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梓
他只雕人,雕的大多是軍人;偶爾也雕“神”,都是遠古的人……
朱師傅有一手根雕的絕活兒。他雕出的作品,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恐@手絕活,朱師傅一年能掙十幾萬。
不過,朱師傅這些年愛上了旅游,每年都要外出一個月,一下子就花光他一年的積蓄。有人猜測,別看朱師傅是單身,其實外面有個女人,每年都去看她。
這年,朱師傅又出去旅行了,回來時沒帶回女人,卻帶回來一個少年。這少年名叫李娃,看上去十六七歲,一張臉好像永遠都洗不干凈,臟兮兮的,樣子桀驁不馴。
朱師傅送李娃去上學,沒想到李娃把頭一梗,說不愿意。朱師傅生拉硬扯地把他拉進學校,呆了沒兩天,班主任就找上門來了,對著朱師傅氣呼呼地說:“這娃怎么手腳不干凈?偷遍了我班里的每個學生。今天,在他的書包里,居然還發(fā)現(xiàn)了這個—”說著,她將一張紙放到朱師傅跟前。朱師傅拿起來看,一下子氣紅了臉。那是一張清單,上面竟然列著,要將哪些學生的東西據(jù)為己有。
說到這里,班主任顯得很激動,對著朱師傅大聲說:“我的班里決不要這樣的害群之馬,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說完,甩門就走了。
朱師傅垂著頭,手抖個不?!?/p>
天黑時,李娃回來了。朱師傅強壓著怒火問他:“娃兒,你為什么要偷別人的東西?”
李娃側(cè)過頭,可就是一聲不吭。
朱師傅急了,朝李娃吼起來:“你缺什么我給你買,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說,為什么非要當賊?。俊?/p>
李娃把頭轉(zhuǎn)過來,一梗脖子,大聲地說:“因為我不想讀書,我想跟你學根雕!”
朱師傅愣住了。他呆呆地看了李娃半晌,無奈地嘆了口氣,點點頭。
從那天起,朱師傅收李娃做了徒弟??衫钔薜男南褚黄ヒ榜R,哪兒坐得???起初他還東刻一刀西刻一刀,可沒過一個月,他煩了。趁朱師傅外出,他偷走了店里最值錢的根雕—美髯公關(guān)羽,然后逃得無影無蹤。找不到李娃,朱師傅既心痛又無奈……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是半年。這天,朱師傅正忙著,突然接到鄰縣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說李娃偷竊時被人打斷了腿。朱師傅握著聽筒,半晌沒說話,心里卻在抖:李娃啊李娃,難道你真是一塊不可雕的朽木?
把李娃接回了家,朱師傅什么話也沒說。他讓李娃洗澡換衣服,然后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等李娃吃飽喝足后,朱師傅遞給他一把刻刀,說:“過去的事一筆勾銷,以后就跟我好好學根雕吧?!?/p>
可李娃把嘴一抹,看也不看一眼刻刀,惡狠狠地說:“你少假惺惺的,你養(yǎng)我是應該的,當年要不是我爹救你,你早死了,我爹是替你死的!” 朱師傅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抬手想要給李娃一巴掌??墒峙e到半空,卻又收了回來。他默默地垂下頭,躲在一邊吸煙,耳邊似乎又響起戰(zhàn)場上的炮聲……
李娃吃住都跟著朱師傅,學根雕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這天,他看到朱師傅從一個柜子里拿出一個背包,念叨著什么,好半天才放回去。李娃心里癢癢的,他想那里面一定是值錢的寶貝。常言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李娃心里惦記著背包,等朱師傅一出門,他就偷偷溜進了臥室。
李娃撬開柜子上的鎖,將背包掏了出來。把背包打開往床上一倒,竟倒出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打火機、肩章、銅戒指、剃須刀、煙斗、鑰匙鏈、細長的竹雕……李娃翻翻檢檢,沒有一樣是值錢的。他感到失望,師傅藏的竟然是一堆破爛兒?李娃正要把背包放回去,突然發(fā)現(xiàn)師傅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
朱師傅氣得臉色鐵青,胸口上下起伏不停,大口大口喘著氣。他上前一把搶過背包,指著李娃吼道:“滾!你給我滾!”
