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寒
言為心聲。在魯迅先生的《祝?!分校袔滋帉υ捗鑼?,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和生存的環(huán)境氛圍。這里筆者就其中幾處發(fā)人深思的追問,談一點自己的粗淺認識。
《祝福》中的追問有四次,不管是祥林嫂與別人間的追問,還是其他人相互間的追問,都與小說主人公的命運密切相關。因此,深入分析這四次追問,便成了理解祥林嫂悲劇命運根源和作者創(chuàng)作目的的重要途徑。
一、祥林嫂對“我”的追問
此次追問從作者敘述角度看是第一次,而在整個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中則屬于第三次追問。
當時“我”訪友歸來,在河邊遇見了“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的祥林嫂。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
此時的祥林嫂已顧不上討錢,也忘了竹籃內(nèi)的破碗還是空的,而是急于弄清長期糾纏心頭的重大疑問,她相信眼前這個人一定能幫她,連眼睛也由先前“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變得“突然發(fā)光了”。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也許有罷,——我想?!蔽矣谑峭掏掏峦碌恼f。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阿!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祥林嫂步步緊逼,不斷追問。她對當時魯鎮(zhèn)入照例相信的鬼神疑惑了,對魂靈、地獄的有無,死掉的一家人能否見面都已經(jīng)過了反復思考,“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其實,無論有無,她都注定了擺脫不掉精神的重壓,但她又極想弄個究竟。
祥林嫂這一連串令人窘迫的追問,正展示了她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她的生存境況已使她不堪精神重負。讀者也對她這一行為產(chǎn)生疑問,不禁要探究其原因。
二、“我”對短工的追問
敘述上的這第二次追問,實則是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第西次,即末次追問。
被祥林嫂的追問煩擾了一天一夜后,“我”聽到曾“大罵其新黨”的西叔又在發(fā)脾氣。在這即將“祝福”之際,使“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發(fā)火的,絕非等閑之事。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p>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什么時候死的?”
“什么時候?——昨天夜里?;蛘呔褪墙裉炝T。——我說不清?!?/p>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短工簡捷、淡然的回答,既透露出魯四老爺對祥林嫂的不滿和厭惡由來已久,又表明祥林嫂的死活與周圍的人幾乎沒有任何關系,以至于她是怎么死的,死于何時,也沒人能說清。
在西老爺眼里,祥林嫂是死是活倒無關緊要,就是死了,最重要的也是應避開“祝?!敝畷r,不能給魯鎮(zhèn)上喜迎新歲的四老爺們帶來不祥和晦氣。而這個令人生厭的寡婦卻“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祥林嫂在四老爺心中一開始就是個謬種,只是這回終于得到了驗證。
至于“我”的追問,其內(nèi)涵就更為復雜,有吃驚,有同情,還有不安。因為這似乎與“我”有關,盡管“我”曾用“說不清”為自己開脫過。
祥林嫂的死從表面看確實是窮死的。但究其根源,卻是被精神上的摧殘所殺,而這摧殘正是來自于有形的魯鎮(zhèn)上的人們,和無形卻更能殺人不見血的封建禮教和迷信。
三、四嬸對衛(wèi)婆子的追問
這次追問從作者敘述的角度看是第二次,而在整個情節(jié)發(fā)展中則屬于第一次追問。
祥林嫂被合伙劫走,只有四嬸還常提起她。四嬸一直惦念著祥林嫂,并非她關心祥林嫂的生活境遇,或是主仆關系密切,以至難舍難忘。最主要的是“因為后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于是她便不禁要念起那個“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的寡婦。
當衛(wèi)婆子來拜年時,談起祥林嫂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聽到祥林嫂被婆婆逼著改嫁了,四嬸不免要追問一番。畢竟這位“大戶人家的太太”比較矜持、含蓄,她知道怎樣去問才不失自己的身份,也明白“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的衛(wèi)婆子一定會傾其所知。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當衛(wèi)婆子喋喋不休地談祥林嫂的婆婆如何“精明能干”“很有打算”時,四嬸有些不耐煩了,畢竟這些不是自己最關心的。于是,她終于憋不住,打斷了衛(wèi)婆子頗不知趣的絮叨。
“樣林嫂競肯依?……”
當她得知祥林嫂被人七手八腳地“和男人反關在新房里,還是罵”,興趣更濃,而不知是裝聾作啞要吊主子胃口,還是真的醉意上頭腦子糊涂的衛(wèi)婆子,卻“搖一搖頭,幀下眼睛,不說了”。這更激起了四嬸的好奇,她已完全忘了身份,起身追問不舍。
“后來怎么樣呢?”四嬸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彼鹧蹃碚f。
“后來呢?”
