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鷺
“神童”是來自兒童世界的傳奇,也是無數(shù)家長的夢想。30年前“批量”制造
“神童”的實驗隨歲月而去,當年的“神童制造者”在今天重操舊業(yè)……
3月下旬的一個周六,上海市番禺路一家培訓學校里,僅能容納20人的小教室,坐滿了稚氣未脫的兒童和陪讀的家長。
講臺上,77歲的張政用沾滿粉筆灰的手在黑板上寫下一個等式:
x2-3x= x2-3x+2
“這是上海市中考考卷的8分題,哪個小朋友會做?”
“根號平方,因式分解?!庇蓩寢寧е诘谝慌诺南蛘岩俪吨ぷ雍暗?。向昭屹上課時嘴里經(jīng)常發(fā)出嘰哩咕嚕的聲音,手也喜歡亂動,媽媽不得不幾次把他伸向天空的手拉回來。
這個還在讀幼兒園大班的6歲孩子,在這里學習了半年,已能熟練地解答帶根號的二次三項式。平時在幼兒園,他與同學一起學習自然數(shù)的加減法。
下面的題目是立體幾何求切面和三角函數(shù)作圖。
離這里幾條街以外的襄陽南路,張政的長子張方也利用周末在家中的房間里給學生補課。不同的是,他面對的是高三學生。
把孩子送到張政父子這里受教的家長初衷不盡相同,但都與一個因素有關:這對父子在兒童教育領域的傳奇經(jīng)歷。
“神童”是這樣煉成的
在一個裝滿老教案與資料的紙盒里,張政保留著一張黑白照片。那是在1978年,14歲的張方考入中科大第一屆少年班時與少年班同學的合影?!斑@個是張方,這個是寧鉑?!?/p>
寧鉑的成名,緣于一封舉薦信。1977年10月末,江西冶金學院教師倪霖,給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兼中科院院長的方毅寫信舉薦他朋友的兒子、天才少年寧鉑。
不久寧鉑得到方毅的接見。寧鉑與方毅下圍棋、兩局全勝的照片成為各大媒體的頭條。
1978年大年初二,張政在馬路的壁報欄里讀到這篇報道。他效仿倪霖,給中科大少年班寫信,舉薦與寧鉑同齡的兒子張方。當時正在永嘉路小學讀六年級的張方,在他自創(chuàng)教育方式的教導下,已經(jīng)能運用微積分解數(shù)學題。張政則是一所學校的勤雜工,業(yè)余在一些小學代課。
1978年3月8日,中科大少年班開學。政審沒通過,最后還是因為方毅副總理的批示,新生張方遲到兩個禮拜才得以順利入學。這是張方與身份問題的第一次遭遇。
張方的“問題”與父母有關。張方的母親耿毅萍是父親張政的學生,母親在初三時與父親的戀情被學校當作腐敗問題處理。未經(jīng)法庭審判,張政于1959年進入農(nóng)場勞動,直到1967年才離開。此外,張方的奶奶曾做過國民政府的小職員,他們一家在“文革”時期一直是“四類分子”。
因為這個原因,張方對學校的記憶很不愉快。他不但受到同學的追打,一些老師對他也語帶諷刺。
那時,他很不愿意去學校,張政只好自己教他。張方開始三天兩頭寫請假條,從一年級下學期開始干脆不去了,直到四年級才又重新回學校。
在父親的眼里,張方是那種“不服管”的性格。四年級時,張方與數(shù)學老師爆發(fā)了一場讓父母至今記得的沖突:老師錯判了一道題,張方拿著試卷希望老師改回來,等到的卻是老師對他身份的挖苦。張方就給老師出了三道高中數(shù)學題,老師答不上來,他回敬了老師一句:你會不會做數(shù)學題?
