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江南養(yǎng)蠶人是要把蠶稱為蠶寶寶的,可見其愛。聽說,蠶的壽命通常也就是一個月多一點,心里悄悄疼了一下。也聽說,江南人在蠶吐絲的那段時間里,家家戶戶都閉門謝客,惟恐有一點點的喧嘩,驚了這寶寶,它就不吐絲了,它太膽小。于是聽人描述的時候,也不敢出一點大氣,感覺吐絲是那樣一個羞怯、神秘、玻璃般玲瓏易碎的過程。像在月光下的樹林里看天上的仙女在人間沐浴,只能向往,只能朝圣般俯首閉目地安靜,是不能走近的。近了,神話就碎了,碎成一地冰冷的月光。
讀李義山的句子: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知道“絲”是諧音“思”的,知道這是千古流傳的愛情盟誓。便以為,春蠶吐絲,只是一場從生到死一點不打彎的癡情。蠶是生而為吐絲的,日日夜夜的吐絲在一寸一寸地耗盡蠶的生命——自從和某個冤家相識,從此一生便耗在了對那人的無盡的思念中,不問值與不值。如此,蠶的吐絲是深情的。
后來,這深情有了更廣泛的外延。所有在平凡崗位上默默奉獻自己熱血青春乃至生命的人,都成了一只吐著絲的春蠶。教師,醫(yī)生……那些吐絲人的名和姓,年年月月總要占據(jù)幾回頭版頭條的位置。春蠶吐絲,這一次從廂房里牽出來,穩(wěn)穩(wěn)端坐高堂上,享盡饒舌的謳歌。
看到“作繭自縛”四個字,心頭忽然就一陣麻。揚名了幾千年的吐絲,忽然之間,吐絲就成了罪孽。還要遭人恥笑——迂腐,頑固,不識時務,不明事理。文字里蠶的命運,竟也這樣顛沛流離。像六七十年代的知識分子,還是那樣的名和姓,還是低頭在做著學問,忽然名字就寫在墻上,上面還打著叉。王孫公子,貴婦宮妃身上的綾羅綢緞,怎就忘了呢?順著常人的目光看那“作繭自縛”四個字,想那吐絲竟是用情極深,可惜用錯了地方,便成了無謂的糾纏。吐絲一事,當初的神秘,崇高,威嚴都沒了,像王子落難民間,賤了賤了,還躲不過萬人的恥笑。
在蘇州第一絲廠看見一個女工剝開了一個繭,里面躺著相對而抱的兩只蠶,心底溢出四個字:低調(diào)地愛。內(nèi)行人解釋說:“不是所有的繭都可以理出絲來,大的繭里是兩只蠶同時吐絲,絲頭就亂了,只能用來做蠶絲被。”于是動情地想:這兩只蠶淡泊名利,無意于身后的絲是否走進華堂,披在貴人身上。只要兩個生命能終身抱在一起,我的絲纏著你的絲,一輩子在這座巢里不出去就好。至于做衣還是做被,那是身后的事情;貴還是賤,成還是敗,也由外人說去吧。抱定了一生不棄的,像《胭脂扣》里的梅艷芳和張國榮,約定了為愛一起去死,縱然一個暫且留下,另一個化作一縷冤魂,也要折回來尋他。
如此,回頭看那功成名就的一只蠶吐的絲,就覺得它太寂寞了。成就了綾羅綢緞,人前有了奢華,背地里,少了多少歡愛。
唉!這個季節(jié),江南的蠶寶寶都已結(jié)下了一個個雪白的繭吧。年年月月,它依然在吐著自己的絲,做一只蠶能做的事。是非曲直,只是人們口里的無聊事。
【原載2008年3月9日《揚子晚
報·繁星》】
插圖 / 潘瀅溧