“后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
聽到祥林嫂如此這般,四嬸似乎意猶未盡。但畢竟整日身處深宅大院,此刻卻覓到了“民間葷事”,且是昔日傭人——寡婦祥林嫂的新聞。在滿足于聽取同性新奇遭際之余,她也認識到祥林嫂不會再回來為她“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了,難免有一種失落、空虛、遺憾,“從此以后,西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四嬸要聽的只是一些有關祥林嫂婚姻生活的“花絮”,她更需要的是她的勞動力,這是由西嬸的生活地位決定的。她是以一個主人或者說是“文明人”的身份去追問,卻往往難以保持這一身份,其追問的目的也只是想得到一種“窺私”的滿足,給自己無聊空虛的生活增添一點佐料而已。
四、柳媽對祥林嫂的追問
此次追問從作者的敘述角度看是第四次,從整個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看則屬于第二次追問。
與上次比較而言,此次追問還是有關祥林嫂生活特別是婚姻生活的話題,只不過它發(fā)生于兩個地位相同的人物之間,是所謂的“善女人”柳媽追問與她同在四老爺家作傭的祥林嫂。
這時的祥林嫂已歷經(jīng)喪夫失子之痛,再次求食于西老爺家。她已被剝奪了祭祀時“分配酒杯和筷子”的資格,并且唯一用來排解心痛、悲哀的“阿毛的故事”也“經(jīng)大家咀嚼鑒賞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所以當她又一次不自覺地“唉唉,我真傻”時,柳媽便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祥林嫂,你又來了?!绷鴭尣荒蜔┑目粗哪?,說?!拔覇柲悖耗泐~角上的傷疤,不就是那時撞壞的么?”
“唔唔。”她含糊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么后來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p>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么大呀?!?/p>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大的力氣……”
柳媽在追問中加上了自己的判斷。當然,她也明白這只是一廂情愿,信口開河,但她還是要在無聊中拿這個精神上飽受痛苦的同性開心。
更為可悲的是這位“善女人”非但對祥林嫂沒有絲毫同情,還用“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之類的迷信思想來恐嚇她。是柳媽在這次追問嘲弄后使祥林嫂知道了“這是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東西,并給她指出了“捐門檻”這條不歸路。而西嬸一聲“你放著吧,祥林嫂”,更是給了她精神上直接的致命的一擊。
難以忍受的生活,一步步把祥林嫂逼上了絕境。不僅魯四老爺,就是柳媽,周圍那些帶著嘲笑“鑒賞”祥林嫂痛苦的人。也都在封建禮教的麻痹毒害下幫著對之進行精神虐待,在“被食”的同時也在“食人”,自覺或不自覺地促成了舊時代這個平凡而又不幸的悲劇。
從這四次追問中,我們可以體味到當時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祥林嫂,更能理解到封建禮教的系統(tǒng)周密、強大深固。壓迫祥林嫂的,是從夫權、族權到神權,從物質(zhì)到精神,從陽間世界到陰間世界,從魯四老爺、四嬸到婆婆、大伯,甚至還有柳媽和魯鎮(zhèn)群眾都參與的這樣一個不透氣的封建觀念的網(wǎng)絡。盡管祥林嫂不斷掙扎,表現(xiàn)出了最大的韌性,依舊沖不破這網(wǎng)絡,爭不到做一個普通人——即魯迅先生所說的一個“做穩(wěn)了”的“奴隸”的資格,最終被生活無情地吞噬。
只有我們深入地分析這一次次發(fā)人深思的追問,才能更好地認識和理解作者對舊的腐朽的封建制度的無情批判。
[作者通聯(lián):浙江慈溪天元中學教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