這個細節(jié)被很多媒體視為神童性格古怪的證據(jù)。張方很反感媒體對他的類型化,說,在那種情況下,這是任何一個小孩子都可能出現(xiàn)的反應。
“蘇聯(lián)的學者吉米多維奇的一本分析習題集,有4800道題目,我大概做了3800道”,現(xiàn)在回憶起那段生活,他一副輕松的樣子,“這本書的水平達到大學數(shù)學系水準?!?/p>
在時任上海盧灣區(qū)副區(qū)長兼教育局局長王乾德的記憶里,1978年2月,他聞訊去學校探望張方,張方跟他談到了來自父親的壓力:天冷了不想起來,父親會掀被子;如果第二天背不出公式,有時甚至會挨耳光。
現(xiàn)在回過頭看,張方能理解父親在前途無望的情況下,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那種迫切感。他說,“我那時記公式從來不硬背,都是靠推導?!?/p>
張政懷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教育理想,憑借多年的經(jīng)驗,摸索出一套與現(xiàn)行教育理念迥異的教學體系,兒子是他的第一個實驗品。
早在1953年,在工農(nóng)速成學校教學,他就發(fā)現(xiàn)成年人對數(shù)學符號、空間觀念的鈍感,“比教小孩子難多了”。他開始懷疑傳統(tǒng)教育理念中“被動等待孩子智力發(fā)育成熟的原則”。聯(lián)想到政治課本里20多歲的“狼孩”很難學會自理之類的故事,他逐漸認識到,兒童時期是學習潛力最大的天賦可塑期。而在現(xiàn)有的教學體系中,小學數(shù)學教育僅限于教四則運算,在他看來,這是對兒童智力資源的極大浪費。
1973年,在一所學校代課的張政,偶然間撿到美國心理學家、教育學家杰羅姆?S?布魯納的《教育過程》,其中提到:任何科目都能夠按照某種正確的方式,教給任何年齡階段的任何兒童。他認為這句話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我們的教學體系是小學學最原始的四則運算,中學的幾何是公元前的,高中數(shù)學是中世紀的,大學也才學到17世紀的微積分。現(xiàn)在都到了知識爆炸的時代,一個受了16年教育的大學生的知識還停留在17世紀?!彼f。
從1973年到1976年,僅僅3年時間,張政就完成對張方從小學到高中的數(shù)學、物理教育。受身份的影響,他們一家三代五口人被趕出原來的家,棲身于一個小閣樓里,全家的收入來源全靠張政去小菜場擺地攤販賣自制的刨子。張政說,當時教張方讀書,并沒指望培養(yǎng)出少年大學生,“那時還是文革呢”。他僅僅是想“讓他少出去惹事”。比張方小兩歲的弟弟張量沒能享受到與哥哥一樣的教育,因為張量到入學適齡時,張政已找到工作,成為一所學校的勤雜工。
張政給《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拿出一本手繪的《孫子兵法》圖冊,一冊幾十頁的小書畫滿了以小雞、小鴨為主角的兵法故事。“我讀書時,是要求背古文的”,對于張方,他的教育方法是,首先是用圖畫的方式給張方講故事,等他坐得住了,再教些趣味物理題,比如“大力士躺在一百個釘子的釘板上和兩百個釘子的釘板上,哪個比較疼?”物理講了很多,復雜到需要計算時,才講數(shù)學的微積分,但要學會微積分,前面的代數(shù)、三角、幾何都得會?!八?,我是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微積分的數(shù)學同時起步教。”
“如果能引起兒童的興趣,他們的學習能力是很驚人的?!睆堈锌f,領悟到這一點,得益于自己的非師范出身,“我們國家的教育理念延用的是前蘇聯(lián)教育學家凱洛夫的模式,對教育過程‘循序漸進原則的理解太機械,而不是兒童邏輯思維發(fā)展的過程?!?/p>
“少年大學生”生活
在外人眼里很神秘的中科大第一屆少年班,實際上只存在4個月。之后,“少年大學生”們被分到各個系里去。
班主任汪惠迪本來是教數(shù)學的,當了少年班班主任,更多扮演的是保姆角色。煮雞蛋、沖牛奶,組織各種文娛體育活動等,是她的主要工作。張方剛到學校時特別想家,甚至向汪惠迪打報告要求轉(zhuǎn)到復旦或者上海交大讀書。汪惠迪給張方母親打電話求救。耿毅萍5月份去合肥看了他一次,才平息這場轉(zhuǎn)學風波。
少年班的男生住在一個圖書館改成的大宿舍里。16個男生住一間房里,小孩子晚上睡覺經(jīng)常串床。