李娃一臉的不屑,脖子一梗,一跛一跛地走了。朱師傅仔細地收起那些小東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每一件,在他看來都是珍寶。
天黑了,卻一直不見李娃回來。朱師傅有些著急,飯也沒吃就出門去找。有人對朱師傅說,看到李娃沿著河堤走,不知道要去哪兒。河堤邊有個樹林子,說不定李娃就藏在那兒。
朱師傅一聽,急忙來到河堤邊,一邊喊著李娃的名字,一邊摸索著向前找??勺咧咧?,他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一個趔趄,順著河沿滾進了水里。朱師傅在水里掙扎著,大聲喊道:“救命哇,救命!”就在他快要被水淹沒的時候,李娃從河堤邊的一棵大樹后走了出來,他望著在水中掙扎的朱師傅,咬咬牙,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經(jīng)過一番努力,李娃終于帶著朱師傅游到了岸邊,這時,聽到呼救聲陸續(xù)趕來救助的人們,幫著李娃將朱師傅放到河堤上。
回到家,朱師傅躺在床上拉著李娃說:“你爹娘不在了,我才把你領(lǐng)回來的。以后,你就當我兒子,安心跟我學根雕吧?!痹趫龅娜艘布娂婞c頭,覺得李娃還算有良心,認可了他。李娃卻掙脫了朱師傅的手,別過頭去。朱師傅嘆了口氣,說:“當年在貓耳洞,我這手藝還是跟你爹學的,你現(xiàn)在跟著我學,也算是家傳?!?/p>
李娃回過頭,盯著朱師傅,問道:“我娘說我爹救了你的命,但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朱師傅躲開李娃的目光,低聲說:“在戰(zhàn)場上犧牲的?!?/p>
從那天起,朱師傅一邊教李娃根雕的手藝,一邊沒日沒夜地雕“野戰(zhàn)連”。他已經(jīng)雕了幾個月,完成了99個,今天再雕完最后一個就完工了。朱師傅望著雕完的戰(zhàn)士,心里默念著他們的名字,眼里露出一絲溫情。野戰(zhàn)連,是他的一個大心愿。
這一天,天大亮,李娃卻不見朱師傅的屋里有動靜。他悄悄進到屋子里,卻看到朱師傅倒在地上,手里拿著一個雕好的戰(zhàn)士,身邊撒落了一地的藥丸。李娃一驚,忙上前去扶,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已經(jīng)冰冷了。原來,朱師傅半夜突發(fā)心肌梗塞,去世了。
這消息很快傳了出去,沒多久,四里八鄉(xiāng)的人們紛紛趕來,他們伏在朱師傅的棺材前放聲痛哭。
傍晚,一個穿軍裝的老人捧著大花圈來了。看到李娃,他愣住了。半晌,那老軍人試探性地問李娃:“你是不是李詳林的兒子?”
“你認識我爹?”李娃驚訝地問。
“認識,認識!你跟你爹長得太像了!”老人激動地說?!澳?,那我爹是怎么死的?”李娃急切地問。
老軍人嘆了口氣,緩緩地說:“你爹太喜歡根雕了,在貓耳洞悶了兩天兩夜,實在憋不住,出去尋找樹根。剛露頭,就被敵軍發(fā)現(xiàn)了……”
李娃呆住了,他喃喃地說:“不對,我爹應該是救朱師傅才死的呀。我娘就是這樣說的,朱師傅也承認的呀!”
老人搖搖頭說,這些年朱師傅幾乎走遍了連里所有犧牲戰(zhàn)友的家,他對每家都說戰(zhàn)友救過他的命。老朱是個英雄,那次戰(zhàn)斗中,全班的人都炸死了,他身上也中彈十幾處,卻硬挺著活了下來。他說他一定得活著,替死去的所有戰(zhàn)友活著。他雕的這些人,每一個都是死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他有一個挎包,里面裝著每一個戰(zhàn)友留下的遺物。
李娃張大了嘴巴,心突突狂跳。他想起了師傅小心翼翼地收拾那些寶貝,想起了師傅像在對那些寶貝說著什么。原來,師傅心里,一直念念不忘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李娃正要再說什么,卻見院子里突然來了許多學生,他們每人胸前戴著一朵小白花。其中有十個人手里還舉著旗子,每面旗子上都寫著不同學校的名字。
幾個教師模樣的人走過來,對著朱師傅的遺體深深彎下腰,齊聲說:“謝謝您,朱師傅!”
李娃疑惑不解,這些人和師傅又是什么關(guān)系?一名老教師的話解開了他心里的謎團。他說和朱師傅見過幾次面,老朱,好人哪!他每年出門旅行,一是去接濟戰(zhàn)友的家人;二是為戰(zhàn)友貧困的家鄉(xiāng)捐資建校。這十年,他用所有的積蓄建了十所學校,而學校全部以犧牲戰(zhàn)友的名字來命名。
看著滿院子越聚越多的人,李娃被深深地震撼了。李娃轉(zhuǎn)過頭,見老軍人已經(jīng)坐下來,他說要替朱師傅守一夜的靈。李娃想勸阻他,老軍人搖搖頭說:“老朱救過我的命,我應該送他最后一程。當年在戰(zhàn)場上,我掉進深水溝,是老朱救了我。現(xiàn)在想想,老朱雖然水性好,但他也是冒著生命危險救我的呀!”
李娃徹底驚呆了。師傅會水?那次師傅掉進河里,難道是為了“救”他?他呆呆地轉(zhuǎn)過身,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朱師傅的靈前,放聲痛哭……
朱師傅下葬那天,天下起了雨。可送葬的隊伍卻有幾里長,一眼看不到頭。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