，只是這類用例出現(xiàn)較晚而已。這種“拊（撫）循”可以根據(jù)語境翻譯為“成就”“（幫助）完成”等，該意義應(yīng)該是由“順應(yīng)、因循”義引申而來的。例如：

（10）我其敢不及我身之存以撫循寧王之大命乎?。ㄋ翁K軾撰《書傳》卷十一）（筆者按：寧王，文王。寧，文之訛字。下同）

（11）今蠢今翼日，民獻有十夫予翼，以于敉寧、武圖功。獻，賢也。敉，撫也。四國蠢動之明日，民之賢者有十夫來助我，求往征四國，撫循寧王之武事以圖功也。（宋蘇軾撰《書傳》卷十一）

（12）為人子而使其父至此，則人子之心何安？故我何敢不于我之身撫循寧王之大命乎？大命，天下之命也。（宋陳經(jīng)撰《尚書詳解》卷二十七）

（13）汝尚順修常法，而無越禮撫循職事，而無廢功，如予之事王者。（明清王夫之撰《尚書稗》）

（14）將還，酋長泣曰：“天子藉公鎮(zhèn)撫，奈何欲去我？”仁壽以池壁未立為解，諸酋即相率筑城起廨。甫旬略具。仁壽乃告以實曰：“吾奉詔，第撫循，庸敢擅留夷夏父老！”乃悲啼。（宋祁撰《新唐書》卷一百九十七）

此外，“拊（撫）循”在古文獻中還有“護養(yǎng)”和“供養(yǎng)”的意思，然而這樣的例子似乎并不多見。用為“護養(yǎng)”意義的例句如《漢語大詞典》所引《荀子·王制》的例句：“兵革器械者，彼將日日暴露毀折之中原；我今將修飾之，拊循之，掩蓋之于府庫?！庇脼椤肮B(yǎng)”意義的例句如《韓詩外傳》卷七：“夫為人父者，必懐慈仁之愛以畜養(yǎng)其子，撫循飲食以全其身?！奔雌渥C。

三、小結(jié)

綜上所述，“拊（撫）循”在古代漢語中共有四個義項：①安撫；撫慰；存恤②護養(yǎng)；供養(yǎng)③順應(yīng)；因循④成就；完成。其中①是常用義，②、③、④都比較少見。

注釋：

[1] 張青松.從前四史看“拊（撫）循”的意義[J].惠州學院學報,2006,(2).

[2]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張青松，廣東省惠州學院中文系；康振棟，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