作為中國科技領域的最高學府,中科大經(jīng)常會有各種講座。吳文俊、馬大猷這些中國科學界的泰斗級人物,每次來講座,必會與少年班座談。張方說,那時他們常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信和禮物。
更大更集中的好奇來自媒體。為了加強傳播效果,少年班學生在媒體上的形象不時受到夸張,寧鉑更是被塑造成“七步成詩”的神童。寧鉑后來的舍友趙平波,在反思當年少年班的教育時說,那些默默無聞者目前還真有幾位有些建樹。當年的名人,現(xiàn)在卻多少有些失落。
張方后來的同班同學、與寧鉑在一個物理學會的崔小金回憶說,雖然都是少年班出來的,寧鉑和張方的性格卻完全不同。
在崔小金的記憶中,后來出家的寧鉑是那種“在人格上、理想上對自己要求特別嚴的人”,他看不起那些為學歷而讀書的人,有自己的一套價值標準。他的名言是:我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張方,則是以一個時尚、先鋒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中科大。崔小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張方留著長頭發(fā)、穿著喇叭褲、唱著鄧麗君的歌在校園里“招搖”的樣子。
張方說,自己的成績是屬于不好也不壞的那種,每到考試前的一兩周,就抱著書集中突擊一下,基本上都能及格。大學四年,他看過幾乎所有能看到的國產(chǎn)電影和譯制片,在舞廳里交往過一個女朋友,大二就身高1米8的他還差點把一個街頭混混給廢了。
另一件讓他得意的事情是,自己和幾個同學無師自通地用高頻三極管做了一個電臺,又在宿舍的樓頂架了個天線,算是在方圓幾十米內(nèi)有了話語權,他們用這個電臺發(fā)表演說,有時拿來放鄧麗君的音樂。
在畢業(yè)等待分配時,張方還抓緊最后的機會,到安徽的一個二線城市擺地攤販賣電子表。
若干年后,當媒體把他類型化地處理成高分低能的現(xiàn)代版“傷仲永”時,張方感覺很無奈,“我的生存能力應該是少年班里最強的”,他說。
畢業(yè)后,他沒有像很多空氣動力學專業(yè)的同學一樣被分到對口研究單位或是留校,而是被分配到南京金陵石化總公司。
“神童”實驗班
在張方讀大學的同時,張政也得到大展拳腳的機會。
張方的事跡傳開后,先是張政當時所在的黃浦區(qū)給他一個教師編制。張政更大的舞臺在盧灣區(qū)。時任盧灣區(qū)副區(qū)長兼任教育局長的王乾德看望張方,得知張方的成才緣于父親張政的教育,對此很感興趣。過了幾天,他專門與張政面談了一次。
82歲的王乾德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張政談到的“知識爆炸時代的教育方法論”,“他認為現(xiàn)在是知識爆炸的時代,孩子的知識比以前多,起點能不能高一點?”
張政提倡“下放”一些初高中數(shù)學原理到小學,模糊數(shù)理化之間的界線。他還談到用形象化思維、游戲來解釋抽象邏輯的想法。王乾德對此表示贊同,但他的思想武器不是美國的兒童心理學,而是“毛主席非常反對硬性灌輸,要重啟發(fā)”。
王乾德問張政,有沒有可能把他的教育方法由家庭教育變成課堂教育?張政說,愿意試一試。他當場提了三個條件:不用統(tǒng)編教材;不用師范生當老師;不參加教學研討會議。
在報批的過程中,這個想法招來很大的反對聲。除了“拔苗助長”的擔心,更多的考慮來自教育成本,“像這種搞法,一個孩子需要三個老師來教,而且,上哪去找那么多全能教師?”
這個想法得到上海市教委主任舒文的支持。1978年9月,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把小學到高中的學制壓縮到八年的理科實驗班,在盧灣區(qū)第一中心小學成立。老師只有張政和兩名助手,教數(shù)學和物理。數(shù)學和物理用的是張政親自編寫的課本,其他功課沿用既有的課本。
包括老師的工資在內(nèi),實驗班一年的教育經(jīng)費只有500元。那時的張政在經(jīng)濟上十分窘迫。已經(jīng)47歲的他,沒有老花眼鏡,有一個人給了兩塊老花眼鏡的鏡片,他就拿紙糊起來戴上。
實驗班實際上受財貿(mào)工作出身的區(qū)教育局長王乾德直接領導,沒有固定的掛靠單位,在實驗班學生童思蓓的印象里,這個班“東游西蕩,四處為家,一共8年,卻進過5扇校門”。實驗班學生曹蕾的母親雷振清甚至考慮過給女兒轉(zhuǎn)學。
這種狀況與教育局內(nèi)科班出身的干部對實驗班的反對有關。這個實驗班被他們開玩笑地稱為“王乾德的私生子”。在教育局專家意見的影響下,家長們對實驗班越來越不信任,班里學生開始流失。1978年實驗班成立時有36個學生,8年后參加高考時只剩下18個。
現(xiàn)在在上海做注冊分析師的林曉是當年實驗班的學生。在實驗班,“加減乘除不教,上來就是通分,然后就是代數(shù),X、Y這些東西,然后就是Sin、Cos,最后是微積分”,林曉回憶道。
林曉承認,當時上學沒有特別的感覺,但現(xiàn)在回過頭想,確實少走了許多彎路,“直接跳過很多沒用的東西”。在評價傳統(tǒng)的教育體系時,她的批評不留情面,“我們在小學里學的都是最簡單的東西,最后考試只能通過難題、偏題來區(qū)分誰學得好?!?/p>
“活躍”,是王乾德對實驗班孩子的印象,“張政一開口提問,底下孩子的手齊刷刷就舉起來,搶著回答問題?!绷謺缘挠洃浭?,實驗班的同學普遍有種優(yōu)越感,因為會微積分,他們曾出去做過表演。她說有一次,比她大6歲、已經(jīng)上高中的哥哥有道題不會做,爸爸讓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她指導哥哥做題,感覺特別好。在這種自信力的幫助下,實驗班的孩子在拔河、唱歌比賽中,都表現(xiàn)出很強的實力。
1981年,實驗班來到第五個掛靠的學?!虾熢焊街?。用童思蓓的話說,他們“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終于可以安定下來,難過的是張政無法繼續(xù)帶他們。張政因為上層支持者的離任而出局。
“張老師教我們這三年,基本上把小學到高中的數(shù)學、物理知識全教給我們,后來的老師教我們時特別輕松”,林曉說。林曉15歲通過全國統(tǒng)一高考,考入上海大學。
被問到“少年大學生這么早接觸社會,對他們的成長會不會有影響”時,她反問,“中專生畢業(yè)直接出去工作的不是很多嗎?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不正是因為接觸社會太晚嗎?”
在林曉那個從7歲到15歲的八年制實驗班,18名參加高考的同學里,有17人如愿應屆考上大學。
“神童”到中年
采訪張方的前兩天,正好是中科大少年班30周年慶典活動。張方早就從媒體對他的采訪中得知此事,已經(jīng)開始中年謝頂?shù)乃麤]有去合肥參加慶典,“像我們這樣的身份,過去干什么呢?”他沒有去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現(xiàn)在的收入來源全部依賴每周7天的補課,過去一趟要兩天,這意味著減少1/4的月收入。
1984年從學校畢業(yè),19歲的他僅僅在金陵化工總廠干了8個月。在下放車間鍛煉的8個月里,廠里知道他對化工不通,過年時派他去敲鑼打鼓,成了文化小分隊隊員。不服管的他負氣跑回上海。這個決定,讓他在以后的19年里成為沒有戶口和檔案的“二等公民”。
回到上海,做導游、家教,甚至在舅舅手下做起建筑工人,每個月能掙到三四百塊,“那時普通人的工資也就五六十塊”。1989年,張方來到深圳大學的新能源研究所,白天做太陽能開發(fā)的研究,晚上在深圳大學夜校部教書。
在深圳的兩年,他出色的表現(xiàn)也為自己贏得留校的機會。這是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他的檔案所在的金陵化工總廠委婉地拒絕了深圳大學的調(diào)令。張方不得不回到上海,準備出國打拼。然而,三次苛刻的拒簽徹底打破了他的希望。
張政仍在為了把他的教育理念融入課堂教學而努力,“雖然我年紀大了,但我還有兒子”。他希望張方能接過自己的衣缽。張方表示,自己沒有父親那樣的文科基礎,在理科教學方面滲透進父親的思想還有可能,全盤接過來恐怕不大現(xiàn)實。
張方的兒子今年上四年級,張政和張方都沒有打算讓他復制張方的成才之路。原因很簡單,現(xiàn)在的學校教育,課業(yè)負擔太重,不比張方那時可以專門在家系統(tǒng)地接受張政的教育。
張方有時候心疼兒子,幫兒子做一點數(shù)學作業(yè)。他頭大的是,當年的神童現(xiàn)在面對小學的一些難題,也會束手無策——不是不會做,而是沒法用小學四則運算的方法解題。
有同樣感受的還有林曉,她的女兒剛上幼兒園。她在與同事的交流中感受到了小學教育的無力,“很多沒用的東西,幸虧當年沒學”。
她并不認為老師的教學方法適用于每個人,但她覺得,應該允許這種實驗性的探索,“總得給人選擇的權利吧,不然大家永遠都只能在同一條道路上走”,林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